玛格丽特:
在我丈夫返回之前,我就已经得出了答案。
我带着那位高贵的女士和她儿子去了安全的地方,现在他们和我藏在一起。我不会说出地点,以防这封信落入叛徒的手中。我现在很安全,离开的时候,你的儿子也很安全。那位女士和我一起也不会有危险。我们确实吃了败仗,但战争尚未结束,而她满怀勇气,准备再次开战。
我在丈夫的面前掩饰着自己的恐惧,直到他上路赶赴南方,但我最担心的却是加斯帕的安全。他肯定会出现在战况最激烈的地方:在我看来,想要进入国王帐篷的人肯定要先过加斯帕那一关。如果国王被俘获,那么他必死无疑。死了那么多人,他怎么可能活下来?
加斯帕
“会有成百上千个儿子和我朝同一个方向前去,”他说,“我们都带着一颗破碎的心,还有复仇的念头。这是我所担心的,也是我畏惧的。战场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样光明而又荣耀:跟歌谣里完全不一样。那儿有泥泞和混乱,还有浪费的生命,许多优秀的男儿死在那里,还有更多的人会前赴后继。”
我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是在保护王后的平安,他把她带离了战场,让她藏身在威尔士。国王也许是被俘虏了,但只要她仍然自由,就有人可以向部队发号施令,而她的儿子也能继承王位。加斯帕保护住了我们为之奋斗的真正缘由,我毫不怀疑她和他在一起会平安无事。他会把王后藏于彭布罗克或是登比城堡。他将会是她的游侠骑士;他会单膝跪倒,向她行礼,让她坐在自己身后的马背上,让她纤细的手环抱住自己的腰。我不得不去礼拜堂,向神父忏悔我满心的嫉妒,虽然我说不清楚这嫉妒是为什么。
“真令人遗憾。”我无力地说。
我丈夫回家时脸色忧郁,他埋葬了父亲,又将侄子送到新的监护人那里。小亨利·斯塔福德,也就是新任的白金汉公爵,这个可怜的孩子只有五岁。当他还是个婴孩的时候,父亲就为兰开斯特家战死,而现在他又以同样的方式失去了祖父。我的丈夫为家族蒙受的沉重打击而震惊,但我没法同情他:因为我们之所以落败,不正是因为他和那些不顾王后的召唤,不顾危在旦夕的局势而选择留在家中的人吗?公公的死正是因为这次落败。除了没有陪在他身旁的儿子,又有谁该负责呢?亨利告诉我,约克公爵进驻了伦敦,而国王骑着马,作为囚犯与他同行,民众鸦雀无声地迎接了他们。看起来,伦敦市民作为叛徒并不合格,因为当约克公爵把手按上大理石王位,自称国王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支持他。
“我今天晚上不去大厅用餐了,”我丈夫庄重地说,“你可以去,也可以在自己的房间用餐。我要骑马去北安普敦,将他的尸体带回来。明天一早就出发。”
“怎么可能?”我反问,“我们已经有一位国王了。就连伦敦那些背信弃义的市民也都知道。”
他忍住悲伤,转身看向窗外。窗外的树木苍翠茂盛,远处的田野一片金黄。实在难以想象那片泥泞的战场,还有我的公公,那个虚荣的贵族,已在逃亡时被人杀死。
我丈夫叹了口气,仿佛我的坚信不疑令他厌倦,我也注意到他脸上疲惫而沧桑的表情,还有眉间那道深刻的沟壑。家族责任与沉重的悲伤压在他的身上。如果国王成为阶下囚,我们的权势也将不复存在,很快会有人带走年幼的白金汉公爵,以他的名义攫取领地的利润。如果我的丈夫与兰开斯特或者约克的任何一方交好,他也许还能为他的侄子,为我们未来的家族首脑美言几句。如果他肯去发挥自己的影响力,就会成为那些大人物之一。但因为他选择留在家里,他对双方来说就都毫无价值。是他自己贬低了自己。这个国家那些重大决定会把他排除在外,他甚至保护不了自己的权益,虽然他说过自己会这么做。
“没有死。我想应该是逃走了。销声匿迹。这个国家变成了什么样子啊。我的父亲……”
“他们达成了一项协议。”
“失踪了?”
“什么协议?”我反问,“谁同意了?”
“和他的儿子一起失踪了。”
他将斗篷递给一位仆人,重重地坐进椅子里,示意一位侍童为他脱下靴子。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病了,以这把年纪经历了如此漫长的旅程,他看起来阴郁而虚弱——他已经三十五岁了。“国王可以在王位上一直坐到死去,然后下一位国王就是约克家的人了,”他简短地解释说。他看看我的表情,又将目光转向别处,“我知道你不会高兴的。你不必因此烦心,这协议未必能维持下去。”
“那王后呢?”
“威尔士亲王要被夺走权利吗?”我太吃惊了,几乎忘了斟字酌句,“他怎么可能既是威尔士亲王又不能继承王位?什么样的人会觉得自己能够越权继位?”
“事实如此。”
亨利耸了耸肩。“你们所有的继承人都被夺走了权利。你的家族已经不再掌控大权了。你的儿子不再是国王的亲属,也不再位列继承顺位之中。下一任国王将会是约克公爵,然后是他的亲族和后裔。没错,”他对我震惊的表情做出了回应,“他为子子孙孙赢得了无人可及的位置。约克公爵的子嗣将会成为下一任继承人。新的王室成员也都是约克家的人。而兰开斯特家将只是‘王室表亲’。这就是他们达成的共识,也是国王发誓遵守的协议。”
“关在伦敦?”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站起身,迈开穿着长靴的双脚,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国王被俘虏了,他们把他关在伦敦。”
我伸手挽住他的手臂。“但这就是贞德所看到的!”我大喊道,“她的国王被推翻,继承权也给了别人。就是她带着她的国王去兰斯加冕的时候所见到的——虽然那条亵渎神明的协议说他没有登上王位的资格。她看到上帝的意旨被人忽视,于是她为真正的继承人而战。这是激励她成为伟人的契机。她知道真正的继承人是谁,并且为他而战。”
“国王呢?”我喘息着说,“他们应该不敢伤害他吧?”
他无法挤出平日的笑容。“那又怎样?你认为在兰开斯特家战败,又签署了协议的情况下,你还能带着威尔士亲王爱德华去伦敦加冕?你能领导这支惨败的军队吗?你能成为英格兰的贞德吗?”
“他想要上马的时候,被人砍倒在泥泞的地上,”他没有给我喘息的机会,继续说道,“有他,还有什鲁斯伯里伯爵、博蒙特领主、艾格蒙特领主——上帝啊,这个名单简直无穷无尽。我们失去了一整个世代的贵族。看起来战争的准则已经变了,英格兰再没有什么俘虏,什么赎金了。他们甚至不给别人投降的权利。刀剑掌控一切,每一场仗都至死方休。这太野蛮了。”
“总得有人成为贞德!”我激动地大喊,“谁也不能夺走王子的王位。他们怎么能答应下来?国王怎么能答应这些?”
我突然喘不过气来。“这太让人遗憾了,亨利。”
“谁知道那个可怜人是怎么想的?”我丈夫说,“即使是神志清醒的时候,谁知道他又能明白多少?如果国王陷入沉睡甚至死去,约克公爵就会登上王位,至少他能够维持这个国家的和平。”
“我父亲去世了,”他突然说道,“我刚刚才听说。在北安普敦的泥泞里,英格兰失去了一位伟大的公爵,而我失去了挚爱的父亲。他的继承人,我的侄子小亨利·斯塔福德也失去了他的祖父和监护人。”
“那不是重点!”我朝他喊道,“约克公爵不是天命的国王。约克公爵不是爱德华三世的直系后裔。约克公爵也不是王室成员——我们才是!我才是!我的儿子才是!国王把我的未来送给了别人!”我颤抖着啜泣起来,“我为此而生,我的儿子也是为此而生!国王不能就这么让我们成为王室表亲,我们生来就是王室血脉!”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就在我穿衣打扮,准备出席晚餐的时候,丈夫走进了我的房间。“你出去吧。”他对我的女伴说,女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阴郁的脸色,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
他低头看我,棕色的双眸罕见地不再和蔼,而是因愤怒而阴郁。“够了!”他咆哮道,“你只是个愚蠢的小女人,刚刚十七岁,什么都不懂。玛格丽特,你应该保持缄默。这不是歌谣也不是童话故事,更不是什么浪漫小说。这是一场灾难,英格兰的男男女女每天都会因此送掉性命。这与圣女贞德无关,与你无关,而且上帝知道,这与他也无关!”
而那些叛徒真的俘虏了他。
他转身离开,小心翼翼地走上楼梯,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漫长的骑程让他的步伐迟缓,腿脚也不太灵便。我满怀怨恨地目送他离开,手掩着嘴,压抑着自己的抽泣。他是个老东西,是个老傻瓜。我比他更了解上帝的意愿,他会庇佑兰开斯特家,就像以往那样。
在胜利的同时,他们毫无慈悲之心,虽然放过了普通百姓,却没给任何身披铠甲的人交赎金的机会,而是就地处决。最糟的是,敌人袭击了我们的营地,找到了国王的帐篷,国王就坐在里面思索,如同在自己的礼拜堂中祈祷时那样平和,等待着他们将他作为这场战斗的最大战利品而俘虏。
[1]指苏格兰和英格兰使用的一种爵位头衔,“马奇”一词原指英格兰和苏格兰以及威尔士的边界地区,后泛指边境地区。
就算我真的骑着亚瑟出发,赶到的时候恐怕也太迟了。国王带领他的军队在北安普敦外挖掘战壕,前方是一排用以防范骑兵的削尖木桩,他们新铸造的大炮都已装填好炮弹,随时可以开火。约克一方的领导者包括马奇[1]伯爵小爱德华,叛徒领主福肯伯格和沃里克伯爵本人,在滂沱的大雨中,这三支部队同时进攻。泥泞的地面陷住了马蹄,阻止了骑兵的冲锋。上帝向这些叛徒们降下了一场大雨,让他们困顿在沼泽之中。约克家的小爱德华好不容易才找到勇气,带领他的人马穿越泥沼,并且面对兰开斯特一方雨点般的箭矢。他原本注定会吃败仗,年轻的小脸也会埋在泥地里:可我军右翼的领导者,里辛的领主格雷却突然叛变,他领着约克军队越过路障,转而与他自己家族的士兵短兵相接,我方的士兵朝奈奈河溃退,许多人被淹死,而沃里克伯爵和福肯伯格的部队势如破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