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航空旅行普及之前,亲人爱侣分离数月甚至数年都是很常见的事情。派驻海外、服兵役、传教、探险、海军、移民。欠一屁股债就能让一个人逃往船队。心碎是出国的最快捷径。人们告别时,并不能知道何时,甚或能不能再见到自己的爱人。
我扪心自问,为什么在你接受海外工作的那两年里,我知道我们会写信、通电话,但很少见面,却仍能轻松地与你道别?那是很久之前了,世间还没有Zoom,电子邮件还得登录网站收发,写出来就像某个讨厌标点符号的跟踪狂剪下再发出的纯文字。我们发现,打电话让我们悲伤,总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你和我都过着无法分享给对方的生活,所以我们不再打电话,达成默契,就只通信。
我不是在说战争,或战争引发的恐慌,而是正常的生活。回溯的时间越早,距离就越远。十八世纪,从英国普利茅斯到澳大利亚悉尼最快也要一百天。如果天气不好,这段路可以足足耗上四个月。抵达。写信。几个月后,信寄到家里。你有多久没收到只字片语了?说不定大半年了。
倒不是说我不喜欢独处。我喜欢。我不喜欢的是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无法忍受那么多必须熬过的日子——在我们——在我——熬到你逝世一周年的那天之前。
1620年,“五月花”号沿着泰晤士河而下,前往新大陆寻找新生活,航行者们足足忍受了十个星期的每日布道、晕船和盐饼干,才看到科德角出现在地平线。
这一次的模式改变,是因为你改变了模式。你别无选择。死亡让选择走向尽头。然而,你已准备好接受死亡了(如此疲惫,如此消瘦),而我还没有准备好接受你的死亡。这是长久以来的第一次,我们的步调不一致。大震动。摔得我背都痛。
古人不如我们长寿,往往在五十多岁时就去世了,他们理解“距离”和“分离”的方式是我们无法理解的。所有的旅行都是时间旅行。
后来,哦,应该说很久以后,家常琐屑变成我们的模式的组成部分后,没什么损失,只是发生了变化。模式改变,是因为我们改变了模式。可用的能量保持守恒不变。
所以,我试着把这次和你别离看作一次漫长的异地分居。我必须把房子和花园打理好,我正在尽全力做好。你喜欢把一切都收拾得整洁而雅致。照顾我自己的难度更高一点。洗衣服,洗澡,做饭。何必呢?我的干净衣服都快穿完了。
原子成了某个分子的一部分——没有边缘可言的云集边缘间没有空隙。它们仍然没有触碰到彼此,因为它们已变成了同一样东西。这就是夫妻合体时发生的状况吗?这就是发生在我们身上的状况吗?
一场分离。但我不会去幻想我们重逢的场景——如果真的会重逢,肯定挺尴尬的,你不觉得吗?我不是你唯一爱过的人。不要嘲笑我的嫉妒。没关系,我不介意你多姿多彩的过去。事实上,那是恰如其分的。活着就是为了生活,我生闷气时你总这么说。但告诉我:谁能和你重聚?来世实行开放式关系吗?
触摸你。让我触摸你。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触摸到你——不是因为我们禁欲或有洁癖,而是因为实体就是一种幻觉。我们由原子组成,生命不是做工蹩脚的台球桌,原子也不像欢快地彼此碰撞的小桌球;它们根本不能算“单位”。最好把原子描述为概率场域——由电子、中子和质子组成的混乱集合体。电子既是粒子(我在这里!),也是波(有本事你就逮住我)。我的电子云集触摸不到你的电子云集,因为两者都没有实实在在的边缘。
如果真有所谓的来世,或说成某种延续甚至新的起点,那么,难道逝者不会再建立别的人际关联吗?如果不会,那么,为什么不呢?难道情感完全只和生物系统有关?这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是因为“有知觉的机器”并非痴人说梦,它们不会是生物实体,但离我们并不遥远。但我们会与它们建立关系。我的电路板——因为我也是电子构成的——和有知觉的机器的电路板之间会有联系。期盼出现的“火花”将意味着某种更具体的物事。
如果我伸出手,凑近你的脸,就能感受到它发射出的热和光。我能感受到你的气场。你不仅仅是立体维度所标定的那个你。我现在这样想,是因为我想要随之而来的东西——哪怕是幻觉——你的皮肤带来的绵长的触感。
哦,但听我说,为什么那不可能是真的——如果真的有“死后的生命”,你也许会遇到别人呢?
一起散步的时候,我们体验到了恋人未满的有情人才能感知到的现象:两人没有身体接触,却有触电的感觉。两人之间的空间充满了能量。火花。舞蹈。运动。无处不在又无处可见的波和粒子,因为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初识时的那段时光是奇异的,而那奇异本身既常见又罕见。一遍又一遍地寻之觅之只是徒然。或许,奇异之所以发生,正是因为我们不是坚实的存在。身体会将我们从身体中解放出来。
一开始,这个想法令人不快。然而,我希望你能幸福。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我。
我们没有分手。你离开了我,是因为唯一和爱一样强大的那样东西找到你了:死亡天使。死亡就是终结。
你还记得我们是什么时候相识的吗——有个朋友觉得我们挺般配,应该会互相喜欢,就介绍我们认识了?先是约了我们吃饭,结果我们都太害羞了,几乎没怎么说话,所以几天后又约好一起散步。我一直偷瞄你:眉毛、睫毛、高耸的颧骨,还有一双饱满、丰润、犹犹豫豫的嘴唇。犹豫,是因为你身边有人时就会紧张,不会说太多话。修长、有力的胳膊搭在桌上。可以去弹钢琴的手指。看你撕面包的样子,我就能看出你的手指足以胜任别的许多事。
不。不是终结。你死后,我依然爱你。
我必须把汤热一热。
我想喝杯茶。没有牛奶了。要去店里买。我在过道里闲逛——为什么他们总要移动货品的位置?就算不找牛奶,日子就够难熬了。货架每天都补货,但你却再也不会回来了,这太荒谬了。
你的身体现在是冰冷的,不会给我带来温暖。
“别走!”
热力学第二定律引入了热的概念。简单地说——你不能把热量从较冷的东西传给较热的东西。热是存在的——哪怕一座冰山也会产生一些热能,但你把冰山当暖手宝肯定没用。
“你说什么?”
蘑菇汤。碗。汤匙。啜一口。凉的。哦!
“对不起,我在自言自语。”
我不会再听到你的声音。我不会再看到你的脸。然而,当我醒来时,一睁开眼就看到你的脸,好像在对我说:“起床啦,快点儿。”于是我就起床,在柔和的阳光里,一开始感觉阳光像希望,然后,失落感越来越强,难受得几乎无法呼吸。坐在床边。呼吸。又是一天。太阳消失了。清晨僵死在墙壁上。
“你还好吗?”
(我该开一罐番茄汤还是蘑菇汤?)
“没事,我在哀悼期。”
我知道宇宙是个封闭的系统。能量无法被凭空创造出来,也无法被彻底销毁。热力学第一定律——人们滥用这条定律,只为了告诉自己:人死了,只是改变了形式。所谓活着,就是生活在熵的低级状态中——抵御死亡的终极无序。死亡是无序的,而你的能量,即便我能触及,也会像收听一台调不好的收音机,声音总在两个频率间摇摆。
“哦!请接受我的慰问。”
我们的床。我的朋友说我应该买个新床垫。
收银台的加勒比女人没有被我搞得很尴尬。她很亲切,那对我很有帮助。站在我身后排队的是个西装男,正焦虑地盯着他的购物篮看,好像薯片、玉米片、微波咖喱和啤酒能让他从一场难搞的人际交往中幸存下来。
我期盼你回到我身边,回到你强壮、安全的身体里。我期盼和你并排躺下,不用担心醒来时孤身一人。我想背对着你入睡。我想感受到你的手贴在我的肩胛骨上,在我们暖和的大床上。
他不用担心。我不想发起任何人际交往。我的思绪滑向过去,就是这样,因为思绪对现在只有零星挂念,或许应该这么说:对现在没太多兴趣。我们总是漫游在过去,或在未来。现在,是难以存活之地。
今晚一个人喝汤。再一次独自喝汤。
我走出了商店。我有足够一人吃的食物了。你的护照已被注销。你的银行账户已被关闭。你的(大部分)衣服已穿在别人身上了。我卖了你的车——我讨厌自动挡。前几天,我不得不在一封信上写上“收件人已故”。就那样把信塞回邮筒。还有什么意义?你不需要申请新的信用卡了。
死亡就是大结局。你死了,我没死。我的神志在原地打转,像一条被逼到死角的丧家犬。怎么转也逃不出去。
然而,我满脑子都是你。要是你从没活过,而我满脑子都是你——幻想出来的、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私密关系的人物——他们会治疗我。会因为我有妄想症而把我关起来。可现在呢,是的,很尴尬。
如果半信半疑、样样不够格的普通人类不需要活生生的证据来证明死亡并非大结局,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有血有肉地由死复生呢?
戴黑臂章的那段日子相对来说好过一点。黑臂章是个信号,对外宣称——我有点特殊。给我一点空间。给我一点时间。悲伤需要时间。
她走了,汽车引擎声渐远渐消。我是不是太粗鲁了?你一定要把窗户敲得乒乓响、一定要从城垛间走过,才能重返人间吗?才能让我相信你在这里吗?我在时空中是立体的。你不是。这就是症结所在吗?后来,我坐在那儿,心中充满内疚和自我怀疑时,我想到了耶稣复活。基督教会的基石所在。那个牧师可真有胆量。
我在悲伤中。我发现,悲伤的意思就是和已不存在的人一起生活。
“我可没这么说。”她说。
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车内收音机发出的巨响,哪怕车窗紧闭。骑单车的孩子们大喊大叫。一只狗冲着松鼠狂吠。送货卡车的倒车警示音。疲惫的女人扯着嗓门训斥自家小孩。那个小孩哇哇大哭。每个人都在低头看手机,戴着耳机,活在他们独享的另类世界里。我走路回家时,街上另一家店正在做清仓甩卖。全部清光!
“你说得对。他们已经不在了。”
我没意见。全部清光,一样不留。车,人,打折商品。清到只剩我脚下的泥土和头顶的天空。关掉背景音乐。白屏。好了,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没了。今天结束时,我会看到你向我走来吗?就像以前下班回家时你和我走向彼此?嘿!我刚刚去买牛奶了!抬起头,我们就看到对方,先是很远,然后很近。你走路的样子。你的肩膀倾斜的角度。你提着公文包的样子那么小心,好像包里装满了水。蕴含在人类形体中的你的能量。你的爱的原子形状。
“逝者为什么要为我们而存在呢?”
关门大吉。全部清光!
“对我而言太神秘了。”
已经清光了。
“就像我刚才说的,要超越感官,超越思维。”
到家了,已入夜。月亮又圆又亮。我像是在水银中穿行,一条银色的轨迹,跟随我的移动而移动,一种固体般的液态流动。一种软金属。
“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我们一起买下了这栋老房子。你挖地时,挖出了一只工业用的铸铁大泵,里面有一只浮在水银上的阀门。我们抽干水银,装进玻璃罐。有时我们会把玩那只罐子,我知道,这是欠缺健康安全意识的做法,但它是那么漂亮,让人目眩神迷,而且我们很当心,不会吸入罐口的蒸汽。
“但我曾感知到另一种存在,很多次。”
水银会让其他金属汞齐化——比如金和银、锡和铜,一种东西就会变成另一种东西。水银可是个狡猾的主儿。学名:汞,中文又名:元水、流珠。备受炼金术士和牙医群体的赞誉。汞可用于从铁矿石中提炼黄金,汞齐合金还能用于补牙。水银有毒,也有诱惑力。
“想必很令人失望吧,毕竟你是干这行的。”
西方人称之为:墨丘利,所以,水银也是众神的使者。还是一颗行星的名字——以10.7万英里的时速围绕太阳旋转的最快的小行星:水星。
“我从没见过鬼。”
对于那些共同生活不够闪亮、灿烂,往往喜忧参半的人来说,水星是天然的主宰者。我们的共同生活不好过,你和我。你爱惹麻烦,我这人很难搞定。你不忠贞,但我从一而终。你说过,你遇到我就像挖到了金子——但你爱的是断键:可以断开的化学键——金溶于汞,就像盐溶于水——但是,实际上,什么都没有消失。
“你相信有鬼吗?”
然而,死亡是另一种现实。被溶解的是你。溶于什么?溶入时间,溶入空间,溶入一个不断渗漏的容器,也就是我,而我也将溶入时间,溶入空间。你,元素周期表第八十个,消失了。但在我开始扮演长期受苦的角色之前——始终在场、至今仍在的戴着结婚金戒指的幸存者——我觉悟到了一点:汞能从劣质矿石中提取出黄金。是你,提取出了我最好的那一面。
“我们相信自己的感官,也相信我们的理智。要说宗教有什么价值,那就在于信仰者的直觉,他们凭直觉就知道有一种超越感官和原始思维的认知方式——以那种方式认知到的一切是无法用其他方式认知到的。”
今晚,进门时,我脑海中浮现出你站在厨房里烤面包的样子。你最爱烤面包了。你转过身,给我一片涂满黄油和山羊奶酪的面包。
她不是这个意思。她看起来有点苦恼。神职人员苦恼起来的时候,有种很特别的苦恼的表情。那么,她到底想说什么呢?
“好的,谢谢,威廉。我好饿啊。”
我还是有足够的力气提醒她,《旧约》中很多故事里,上帝都是以特效的效果亮相的。那就是他的人设卖点。以燃烧的树丛现身。分开红海。让洪水淹没世界。我读到的上帝就是浮夸的、招摇的,不受预算限制。《新约》里也没怎么收敛。如果不算特效,该如何定义那些奇迹呢?
“你吃得太少了。去炉子上煮点意面。”
这话让我很不爽,但我的情绪那么低落,打不起精神为自己辩护。“人生不是一部电影,”她说,“上帝也不是某种特效。”
我往大锅里倒了水。上周我做了青酱,因为这是我们在夏末常做的配料,那时的罗勒丰盛茁壮,茎叶垂垂,即将长出毛茸茸的小花穗。你常常用修长的手指把茎叶掐下来,把叶子归拢成整齐的一小堆,与此同时,我负责捣碎松子。我会隔着厨房对你微笑。你穿着那件厚厚的无领亚麻衬衫,我仍把它收在衣橱里。你看起来很好,不消瘦,不疲惫,也不在人生的尽头。是的,我本可以喝杯红酒。但自从你死后,我没酒可喝,什么酒都没有。不想沉溺于酒醉。
不管怎么说,她希望我信赖上帝会眷顾我们两人——按照我的理解,你是在上面,我是在下面——但上帝素来没怎么照应我们,为什么从现在开始眷顾呢?她看起来很有耐心——没耐心的人才会有的那种耐心的样子,她说,人们没有意识到,有只无形的手不知多少次指引过他们,保护过他们。她在想,我那么想要一个征兆,会不会有点太简单粗暴了?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西蒙!”
主持你葬礼的牧师来看过我。我们都认识她,多少有点了解,我对她的诚意没有丝毫怀疑。她也很前卫,不是那种只奉茶和饼干的老派牧师。
“你就是在那个地方吗?在天堂?”
我在某个市政机构前的台阶上坐下来,双手不停地缠绕那条围巾。希拉女士确实帮到了我——帮我认清了自己有多傻。人一死,一切就都没了——至少对留在世间的人来说,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死就是无。但我们仍有期盼。
“赶紧开瓶红酒,磨碎帕尔玛干酪。”
到了街上,处处都是忙碌的景致,城市根本不在意城民的私人生活,我过于沉浸在思绪中,一不留神,闯到了公交车前。公交车司机冲着我叫骂起来,我站在原地,只是看着他,他张着嘴,闭着双眼,满脸怒气。我说不出我想说的话:无所谓。是活是死,都无所谓。
我知道你不在厨房里。我知道这场对话并未发生,但有些事情正在发生。月光从天窗照下来,好像月亮在关注这里的动态,我打算放点音乐。这些死寂的日子里,我能听到的只有时钟的嘀嗒声。
那人的脸色顿时亮堂起来。“我只想和安再说说话。”他说。我拍了拍他的胳膊,然后就走了。
维持房子和花园的状态。但我不是两个人,不能既当你又当我。我必须让你走。我央求你和我在一起,真真切切地存在,存在于此时此地;如果你为了另一个人而离开我,我绝不会用这样的口吻求你。我活着,但我才像死人——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不工作。当他们把你的遗体从灵柩台上抬起来时,我也随你而去——把我的心和你的心葬在一起了。
“是的。”我对他笑笑,“她帮到我了。”
我把手放在自己的心脏上。心还在跳动。“你知道吗,”我说,“我想过自杀。我攒了足够多的吗啡。我跟医院说,吗啡都用完了。死了感觉更干净,更仁慈,是最好的办法——不用在这个鬼屋里继续生活下去。”
我接过围巾,慢慢地走下楼梯。下一位顾客正在等,坐在紧挨着公用前门、摆在走廊里的单人椅上,盯着格子地毯上的鞋子。他抬起头,“她帮到你了吗?别人极力推荐她。我其实付不起她的酬金,但别人推荐她了。”
“哪儿有什么鬼屋,”你说,“我又不在这里。别像超速的车冲出去直奔死亡。”
“别忘了你的围巾!”她叫住我,站起身,把围巾递过来。她顺势捏了捏我的手。我猜想她是出于好意。
你是多么整洁啊。多么完美。熵是无序的度量法——但在我俩之中,我才是失序的那个。我的衬衫前襟滴到了汤汁。
我没有回答。我转身离开,头顶昏暗的灯光、贴在墙上的各种客户感言都让我厌恶。
亲爱的,你一定不想看到我这个样子。
“那你为什么来我这儿呢?”
我把意大利面放进锅里——那是一种内嵌筛孔的高级平底锅,提起来就能轻松沥水。你当厨师是认真的。你说过,认真对待某件事的一种表现就是买下你买得起的最好的工具。年轻时,你就曾为了买一把刀而攒钱。那把刀至今仍很锋利。
“我不相信有来世。”我说。
可以趁煮意面的时间去冲个澡。热水澡。干净的衬衫。还剩一件,是你的。就是你,或者说,假如你是鬼,现在穿在身上的那件,既然鬼连身体都没有,为什么还要穿衣服呢?是为了让我们看到他们吗?
“希望这次谈话对你有帮助。”希拉女士说着,把现金收进了抽屉。
“西蒙!没有鬼。我不在这里!”
谈话就这样持续了近一个小时。陈词滥调,皆可预见,尽是你一听就讨厌的那套说辞。我没被安慰到,只觉得失望、沮丧。
“没关系的,威廉,别担心。我不会摆两个人的餐具,我会摆一个人的餐桌。看到了吗?我没把汤碗搁在膝盖上。”
“好。”希拉女士拿着围巾说道,“我能清楚地看到你的伴侣。”(她正看着一张我俩的合影)“你的伴侣在笑。你们俩在一起时常常欢笑,对吗?”
我不会忘记你。我不想忘了你。你不是挡住我余生的一道带刺的高栅栏,但事实就是如此——我有余生要过,那是我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我很乐意用我的余生去换你的,但没法换。尊重你,就是活下去。爱你,就是活下去。
你死后不久,我去拜访了一位灵媒。希拉女士。她让我带一件你的私人物品去,我就带了你最喜欢的羊绒围巾,有蛀洞的那条。
碗里有热气腾腾的意大利面。好几个星期以来——我都不想去数究竟是几个——这是我第一次吃上热饭。
我怎能做到不再和你聊天?我怎能不再期待一天结束时看到你?我们共度的生活里有太多内容,实实在在的,摸得着看得到,培根、土豆、咖啡和牙膏都算,但也成了一种模式。我们有我们的波动,我们的色彩,我们的质感。我们共同开创了共有的生活,每天都在为之努力。而现在,我不得不独自努力。我有的只是回忆。过去。现在,努力不再有进展。
你答应过我的,如果可以,你会给我一个征兆,所以我每天都惦记着你的承诺,寻找征兆,却忘了我答应过你的事,你注视着我,眼里的光渐渐暗淡,像拂晓时的星星渐渐隐没。
那是因为,我需要的是你。我盯着一袋土豆,一包熏肉。荒谬。回家。
我答应过你,我会好好活下去。不是半死不活的活,没有鬼魂缠身,也不会活在阴影里。
对于逝者,时间停止。对于生者,时间变慢。现在,我就像在慢动作镜头里。我需要双倍的时间来刷牙,需要半个上午来煮咖啡、洗杯子。出去买东西时,我会不记得自己要买什么。
现在,我大声说出这些——好像你就在这里,和我一起,在厨房里,和以前一样。音乐——我要去放点音乐,你想听什么?
每一秒,都有垂死人信誓旦旦,说自己将从死荫之地回返尘世。每一时,都有生者殷殷期盼此情此景发生,侥幸自己又熬过了一小时。
我刚想找些瑞奇·李·琼斯的歌,收音机就亮了起来。那是我重装的电子管音箱。我知道电路可能有问题,但我还没打开音箱。它开始工作了。嗡嗡响。现在几点了?午夜已过。都这么久了,我一直在跟你说话吗?
每个夜里,我都想变成希斯克利夫,听凯西在窗上敲打。我想变成哈姆雷特,在风声凄厉的城垛上。我想让“飞行荷兰人号”靠岸。我想要的,和每个失去亲爱之人的人一样:逝者重返,死后显灵。
我感觉我们两人在同一个身体里。
我正坐在花园的桌边看夜景。打出这段文字时,我好希望键盘能开始自动打字,像一块带Wi-Fi的显灵板。
关于热力学的那些有用的定律,有一点值得一说:爱被排除在算法之外。你不能把能量传送给我——因为我是温暖的,而你是冰冷的——但电子管被点亮了,我的双手像一团火焰,摊放在它们前面。
走向生命终点的时候,你向我保证过,只要能办到,你会给我一个征兆,让我知道有个我爱的人仍在某个地方。能让我认出那个人是你。
我无法解释这件事。我念着你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融入收音机里的航运预报播报音,好像你是某个遥远的地点,有自己的气候。一个想象中的岛屿。一个给我的坐标。
没有鬼的故事算什么鬼故事?
后来,我躺下了,望着窗外宛如灯塔的一盏街灯,我感觉我的眼睛在睡梦中闭上了。搭在我的额头上的,是你的手吗?不可能,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