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到我们能走的时候。”
“留多久?”
我现在就想走。我可以在壁炉边听到夜晚渐渐离去的声音。“帕梅拉,我得去睡觉了。”
“不,不!你不知道吗?这明明是你的分内事啊,你倒好,什么都不懂?鬼,是那些死于暴力的人。谋杀、自杀、战争伤亡、处决、重大事故,有时也会是因病而死。罗伯特·奥本海默是自杀的。我们是留下来没走的那种死人。”
“明天见,保罗。”说完,她就消失了。
“那,爱因斯坦呢?”
我把手伸进她刚刚占据的空间。这样表述准确吗?说一个没有实体的人占据空间?不管该用什么词吧,刚刚变空的这个空间冷得像冰。
“就是他。”
我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明知自己什么都看不到时,我们为什么还要睁着眼睛?
“造原子弹的那个人?”
我只有两个选项。A. 我已失去理智。B. 帕梅拉是个鬼。
“我在野调查已有七十年啦。而且,死后会遇到很多有趣的人物。物理学家啦之类的。我还见过罗伯特·奥本海默呢。”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远比客人们早,我们要为晚上的悬浮戏码安装步道。非常狭窄的不锈钢平台是分段建造的,今晚,整个步道的长度要能横贯露台。帕梅拉——扮演帕梅拉的演员——会表演空中行走。幻象底下的轻简道具都会隐匿在干冰制造的效果里。今天白天,这个露台将对外关闭,不能让外人从宅子里或在地面庭院里看到。
“你真费功夫研究了一番啊。”我说。
今晚准备了烧烤。热狗、汉堡和玉米棒。几大罐内格罗尼调酒,啤酒插在冰堆里,晚一点还有甜品:火焰雪山。等客人们喝得够多了,眼神飘忽了,降神会就开始。今晚,“帕梅拉”将引导客人们走上草坪。等她飘升到半空,立刻放烟花,神不知鬼不觉地抹除布道留下的一切痕迹。
“当然啦。千真万确。我们没有重量。”
到了喝白兰地、听鬼故事的时段,帕梅拉的戏份就结束了。一个帕梅拉将登上返回伦敦的火车,而另一个帕梅拉呢,我希望,到那时已不再有显形的实体。
“鬼魂不受万有引力定律的约束?”
是的,这个用词是准确的。鬼魂显形可见,然后消隐,不可见。鬼魂是不能“被可见”的。她肯定是小时候学会了被动用法,结果乱用一气。一个死了的年轻人。
“也许我指的不是重力。但要说我能飘,”——她飘起来了——“我说的就是地球引力。”
只要帕梅拉不“被可见”,我尽可原谅她的语法错误。
“是的,但不会缩减。只会解体。”
一整个白天过去了,我没有看到帕梅拉的迹象。我开始相信她被拖回去了,就像那个金发女郎,跨性别的唐璜,在歌剧结束前穿越了时间之门。
“哦,是的。重力。最近这事儿不成问题了。我可以伸长——”她立刻演示起来,身子抻长后,金色鬈发抵在天花板的灯光下晃动起来,“——我也可以缩小。”她又缩小了,“保罗,只要你在空间里,你的身体就能伸长再伸长。”
亡灵能控制自己来去自如吗?
我没有回答,“我发现你又恢复到平常的身材了。”
帕梅拉说过,要不是因为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她就无法以实体显形;假设是我使之成为可能,那么,我能使之不可能吗?
她笑了,“至少这次你喊我的名字了。现在,你相信我了吗?”
在这种乐观想法的支撑下,迎来了烧烤时段。我们租了一台很棒的Rock-Ola自动点唱机。美国产,自带两百张六十年代的热门唱片。我背对着点唱机,在迷你烤箱里加热面包卷,这时候,露台上突然响起了音乐声。披头士乐队的《买不到我的爱》(1964年)。
“帕梅拉!”
我转过身——点唱机的七彩小灯正在闪耀,帕梅拉——稍稍离地,飘在半空——正在仔细研究点唱机里的菜单。
“对女人来说,站着做一点儿都不好玩。没有摩擦。”
“嘿,帕梅拉!《一夜狂欢》出来的时候你不是已经死了吗?”她面向我,甜甜地笑着。今天,我可以透过她,看到她背后的点唱机。
“我真的不想知道细节。”
“帕梅拉,你今天看起来更透明了一点……”
“我看到他骑马出去和女人幽会了。他们是站着做的。”
“我知道,亲爱的。我的能量很少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好像还少了一条胳膊。“鬼会因为能量不够而遭罪吗?”
帕梅拉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他是个烂人。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有外遇。他们都一样,这家人。”
“哦,会呀。被可见是要耗费很多能量的。”
“该死的,但愿不是。”梅尔文咕咕哝哝的,灌下了一大杯白兰地,“好吧,我们明早见。但愿我还能走路。”他一瘸一拐地走了。
“应该说‘显形’。”
“梅尔文,我很抱歉,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摔碗砸盘不在我司提供的特效范围之内。”
“别说烦人的话,保罗。别在我这么努力的时候说。”
我陷入沉思,没有回复梅尔文,任由他愤怒地瞪着我,两只脚来回点地。我必须集中精神。
我看到机会来了,“既然这么费劲,为什么不能不显形呢?你不需要待在这里,不是吗?”
并不是。是帕梅拉扔向他的。她依然穿着七分裤、光着脚,在梳妆台上稳住身体。不过,她比在卧室时小了一圈。鬼的身形可大可小吗?我的意思是,为什么她死后就该永远是五英尺二英寸呢?
“我有个计划,”帕梅拉说,“来都来了,我不妨好好利用这一次。你真的不知道人死了有多没劲。”
我刚想提醒他说用这些词来谈论女人并不明智,一只大餐盘就从他身后的餐具柜上砸了下来。他惊得跳起来,一只脚都踩上椅子了。“什么鬼?是你安排的吗,保罗?”
梅尔文一瘸一拐地穿过庭院,“你好啊,保罗。又在自言自语了啊?”
正当我享用抚慰身心的餐点时,梅尔文——豪宅的业主——进来祝贺我策划了一个美好的夜晚。我谢过他,又问起他是怎么知道帕梅拉和汽车经销商私奔的事。“哦,雨果写给他母亲的信里都写了。事实证明,帕梅拉就是个见异思迁的轻佻女人。”
“你的脚怎么样?”
我匆匆忙忙下楼去。我能听到乔在用浑厚的嗓音朗读鬼故事。我还有时间吃块蛋糕,喝杯白兰地。
“肿了。今天早上,我本该去骑马的。和朋友。”
我留下帕梅拉跟着《夜里的陌生人》(1966年的歌)跳舞。当我在eBay上为丹赛特唱机购买四十五转黑胶唱片时,我以为帕梅拉1966年还活着,大概正开着她的科尔维特在新泽西兜风呢。现在看来,她1964年就死了。我在说什么啊?那个女人不是帕梅拉。那个女人不是鬼啊。
“我说的吧——他在搞外遇。”帕梅拉说。
对于这场谈话,我终于有了极其不安的感受。
“你能不能闭嘴?”
“我好想喝一杯啊。”帕梅拉说出了我正在想的事,然后又说道,“是我在你那愚蠢的显灵板上拼出了‘喝酒’,你知道是我干的。”
“你说什么?”梅尔文问道,脸都涨红了。
我心想,是时候去喝一杯了。
“我不是在跟你说话,梅尔文。对不起。”
“我给她指明了正确的方向。悬崖边缘。”
“保罗,你的脑瓜还好使吗?这些装神弄鬼的幻觉主义恐怕是把你搞傻了吧。”
“你杀了她?”
(幻觉主义?)
“哦,不。她在海里的某个地方。应该说是她的残骸。我亲手办的。”
帕梅拉已经飘到了梅尔文身后,她的脑袋高过了他的头顶。她开始扮鬼脸。我开始笑。梅尔文觉得一点儿都不好笑。“听我一句劝,”他说,“你搞不好要去看看医生。”
“她现在也住在伯恩茅斯吗?”
“有可能,”我说,接着又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在搞外遇吗,梅尔文?”
“我有过一段私情——仅此而已。我想要一辆雪佛兰科尔维特。但这本来不该让雨果烦恼的。我不知道他是那种爱嫉妒的人。那件事不足以让我死。反正,他那时候已经遇到那个英国女孩了。知道她有多么活泼吗?就好像服用了双倍剂量的安定。”
他的脸色已说明了答案。他的表情就和岛上的天气一样说变就变:难以置信、震惊、恐惧,然后是愤怒。
“他们跟我说,你跟着一个新泽西的汽车经销商跑了。”
“是谁在嚼舌头?女佣吗?我要炒了她!”
“要是他没把我从迈阿密的阳台上推下去,我本来应该是,也一直会是这个家族里的人。那个游手好闲、没人要的卑鄙小人。”
“帕梅拉告诉我的。”
“哦,这太愚蠢了,”我说,“你是这个家族里的人吗?”
“帕梅拉!别像个白痴一样,保罗。我才不信鬼呢,但我确实相信,你是个窥探狂。狡猾变态窥探狂,”梅尔文说,“还有,但凡你跟我太太吐露半……”
“不管你信不信,保罗,我就是帕梅拉。为了报答你这个周末邀请了我,我将为你扮演帕梅拉,也就是说,在之后的帕梅拉之旅中,我会扮演我自己。”
“她知道的……”帕梅拉说。
“我会称之为幻觉。制造幻觉是我的营生。”
“她知道的……”我说。
“要不然,你觉得该怎么说?”
来救场的是内格罗尼酒。就在这当口,有几个客人走了过来,一手端着鸡尾酒,一手向我招手。人人都爱魔术师。梅尔文不得不挂上笑脸。毕竟,买单的是他们。他一瘸一拐地走开时,还朝我摇了摇沾了污迹、粗短的手指,“你会后悔的!”
“被可见?”
“好可怕的人!”帕梅拉说,“好可怕的家族。别担心,亲爱的。别忘了,我有个计划。”
“你决定开发我的故事,真是太好了!我就能让自己被可见了。”
“你想过去伯恩茅斯看看吗?”我问道。
(这个想法不太吸引人。)
“有的是时间。”帕梅拉说。
“你那些点子,关于帕梅拉的,就是因为我在你身边,你才会想到我。我都跟着你好多天了。”
在这一点上,我认为她说得对。
“我绝对没有!”
烧烤晚宴很成功。有吃有喝,还没有灵界来的实体显形。好吧,只有一个。我筋疲力尽地坐在长凳上,因为午餐过后我就没吃过东西,这时,一只热狗在我的嘴巴前方晃动起来,像鱼雷在水中沉浮。没看到帕梅拉的踪影。但随后就听到了她的声音:“我在保存体力,保罗。听话,快吃!”
“你把我叫回来了呀。”
我咬了一大口。咀嚼。剩下的热狗离我更近了。“再来一口。”
“如果你已经死了,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她开始随着音乐跳舞时,我问她。
我四岁以后就没人喂我吃过饭。等我终于吃完后,帕梅拉用餐巾纸擦了擦我的嘴。
帕梅拉把唱片放到丹赛特唱盘上。确切地说,我看到了唱针抬起又落下,我也能看到帕梅拉,但她的手并没有握住唱盘的手摇把柄,因为,她好像是打算去握住它的,但那只手虚晃了一下,仿佛融入了稀薄的空气。(你有没有发现,只有在鬼故事里,空气才会变得稀薄?)
夜幕降临。“该去玩儿显灵板了,”她说,“我特别期待这个环节。”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什么也没说。
客人们围坐在桌旁。绿色的灯亮起。充满期待的心情。我放好了磁力线,但我有种预感:这次我不需要动用磁力。
“和我私奔的那个奇葩孬种。雨果。这家的小儿子,宠儿。你能相信吗,他竟然还活着,住在伯恩茅斯的一栋平房吗?我去看过他了,搞出了一些事——显个鬼影、搞点电力故障、大半夜吓死人的动静。他实在太蠢了,根本没注意到。他很快就会死的,我还会让他死了也不好过。”
“帕梅拉!”我说,“你有什么要告诉我们的吗?”
“谁把她杀了?”
啪!
“她当然是死了。他把她杀了。”
“能否请在座的两位,任意两位就好,将食指放在玻璃杯底,以便帕梅拉的幽灵与我们对话?”
“那不可能,她死了。”
玻璃杯口立刻转向字母,左左右右地圈起来。那速度快得呀,我都以为她要点燃这个木板。
“我就是帕梅拉。”
M.E.R.D.E.
“如果您指的是帕梅拉之旅……”
“帕梅拉是法国人吗?”
“这一切,都归你管吗?”她做了个手势,表示她说的是这个房间里的一切,“还有那个,外面的呢?”她站起来,看向窗外。
“MERDE 是什么意思?”打扮成碧姬·芭铎的女人问道。
“我叫保罗,坎特维尔和库克幻觉工作室的。”
“这都是什么呀。”
“我也可以这样问你。”
“哦!”
“您是哪位?”
“等等!又动起来了!它快把我的胳膊拽断了!”
却见一位穿着卡普里七分裤和白衬衫的金发女郎,跷着腿坐在床上。她的两只脚都光着。
M.U.R.D.E.
我哼着小曲,回到帕梅拉的房间。
M.U.R.D.E.R.
我们的客人们兴高采烈、醉醺醺地跟在他身后,准备回到壁炉边,边吃巧克力蛋糕边听鬼故事。这次我殿后,确保所有人都下了楼(不能让他们随处闲逛),再向他们道晚安。我还有后续的整理工作要做。
谋杀。
还没等谁好奇地发问,承办方的人就来敲门了,告诉大家布丁已备好。
死寂无声。
可想而知,窗台下方的帕梅拉不会回应,但她仍在走来走去。好遗憾啊,她不能把脑袋夹在腋下——那样效果更好,更惊悚,但我们只在都铎王朝主题的剧目中提供这种特效。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鬼迷了心窍(我知道),“帕梅拉!谁被杀了?”
“她能听到我们说话吗?嘿,帕梅拉!”
我(M.E.)。
“好神奇哦。”
显灵板周围泛起一阵气状的涟漪。一整个管弦乐队和合唱团在高唱:哦我的天啊!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
所有人簇拥到了窗前。没人去留意造风机。我安排好的女演员正一边抽烟一边走来走去。一团薄雾(干冰)将她笼罩。
“杀人凶手是谁,帕梅拉?”
就在这时,传来一声震耳的尖叫声,这是安排好的。“我看到她了!是帕梅拉。”
雨果(H.U.G.O.)。
时钟报时了。
宾客纷纷露出惊恐的神色。
“没看到什么。”
“小册子上说是帕梅拉离开了雨果!”
有几个客人走到窗前,俯瞰花园上方的露台。“你们能看到什么吗?”
“每个家族都有一个秘密,”我说道,“帕梅拉!雨果现在在哪里?”
“帕梅拉是在让我们往窗外看。”我说着,带有舞台感地拉开窗帘,其实这么做是为了掩藏那些迷你造风机。
我听到她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伯恩茅斯,这个单词怎么拼啊?”
“你要不要去看看那个?我的天啊。”我这么一说,那个自以为装扮成玛丽莲·梦露的女人立刻动了心。
还没等我们继续,梅尔文就冲了进来。他打开了房间里的灯带。“够了!比够了还够。简直太过分了!我雇用你们这帮江湖骗子可不是来污蔑我家门楣的!帕梅拉是个无耻的捞女。我的叔祖父雨果是个圣人。一位住在海边配有老年辅助设施的平房里平静生活的圣人。你怎么敢这样胡说八道?”
这群人鱼贯而入时,窗台边的窗帘无风而动,朝向屋内轻轻地飘荡起来。这是我们最喜欢的一个小伎俩:每扇窗帘后都有一台迷你造风机控制风动效应。
客人们全都一言不发地呆坐原位,震惊得无以复加。
我们在抽屉柜顶摆放了一台鸭蛋蓝色、四四方方的丹赛特电唱机,唱针正散漫地在唱片末尾来回刮擦,不管那是什么唱片,必定是帕梅拉刚刚在听的。
“我想,是时候出去了,去草坪吧。”我说,“今晚,帕梅拉可能又会在露台散步了。”
一眼望去,帕梅拉好像刚刚离开这个房间——床罩掀开,一本小说摊在床上,鸡尾酒杯里有新鲜的马提尼,烟灰缸里还有抽到一半的寿百年黑俄罗斯细雪茄。椅背上搭着一双长筒丝袜。再一次,香奈儿香水味将我们包围。一瓶香水雾化罐立在梳妆台上。
客人们站起身,带着谢天谢地的表情准备出去,而我对梅尔文说:“要是你情愿他们要求全额退款,你尽管照这样继续好了。”
一行人绕了一大圈,朝帕梅拉的卧室走去,走过一台嘀嗒作响的座钟时,越发烘托出万籁俱寂的气氛。我在那间卧室门外停下脚步。“这就是帕梅拉的卧室。你们可以进去了。”
他看起来很惊讶。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觉得他们可以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而且无须承担任何后果。梅尔文就是其中之一。
“那你呢?”扮成奇爱博士的男人反问。
“我回头再来找你算账。”他说。
女士们尖叫起来。“我承认,这是为了制造氛围,让你们更嗨一点,”我说,“但是,你们能分辨什么是幻觉、什么是真实吗?”
我走到屋外。我的助手们已经在露台上放满了干冰,扮演帕梅拉的演员正在优雅地“悬浮”。有个客人过来安慰我:“这场鬼剧精彩绝伦。非常愉快的周末。我觉得今晚的谋杀主题堪称神来之笔!”
我事先安排了一个道具人,厚重的盔甲披盖周身。只需我一个暗示,面罩就飞弹而起,红色的烟雾从里面飘了出来。
“谢谢你,”我说,“梅尔文就是那种人。毫无想象力。”
我们团队中的另一个助手进来了,脸孔煞白,一身殡仪人员的制服,手里的托盘上摆满了点燃的蜡烛。蜡烛是要分发给宾客的。我走在最前头,带领所有人离开一楼,在暗影中走上橡木楼梯。
围观的人发出一阵惊叹。演员帕梅拉走着走着,她的帽子却像是被人端起来,突然兀自飘浮在她头顶一码高的空中。帽子并非兀自飘升的;而是因为另一个帕梅拉,但她是不可见的,即便是我也看不见。演员的应变力很强。当她走到隐形步道的尽头时,按照计划,趁着干冰制造的雾气将她完全包裹时,她爬下梯子,进入室内,消失不见。然后,绕到后面,客人们就不得不转身,我们就能放烟花了。然而,事实上,当演员帕梅拉转过身来,准备给出最后一次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凝视时,她却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另一个帕梅拉让她像触电一样被点燃。一道闪电从她的头顶射出。
话音刚落,显灵桌上的昏暗灯光突然全部熄灭,我们所有人都陷入了黑暗。没人敢动。我的一位助手悄无声息地打开香水瓶,没人会看到的。香奈儿五号。
我飞奔过草坪,跳过矮墙,干冰呛得我一路干咳。演员帕梅拉正在坐起身,面无血色,你要是触过电也会这样。她的脸黑乎乎的。她的身体直冒热气。我不假思索地提起花园里的水管,对准她。她的身上发出了嘶嘶声。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幽灵访客已做出引导,我建议我们这就开始帕梅拉之旅。”
很慢很慢地,我扶着她站起来,搀扶她进屋。烟花正在绽放。
我指出,这不是邀请,而是指示。
“我会付你双倍酬金。”我说。
“狡猾的女士!”以唐·德雷珀的身份来参加的男人说道。
她把手放在头发上,“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手拉手,让玻璃杯自行移动。”我下了指令。然后,我动用磁力线,拼出了一个词:卧室(B.E.D.R.O.O.M.)。
确实发生了。她的黑长直波波头像是被烫过了,变成了卷毛狗的样子。
回答出现在显灵桌板上:喝酒(D.R.I.N.K.)——这就怪了,因为我这次没用到磁力线。我猜,是这两个男人在捣鬼,恶作剧,这样下去局面可能会变得很愚蠢。我决定收回控制权。
“做头发的钱我也帮你付。”我说。
“哎呀,好悲伤!”另一位女士说道,她的穿戴风格酷似和桑尼在一起时的雪儿, “帕梅拉,我们怎样才能让你高兴起来呢?”
“这是最后一次,保罗。上次你把我缝进美人鱼服,结果我们不得不去医院把它取下来时,我就这么跟你说了。但现在,这一次,我是认真的。”
这次,我示意两位男士把手指搭在玻璃杯底。召唤鬼魂现身时,让男性感同身受相对更难。玻璃杯口来来回回、上上下下、飞快地圈住一个又一个字母,拼写出一个短语:心碎(B.R.O.K.E.N.H.E.A.R.T.)。
“我很抱歉。”
再加把劲,我说:“帕梅拉,你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吗?”
黑色的水滴在她脚下积出了一个小水洼。
“还真有点东西啊。”有个打扮成伊丽莎白·莫斯的女士说道。
不幸的是,我不得不把她留给我的助理照料,因为梅尔文又出现了。他摆出那种丑陋的表情,示意我走过去。“我有话和你说,库克。”
酒水推车上的收音机突然响了起来。至上女声乐队在唱《我们的爱去哪儿了?》,一首1964年的流行歌。
“我叫坎特维尔……”
“你能给我们一个征兆吗?证明你在彼界?”
“库克!坎特维尔!反正你有麻烦了!”
啪!
梅尔文带着我穿过一条荒废的通道——确切地说,那条通道本该是荒废的。但事实上,通道里注满了诡异的光芒,那是帕梅拉的存在。我知道是她。
“帕梅拉!”我继续说道,“你是在另一边和我们说话吗?”
通道通向一个小内院。我被高高的石墙包围了。装了格栅的小窗户俯视着我们。梅尔文从墙上取下一副挺搞笑的拳击手套。手套是鲜红色的,有衬垫。他戴上手套,开始用右拳击打左掌。“要给你个教训,库克。”
我的语气非常严厉:“鬼魂显灵时,任何人不得擅离此桌。”
“坎特维尔。”
“哦我的天啊!我的天!我的天!我能去拿杯酒来吗?”
他迈上一步,打中了我。砰!就是这样一声。我趔趄一步。他又来了一记左勾拳。嘭!我感觉他把我的下巴打断了。
桌边的宾客屏息凝神,一声不吭。我示意两位女士将食指搭在翻转的玻璃杯底。我把磁力牵引线调整好。玻璃杯口开始滑向字母,一字一字地拼出名字:帕梅拉(P.A.M.E.L.A.)。
“保罗!”帕梅拉说道,“振作一点!跟住我的步伐!跟住我的脚!”
又是一记啪!
发光的、光着的双脚显形了。梅尔文摇晃着身子朝我冲来,嘴里咒骂不断。他挥拳,没击中,他再挥拳,又没打到。他猛地一晃,抓住了我的肩膀。
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好了,我让他们上钩了。“你能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吗?”
“保罗!留神啊!快!往左!往左!左!左!”
啪,立刻响起一记拍打声。(是我踩了一下脚踏板,就像敲低音鼓那样。)
我紧随她的脚。帕梅拉生前是拳击教练吗?接二连三都打不中,梅尔文倍感挫败,咆哮着冲我而来,打算用头撞我。我闭起眼睛。接下来,只听到一声可怕的叫喊,声音拖得很长,也未免太长了一点,但声音越来越微弱,好像梅尔文已经到很远的地方。确实如此,他已身在别处。
我再接再厉,说道:“拍打一声表示‘是’。两声表示‘否’。”
泼溅声。好像朝井里扔下了鹅卵石。
“我在。”有个男人回了一句。又是一阵咯咯的笑声。
我睁开眼睛。真的是一口井。我正低头看向一条狭窄的槽道。一个黑洞。
我用庄严的语调问道:“哪位在此?”
“把盖子盖回去,好吗,保罗?”帕梅拉说。
我示意大家手拉手,闭上眼睛。有一位女士咯咯笑起来。
“这就是我一整天都不可见的原因。我用尽所有的力气,才把那个盖子搬开。是铸铁的。”
灯光调暗。我用的是绿色光源,再好的气色都会被蒙上鬼气森森的光影。宾客们已开始互相打量,略有紧张。
“我们不该找人来帮忙吗?”
喝着酒的宾客们在显灵桌旁落座。这张桌子是我最喜欢的道具。显灵桌板的四边有一圈黑色字母,中间是一幅马拉灵车的图片。显灵桌落实了鬼剧应有的调性。
“为什么?他死了呀。”
(无论鬼剧的主题是什么,我总是穿黑色燕尾服,打白色领带。我是司仪。)
“你确定?”
“时辰已到,”我宣布,“该召唤亡灵了。”
“我应该能确定死了是什么意思吧!”
晚餐快结束时,我的员工们在帕梅拉的卧室里捣鼓出了几声砰砰的重响,足够吸引人的注意力。
对此,我无力反驳。我把井盖拖过井口。
我们也把侍应生装扮到位,好像直接从美国餐馆里走出来的那样,端上金枪鱼馅樱桃番茄、鸡尾酒虾和马提尼酒,客人们进入状态后,再上奶油鸡块和华道夫沙拉。巧克力软糖蛋糕要留到鬼剧之旅结束后再上。好戏上演之前,要让每个人都喝到微醺半醉,这一点很重要,所以红酒管够。
“可是,你为什么杀了梅尔文,而不去杀雨果呢?”
第一晚的首演再好不过了。来了十对情侣,热情高涨地穿戴好复古装束,还有人试着用蹩脚的美国口音讲话。他们都在网站上读过这个注定失败的爱情故事了。
“哦,反正雨果很快就会死了。你们都在享受烧烤的时候,我砰一下就去了伯恩茅斯,我把雨果的恐慌警报器——他戴在脖子上的那东西——藏起来了。后来,他拖着步子出去喂鸟时,我把他绊倒了。现在,他正无助地躺在花园的毛玻璃门后面。”
我叫来一位我们常用的演员扮演帕梅拉,演出她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会有的模样。我们照抄了杰奎琳·肯尼迪的行头,药盒帽,白手套,粉色套装。她看起来棒极了。帕梅拉是金发,但我们的女演员不想染发。没关系。幽灵完全可以是黑发的。
“我们可以喝一杯吗?”
这类要求我都应允,于是,我们就着手再现帕梅拉的卧室。没必要处处逼真,但求有效果。沉重的皮质行李箱上有带子和标签,衣柜里摆几件小西装,床头柜上摆上一只马提尼酒杯,杯里要有酒。最后,我们选中了餐厅正上方的一个房间,这样我们就能在晚餐进行时在地板上敲出点动静,之后再正式开始夜里的鬼剧。
帕梅拉和我回到厨房。我调了两杯马提尼,并排放好。
“鬼可以抽烟,但客人们不可以。”
“我本可以留下梅尔文来杀你,你知道的。我以为我会那样做的。”
“那我们就用露台吧,还有烟。”
“杀死我?”
“她住客房,住过几次,但她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露台上,抽着烟,想着事儿。”
“是的,那样一来,你们就都是我的了。”
“帕梅拉在这儿有自己的房间吗?”
帕梅拉盘腿坐在厨房里的餐桌上。
当然,我不能确定这一点属实,通常,鬼故事确实喜欢让鬼魂出没于生前的家园附近。但为什么不打开思路呢?
“但我改主意了,保罗,我决定让他可怜的太太轻省一点。梅尔文配不上她。而且……”
我不得不解释:对鬼来说,距离根本不是个事儿。
“而且?”
“可是,帕梅拉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从布鲁克林回伯克郡呢?”
“现在,这房子里确实有鬼故事了。一口闹鬼的井。”
我决定写一个郝薇香小姐式的故事:被情人抛弃的女人,永远无法释怀的女人。她跳下了布鲁克林大桥,自杀身亡。现在,她的幽灵出没在这栋豪宅的东翼。
“梅尔文会回来吗?”
“就是她呀!帕梅拉。”
“哦,当然。他非常生气。”
“鬼是谁?”那家人问。
“我希望他不会为难你。”
还有鬼。
“我知道怎么和梅尔文这样的男人打交道。”
也好,我想,以六十年代为主题的周末狂欢应该挺好玩的。热狗和鸡尾酒,细领带和休闲鞋。堪比一集《广告狂人》。
我点点头,喝着我的马提尼。
这家人喋喋不休地讲起温顺谦恭、早已作古的一众祖先,没想到,这个家族还出过一桩丑闻——1962年,名叫帕梅拉的美国女人和这个家族里的一个儿子私奔了。一年多后,那个儿子回来了,娶了个漂亮的英国姑娘,事情就这样翻篇了。
“你知道,保罗,我不是那种一辈子活在遗憾中的女孩。甚至在迈阿密的阳台也不是。但我真的希望我们能早点遇见。在我还活着的时候。”
我是专业人士,没有实打实的鬼就等于有发明一个鬼的良机——毕竟,鬼本身就是发明创造的产物,不是吗?我最喜欢的鬼故事之一是库克巷亡灵事件。1762年,伦敦史密斯菲尔德肉类市场附近,民众曾在一家破破烂烂的小旅店里夜以继日地排队等待见识女鬼。风传有一间房里闹鬼,鬼很吵闹地发出拍打、敲击的声音,还有一个被鬼缠身的小女孩,这事儿传遍伦敦,一时风头无两。亡灵事件最终被证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但也足以激起众人的兴趣,上至公爵伯爵,下至水管工,无人不兴奋,也为我这样的骗局创意人士提供了完美的范本。
“那时我还没有出生。”
这个家族的人,似乎都是在睡梦中死去的。
“可不是嘛。这就是时间带来的麻烦。该发生的时候,永远不会发生。糟透了。死了以后,只有这么一个好处:再也不用管理时间了。”
当然,我们负责提供鬼,这就是我们的工作,但最好有个实打实的鬼故事做蓝本,以便我们发挥特长,以假乱真。我们很想钩沉出一些囚禁到死的祖上奇人,或是受尽委屈的太太,或是拖着泰迪熊、脸色惨白的小孩,或是自甘堕落于杯中物的某位叔伯。
她对我微笑。美丽、灿烂的笑容。然后,她开始消失,从她的脚开始。
唯一的问题在于:他们没有鬼。
“你要去哪里,帕梅拉?”
这个周末,我们将在一座十七世纪的豪华宅邸中度过,这个场所常为那些想要体验上流生活的客人举办夏季派对。为会计师们打造的唐顿庄园。到了冬天,这个看起来气派、兜里却没钱的家族就想安排一些周末鬼剧。
“看起来,我真的要走了,不是吗?”
沉浸式体验的一个要点在于:来参与的宾客都要穿上当时的服装。绝不会出现牛仔裤和运动鞋。女士们穿长裙,男士们穿西装,具体款式取决于那个周末的鬼剧主题。
现在,她腰部以下都看不见了。
现在,我主要筹办沉浸式的周末实景幽灵剧。承办方会租下一座城堡,或是某些大宅,理论上,那些地方都应该有鬼,也能让客人们花钱吃喝玩乐,晚上少睡几小时,徒步,在城堡内外追鬼见鬼,好比是幽灵列车的升级版。要把每个人都吓疯,痛痛快快地玩一把。我们会预备显灵桌板,下面有一块磁铁,好让我坐在桌边召唤鬼灵时用一根铁丝控制玻璃板上的迹象。晚宴后,我的搭档会用低沉的嗓音在炉火旁朗读蒙古塔·罗德斯·詹姆斯的鬼故事。
“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就这样,我创建了“坎特维尔和库克”:专营幻觉的工作室。闹鬼是一种幻觉,但可以说是非常强大的幻觉。那时,要找到等待翻新的老建筑还挺容易的,我学会了如何布置快闪式的表演,把老房子内外的荒废和寒冷发挥到极致。用床单、人体模型、让演员戴上假发、手持蜡烛、再加上配乐就能制造出令人惊叹的效果。
“我觉得不会了,保罗,但我总是在的。”
学生时代,我就看到了商机:带人们到阴森恐怖的地方转转,讲讲令人不寒而栗的凶杀传说,还有爬出坟墓寻仇的故事,就能赚到很多钱。没人相信那些故事,但谁都愿意去信。
现在,只剩下她的头和脖子了。
十几岁,我成了彻头彻尾的哥特族,床褥铺盖是全黑的,举着烛台四处闲逛。每晚睡前读的都是鬼故事。
“帕梅拉,我也希望我们能早点遇见。”
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我就能雕刻万圣节的南瓜灯。不给糖就捣蛋,其实吓得最惨的人就是我。
那灿烂的笑容啊。“我会回来找你的。你的时候到了,就是时候了。”
还有谁会如此渴望日光?
“要是我安安静静地死在床上可怎么办呢?”
最可怕的是蜘蛛网从天而降,突然把整条船车罩住。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齿轮出其不意地猛然停下,开始往后转,就在那个鸦雀无声的片刻,你会无比希望冲破摇摇欲坠的木门,重获朗朗天光的福佑。
我能听到客人来厨房拿饼干的脚步声。帕梅拉只剩下她的笑容了。
车厢里雾气缭绕。车子会突然下坠,吓得死人,一直向下、向下,坠入黑漆漆的水里,唯一的亮光来自水底那些狰狞的笑脸。我们的棺材船车继续前行,经过女巫和恶鬼,穿过闹鬼的古堡,塔楼上的灯光明明灭灭,再穿越高高低低、滴着水的墓碑,还会有一只手从墓穴里伸出来,抓住船首。
“我会确保那种事不会发生。好了,再见了,保罗!”
我最喜欢的那趟车发车时的剧烈晃动能把你的骨头震酥,转过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拐角时会有一个发光的骷髅僵尸般地举起手臂。
我倾身吻了她。我感到嘴唇上有一种电击般的刺痛感。客人们已经走进厨房了。
还记得吗?那些老古董?漆成黑色的车厢上画着幽灵和蜘蛛。负责撕票的男人穿一身黑色丧服、戴着高帽,每一节车厢都像棺材。只要车门嗖一声敞开,立刻就有蝙蝠围着你的脑袋飞来飞去,疯狂的笑声也随之而起。尽情地叫吧!
帕梅拉消失了。
小时候,我去游乐场最喜欢坐幽灵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