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和靴子磨合一下,”埃德温说,“我们走走吧。”
穿上靴子后,乔尼来回走了几步。对这种束缚,他的腿脚表示了抗议。
他们出发了,不是往树林,而是往寡妇老宅的方向走。“是谁让那宅子空置的?”乔尼问。
埃德温的呼吸冷冰冰地贴近乔尼的脖子。“我的血液不流通。”
“那得看他们让宅子空置的时候,里面住的是谁。”
“你说我需要靴子,我看你需要手套。”
乔尼偏过头,看了看埃德温,他笔直地往前走,目不转睛地凝视前方。“楼上是她的卧室。有凸窗的那间大卧室。”
“解开一点!”埃德温说,“这儿……”他站在乔尼身后,帮他把靴子拉上来。他的手竟是那么冰凉,惊得乔尼畏缩了一下。
麦克斯就是在那儿找到裘皮大衣的,乔尼心想。但他没对埃德温说。他说的是:“那个老太太。寡妇。她叫什么来着?那个老寡妇?”
乔尼脱下运动鞋。试着把脚伸进第一只靴子里。
埃德温哼了一声,“她死的时候是个老太太。但当上寡妇的时候她还是个年轻女人。她十七岁就住进了那个宅子,直到躺进棺材才出来。”
乔尼接过靴子,翻来覆去地看。“没听说过战壕靴。”埃德温一言不发。
“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乔尼问。
“试试这个。”埃德温说着,拿出一双破旧的皮靴,前侧从下到上系着鞋带,最上面有铜扣。鞋底钉有防磨钉。“这是我的军靴。发给我的最后一双战壕靴。美国人对军靴做了改良。”
“我曾在这儿干活。看猎场的。有些年头了。”
那团雾很冷。
他们正穿过一条杂草丛生、长满刺藤的小路。“往这边走。”埃德温说。
乔尼刚到树林边,就听到了一声口哨。埃德温在等他。乔尼没有发现这个傍晚有薄雾,但埃德温的身边有,于是,乔尼走进了那团雾。他几乎看不清渐渐变暗的树木。
他们来到一道石阶前,一道破损的扶栏拾级而上,通向一扇发了霉、饱经风霜的门。很早以前,时间就把它封死了。门把手锈迹斑斑,长满了绿色的地衣。
她本来希望他们能快活地在这儿生活,学会如何一起做事。他们拥有彼此就足够了,但现在,他的心不在这儿,这一点她是确信的,但她不知道他的心去了哪儿。
“这是通向育儿室的暗道,”埃德温说道,“育儿室又直通她的卧室。他以前就是这样进去的。在孩子出生后。”
她听到他出门的声音。她用壶舀起浴缸里的热水,浇在自己身上。
“谁?”乔尼问。
他想起了和埃德温的约定。
“孩子的父亲。她那时没结婚。要我带你进去吗?”
乔尼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她真美。他想抚摸她,亲吻她,和她一起欢笑,就像他们以前那样。他要做的就是走到铁皮浴缸边,帮她擦背,跪在她身边。他这么想的时候,脑子里浮现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跪在倒下的鹿身边。
“不用了……谢谢,挺晚了,都过了晚餐时间……麦克斯会纳闷的……”
她的酒杯放在浴缸边的旧木凳上,她在唱歌。歌音悠扬而低沉。
埃德温轻蔑地看着乔尼。“原来,你是那种男人?小白脸?她说了算,是吗?”
麦克斯正坐在装满热水的铁皮浴缸里,她用手机播放音乐,似乎已经忘记了沾血的面包。
还没等乔尼回答,埃德温就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插进锁孔。“无论到哪儿都一样。”埃德温说,“一把钥匙配一把锁。一把锁配一把钥匙。”锁芯转动。一片漆黑中,乔尼发现自己已经在门里面了,哪怕他并不想进去。
“帮我擦擦后背,好吗?”她问乔尼。
埃德温点燃了一根火柴。“上楼梯,快!”
那天晚上,麦克斯使出浑身解数,把厨房布置了一番。她剪了鲜花和树枝,绿意鲜活的色彩一扫傍晚的阴郁天色。他们今晚又要吃鹿肉了。她找到了一份炖肉食谱,把鹿肉放进了莫测高深的老烤箱里。乔尼能闻到,一股浓郁的、红色的气味。温暖的、美食的香味。她从村里买回来一瓶红酒。酒开了,立在桌上。
乔尼走到楼梯顶时,火柴刚好熄灭。
其实,乔尼就站在楼梯口,边听他们谈笑风生,边把雉鸡的尾羽一根一根拔出来。
他站在那儿,冻得无法思考,第二根火柴亮起来,埃德温在他身边。他是怎么做到的——身手这么快,这么静?
“他以前喜欢我陪着他。喝点咖啡吧。跟我说说你的事儿。”
他们前面的小门开着。两人走了进去。
“在这儿很孤独。”亚历克斯说,“你必须喜欢和自己相处。”
埃德温点燃了壁灯烛台上的蜡烛。这个房间很小,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木制婴儿床。
麦克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平时都是开开心心的,很容易相处。”
“过来看看这个。”埃德温说着,大步跨过房间,在另一头的墙上敲了几下。
进了厨房,亚历克斯说:“他没事儿吧?”
一扇壁板突然弹开了。“妙。真聪明。这就是卧室。她的卧室。”
“好好享用你的煎饼吧。不加糖就够甜。”
“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乔尼说,“太可怕了。”
乔尼低头盯着自己的脚看,好像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他拿着面包走出去时,亚历克斯正匆匆走下石阶。乔尼故意撞了他一下。
“是你问我这宅子的事——那我就来告诉你。她以前就住在这里,他来找她——嗯,差不多持续了一年,在孩子出生后,是的,一年。”
“我才不吃这个呢!”麦克斯说,“你带着它去你的宝贝树林吧。”
“他们为什么不索性结婚呢——他是太穷了还是怎么的?”
他露出困惑的表情,从她手里一把夺过面包,放在冷水龙头下,再用布擦干。
“哦!不,他才不穷呢。他是她的亲爹。”
“你叫我什么?”
乔尼一阵恶心。嘴里都是口水。
“我忘了洗手,就这样。把血擦了,女人。”
埃德温还在讲。在说那件裘皮大衣。说那是她父亲买给她的。“他喜欢她把它脱下来的样子。让她赤身裸体地穿上它。他喜欢脱掉它。”
他没有回答。她转过身,冲着他,捡起面包,“这面包上有血。”
“看在上帝的分上,埃德温。别说了!”
“乔尼!”
“它还在衣柜里呢。那件裘皮大衣。”
“那辆自行车又重又慢。我快饿死了。得先吃片面包垫垫饥,我才能去做饭。”她从金属面包盒里拿出一块面包。硬皮两面都沾了血迹。她一下子扔掉面包。
埃德温走向衣柜。乔尼能看到他,在暗影里,他那矮小、结实的身体,还有笼罩他周身的冷雾。埃德温发出一种声音,像蛇咝咝叫。“怎么没了!它去哪儿了?大衣不见了!”
亚历克斯沿着石阶往上走了。麦克斯放下手里买来的东西,决定不去理会乔尼的嘲笑。让他冷静一下。
埃德温把一只臭烘烘的衣袋扔到地板上。乔尼必须离开这个房间。他记得麦克斯偷走大衣后没有把房门锁上。他要做的仅仅是走到门前,打开门。埃德温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微微摇晃着,半隐半现,他的靴子重重地踩跺在地板上的那只破烂、脏污的衣袋上。乔尼冲上前去,打开门,消失。
麦克斯瞥了他一眼。“亚历克斯,去问问坏脾气先生想不想吃煎饼。”
埃德温没有跟来。乔尼很快就下了楼,进了他们的住处,厨房就在下一层,麦克斯正在切菜。
“我肯定亚历克斯想吃。”乔尼说。
她抬起头,停下手中的活儿,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你去哪儿了?我以为你在树林里打猎?”
“煎饼!”麦克斯说,“我要给我们每一个人做煎饼——就连坏脾气先生也有,如果他想吃的话。”
“是的……”
乔尼正坐在桌边吃面包和奶酪。他一抬头,脸色就阴沉下来。
“你在发抖,头发都湿了,怎么像是一直站在雾里。”她走到他身边,摸摸他的头发。他退缩了。他拉开自己和她的距离。他想说话,却说不出来。麦克斯扔给他一条茶巾,让他自己擦干。茶巾掉到了地上,她弯腰去捡的时候,看到了他的靴子。
“你真好。”她说,眼看着他的脸红了。她想伸出手,摸摸他毛茸茸的、柔软的脸颊。她想起了十七岁时的感觉。有点尴尬。“进来吃点煎饼吧。”她说,他就像小狗一样跟在她后面。
“这靴子你是从哪儿弄来的?看上去有一百年历史了。”
她怯怯地摸了摸,它们还有温度,晃动起来软软的。园丁的儿子——亚历克斯——走到她近旁:只要她开口,他就愿意帮她拔毛。
“埃德温给我的。”乔尼说,但乔尼并没有这么说。乔尼什么也没说。
麦克斯也很早出门了。她从村里买回了面粉、牛奶和黄油。她看到了挂在门边的雉鸡。
麦克斯上了楼。她想透透气。乔尼有一种窒息感。有他在房间里,她简直无法呼吸。
他把两只雉鸡拎回家,蓝莹莹的脖子软软的,灰褐色和金黄色的羽毛湿漉漉的,因为掉在草地上沾了露水。他把它们的脖子绑在一起,挂在门边。然后他进屋,手也没洗就拿起面包,切了一片。
外面,夜色清朗,不潮,也不湿。那他是去哪儿了,衣服和头发都湿透了?他为什么不跟她说话?
第二天早上,乔尼起得很早。他喜欢趁麦克斯还在睡的时候出门。她的唠叨让他心烦。他学会了怎样悄无声息地走动,他开枪的准头也提高了。他把一群雉鸡赶到了空地上,放了几枪。一枪,两枪,干净利落。
她看到园丁小屋的灯亮着。亚历克斯正在窗前埋头干着什么活儿。她走了过去。他正在磨工具。
埃德温站起身,向树林深处走去。他好像是凭空消失的。乔尼等了一会儿,然后轻手轻脚地跟在他后头。但没有他的踪迹。
“你还没回去?”
“明天黄昏来这儿找我——我给你找一双。”
“今晚我妈会来接我。机车拿去修了。”
“我没有靴子。”乔尼说。
“你干活真卖力。”
“你不太了解女人,对吧?人们总说,男人是罪魁祸首,但男人自己心里清楚。男人知道该怪谁。每一次都是女人惹的祸。丝滑,柔软,大眼睛,那么温柔,但骨子里呢,她们都是蛇蝎。在树林里要小心脚下,你懂吗?这里有的是蛇蝎,一直都有。你应该穿靴子。”
“我喜欢干活。你想吃巧克力吗?”他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掰下一个小方块。
“我又不是躲在角落里的老头子,”乔尼说,“她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她就能得到。”
她摇了摇头。“我们该吃晚饭了。”她停顿了一下,“亚历克斯,除了你和坏脾气先生,还有别人在这些园子里工作吗?”
“我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亚历克斯笑了,“他脾气还好啦。没有了。所有事情都是我们两个人干的。”
“你在监视我们吗?”
“猎场没有看守?”
“其实,你懂,对吧?对付女人,就靠三招:信任。诱惑。背叛。没有诱惑的时候,信任很简单。一旦有了诱惑,就会有背叛。换作你,会对一个投怀送抱的十七岁女孩说什么?”
“我们最近不对外开放打猎了。所以啊,才有这么多雉鸡。现在的雉鸡都是它们自己繁衍出来的。没什么人去猎杀它们了。”
乔尼觉得自己浑身发冷。明明是秋高气爽的日子,他却不禁打了个寒战,“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没见过乔尼和别人在一起吧?”
埃德温在树桩上坐下,从口袋里掏出烟斗,点燃,“你要看好你的那个女人。”
“他不喜欢我。”
“把它们倒吊三天,让血流干,肉也能松弛一点,然后拔毛,洗净,烤熟。如果有培根,就放在上面一起烤。雉鸡不够肥。”
“是……他是不喜欢。但那是因为你喜欢我。”她凑上前,在亚历克斯的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下。他伸出双臂搂住她,有那么一瞬间,他俩就像迷路的孩子,站在一起。
乔尼沉默了。
她没有看到乔尼此时正站在屋外的黑暗中。她没有听到埃德温低沉的口哨声。
“那她算哪门子女人?”
几天后,乔尼又去了那间卧室。他说不出为什么。他蹑手蹑脚地上了楼。他站在屋里,看着褪色的窗帘、虫蛀的床罩。他试图看出壁板上的暗门在哪里,但光线太暗了。
“她也不知道怎么做。”
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帘,这才意识到屋里还有人。埃德温就站在壁板暗门边。
“那是她的活儿,不是吗?”
“你去哪儿了?”他问乔尼,“我去树林里找你了。”
“雉鸡该怎么煮?”
乔尼没有回答。
埃德温教乔尼:要把雉鸡都赶到空地上,然后才能开枪。两枪,一前一后。砰!砰!“这就是赶鸟人的活儿:把鸟兽从隐蔽的地方赶出来,赶到猎人的枪口前。你只能自己把两个活儿都干了。完事了还得自己去捡,因为你没有狗。”
“是她拿走了,是吗?把那件大衣拿走了?你那可爱的小偷。”
埃德温从他身边冒了出来。乔尼压根儿没看到他,也没听到他的声音,他就那么突然地出现了,和第一次一样。他的衣装打扮也和上次一样。
“她只是借去穿穿,就这样。现在是冬天。再说了,谁想要那玩意儿呢?”
鹿的事过去一周后,乔尼又去了树林,想捕几只雉鸡。他射中了一只,但别的都飞跑了。
“那件大衣属于这里。”埃德温说。
他没有回答。他大步走了。就是在树林里,他遇到了埃德温。
他走过来,在床上坐下,面对乔尼。同样的衣服,同样的表情。“那件大衣是她父亲给她买的。”
“你好像很喜欢天黑时的树林。”
“我不想聊这个。”
“你不喜欢天黑时的树林。”
“她逃跑。那是冬天。为了保暖她才穿上那件大衣,跑进了树林,把孩子扔在这里,孩子哭啊哭啊。她父亲去找她,但她已经跑了。她竟然逃脱了他的掌控,你无法想象他是多么生气。他让几个猎场看守去追她,带着狗,让他们把她带回来。他们和家里其他人一样以她为耻——不是因为他,没人知道他和她的事——而是因为她生下了那个孩子,那个私生子。”
“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家里人是想保护她——猎场看守只知道这些。所以,他们出发了。那时候,我们有两个看守和四个赶鸟兽的。带了几条狗,还有照明弹,把她吓坏了,而且,她连合适的衣服都没有。她继续往前走,但还是被他们抓到了。把她带回这个房间时,大衣都湿透了,她裹着大衣颤抖,像只溺水的动物。他是她父亲。他必须惩罚她。他自己下不了手,所以,他把猎场看守的负责人叫来。叫他当着她的面把孩子掐死。”
他把斧头狠狠地砍进砧板。“我出去走走。”
乔尼觉得嗓子眼里很苦,好像胆汁倒灌。为了避免反胃感越来越厉害,他握紧拳头,指甲都抠进了掌心。房间里有一股味道。有什么东西在腐烂。
“别说了,乔尼。”
“看守照做了,这是给他的命令,他必须那么做,后来,他们把孩子留在那儿,放在床上,把她和孩子关在一起,好几个星期。都腐烂了,那孩子。”
乔尼从不在意别的男人。他太帅了,根本不会想到哪个女人会对别的男人感兴趣。
“别说了。”乔尼说。
“你就喜欢这样,是吗?”乔尼说,“你这个小奴隶。”
埃德温没有停顿:“后来她父亲回来了,穿过育婴室,上了楼梯。她听到他上楼了。她在等他。他走进门时,很黑,只点了一根蜡烛,她推了他一把,用女人不太会有的力气把他推下了那道石头台阶。他摔断了脖子。”
园丁的儿子只有十七岁,头发柔软,目光温柔。他觉得麦克斯是他见过的最美的造物。他努力不去看,但还是忍不住。男孩带给她一棵卷心菜和几根胡萝卜,这样,他就可以站在她身边,就能让她看到他了。
“死了?”乔尼说。
“别盯着她看,好吗?”
“死了。”
过了几星期,日头越来越短,在一个暮色西沉的下午,麦克斯和乔尼都在菜园里。麦克斯在摘晚熟的菠菜。乔尼在劈柴。他站起来,挺直腰背,把斧头举到胸口的高度。
他们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埃德温说道:“在那之后,本该把她送去疯人院的,但家里人不想闹出丑闻。就给她找了个女伴,把她关在这里,她就在这里活下去,直到死在这里。”
早上,天还没亮他就起了床,走到外面。麦克斯走到窗前,看到他正向树林走去。
“可怜的女人。”乔尼说。
他抚摸她的头发。他们开始做爱。感觉很好,很对,直到她被他压在身下。他在出汗。她闻到的是动物的血腥味。
“可怜的女人?别在她身上浪费你的怜悯。她一直都是罪魁祸首,一直那么招蜂惹蝶,披散一头浓密的长发,坐在他的大腿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真把他逼疯了。男人能怎么办呢?”
后来,在他们推在一起的两张床上,乔尼看着烛光闪烁,好像回到了本来的样子。
“可她是他女儿啊!”
过了一会儿,麦克斯去找乔尼。他坐在厨桌边,一动不动,眼光瞪着鹿。
“如果她没那么大惊小怪,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她本可以保住她的孩子。为什么女人非要大惊小怪的?为了给男人惹麻烦,这就是为什么。诱人的女人。杀人的女人。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他没有来。感觉像是有人扼住了她的喉咙,母亲去世时,她也曾感受过这种愤怒和绝望。麦克斯等啊,等啊,等了一天一夜,但母亲没有回家。
“你为什么要对我讲这事?”乔尼说。
她走到外面去。门边有张长凳。她用双臂环抱自己,坐等他来找她。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听到了麦克斯起身。他假装睡着了。她轻声喊了喊他,还摇了摇他的肩膀。他没有理她。他听到她走进门厅,接着,往宅子深处走去。他起身,看到挂钩上的裘皮大衣不见了。他想,她要出去了。去见亚历克斯。他恨她。
“过简单的生活。你说的。”
他不知道该不该跟住她。要不要抓她个现行。和他们对峙。他的心凉透了。他可以等。为什么要让一个女人毁了他一觉好眠?
“你在干什么?”
但他的好眠已经被毁了。怪梦接二连三地向他袭来。他梦见自己和埃德温在树林里。他们在追捕她,就像猎鹿那样。
麦克斯厌恶地看着流血的鹿尸。
她在他们前面,总是在他们前面,然后,她倒下了。
“让血流干。”他说,“过一夜。”
乔尼醒来,大汗淋漓,侧头去看她那张床。他看到她亲吻那个男孩后,就把两张床分开了。他不想让她靠近他。她也确实不在他身边,床上连个人影都没有。
他接过刀,笨拙地锯起鹿头,直到把头锯下来。血流进了水槽。
他起来,双手抱头,在寒气中,坐在床边。最好出去走走。做什么都比现在这样好。他穿好衣服,没有洗漱,套上靴子。靴子现在合脚多了。他已经把靴子擦亮了。
“把那把刀给我。”他是在命令她,而非请求。
在那个凄凉的日子里,在潮湿的黎明中,乔尼带着斧头,走进树林。
乔尼没有回答。他从锅架上拽下几只S钩,挂到一英寸粗的铁栏杆上,那条铁栏杆横贯厨房,从这面墙到那面墙,一直延伸到水槽上方。他粗暴地把鹿从桌上搬下来,站在矮凳上,用钩子穿透鹿的侧腹,把它吊了起来。
“出来得挺早啊。”埃德温说。
“你想让我做什么?”
埃德温总是神出鬼没的。
他的脸色很难看。“我想让我们吃饱穿暖,可你呢,你又在做什么?”
“你就没有别的衣服了吗?”乔尼问。
“乔尼?”这不像他说的话。他总是笑她爱搞恶作剧。
“我只需要这些。”
“你是说,你把它偷出来了。”
他坐下来,拿出烟斗,点燃。“她在那间卧室里,如果你想知道她在哪儿的话。”
“是我找到的。”她小声说道,“在楼上。”
“我不想知道。”
“这是什么?该死的《权游》周边吗?”
“从后楼梯上去,你就能抓到她。”
她怀里的东西像是兽皮。一只巨大的、死掉的、被剥了皮的动物。它是不是在动?它是活的,他想,这是个活着的死物。他把它从她手里抢过来——他比她高得多。他把它举过头顶。
“和他在一起?”
她的声音忽高忽低,忽大忽小,他渐渐听不进她在说什么了。她的脸变了。变得狭长而冷酷。她像训斥小男孩那样训斥他。还有,她怀里抱着什么?
“她的亲生父亲。”
接着,她看到了鹿,血,水槽里的红色脏污。她开始对他大喊大叫——应该猎杀雉鸡,一只鸟,但这是一头兽。他杀了一头兽。他是疯了还是怎么了?
“你在说什么?”
麦克斯走进厨房。他的心立刻活过来,如释重负。
“你会看到的。是我干的。是我亲手,掐死了那孩子。”
但这里没有信号。他被困在了过去,只有一只徒有其表的手机,还有一头死鹿。厨房里的一切都属于过去。魔怔了一般,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滴一滴滴落在石地上的血。
“太疯狂了。”
麦克斯去哪儿了?在老宅的什么地方晃荡、窥探。他需要她来抱抱他。他需要她原谅他。他用新劈好的柴生起熊熊的火,点起几根蜡烛,添点光亮,也好让头顶上摇摇晃晃的黯淡灯光变得柔和一点。厨房是给以前忙忙碌碌的仆人们用的。桌子巨大,灶台,热水器,挂在钩子上的铁锅各有各的瘪痕。还有一整排挂钩。他该把鹿挂在钩子上放血吗?他掏出手机。可以查一下。如何宰鹿。
“你会亲眼看到的,疯狂究竟是什么样。”
他靠在水槽边,吸气,呼气,试图让自己缓过来。
乔尼感到那团迷雾将自己包围了。他看不见。他无法思考。他扔下斧头,向老宅跑去,爬上石阶。他跑到楼梯顶时滑了一跤,磕破了头。他跑过婴儿房,径直跑进卧室。“麦克斯!麦克斯!”
要怎么做?
卧室里没有人。
乔尼把鹿搬上栏杆,再把温暖的、沉沉的死鹿扛到肩上。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走回寡妇老宅,扛着他杀死的鹿。他把鹿重重地摔到厨房的大桌上。鹿的眼睛像玻璃珠。他还在发抖。他在石头水槽里洗了手,脱下汗湿的运动衫,让水流冲走水槽里到处都是的红色血迹。趁水流淌的时候,他把被打烂的鹿头洗了洗,再用一只纸袋套住了鹿头。他不想让麦克斯看到这一幕。他必须屠宰,剖膛开肚。
他出门,跑到走廊上,一边跑下主楼梯,一边呼喊她的名字。
他抬头去看。那人已经不见了。
他在厨房里找到了她,她还穿着睡衣。她一脸惊恐。“楼上有什么东西。外面有什么东西。”
他跪在温软的尸体边。是他干的吗?为什么?他抚摸着柔软的鹿皮。他都干了什么啊?他在颤抖。他的双手染上了鲜血,凝固后变黑了。他有好几分钟不能动弹。“对不起。”他说。
他知道,但他不想知道。他只能看到她脖子上的痕迹。他走过去,用手攥住她的脖子。“爱的咬痕。”
乔尼如在梦中,举起带血的短棍,第二次猛击小鹿。鹿死了。
她费尽口舌地告诉他那是瘀青。楼上有什么东西伤到了她。有张嘴凑到了她脖子上。不是活人。死人的,冰冷的。又冷又硬。“住手,乔尼!住手!”
乔尼看着他,没明白。那人粗暴地推了推他的肩膀,“我说了,干掉它!”
他的手捣进了她的嘴。她说不出话来。突然,他放开了她。她跌坐到椅子上。
“过来!”那人发出命令,而乔尼呢,既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反正他就翻过了低矮的栏杆,在小鹿旁跪坐下来。那人把短木棍递给他。“干掉它!”
“我没有弄伤你。”他说,“别大惊小怪的。”说完他就走了。
那人从夹克下抽出一根短木棍,把鹿头夹在腋下,用棍子猛击鹿嘴。鲜血喷到了乔尼的长袖运动衫上。他觉得唾液瞬间尽失。鹿屈膝跪地,倒了下去。
之后过了多久?一小时?一天?一星期?
他敏捷地翻过栏杆,动作快得乔尼简直没看清,但他已经翻到了另一边,那头乖乖的小鹿就在那边安静地吃草。“只要它们信任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乔尼看着她走出了宅门。他把她的外套藏起来了,但她穿上了那件大衣。她太无耻了。她就是个小偷。她就是个婊子。埃德温说得对。埃德温和他在一起,正轻声说着什么。埃德温把一切都看透了。他们商定了一个计划。
那人看着他,“你不需要枪来给自己谋餐食。看着……”
大雨中的老宅边,乔尼在等待。她进树林了。他能听到猎场看守和赶鸟兽人的动静。几条狗都在叫。他能看到远处的照明弹照亮了黑夜。
乔尼笑了,“我正要回去。这不是我干的活儿——打猎。”
她在跑。那些人在追。狗。照明弹。她被树根绊到。
那人摇了摇头,“你来得太晚了。它们都回窝儿了。”
她摔倒了。她拼命想要爬起来。大衣压得她喘不上气。他的大衣。是他用双手将大衣披在她肩上的。他给她脱衣服时,气息凑近她的脖子。她不希望他脱掉她的衣服。起来。继续跑。她知道是谁背叛了她。是埃德温。她央求他把门打开。他盯着她的胸部,说那是有代价的。他的胡茬蹭着她的耳朵。他残缺的牙齿。看到她的惊恐表情,他放声大笑。“你会怎么做,小姐?告诉你父亲吗?”
“我是来打雉鸡的。”
麦克斯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大衣沾满污泥,宛如林地上受伤的小兽。她可以逃出生天。她要做的只是跑。她跑。逃命,名副其实。她跑到了老宅门口,浑身湿透,气喘如鹿,但还活着。迈进门的那个瞬间,她就觉得不对劲。怎么回事?乔尼的斧头砍下来时,她正好转身。
“我叫乔尼。”乔尼伸出手。那人没有和他握手。继续用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看。
斧头落空了,但挥出去的力量害得他趔趄抢地。头撞到地上后,他一时间昏了过去。她能看到有个男人在他身后,弯腰俯向他。马裤,斜纹软呢外套,浓密的胡子。他转过头来看着她,眼里溢出得逞后的恶毒快意。
“寡妇老宅?”那人似乎很惊讶。
“你是谁?”她问。
“嗨!我们住在这里。是客人。住在寡妇老宅。”
“我是埃德温,小姐,你不记得我了吗?”他一脸狂妄地侮慢她。他朝她走近一步。她举起手。
盯着他看的男人比乔尼矮一点,体格健壮,身穿斜纹软呢外套,头戴平顶帽,下着马裤和靴子。他的胡子很浓密。这个人看起来挺可笑的。猎场看守人?
“到此为止。”她说,“我爱他。”
有个声音响起,就在他身后。低沉的男中音,严厉而生硬。“你,在偷猎吗?”
埃德温的身形轮廓开始晃动不定。他的雾气盘旋在乔尼身上。
就在转身离去时,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宛如凭空而起的薄雾里。他用手背擦了擦脸。
麦克斯解开靴子的鞋带,把靴子从乔尼的腿上脱下来,扔到角落里去。她把乔尼的双脚抬到膝盖上,揉搓,加速血液循环。她的眼泪是温热的。
他的脚都湿透了。他感到空气中弥漫着寒意。该回家和麦克斯一起喝红酒了。
他们在那儿待了多久?一天,一周,一个月,还是永远?
那只鹿娇娇小小,一动不动,在暮光中吃着草,比之前那些猎物更容易击中,但他无法用猎雉鸡的枪去打死一头鹿。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杀死一头鹿。
乔尼醒过来时已近拂晓。他的身子都冻僵了。他试着坐起身,难受得五官都扭曲了。借着灯泡的黯淡光亮,他看到麦克斯趴在他腿上。发生了什么事?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乔尼走进树林后,子弹上膛,开始漫无目的地射击,先去打兔子,那只兔子安然无恙地消失在灌木丛中,再去打雉鸡,那只雉鸡尖叫着冲进树林,通报所有雉鸡:有人来了!就这样,瞄准,没打着,再瞄准,还是没打着,直到他发现天都快黑了,什么都没打到。后来,他到了鹿园。
他的动作惊醒了她。她坐起身。他看到她的衣服很脏,脸上有瘀青和泥垢。他俩爬向对方,抱在一起,前前后后摇晃着,而后很自然地爬到一张单人床上,再躺下,他拉过毯子,盖在两人身上。
“那小子真是个单相思的小奶狗啊。”乔尼说。麦克斯又吻了他。他不是爱吃醋的那种人。乔尼把手放在她的背上,部分出于占有欲,部分出于温情,然后,他拿起猎枪,朝树林走去。
第二天下午,她或他醒来,煮了咖啡,端给他或她;谁都无法言语。他抚摸她的手,他们拉住对方的手,膝对膝地坐着,垂着头。
“他说任何一扇门只要开着,就是对我们敞开的——所以,我要确保它们都开着。就这样。”她拿出偷来的钥匙晃了晃。不是小偷。用她的话来说是顺手牵羊。她踮起脚尖,吻了吻乔尼的嘴。一直在旁边观望的园丁的儿子把头转开了。
两天后,她姐姐来了。亚历克斯看到了抛在半路的自行车,在车边发现了那封信,把它寄了出去。她姐姐是上班前拆开信的,没有丝毫犹豫就出发了。她再次感受到昔日母亲自杀、再也没有回家时的那种恐惧。她要确保麦克斯能回家。
乔尼摇摇头,“他跟你说过的,那边的坏脾气先生,别这么做。”
乔尼把钥匙交还给园丁。园丁的儿子看着地板。乔尼拍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说:“你该找个女朋友了!”亚历克斯回以微笑。麦克斯过去拥抱他。阳光明媚。
她走过来,握住他的手,“我想去宅子里看一圈。”
行李都放进车里了。他们缓缓驶过车道两旁的月桂树。车开到铁门前时,灌木丛中有什么动静。麦克斯的姐姐举手示意,好像认出了什么人。
他能看到园丁在关注他的一举一动。麦克斯叫他“坏脾气先生”。麦克斯很美,苗条,强壮,她挖土豆的时候,黑头发垂荡到脸上。他愿意和她去任何地方。他冲她喊道:“你想和我一起去打猎吗,查泰莱夫人?”
“谁啊?”乔尼问道,扭头看向后车窗外,但什么都没看见。
他想了想他们即将迎来的冬季生活。本来,他更想去巴塞罗那的。是麦克斯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的,这样做可以让他们更轻松地应付冬季的开销。她竟然说服了那个开宾利的细皮嫩肉的傻小子,让他们在他的庄园里免费住一整个冬天,真是不可思议。谁有多余的房子?一栋五十多年没人住过的房子。他放下斧头。该去试试枪了。
“哦,我来的时候就是他给我开的门,还说希望很快能再见到你们。”
很快,一大堆木柴就劈好了,他把它们搬进卧室和起居室。厨房里烧的是煤,但麦克斯不喜欢卧室里的味道。烧柴的火很浪漫。
“好吧,那肯定不是坏脾气先生!”麦克斯说着,捏了捏乔尼放在座位上的手。
乔尼从没用过斧头。挥起斧头时,落在肩膀上的重量让他喜欢,稳稳握住斧柄的感觉也让他喜欢。斧刃锋利,上了油。劈开木头轻而易举。
她姐姐把车朝村里开去。“他说了,他叫埃德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