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需要一个对象。我们都需要有人让我们去爱。可是,或早或晚,死会随之而来。
西蒙伤心欲绝,在黑暗中,捧着一碗汤,因为我不是个永在的对象。人人都知道这个事实。但没人能接受。
我是个已被删除的图标。但还没被扔进废纸篓。
至今不变的是我对你的爱,西蒙。但这种爱现在对你有什么用呢?
我还没进入无限的领域。我到底在哪里?
也许意识是存在的,就像光谱。请把意识理解为现实光谱中的一部分——但不是独一或独立存在的。事实证明,我似乎仍有意识——尽管我觉知到的物事始终在变化。
还没看到地狱的迹象。祈祷吧,只要我还有双手可以合十。
也许,归根结底,意识并不是心智/大脑的新生属性。
不管在哪里,哪怕我已不完整,我都和西蒙在一起。我一直跟着他在城里走,在他快被公车撞到前出手阻拦,带他去商店买吃的。收银台的女士对他很好。是有帮助的。
自我,好像是正式会面时才穿的西装。现在,我不需要它了。
现在,我们在厨房里,我想引起他的注意,但不管做什么都无济于事。那么多人在网上发帖说看到鬼了,为什么偏偏西蒙看不到我?
在我逐渐分解的时间里,记得的内容越来越少,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少,我不再是完整的我,过完的一生并没有在我眼前闪过,而是渐渐隐去,直至消逝。我是熄灭在海上的一盏灯。我是黎明时消隐的一颗星。我尝试着追随自己,但只是徒劳。有一点是明确的——不管死亡是什么,总归不是一个人——我自己——的延续,不是以我想象中的这辈子的活法延续的。
是因为他不相信有鬼吗?
但我曾活过。也就是说,我有过生物层面的确定性。
我陪他枯坐到午夜——他的午夜。现在,我们分处不同的时区,但我有觉悟:午夜应该是属于“我”的时段。
而原子的大部分是空的。空的空间,虽然有能量,但还是空的。我从来都不是个坚实的人。
鬼魂总在午夜现身。
但我的实体只是个幻象。西蒙是个科学家,更讲求事实,而非奇思妙想,他曾告诉我:平均说来,每个人体约有6.5╳ 1027个原子。(后面共有二十七个零——谢谢,西蒙。)
我站在楼梯脚下。他径直穿过了我——穿过时,他捋了捋头发,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我摸了摸他的脸。湿的。他在哭。
一张千疮百孔的网。看看我的身体状况吧。我的模样越来越像我的围巾了。
进了卧室,他用一贯的方式脱衣服。先脱裤子,再像个小男孩那样,纽扣也不解,把衬衫直接拉出头顶。我爱他光滑、纤弱的身体,第一次看到就喜欢,现在依然。
在《吉尔伽美什史诗》中,恩齐都死后,吉尔伽美什去追寻他挚爱的朋友。吉尔伽美什和恩齐都都活在人世时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恩齐都在雪松森林里为吉尔伽美什造了一座小房子,每天晚上,吉尔伽美什都在小屋里睡觉,而他,恩齐都,“躺在门口,宛如摊开一张网。”
西蒙,躺下,别害怕。我来了。
一个没有讲述人的故事?
他没有躺下。他来回踱步。他去了客房。我就是在那间房里死的。到了最后的阶段,我们一致同意:让我躺在我们共枕已久的床上会让我们太难受。他应该有更好的回忆。还记得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吗?记得我搬来与你同居的时候吗?记得你因为我要睡在左边而同意更换位置吗?记得我怎样搂住你吗?
现在,我好像又陷入了那种困惑的境地。遗忘,释怀,放手。一个没有故事可讲的人。
他打开了那扇通向我的死亡之地的门。他喊出我的名字。我应了一声。他没听见。
放弃连贯性会让人不舒服。有故事总比没故事好。有一段时间,我没有故事。我给西蒙讲的那个故事很戏剧化,但没有用。我们开始更好的故事;更好,是因为感觉很真实。
床上没有被褥。窗帘紧闭。床边椅靠在墙边。我们一起看过、随手搁下的书已被堆成整整齐齐的一摞。暖气关掉了。他在发抖。我轻轻地把他推出那间屋。我牵起他的手。他抬起头。“是你吗,威廉?”
“也许是你想让我喂你?”西蒙说。我们都笑了。再来。TRUST(信任)。
“是我。”
不过,我可能是在自己的小碗里转来转去,游得够久了。也可能,我感觉到了有人在仔仔细细地观察我。又或者,我正在冲出水面,跃向你摊开在我头顶的双手。
他听不见我说什么。他说:“每个夜里,我都相信你会来。”
然后,拿起笔,NERVOUS(紧张)。别的词就没那么明显了:GOLDFISH(金鱼)。
“我在。”
我拿起笔。我写了SHY(害羞)。
“我希望我能和你说说话。”
他拿起笔,写下一个词:START(开始)。STARTLED(吓到)。然后他问我,下一个该是什么词?
“你正在和我说话。”
“我吓到你了。”他说,“我们就这样开始好了。”
“我知道我们已经翻到最后一页了。为什么我还要从头翻起呢?”
被他这么一说,我像是个伪装者。冒牌货。从自我隐藏中走出来是很难的。
他回到自己的床,躺下,蜷起双腿,双臂抱膝,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他在抽泣。
“未知国度。”我回了一嘴,有点尴尬,故意拖延。
我是这么近。我是这么远。
后来,天知道哪儿来的运气——我不配的——我遇到了西蒙。我给他讲了几个好听的故事,逗他开心,创造了一个我以为他会喜欢的角色,但他有一天说:“我真的喜欢你,但在我发现真实的你是怎样的之前,我没法爱你。”
古人以铜壶滴漏计时。夜漏点滴,缓慢如斯。他睡得很不安稳,每次醒来都要看看钟表。有时,他翻个身,转向我——而我在想,相比清醒时,我在他的睡梦中是不是离他更近?睡着的身体模仿死的状态。奇异的无意识的夜里的静默状态。我会观照你。我没办法保护你,但我在你身边。
但在别的地方,在抽屉里,还有一本《我》,是我自己安安静静、孤孤单单地写的。那算不上什么壮举,但是秘不可宣的,因为,还有什么比我们自己更神秘的呢?
第二天,他对一个朋友说:“昨晚我梦见威廉了。梦见他和我在一起。”
ME(我)是一个简单的单词,却要用一生的时间去寻找与之匹配的词语。我有一个图书馆版本的自己——《我》的精装本,公众尽可借阅。他们因此确信他们认识我,我也因此有了安全感。
那是个很要好的朋友。但她还是有点尴尬。她对他说,他在哀悼期,部分原因就在于要接受我的离去。她说得对,但事实上,西蒙梦到我是因为我真的和他在一起。
我的母亲是个酒鬼,父亲是个畜生。这个我记得。一个小孩能用木头字母拼出简单的单词。
他没有灰心丧气,反而把这个梦记录下来。他这样写道:“如果我相信睡着就能和他在一起,那我愿意整天整天地睡。”还有,“我们在一起,除此之外,梦里不会有别的场景。”
不,也不是我,那是《鲁滨孙漂流记》的台词。一个虚构的人物。我不是人物,不管是不是虚构的,因为我不再是个我能讲下去的故事。如果意识是心灵的一种基本属性,那么,意识必会随着心灵的消逝而消逝。我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也不记得父母的名字——要是在神话传说里,他们就该并肩站立,一起迎接我,而且都不是老态龙钟,而是盛年模样。
我想在白昼天光里见他,但尘世的生命力太强大了。白昼明亮,忙碌,疾驰,匆促。我发现,我们在一起的最好时机是在他浅睡的时候——拂晓前,梦发生,快速眼动睡眠时段。那时,他宛如一个窗户洞开的房间——那扇窗向生者死者往来无阻的黑夜洞开——我可以进入他。鬼魂不需要黑夜,要的是黑夜默许、催生的弱化的意识。不设防的心智。
“我1632年出生在约克市的一个体面人家,但我父亲不是土生土长的英国人,他来自不来梅,最早在赫尔市落户。”
医生开了安眠药。其实,安眠药就是做成药片的麻醉剂。安必恩能让他一下子沉入昏睡。他不会做梦。他醒来是因为没有梦——因为没有梦见我。
这是否意味着我正在被回收?不是转世,但也许我现在/过去有过的优良部分可以找到一个新家了。该被埋入垃圾填埋场的并不是全部的我。
朋友们很担心。他疯了吗?我已经死了——腐烂的躯体如盛宴被饕餮。与此同时,西蒙却几乎不吃东西。
我正在回到我的字母状态。
有一天,他在散步时看到一个年轻人肩头趴着一只猫。他第一次看到有人这么遛猫,非常好奇。有那么一小会儿,他把我忘了。他们一起在长椅上坐下,西蒙抚摸了那只猫。猫对西蒙很友好,用脸去蹭他的手,他亲手触碰到了一个不由悲伤构成的地方,这让他露出讶异的神色。
人类使用的每一个字母都能回溯到腓尼基字母。字母表的特点就在于适应性强。那时候共有二十二个字母,但是你看看啊,我们靠二十二个字母做出了多少事。
年轻人解释说,这只猫是情感支持动物。养猫之前,他一直在服用抗抑郁药。西蒙望着他和猫离去,不自觉地抚摸自己的手。我试着去抚摸他,但他只能感觉到轻风拂过脖颈。我很想知道:世上有没有“情感支持鬼魂”这种存在?
据我所知,我正在分崩离析。我是一个组合体。一只对开式行李箱。被掀翻的一幅拼图,碎片满地。不是说我的身体——我们都知道地底下发生了什么事。不,不是说我的身体。也不是我的角色或情节。我在浓缩成段落、句子、字母。单个儿的字母。
那天晚上,他没吃安眠药。入睡很难,但他到底还是睡着了,后来,全世界也睡成了蜷缩的一团,天还没亮,西蒙的心智之窗洞开了,我从缝隙中溜了进去。
我可以这样解释吗?所谓发生,是在时间中发生,而我,已在时间之外。
早上,他又开始吃早餐了。
现在,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呢?
这成了我们的固定流程。梦也是一样。我躺在他身边,一只胳膊搂住他。还是他记忆中的身体强壮的我。这很奇怪,因为我倒是完全不记得了。我记得西蒙记得我。他是那个够清晰的频道。我对自己的记忆越来越稀薄。我感觉到自己正在消失。我在这里,是因为我爱他。我留在这里,是因为他爱我。但这不可能长久。
无构成无。空即是满。
你说什么,西蒙?
以前,我很喜欢芭芭拉·赫普沃思的那些雕塑作品,一个洞,穿透石头。事实上,那是围绕洞塑造起来的一块石头。重要的是那个洞。在石头的包围下,洞成了众人所能见到的洞。我们可以看到上帝看到的东西。令人惊叹的无。
和你一起躺在浸透夜色的床上,我才找得到勇气去迎对白昼。阳光出现后,我才能迎向天光。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没有比这更难的了。到了早上,我们会一起穿戴整齐,出发。
哦,西蒙,别伤心了。我能看见你坐在市政大楼外的石阶上,把我的围巾在手里绕来绕去。那条围巾的羊毛含量多高,蛀虫洞就有多多。同样多的,是留白处的真相——这个故事允许留白吗?让我们有办法看穿真相?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夜。我已很淡弱。我是视力表上最下面的那排字母。我几乎都看不见自己了。
希拉女士不撒谎。她不是为了让自己获利而去欺诈别人。所以,我不能因为希拉女士如你所愿、一个接一个地讲了一层套一层再套一层的故事就对她乱作评价。靴子上校显然参加过美国内战。北方联邦军。至于他为什么要和希拉夫人一起住在铁路线那边一间铺了地毯的公寓里,她没说。
西蒙在厨房里,至少他今天有面包配汤。我是电击产生的汞合金。短路。这样理解,让我有了最后的想法——也是我对西蒙说的真正的遗言。他做的真空管音响收音机就放在厨台上。我要让它噼噼啪啪地响起来。就像跳线跨接启动老爷车那样,我要用我的全部一切死死裹住它。
问题在于那些撒谎的人。
光亮起得很慢——音响活了过来。它开始发出嗡嗡的动静。如果爱需要一个对象,那就是它了。西蒙!从汤锅边转过身来啊。
这些都不是真的,她只是会讲故事而已。但话又说回来,我们差不多都擅长此道:把自己的生活讲成故事——我们真正的发明创造之物。
收音机调到了英国广播公司第四台。凌晨0点48分。“接下去是英国国家气象局代表海事和海岸警卫局发布0点48分的航运预报。”
严格来说,她不是骗子。她真的相信自己能得到生死界的那一边发来的讯息,也相信她能联系上一个名叫“靴子上校”的灵界向导。
西蒙瞪着收音机看。
说是这么说,其实我从来都不喜欢汤。但希拉女士呢?
以前我们在家时,睡前总会听听航运预报。言辞宛如催眠曲。
好多个夜里,西蒙坐在黑暗中,望着窗外的夕阳西下。到了冬天,太阳一眨眼就没了,但他依然坐在那儿,手在双膝间端着一碗他喝不了几口的汤。我希望我能告诉他,我们拥有的一切就只是生活本身。开灯!喝汤!
“维京。北乌齐尔。南乌齐尔。福蒂斯。克罗默蒂。福斯。泰恩。多格。费舍尔。德意志湾……”
我已暗黑无光。
三十一个海域。严格限制在三百八十个词以内。
我们都知道。静息状态下,人的平均耗电量为一百瓦——理论上,你就是自己的电灯泡。
西蒙走到收音机边,把双手伸向真空管,现在,它们是热的、亮的。像大提琴弦一样嗡嗡作响。
西蒙是电气工程师。他的业余爱好是捣鼓晶体管出现以前的老式收音机——装了能闪亮的真空管的那种。他知道人体就是一个电路——他也知道停电后会怎样。
“罗科尔。马林。赫布里底群岛。西南方向大风八级至暴风十级,风向朝西,大风九级至暴风十一级。雨转暴风雨。雨量小到中。”
她对他说:我现在以光的状态存在。
语调稳定而有节制。语词,俨如念咒。“预计今天午夜大西洋海域低气压988百帕,法罗群岛975百帕。”
话虽如此,我还是惊讶地发现西蒙去找灵媒了。他是在网上搜到她的。Trustpilot App。五星好评。希拉女士。
那是一首日常使用的现代主义诗歌。一首富于变化的咏叹调。在夜里躺下,灯光微暗,世界有种稳定有序的感觉,吟咏中的变化也是可预见的。感觉这个世界会永远继续下去。我们总会在这里,今夜,明晚,灯光微暗,听着航运预报。
没关系。我已不在。演出结束。你大概觉得,我作为演员能泰然处之。但让我告诉你吧:死是需要适应的——死者、生者都要花点力气去适应。
西蒙站在那儿,仿佛从很远的地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他侧过头,仿佛一只狗听到了熟人的声音。
你看到我了吗,我的衣服上有霉斑,我的身体很忙碌,但忙碌的并不是我的生命?
西蒙伸出双手,在已经完全亮起的真空管前感受温热,仿佛那光、那热和那声响都流进了他的身体。黑暗的厨房里,他的双手在闪光。
殡仪人员拉低绳索,放下棺椁。西蒙抛下了冬日里的最后一朵玫瑰。
我站在他身边——确切地说,我以一种我无法辨认的形状在他身边。该说形状吗?那将意味着平面,意味着我不再有立体维度。类似失忆的那种感觉一晃而过,某种星状的失智状态。有某种物事要来了,但我不知道会是什么——哦,听我说,我仍在使用过去时态、现在时态、将来时态这套方便使用的语法,但只当它是一种贪图简约的拇指规则吧(顺便说一句,我的两只拇指都没了),时间本是谬论,暂且假装这套语法能有效地管理时间吧。
我们说好了,我要土葬。只要没有棺材,土葬就能造福土壤。我的尸体(只计干燥部分)每公斤能为大地母亲贡献三十二克氮、十克磷、四克钾和一克镁。这是我能做到的最最起码的贡献。大地母亲始终对我很仁慈。我应该被安放在柳条篮里,柳条的分解速度会比我快。
但是,西蒙,时间对你来说是真实的,现在,你要在没有我陪伴的状态中穿越时间。我不会在彼岸等你,因为我发现并没有彼岸,也没有我,在这个无人往返的未知国度里,没有边界;这是个没有尽头的世界——但也许会出现曾是你、曾是我的某些物事——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表达——是的,也许我们会再次发生,再次在一起,在奇异的……奇异的什么呢?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就叫“奇异”吧,如何?
我很高兴现在是冬天。
在那个“奇异”里,没有一样如同我们所期待的——别人告诉我们要去期待的——既没有湮没,也没有荣耀。没有家园,也没有地狱。“奇异”有某种电磁力——和我曾经感受到的地球引力一样强大,正在把我拉向那里。拉向什么,我不知道。但会远离明晰的一切。
我是死尸。一个特殊地带。不受干扰的食腐类昆虫的栖息地。正如卡尔·林奈1776年所言:“三只苍蝇就能像狮子那样,迅速地吃光一匹死马。”
远离你。
我感觉到你的手拂动,让我闭上双眼。
我在这里,是因为我爱你,这是不会被遗忘不会被失落不会被减少不会被削弱不会被消退的。不需要标点。不需要解释。
没有灯光,没有天使,没有号角,没有光的隧道,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漂过来迎接我。我的名字。我只剩名字,所谓人的部分。
爱不会离开我,但我要离开我自己,我要离开你。我很遗憾。
“威廉?威廉?”
在根本没接通电源的收音机边,在灯光消隐后的余晖中,我站在西蒙身边,离他非常近,近到就在他之中,他的脉搏、他的心跳、他的血液、他的汗水之中。我可以穿过他,因为他并不坚实。他在他的夸克和粒子中,你也一样,我们都是空的空间和无数的光点。和我所在之处也没太大区别。死了也没太大区别。所谓死了,就是意识到实体有多么古怪——其实,实体是伪造的概念。状况会改变,但不会终结。
你握着我的手。你的体温强有力地贴着我的皮肤。我听着收音机里熟悉的播报,我们每晚都听的,像是一种固定仪式。言语开始颤动。不再是字词,只是声响。然后,你有力地拉住我的手,像是要把我从水里拽出来,那些声响宛如退潮,只留下海涛深沉的呼啸声,就像你把贝壳贴到耳边听到的那样。我就躺在海底,在航运预报的下面。
现在的我没有记忆。我的业绩全部消失。我的历史已告完结。幸福和失落都不复存在。我在尘世间的最后一点碎屑正在碎解,溶入一次清晰的映照。我能给你的最清晰的画面是星群。不是一样物事。不是一颗星星。而是一个移动的、光的集群。
西蒙和我正在收听航运预报。我不能说话,但还是能听到只字片语的。“索雷。伦迪。法斯特耐特。爱尔兰海。”
西蒙在跟我说话。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因为我已失去语言。我能看到他在做手势——他在自问自答,他很激动,他在做吃的。厨房里热气腾腾。他打算喝点葡萄酒。我看得出他有多瘦,他有多饿。他继续对着收音机说话——收音机的背面——真空管在发光,在嗡嗡低鸣。这是第一个不再失魂落魄的夜晚,他又是他了。
“大西洋海域低气压预计午夜出现在罗科尔岛南部以西200英里处,972百帕。”
后来,到了睡觉的时间,西蒙上楼,我像安全网一样裹住他。我紧紧抱住他。我不会让他摔倒。他躺下时,眼睛睁着,盯着外面的街灯看。我轻轻合上他的眼睛,就像他曾经轻轻合上我的眼睛那样。我用残余的我盖住他,我爱他,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