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有鬼跟着我们吗?”
“无论如何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所谓的闹鬼大概就是——时间被困在了错误的地方。”
“没啦!我们就要结婚了。走吧!我们去吃早餐吧?”
“我知道……可是你瞧,就是那扇门吧。好可怕。让人无处可去的那扇门。”
雨突然下起来,而且下得很大,不知从哪儿飘来的。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回到主楼避雨。海边的天气总是出人意料。我能看到乌云移动得有多快。很快,我们就能去吃早餐了,会有烤面包、鲱鱼干和喝不完的热茶。我把艾米环抱在怀里。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朝楼里望去,望向石阶,望向那扇门。会不会,那扇门在我们出生时敞开,让我们进入这段人生?我们不会再注意到那扇门,直到过完一生,直到它出现在楼梯顶,等待我们,当时的入口就会变成出口。
“对啊!他肯定每个星期都要把这故事讲一遍,一年到头不停地讲。”
艾米,你和我都是真实的。现在,我们都在。在这短暂的世界里,我们存在着。但如果你先走,我就找不到你了;我会用手在墙上摸索,找寻曾有门的地方,就像我曾用手抚摸你的身体,你向我敞开,你为我敞开的那扇门,那么出乎意料,那么乐于接受。通往阳光的门。
“你是在逗我开心吗?”
为我停留在那里……
“杀——人!他就是这么说的吗:‘杀’的尾音拖长,‘人’用颤音。”
什么?
“那个酒保!他说那是个可怕的杀人故事。他俩的幽灵会一直留在这个地方,直到拨乱反正。”
你说:“我喜欢你把手放在我的胯骨上。”
“罗利是谁?”
她说这句话时,我打了一个激灵。当我感觉到身后有动静时,双臂已从她的身上移到了我自身的两侧。随后,清晰无比地,我感觉到有个脑袋埋在了我的肩胛骨间。有人在后面,靠在我身上。靠着我,双臂环绕我的身体,双手放在艾米的胯骨上。我一动不动,像只被猎杀的动物,害怕得口干舌燥。
“罗利说他们是被谋杀的。”
接着,艾米说道:“看!雨停了。”
“我的《苏格兰鬼故事集》上说他们是手牵手跳下悬崖的——殉情。”
她轻轻地离开我一点。她好像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我们走进微弱的阳光下时,我迫使自己回头看。什么也没有。当然是什么都没有,我以为自己会看到什么呢?
艾米开始讲:“她是个富裕家庭出身的年轻女孩。他是个士兵。贫穷、年轻、英俊。家里人都指望她嫁给当地的地主。但是,她在驻地偶遇那个士兵,和他坠入了爱河。他们打算私奔,但被抓住了,然后双双被杀。”
吃过早餐,艾米和即将为我们主持婚礼的牧师有约。艾米不是那种定期去教堂的信徒,她信的是灵。我们约定今天晚些时候碰头。
我点了点头。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外套挂起来——那是一件棕褐色的羊毛水手款短外套,双排扣,双肩之间有衬垫。这件外套我穿了没多久。脱下来时,我看到里面的棕色衬里,包覆衬垫的位置褪成了米色,斑斑驳驳的米色,好像在户外放了太久。怎么会褪色呢,好奇怪。如果非要我描述,我只能说,嗯,我觉得褪色的部分是一颗头颅的形状。
她说:“大概是因为那个故事。要我告诉你吗?”
看起来就像棺材内衬在头部流出液体后的样子。这就是十九世纪盛行深红色棺材内衬的原因。按照习俗要开棺三天——有时更久——很可能带来这种问题,除非遗体的血液和体液已排尽,而这需要时间、技术和钱。给棺材垫上一层不会昭示腐烂速度的红布更为便捷实用。
我拉住她的手,“怎么了?”
听我这么说会让人毛骨悚然吧。我是医生。
现在,轮到艾米困惑不解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说。”
我把外套里里外外检查了一番。外面那层没有任何痕迹。但当我用手指去搓那些污渍时,内衬竟然掉了下来。确实如此。碎成齑粉。
“艾米?”
肯定有原因的。因为干洗过了?为了婚礼,我们出发前,我把它送去干洗了。没检查就穿上了。不会有别的解释了。就算有,我也无法接受。
“那就为我而战!为我而战!”
我的手机响了。又有客人抵达了。这是快乐的时刻。别的事都不重要。
我被搞糊涂了,“我确实爱你啊。”(她在说什么?)
吃过午餐,我看见艾米朝城堡走去。她身边有个我不认识的人,身穿红色大衣和长筒靴。
“我听到了。别想吓我!你应该爱我!”
“那人是谁?”
“没啊。我什么也没说。”
“我和莎拉一起吃的午饭。”
“什么?”艾米疑惑地看着我,“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说你走向城堡时,你身边的那个年轻人。”
“过去吧,永远别回来!”
“没有别人啊,史蒂夫。别闹了!我知道你在恶搞。”
我走出去,穿过长得又高又密的草地去找她。她正仰头向上看。上面有扇门——门的另一边什么都没有。那扇门外,只是陡峭的悬崖。门被栅栏围起来了。但那是怎么回事呢?一扇让人无处可去的门。
“不……是真的……我……”
“我在外面!”
“你让我紧张起来了。”
“艾米!”
“是吗?”
主楼里有一段石阶通向一扇门。我登上台阶,转了转门把手。打不开。往回走的时候,我感到一种压迫感,是这个地方带来的。幽闭恐怖症。空间太逼仄了。艾米在哪里?
她皱起了眉头。“感觉像是我在努力回忆一些事。一些我从来不知道的事。我觉得自己有点疯了。所以,别烦我啊。”
“我好冷。”艾米说。我用自己的围巾围住她的脖子。
“我坦白——听我说,是我搞错了。”
我们用手指描摹那些字句,仿佛在摸索盲文。那些字母,有的刻得深,有的刻得浅,不是闲暇时慢条斯理雕刻出来的,而是快速刻出来的,像是信笔涂鸦,像是出自愤怒。是的,我感受到的就是——愤怒。
她露出艾米特有的那种微笑,吻了我一下。“哦,我们去喝一杯吧。今晚有派对!”
找到了。果真有铭文。
我们来到我的房间,我给她倒了一杯威士忌。“我发现了这东西。”我说。
爱情如死般坚强。
我把黄铜纽扣给她看。她仔细地看了看,“在哪儿找到的?”
艾米和我手牵着手,穿过庭院拱门,走向主楼。海鸟在我们头顶飞上飞下,寂寥的鸟鸣听来就像人言人语。“那是海雀。”艾米说。她喜欢鸟类。她能辨认出鸟的种类。我们步调一致地往前走。我非常了解她,但我还不想习惯她这样。我不想让惯性思维抹杀她的独特性。她用力捏了捏我的手,像是能听到我的心思。
“在浴室里——也不知道怎么会在那儿呢。我本想把它洗干净的。”
我回到我的房间。其他人都还在睡觉。飞快地冲个澡吧。走进浴室。现在天完全亮了,我注意到了一小时前没看到的东西:地板上有一枚铜扣。军装上的纽扣。很脏,斑斑点点的,像是在土里埋过。圆形纹饰上写了什么字词。等我们回来,我要把它清理干净。
艾米走到水龙头前。我能听到她用热水和指甲刷的声音。她回到卧室时,正在用纸巾把纽扣擦干。我们一起坐到床上,老弹簧又开始手风琴演奏了。“我觉得这张床完全不适合新婚夜……”我说。
她吻了我。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就像今天海面上的天空,海天之际,总是有太阳的,虽然不一定时时刻刻能看到。
艾米没在听我说话。“Semper Amour。什么意思?”
“我想让你陪我去。去穿衣服。”
“永远的爱。爱到永远。这是给你和我的吉兆。给我们的。这是个结婚礼物。”
“什么,现在?你不想和我待在这儿吗?”
艾米没有应声。她的指尖把玩着纽扣。
艾米看着我,“我们去找那段铭文看看吧。在主楼里。”
“你介意我留着它吗?”
我尽可能把她抱得更紧,“我们不是来这里受惊吓的。是因为酒保跟你们说的那个故事吗?”
“留着吧!是你的了。”
我们拥抱。我觉得她现在没事了。但她说:“那时候,房间里有人,我敢肯定。”
“是的,”她说,“我觉得它就是我的。”
“你以为我的手提包里装了什么?”
我觉得有点奇怪,但没有回答。
“你把手提包搁在床上了?”
那天晚上,整座城堡灯火通明。我们预订了一个叫“德罗宁”的乐队——意思是回到未来之类的。一支很棒的七人乐队,自带铜管乐队。每个人都在跳舞、喝酒、欢笑,婚礼前会做的各种开心事。明天,我就要和艾米结婚了。
“是的,但翻身时,我的脚碰到了一样沉甸甸的东西。”
她去哪儿了?我意识到她不在——这感觉不太对劲。
“所以你扭头接着睡了吗?”
我们刚才跳了舞,我去拿水喝,留下她和几个女朋友跳转圈舞。现在,我要找她,却找不到她,这让我紧张。婚礼前的那种紧张,仅此而已。
“我也醉了,”艾米说,“但醒来时没有。”
舞厅的宽大窗户面向庭院,庭院里挂满了灯笼和照明灯。很多宾客都出去透气了,外面凉快。我猜,她也在外面。走进院子时,我又看到了他。那个身穿红色及膝大衣和长筒靴的身影。他站在通向城堡外的拱门边,一动不动。
“好吧,但愿这样说能安慰你:昨晚汤米闯进了我的房间。把我吓得半死。他喝醉了。”
看到艾米了。他转过身。她走过去,跟在他后面。那是她以前认识的什么人吗?
“是一个人的样子。”
总有些故事的,不是吗,而且都没有美好的结局?有些往昔故事,只有爱侣中的一方心知肚明。
“什么的印象?”
我们在一起才一年。今天下午,他和她在一起。她否认了。我是个傻瓜吗?她爱他吗?
“不——不黑。本该是很黑的,但当时并不是。这才奇怪嘛。黑暗中有种印象。”
我跑出去,去追他们。
“房间里很黑。”
庭院外一片漆黑。灯光、温暖和安全感都在我身后。而我的前方……是什么?我该掉头离开吗?忘记这事?
“被人盯着看的时候,我们都会知道的。”
我能清楚地看到他们两人。他们没有并排走。他走在前面。他走得真快啊。我保持稳定的慢跑节奏,近到能看清楚,但又不会太靠近而引起他们的注意。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走进了城堡主楼。艾米站在原地,犹豫着,没把握。我追上了她。我心有戒备。“出什么事了?”
“雨声把我吵醒了。我想,应该是雨吧。但后来,有人坐在我的床沿上,盯着我看。”
她摇了摇头。没有言语。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光里却没有神——像是灵魂出窍了。我打了个响指,“艾米?”
“不是我!”
接着,我做了一件从没想过自己会做的事。我抓住她的肩膀摇晃起来。她把我甩开。她还是没有应答。她走进了主楼。
艾米说:“昨晚有人进了我的房间。”
主楼里的照明靠牛油灯。油脂顺着墙壁往下滴。穿红衣的年轻人狂放地左右四顾。他好像没看见我们。他朝我走来。我推了他一下。没用。他摆了摆手,好像只觉得有股气流迎面而来。
她坐在床上,正喝着滚烫的茶。天气不好,风声呼号。太阳才刚升起。看起来,我们俩都醒得很早。
我们才是幽灵,我心想。我们根本不在这里。
第二天早上,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艾米的房间。“你昨晚过得好吗?”我吻了她。
我感到的寒冷并不是因为天气或温度。
隔壁,我听见他一头栽倒在床。床的弹簧像手风琴。我的心跳现在基本稳定了。眼皮又沉下来了。只不过,我模模糊糊地开始幻想手枪的声响。
一阵动静从我身后传来。一个身材瘦小、披着斗篷、戴着兜帽的女人跑进了主楼。
“还是去睡一会儿吧。”
“凯特!”一看到她进来,年轻人的脸色立刻变晴。毫无疑问,他们是恋人。他们拥抱在一起。
他拥抱我,重重地靠在我的肩膀上。
“太危险了,”他说,“离开我吧。”
“谢谢,汤米,只是风。你们玩得开心吗?”
凯特亲吻他的嘴唇,“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如果你爱我,就为我而战!”
“一切都好吗?”
他拿出一枚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他们一起跪下,开始宣读结婚誓言……
汤米戴着头灯。他进屋来。我们关上了窗户。我们一人一边,把灯摆正。灯泡裂了——原来如此。
指环为盟,共结连理。吾以吾身,膜拜挚爱……
“对不起!走错房间了!”
我瞥了艾米一眼。她的身子微微地左右摇摆。她的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目光凝滞。我担心她正在恍惚的离神状态,担心此刻唤醒她会伤害到她。
“哦!你这个混蛋!”
我挪了挪身子,靠近她。那两个年轻人继续宣誓,我觉得我们像是见证人。
一阵大笑。原来是汤米。醉醺醺的汤米。他的房间在我隔壁。“史蒂夫!你穿着睡衣站在黑暗里搞什么鬼?”
但他们的宣誓还没结束,就见一群人冲进楼来。这些男人都带着武器。那男孩伸手去拿手枪,但立刻被制服了。
“搞什么……”
“快跑!”他对凯特喊道。她没有跑。
走廊里有脚步声,声音停在我卧室的门口。我的卧室门开了。一英寸。一条缝。越来越宽。我的心跳得像只落进陷阱的兔子。进来了,慢慢地,摇摇晃晃地……灯亮着,照出一个矮矮胖胖的身影。
那些人绑住他的双手,推搡着他走向石阶。有个暴徒解开了男孩的头发,用他的大拳头把头发捣散。他一把扯开他的红色大衣。我眼看着一颗纽扣掉到地上。接着,他的衬衫也被撕开,露出了绷带捆缚住的胸膛。
我就在那时看到了——在月光乍现的瞬间——看到了什么?一个人影?在卧室里?和我同处一室?
然而,那些绷带也很快被扯掉了。有个胖男人伸手去摸那纤细、赤裸、颤抖的身体。
风从那道阴沉的缝隙中涌进来,力道那么大,竟把铁灯台吹倒了。我慢慢地向前蹭,身体往墙上靠,试图摸索到那唯一的电源开关。
“还真是个漂亮小姐啊,英俊先生?”
一声可怕的撞击声害得我叫出声来。屋里一片漆黑。我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转过身,我看到了浴室的窗,在月光里敞开着,像夜里的一道缝。
头发披散着,乳房袒露着,女儿身的男孩瞄准猥亵她的人,踢出一脚。正中他胯下。他疼得弯下身,转而又愤怒地向男孩的脸扑去,一拳打破了嘴唇。凯特往前跑,但终究被拦住了,有个暴徒把她的胳膊反绑到身后,与此同时,把她的情人押上了石阶。凯特大喊:“死亡不会把我们分开!爱情如死一般……”
我轻轻地走回自己的卧室,视线穿过庭院,朝她那个房间看去,窗帘后面有微弱的灯光。嗯,她回房间了。没什么好怕的。
一枪击中脑袋。他们把女儿身的男孩推过那扇通往时间的门。我能闻到火药味,刺鼻的烟味。“过去吧,永远别回来!”
这里太安静了,声音可以传得很远。他们准是在互开玩笑。那是喝醉的人在嬉闹,酒后的狂欢,说不定是在复述刚才听到的故事。明早,我得听听血腥暴力版的酒保故事。不知道艾米有没有回房间?
就这样,结束了。照明灯熄灭了。主楼沉入黑暗。
是的,没错。我兀自微笑。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被黑暗蒙住了双眼。“你们看到他们了,是吗?”
我下了床,走进浴室,向下观望通往村庄的那条路。我推开狭长的窗户,探身出去看。有风。很冷。海的声音。远处的路上有两道摇曳的光束,正朝城堡而来。肯定是我们的两个客人从酒吧往回走。
有人在说话。一道手电筒光。罗利,那个酒保。“我就知道你们会看到他们。”
“过去吧,永远别回来!”是个男人的声音。近在咫尺。在外面。
听到他的声音,艾米似乎回过神来。她眨眨眼睛,摇了摇头。尽管那么冷,我还是看到她额头上有汗珠。罗利从内侧袋里摸出一只酒壶,递过来,让我们痛快地喝。我从未如此享受过那种热乎乎的威士忌。等我们喝完,他收起酒壶,双手插进口袋。
接着,我听到了那声音。是什么?
“不是老生常谈的故事,”他说,“那个男孩——生来是个女孩——跑去当兵了,没人知道他的真身,因为他又勇敢又大胆,在他爱上凯特以前,没人起过疑心。凯特不在乎。她爱他。他到底是怎么被发现的,我就不知道了。这事儿从没公布于众。但众所周知的那部分就足以毁了他们俩。”
看起来,那个酒保挺会做生意的。我的眼皮越来越沉。我很累,也很幸福。
“凯特后来怎么样了?”艾米问。
没有杀人的故事。
“那天晚上,凯特被关在这里,一个人,在寒冷和黑暗中,直到清醒过来。哦,对了,他们以为她到了第二天早上就会恢复正常了。就在那天夜里,她用自己的小刀刻下了那段铭文。”
黑狗城堡自诩拥有大众喜闻乐见的各种灵异事件:无来由的哐当异响,铁链叮当,虚幻的苏格兰裙前皮袋,悬浮半空的老式女帽。这儿的传说故事里有一个僧侣、一个牧师、一个少女、一个战士,还有新婚之夜死于海中的一对恋人。
“你在酒吧里讲的可不是这样的故事!”
我打开床头灯,一个丑陋的铁艺制品,非常重,我想把它搬动到看书的地方都很吃力。我穿上睡衣,上了床。谢天谢地,床上很暖和,很快,我就读起了《苏格兰鬼故事集》。
罗利耸耸肩,“我在酒吧里讲的是官方版本。游客们喜欢听的那个版本。好了,你们想听结尾吗?”
我的房间在黑狗城堡最古老的区域。石墙上挂着又长又厚的挂毯。头顶上只有一盏电灯,几乎无法抵挡霸占整个房间的黑暗。
我们点了点头。
艾米和我有各自的房间。古老的风俗,挺好的。我们要创造出我们渴望的空间,然后,在新婚之夜找出来。给彼此的礼物。
“第二天,那群男人回到主楼,她看起来很安静。她提出请求,想看看大海——为了道别。‘难道你们不允许我说再见吗?’
我回到城堡。单独空间里的单独一人。
“他们让她上去了,他们觉得这么做能展现他们的宽宏大量。她站了一会儿,然后纵身飞下城堡,就像一只黑海雀;她的黑发披散在身后,就像海水;她的心飞向他的灵魂所在。她的身体在下面的岩石上摔得粉碎。”
为什么不是呢?
我们沉默不语,静静地聆听。艾米说:“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我们会看到这些?”
爱的卫星。
罗利又耸耸肩,“你们俩明天就要结婚了。”
两颗星星。是流星吗?它们比别的星星更亮,攫住了我的目光。它们应该坠落、消失了,但没有。也许是卫星。
“很多人都在这里结婚。”
那是什么?
“是啊,是很多。但你们俩是第一对在黑狗城堡结婚的女人……在第一对竭尽全力却因此被杀的那对新人之后。”
你害怕黑暗吗?我不。黑暗是一种解脱,让我从电灯的光明中解脱出来。从我们无情的生活中解脱出来。在这里,我能听到大海的咆哮。头顶的天空就像布满闪亮石头的黑色海滩。
“但愿我们能改变过去。”我说,“可惜大多数人想要的是那种结果。”
我没有留下来听故事。趁大家不注意,我溜走了,像黑夜里的一道黑影。婚礼素来不是孤寂冷清的场合,但我是个孤寂冷清的人。我喜欢看到我的朋友们欢聚一堂。然后,我就可以悄悄地溜走。
“你可以邀请他们参加你们的婚礼。”罗利说。
“那么,为什么有人会用刀子,在谋杀后的夜里,把这句话刻上墙呢?”
“他们已经死了!”
“在黑狗城堡,在主楼里,你们会发现墙上有一段铭文。你们可以自己去看。那段话是《圣经》里的。写的是——”(他停顿了一下,以确保我们都在听)“爱情如死般坚强。”
“死亡拦不住任何人。”罗利说。
他调暗了灯光,倾身向前,举起一只手。
我们走回我们的派对。艾米很安静。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刚才如何离场、去了主楼。
他这么说时,风吹得窗棂嗒嗒响,大伙儿都笑了。“看来都不怕,那就太好啦。”酒保说。
“关于记忆,有一种理论是这样的,”我说,“记忆是留在神经组织上的认知信息。当外界的某种刺激激活了某个神经元组,一段记忆就会再现。记忆并不像抽屉里的文件,储存在某个特定的神经元里。记忆是互动的。是一个网络。”
“我更喜欢爱情悲剧,”酒保说,“而且,我要讲的故事还附送一则闹鬼指南,除非你们怕鬼?”
“主楼里的是记忆本身吗?所谓闹鬼的地方就是像记忆储存体那样运作的吗?”艾米在思考。
他说得有道理。兰斯洛特和桂妮薇尔。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狄朵和埃涅阿斯。美狄亚。安娜·卡列尼娜。凯西和希斯克利夫。可怜的奥斯卡·王尔德……
“也许吧,但那样的话,记忆就不再是记忆了——储存在抽屉里的东西。闹鬼的地方就像存放记忆的抽屉——地方是不变的。”
“是啊,但我要提醒你们,我要讲的是个悲伤的故事。要到什么时候,爱情故事才会有大团圆的结局?你们能告诉我吗?”
“不,你错了,”艾米说,“哪怕在闹鬼最凶的地方,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灵异体验。这取决于谁在那地方,也取决于那地方本身——不是一成不变的。必须要有互动。就像罗利说的,看到这一切的是我们。”
酒保正给我们的威士忌酒杯里添酒,酒是从橡木桶里倒出来的。没有酒瓶。没有量杯。酒保的小臂像牛腱般粗壮。胡须上方露出一只亮晶晶的耳环。
“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哦,我的是个爱情故事,”酒保说,“真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的。”
“邀请他们?”
在蜿蜒的小路上蜿蜒而下,或者说,漫游在漫游而下的小路上,在屋顶低矮的小酒馆里喝威士忌自有其浪漫之处。小酒馆里摆着木头桌椅,每张桌上都点着一支蜡烛,谁都不想离开那温暖而明亮的大壁炉。酒保答应给我们讲个故事。总有故事好讲,不是吗?关于某人溺水、某人被杀、某人殉情的那种故事。
“好呀。”
那天晚上,我们所有人都去了唯一的酒吧。步行去的。
“怎么邀请?”
大多数客人会在周三和我们一起抵达。我们的婚庆活动为期三天。城堡很偏远。该给每个远道而来的宾客献上一杯酒。
“和邀请别人一样。问问他们。应该让你去邀请。你和他们有关联。”
史蒂夫就是我。
第二天早上,艾米和我结婚了。
黑狗城堡承接婚庆活动。周五,史蒂夫和艾米将在这里举办婚礼。
朋友们围着我们站成一圈。我和她面对面。越过她的肩膀,我能看到那个穿红衣的士兵,站在她身后。我差点儿忍不住,想扭头去看自己的身后,但艾米点点头,与我对视,确认了我已经知道的事:那个女人就站在我身后,黑发像海水一样散开。
在中世纪厨房里做饭!穿苏格兰短裙跳舞!秒回十八世纪!在天空之战中操纵大炮!大办婚礼!
那天晚上,我们走到了主楼外。艾米站在悬崖边,把黄铜纽扣扔进了波涛。
有一条S形的车道将城堡连通村庄,昔日的渔港小村现已成为旅游景点。城堡建于1360年,早已不是防御工事。城堡已经被商业营销成了一个“体验项目”。
后来,在床上,我们知道他们不在了,只有我们。
黑狗城堡俯瞰北海。厚实,阴暗,忧郁,部分已毁,部分已修复,这座石头建筑呈拱形环抱一方庭院。城堡内的窗户又大又亮,像空洞洞的眼睛,毫无表情地互相凝视。朝向大海的窗都是狭长的,略显冷漠。风雨侵蚀,早已磨钝石头的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