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收到纠正,便在马背上挺直脊背:“都铎让我传话:他的军队被打败了,他躲了起来。我们遇上了约克家族的军队,我们输了。威廉·赫伯特爵士率领约克军和我们作战;爱德华就在他的身边。他们击破威尔士的战线,从我们中间冲了过来,加斯帕送我来向你发出警告。他本要来和你会合,却被爱德华堵住了去路。”
“他根本没有。”我丈夫插话,“加斯帕·都铎这辈子压根就没送过这样的消息。把你受命带到的话原原本本说出来,笨蛋,别添油加醋。”
王后颔首道:“加斯帕·都铎还会来吗?”
“马奇的爱德华已经从威尔士出发,就像寒冬的太阳。”那人说,“我当时在场。加斯帕·都铎派我来告诉您小心这耀眼炫目的太阳。”
“他的兵力折了一半。到处都是约克军。我很怀疑他还能不能闯过来。他现在都可能已经死了。”
她不耐烦地瞪着,就像每一个王后等待坏消息时一样。
她长吸一口气,但什么也没说。
“一个信使。”安东尼朝王后一点头说。王后已经停下了马原地等待。“是坏消息,我很抱歉,王后大人。”
“有人看到了未来。”那人主动说,一边留意着理查德。
那个陌生人一身污泥,他的马也浑身是汗。他手无寸铁,身边有一把刀鞘,但刀已经没了。
“谁看到的?”他暴躁地问道,“哪个人?还是只有你?你自以为你看到了?”
我的两个儿子慢慢靠近来人,左手握着缰绳,右手平平伸出,以示没带武器。那人摆出同样的姿势策马奔向他们。他们停下,简单交谈了几句,三人转身回到我们身边。
“每个人都看到了。那正是我们输了的原因。每个人都看到了。”
行军的第二天,我们四人骑在前头,看到一个孤身一人的骑手,站在路边等我们靠近。理查德向安东尼和约翰一点头。“上去看看是何方神圣。”他说,“小心点。我可不想发现他是山那头的沃里克派来的探子。”
“这不重要。”我丈夫说。
我们随王后的军队一路向南,王室成员走在军队前面,大规模的烧杀抢掠就在我们背后发生,我们明明清楚,却故作不知。有人离队寻找食物,闯进谷仓,袭击商店和独立的小农场,征收村民们的钱,就像杀得兴起的维京海盗,随心所欲,偷窃教堂,强奸妇女。我们给英格兰带来了恐惧,就像蔓延在自己的人民之中的瘟疫。理查德和一些领主深感羞愧,尽一切努力试图恢复军队的秩序,控制他们的强征行为,要求苏格兰人归队行军。但其他的领主,王后本人,甚至还有她的小儿子,似乎都陶醉于惩罚这个曾经拒绝他们的国家。玛格丽特像个从荣誉的束缚中得到解放的女人,有生以来,她头一次能随心所欲选择自己的角色,摆脱了她的丈夫,摆脱了宫廷的制约,摆脱了身为法国公主必须遵守的繁文缛礼,她终于能自由自在地在邪道上越走越远。
“到底是什么?”王后问。
她朗声大笑:“我已经召来苏格兰人和北方地区的人对付他了。他们会吓到连剑都拿不起来的。我正像恶狼一般杀进英格兰,率领一支狼组成的军队,雅格塔。我正站在命运之轮的顶峰,我的军队将战无不胜,因为没人敢与我们为敌。人们甚至在我们到来之前就溜之大吉了。我已经成了我的人民心中的坏王后,成了这片土地上的一大祸害,他们必会后悔以前曾举起利剑或耙子和我作对。”
我丈夫叹了口气,翻了个白眼。
“他可以号召伦敦抵抗你。”我警告她,“整个国家都怕极了你的军队,一点也不欢迎你们的到来。”
“当时马奇伯爵爱德华升起军旗,太阳在他头上升了起来,然后空中就出现了三个太阳。三个太阳在他头顶的空中升起,中间那轮太阳照耀在他身上。这简直就是奇迹。我们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但知道他是受祝福的。我们不知道原因。”
她容光焕发,她是一个大权在握的女人,一个终于可以自由地掌握权力的女人。“我有萨默塞特公爵,艾克赛特公爵和诺森伯兰公爵。英国北部是我们的啦。我们要向南进军,等沃里克出面守卫伦敦,我们就会把他打个落花流水。”
“三个太阳。”王后重复道。她转向我:“这是什么意思?”
“没错,我知道。他们很吓人嘛。你会见识到的,我们有多么宏大的计划!”
我别过脸去,不让她看见。我的脑中是以前曾经见过的那三轮太阳,倒映在泰晤士河的河面上闪闪发光。可当时我不知道它们代表什么意思,现在仍然不知道。
“玛格丽特,人们都被你的军队吓坏了。”
“有人说这是神圣的三位一体在为爱德华赐福。可为什么圣父圣子和圣灵会祝福一个叛徒呢?还有人说那是代表他和他的两个还活着的兄弟,说明他们注定会爬得极高。”
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好像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小插曲而已。“哦!那些人完全没救了!什么都做不了,除了杀人。但你得看看咱们的王子。”她说,“他是个天生就该当国王的年轻人。他一直都勇敢极了。我们去了威尔士,然后乘船去了苏格兰。我们遇到抢劫,船都被击沉了!你不会相信的。”
王后看着我。我摇头不语。那时我指望能看见国王何时康复,于是在寒冷的黎明出门,看到了在河面上闪烁的阳光。我希望能看到我的国王再次崛起,结果却看见三轮太阳穿透晨雾,明亮地燃烧。
我感到自己还在因为卧室里的暴行而浑身颤抖。“理查德杀了你手下的一个人。”我说,“他从窗户钻进了我的卧室。”
“这是什么意思呢?”那人朝我的方向问了这个问题,似乎期待我能回答。
“我经历了这么多奇遇!你永远也不会相信我那些旅程的。你没事吧?”
“什么意思也没有。”我丈夫坚决地说,“这说明日出很亮,你们都被恐惧冲昏脑袋了。”他转身面向那人:“我不知道什么预视的事,只想知道行军速度的事。如果爱德华朝西以最快速度进军,你觉得他们什么时候能到伦敦?”
“玛格丽特。”我们相拥,双臂环绕,脸贴着脸。我从她身上感觉到喜悦的能量,还有流淌在这具纤弱身躯中源源不绝的乐观。我闻到了她发间的香水味,毛皮领子刺得我下巴发痒。
那人陷入思考,他已经累到甚至无法计算天数了:“一周?三四天?他速度很快,是我在战场上见过的行动最快的将领。说不定明天他能到伦敦?”
“雅格塔!”王后说。
那天晚上我丈夫从我们的帐篷消失,很晚才回来,王后已经准备离开了。“王后殿下,我请求允许带一个朋友加入我们。”
我回到屋里,跨过那个死人,去拿正铺在床上用以取暖的披风。我没有看他,把他留在那里,没人给他做临终忏悔,他死在自己的血泊里,割开的喉咙大敞着。
她起身道:“啊,理查德,你真是我的得力部下。之前你就给我带来了一名出色将领,安德鲁·特洛浦甚至兵不血刃就为我们赢得了勒德罗。你现在又带谁来了?”
我打开门闩的手直抖。理查德手举火把,闪烁的火光照耀下,他的脸色十分严峻。“穿上你的披风和手套。”他说,“我们要去集合。”
“我必须请您发誓原谅他从前的过错。”他说。
外面传来叫嚷,还有突然响起的号角。接着我听见理查德在门外喊:“现在可以出来了,王后来了,他们让那些人归队了。那些人都是她的斥候呢。他们是我们这一边的。”
“我原谅他。”她轻松地说。
他在我能抗议之前就走了。我走到窗边转动百叶窗。屋外是茫茫冬夜,我能看到谷仓周围有一些火光在摇曳,但无法分辨是自己人还是苏格兰人。我关上百叶窗。现在屋内一片漆黑,但我能闻到死人的血正在从他的伤口中慢慢渗出,我摸索着向床走去,小心绕开他。我怕得要命,怕他从地狱里爬出来抓住我的脚踝。我勉强走到门边,然后按照理查德的嘱咐将其牢牢闩上。那具刚死的尸体和我,现在被可怕地锁在了一起。
“他被赦免了?”理查德确认道。
我对着壁炉呕吐,呕吐物的味道和温热的鲜血气味混在了一块,理查德轻拍我的背部:“我要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锁好门,拉上百叶窗,留在这里。我会派一个人守门。”
“王室赦免了他。我向你保证。”
“在那吐吧。”理查德指着壁炉说,“我不知道房子周围安全没有。”
“那么,请允许我介绍亨利·洛夫莱斯爵士,他很荣幸到此为您效劳。”
我感到一阵恶心,想吐,用手捂住嘴跑到门边。
她伸出手,理查德的朋友走上前来,弯腰亲吻她的手。“你没有一直站在我这边呢,亨利爵士。”她冷静地评论。
“你没事吗?”理查德说,用床帘擦拭他的剑和匕首。
“我那时不知道约克想自己称王。”他说,“我参加他的阵营只是想让议会能正常运作。而现在约克死了。我来迟一步:没赶上您的最后一战和您的最终胜利,这我清楚。但现在我很荣幸能加入您的队伍。”
一片沉寂。
她对他微微一笑,她那令人无法抵抗的魅力犹存。“我很高兴你为我服务。你会受到优渥的回报。”
我拼命跳到右边,他大步上前,那人被理查德一剑刺中,血汩汩地狂涌出来。他嘴里喷血,步履蹒跚地举起双手向我走来,然后就跌在地上,发出可怕的呻吟。理查德一脚踏在他肚子上,抽出自己的剑;一股猩红的血液奔涌而出,那人在疼痛之下放声大叫。他的同伴消失在了窗口,理查德手持匕首弯腰,像杀猪一样嗖地割开他的喉咙。
“亨利爵士说,沃里克正在圣阿尔本兹周围挖战壕。”我丈夫告诉她,“我们必须赶在爱德华赶到支援前把他打败。”
“准备好躲到一边。”理查德在我身后悄声说,“一等我说跳,你就跳到右边……跳!”
“我们不怕一个才十九岁大的男孩,没错吧?安德鲁·特洛浦将率领我的军队,还有你,里弗斯勋爵。我们立刻便发动进攻,按照你的建议行事。”
那人应了几句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我是兰开斯特家族的人!”我又说了一遍。我还试着用法语说:“Je suis la duchesse de Bedford.[1]”
“我们会制定计划。”理查德说,“亨利爵士会回去沃里克身边,直到我们参战为止。我们今晚趁黑前进。运气好的话,他们以为我们还有一天路程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杀到眼前了。”
第二天清晨,前门发出巨大的撞击声,我跳下床,窗口有一张野蛮的脸怒视着屋内。刹那间窗户的玻璃就被砸碎,一个人闯进屋中,另一个也跟着从窗户钻了进来,牙齿之间衔着一把匕首。我尖叫:“理查德!”抽出自己的匕首勇敢地立在他们面前,高声喊道:“我是贝德福德夫人,王后之友。”
王后对他微笑:“我会准备万全。”
终于,到了第三天,理查德派出的斥候慢跑回来,说所有乡下人都门窗紧锁,因为他们坚信王后的军队不出一天就要到了。理查德喝令队伍止步,我们来到一个庄园农场,请求一张床,一个谷仓,让我们和士兵过夜。那地方已经荒废,人们锁上大门,弃屋而去了。他们宁可跑到山里,也不愿欢迎如假包换的英国女王。我们破门而入,觅食、点火,命令士兵住在谷仓和院子里,绝不许偷窃。但是任何值钱的东西都已经被带走藏起来了。曾住在这里的人把王后当做夜贼一样避而远之。他们什么也没给王后和她的军队留下,肯定也永远不会为她而战。她已经成为了自己人民的敌人。
我们等待。王家军队和苏格兰军队在黑暗之中几近无声地穿过小巷。苏格兰人打赤脚,不骑马,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他们喜欢出其不意地冲出黑暗大开杀戒。理查德领头,我们的儿子安东尼指挥一支队伍,约翰指挥骑兵军。在邓斯特布尔的道明会修道院里,王后和我在椅子上打着盹,两边都燃着火堆,我们身穿骑装,随时准备上马,至于是飞奔上阵或是迅速撤退,就看这场战斗的运气如何了。她把王子留在身边,他动个不停,玩着他的天鹅徽章。他说想和士兵们一起出战,他的确只有七岁,但已经大到足以杀敌了。她总是拿这来取笑,但从未阻止过他。
我们的队伍人数很少,我的女婿约翰、理查德、安东尼,还有我,骑在佃户和家臣的前面带路。我们骑马的速度也不比他们行军的速度快,因为有些地段的道路已经被水淹了,我们深入北方,天开始下雪。我想起很久以前,贝德福德公爵曾要我预视;那时自己曾看见一场雪中之战,以一片血海告终,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正在奔向这样的未来。
[1]“我是贝德福德公爵夫人。”
行军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