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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0年冬—1461年

“你要去?”我几乎想要让他回绝。

“我和安东尼。我们要去约克,她在那里征兵。”

“我不得不去。这可能是她最后的机会了。”他接着读信,然后长长地吹了一声口哨。“天啊!她的人抓住了约克公爵,把他杀了。”他抬头看我,捏紧了信纸,“我的上帝!谁能料到?护国公死了!她赢了!”

“传唤入伍?”我感到恐惧的滋味。

“怎么可能?”我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胜利,“你说什么?”

“向您表示问候,亲爱的……”他开始读信,随即住了口,“是一封统一规格的信函,她可能已经寄出了几百封了。是传唤。”

“她只是写道,他骑马从城堡里出来,肯定是说山得尔[1]——他干吗要那么做?你可以在那个地方撑上整整一个月!然后他们就把他打倒了。天哪,我简直不能相信。雅格塔,这是约克家族征战的终结。这是约克家族的终结。约克的理查德死了!他的儿子也跟着一道死了。”

那人敬礼表示感谢,理查德走进门厅,撕开信函。

我惊呼一声,好像他的死亡让我悲痛:“不是年轻的爱德华吧!不是爱德华吧!”

我从门缝里看见理查德把信接了过来。“绕到后面,去马厩。”他说,“他们会给你食物和麦酒。天很冷。进大厅暖和暖和吧。这里住着忠诚的人;但也没有必要见人就说你们从何而来。”

“不是,是他另一个儿子埃德蒙。爱德华正在威尔士某处,但既然他父亲已死,他什么也做不到了。他们完了。约克家族被打败了。”他把信翻过来,“哦,瞧啊,她在信的末尾附了备注。她说,‘亲爱的理查德阁下,请速来,形势正在倒向我们。我们给约克家族理查德戴了纸王冠,还把他的脑袋插在米克盖特门上呢。很快,我们就会把沃里克的项上人头摆在旁边,然后就会一切如常了。’”他把信放到我的手里。“这件事改变了一切。你能相信吗?咱们的王后赢了,咱们的国王重新得势了。”

“我给你带来这个。”那人边说边亮出一封信。

“约克的理查德死了?”我自己读起信来。

“是的。”理查德简洁地说。

“现在她能击败沃里克了。”他说,“少了约克这个盟友,他没几天可活啦。他失去了摄政王,护国公,对他们来说,这一切彻底结束了。他们再没有可以假装有权登上王位的人物了。没人会让沃里克当护国公,他根本无权称王。能称王的再次只剩亨利国王一人。约克家族已经完蛋,现在只剩兰开斯特家族。他们犯了一个错误,结果失去了一切。”他吹了一声口哨,把信拿了回去。“用命运之轮的形容来说:他们已经被碾轧到一文不值了。”

那人压低声音:“英国女王有令。你会回应她吗?你还忠实如初吗?”

我走到他身边,从他的头顶看向信上王后熟悉的潦草字体。在一个角落里,她写道:雅格塔,马上到我身边来。

“找他有什么事?”

“我们什么时候走?”我问。我为自己不想回应她的传唤而感到羞愧。

“理查德·伍德维尔爵士,里弗斯男爵?”打头的男人说。

“我们必须马上动身。”他说。

我弯腰亲吻凯瑟琳温暖光滑的小小额头,然后离开育儿室,在背后轻轻把门合上。我缓缓走下楼梯,在楼下。理查德正飞快披上一件斗篷,抓起佩剑出门见客。我在大厅里等着,侧耳倾听。

我们沿着大道向北赶赴约克,王后的军队必然正在向伦敦进发,我们会在路上和他们会合。在这寒冷的日子里,每一次歇息,在每一个旅店、修道院,或大庄园之中,人们都在谈论王后的军队,好像它就是恐怖之源。他们说,她那些来自苏格兰的士兵赤脚行军,即使在最糟糕的天气里也赤裸着胸膛。他们什么也不怕,吃生肉,追赶地里的牲口,赤手空拳就能从它们身上生生剜下两坨肉来。她没钱给他们,就保证说,他们可以见什么就抢什么,只要他们能带她到伦敦,挖出沃里克伯爵的心脏。

接着,在一月末尾,我在路上看到三名骑手,溅起一路水花,马蹄踩碎水坑上的冰层。我正守着熟睡的凯瑟琳,抬头从育儿室的窗户看见了他们,当下就知道他们会带来坏消息,知道平稳的寒冬岁月要结束了。这不是和平,只是一场永无止息的战争中短暂的冬休——一场永无止息、直到无人生还的战争。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觉得应该关上百叶窗,坐在育儿室里,假装我不在,不去回应我无力承担的召唤。但也只是这么一会儿。我知道如果受到了召唤,我不得不走。我这辈子都在为兰开斯特服务,不能功亏一篑。

人们说,她已经把整个国家给了法国国王,以此回报他的支持。法国国王会率领船队沿泰晤士河而上,把伦敦化为焦土,他会占领南部海岸每一个港口。她已经签订协议,把加莱给了他,还把贝里克和卡莱尔给了苏格兰女王。纽卡斯尔将成为新的边境线,我们已永远失去了北方,而塞西莉·内维尔,约克的遗孀,就要变成苏格兰农民了。

在这样的多事之秋规划我们全家的前程,真的让我无比绝望。于是我开始在土地上寻找慰藉,开始计划扩展果园,在北安普敦附近的农场购买树苗。理查德告诉我海上航运还算安全,他会在加莱的市场上把今年我们家的羊毛卖出个好价钱。陆运也是安全的,约克公爵正从伦敦起步,重建在郡长之中的权威,命令他们把公正贯彻到每一个郡县之中。渐渐地,各郡各县的拦道抢劫和盗窃都减少了。我们永远也不想承认,甚至私下里也如此,但那些的确是极大的进步。我们开始思考,虽然从未大声说出口,也许我们能像这样生活下去,作为地主生活在和平的国度里。或许我们可以经营果园,放牧羊群,看着我们的孩子平安成年,不必担心叛乱和战火。或许约克公爵的确是把我们赶出了宫里,但给我们的国家带来了和平。

对这种半真半假的传言,没什么好争的。王后,一个全副武装的女人,正在领导她自己的军队,带着和一个沉睡不醒的国王一同生下的儿子。一个使用炼金术,可能还有其他黑魔法的女人、一个与我们的敌人结盟的法国公主,已经变成她的人民心中极度恐怖的象征。在苏格兰人的支持下,她已经成为一个寒冬的女王,像狼一样从北方的黑暗之中一跃而出。

我想我会把孩子们一直留在家里,陪我们在格拉夫顿住到春天,也许还要更久。新的王室里没有我们的一席之地,那里是约克家族的宫廷——因为约克家的禄蠹和领主们,还有马上就会赶到的议会成员们,都将是约克家的朝臣,约克家的侍女。塞西莉·内维尔,约克公爵夫人,现在在命运之轮的带动下如日东升,睡在国王的房间里,躺在金丝布的华盖之下,活像一位王后;她一定觉得每天都是圣诞节。很明显,我们永远无法出席约克家的宫廷:我都不确定我们俩在加莱城堡羞辱他们的事情会不会得到原谅。也许,我们应该学会适应这种被流放在自家国土上的生活。我已经到了四十有五的岁数,最小的孩子也开始咿呀学语,却又得在一个和我童年的故国如出一辙的国家中生活:北部一个国王,南部一个国王,每个人都被迫选择他们觉得更有理的一边,每个人都在树敌,每个人都在报仇。

我们在格鲁比庄园借宿两晚,看望伊丽莎白和她丈夫约翰·格雷爵士,他也会和我们一起率军向北行进。伊丽莎白精神紧张,郁郁不乐。

我们在格拉夫顿庆祝了圣诞。伊丽莎白和她丈夫约翰爵士,还有他们的两个儿子一起过节:托马斯现在五岁了,理查德只有两岁。我所有的孩子们都回家欢度这为期十二天的节日,整座屋子生气勃勃,他们欢唱,跳舞,在木楼梯上上下下地互相追逐。六个年纪小的孩子之中,两岁的凯瑟琳只能跟着两个大一些的孩子后面蹒跚学步,恳求他们不要丢下自己,而对那些十来岁的大孩子们,莱昂内尔,伊琳诺,玛莎来说,哥哥姐姐的归来简直像在他们中间丢了炸弹。理查德和约翰形影不离,一个十四,一个十五,雅格塔和玛丽都是体贴周到的年轻姑娘,在艰难岁月里一直住在邻居家中。安东尼和安妮当然是年纪最大的了。安妮现在是时候结婚了,可是当整个国家天翻地覆,甚至连一个可以让她担任侍女的宫廷也没有的时候,我又能做什么呢?在如今这个年代,我现在已不知道谁会一夜暴富,谁会在下一个月受宠于国王——更别说接下来十年——又该怎么为安东尼找到合适的新娘呢?他和斯凯尔斯爵士的女儿订有婚约,可是斯凯尔斯爵士死了,他的家族和我们一样也一文不名了。最后一点,也是最让我茫然的一点是,谁能为我的孩子们安排比武,谁能帮忙寻找可以让他们学习必要技巧的豪门家族呢?此时此刻,整个兰开斯特家族不过是一个住在王后房间里的国王,一个不见踪影的王后,一个七岁大的孩子罢了,还有谁对他们效忠呢?我也没法想象去和任何服侍约克家族的卖国贼的人结盟。

“我受不了一直等待消息。”她说,“一有机会就给我送信来。我受不了等待。我希望您再也不用离开了。”

“他们说她正和苏格兰王后会面,她们要率领女妖军队打我们呢。”他欢快地说,“由女人组成的军队——想想有多恐怖吧!看看这里这块抛过光的漂亮小镜子?或者看看这个,金丝编成的发网。实打实的真金,不骗人。”

“我也如此希望。”我温柔地对她说,“我从没有带着如此沉重的心情出门过。我已经受够战争了。”

“在苏格兰?”

“您就不能回绝吗?”

“她在苏格兰,他们是这样说的。”他边回答,边在我面前把货物一溜排开。“再好没有了。就让她待在那儿吧,要我说的话。您想要一些胡椒吗?我有一些胡椒和肉豆蔻,新鲜到你恨不得一口吞了。”

我摇头道:“她是我的王后,是我的朋友。如果我不去履行职责,会失去她的爱。可是你呢,伊丽莎白?我们不在的时候,你愿意回格拉夫顿和孩子们在一起吗?”

“王后绝不会同意的。”我脱口而出。

她愁眉苦脸地说:“我的家在这里。格雷夫人也不会乐意我离开的。我只是太担心约翰了。”

“不,他在宫里像一个白痴一样自由自在地生活呢。”他说,“约克公爵要当下一个王了。”

我把手放在她颤抖的手指上:“你必须冷静。我知道这很难,但你必须保持冷静,并且怀抱希望。你父亲已经出征十几次了,每一次都像第一次一样情势险峻——但每一次他都平安回家,回到了我的身边。”

“他不在伦敦塔里吧?”我急切地问,害怕国王已经被送到塔里了。

她抓住我的手,极小声地问我:“您看见了吗?您看见约翰的未来了吗?我担心的是他呀,远胜过担心安东尼或是父亲。”

公爵伪造了一项枢密院和议会的特殊协议:他将出任摄政王和护国公,直到国王去世,届时他本人将登上王位。一个包裹里装满象征约克的白色丝带和丝质白玫瑰的小贩说,国王已经表示同意,马上就要立下誓言,退位出家。

我摇头道:“我无法预知。我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只能等待。谁曾想到我们把安茹的玛格丽特、当年那个可爱的姑娘带到英国,结果却是这样?”

我们像新婚燕尔时一样过日子,就好像没有身负守卫格拉夫顿四方土地的重责一样,就好像我们不过是一个地主和一个地主婆。我们不想引来约克领主的注意,他们正在把这个国家变成自己的囊中之物,向被他们称为叛徒的领主那里征收巨额罚款,从被他们打败的人那里夺取地位和金钱。这其中有一种贪婪,有一种复仇的渴望,我唯一希望的就是它能放过我们。我们静静地生活,希望躲过注意。从借住一宿的过往旅人断断续续的对话中,从偶尔拜访的客人那里,我们听说,国王悄悄在威斯敏斯特宫的王后房间内生活,而他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堂兄,约克公爵,已经在国王自己的房间内住下了。想到国王现在正住在那些我如此熟悉的房间里,我不由得祈祷他不会再次长眠不醒,以躲避这个对他来说如此艰难的现实世界。

[1]山得尔城堡位于西约克郡的韦克菲尔德。1460年12月30日,约克公爵率领数千士兵在此地败于近两万人的兰开斯特军,史称韦克菲尔德战役。

北安普敦郡 格拉夫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