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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8年冬

我听见炼金术士在我身后叹气,好像我已经将自己所见轻声告诉了他,他全知道了。“愿上帝保佑。”他小声说,“愿上帝保佑他,让他平安。”然后他把声音放得更清楚了些:“还看见别的了吗?”

我看见一间小屋,一间黑暗的小屋,隐蔽的小屋。屋中又热又不通风,在这温热而寂静的黑暗之中,藏着某种可怕的威胁。厚重的石墙之上只有一扇箭窗。仅有的光源来自窗外,漆黑的屋中唯有那孤零零的一束光芒。我被这片黑暗中唯一的生命的迹象所吸引,望向光芒之中。紧接着窗口就被堵上了,好像有人站在窗前,而那里唯有黑暗。

我看见那个被我扔进深深的泰晤士河水之中的小挂坠,上面系着的缎带与以往用过的任何一条都不同,那个形如王冠的挂坠早已随水而逝,告诉我国王再也不会回到我们身边了。我看见它在河水深处,悬挂在一根细绳上,接着我看见它被拉向水面,越拉越高,破水而出,就像一条小鱼扑通跃出夏日泉水。是我的女儿伊丽莎白边笑边将它拉出水面,她快乐地笑着,像戴戒指一样把它戴在手指上。

“再仔细看。”我能听见他的声音,却看不见他,“国王将来会变得怎样?有什么东西能够治愈他的伤痕?”

“伊丽莎白?”我惊讶地说,“我的女儿?”

我接过小包,里面有一些白色粉末。我把小包举到面前,小心地嗅闻。那一刻我头晕目眩,接着抬头看去,眼前是那座占卜镜,但我却看不见自己的投影。我的影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打着旋的落雪,雪花像洁白的玫瑰花瓣般片片飘落。是我以前曾经见过的那场战争。士兵们向山上攻去,摇摇摆摆的桥突然倒塌,让他们跌落水中,地面的白雪也被鲜血染成通红,那些打着旋落下的花瓣般的白雪永不停歇。我看见铅灰色的无垠天空,这里是英国北部,严寒刺骨,从雪中走来一个狮子般的年轻人。

他上前递给我一杯淡啤酒,问:“伊丽莎白是谁?”

他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包,解开系带:“拿去。”

“我女儿。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她。”

“我给你准备了一些嗅盐。”他说,“我觉得它能帮你。”

“她有一个形状像王冠的戒指?”

他在我面前放了一把椅子,取下镜子上的帘布。我看见自己在镜中的投影,早已不再是当年在巴黎的那个被命令看向镜子的少女。

“在我的预视之中,她有那个象征国王的戒指。她把它戴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只看见了过去。”

他温和地笑了:“真是不解之谜啊。”

“你看见什么了吗?”他满怀期待地问。

“这些预视不存在任何不解之谜。她有一个代表英国王冠的戒指,她笑着戴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他打手势示意,我跨过门槛走了进去。右边那间屋子的正中有一座烧着炭火的壁炉,正在加热一口圆鼓鼓的汽锅。汽锅的热水之中有一个很大的容器,连着一根泡在冷水中的银管;银管的尽头稳定地向下滴着蒸汽凝结而成的炼金药。屋中的热气令人窒息,他带我到左边的屋中,那里有一张桌子,一本大书,立在后面的是占卜镜。一切都是那样熟悉,从炼金药的甜味到屋外的熔炉气味,让我不由伫立,仿佛回到了巴黎的波旁公馆,又变回一个少女,一位新娘,贝德福德公爵新娶的妻子。

他放下镜前的帘布:“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瞅了一眼半开半掩的房门。我知道她很想进去看看。但她服从他定下的规矩。“很好。”她裹紧斗篷,坐到石椅上。

“我的女儿将会接近王冠。”我说。我被这次占卜搞迷糊了,“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呢?她嫁给了约翰·格雷,他们有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孩子即将出生。她怎么可能把英国王冠戴在自己手上呢?”

杰弗里神父向王后鞠躬:“您能在此等候吗,殿下?”

“我也不甚明了。”他说,“我会仔细琢磨的。也许我会请你再过来一次。”

我叹气道:“我会的。”

“伊丽莎白怎么会戴上一个像王冠的戒指呢?”

“求求你了,雅格塔。”王后悄声道,“我们三人都发誓绝不向任何人透露此事。”

“有时候我们的幻觉是十分晦涩的。我们无法明白自己所看到的事情。这次的占卜含义十分模糊。它是一个谜。我会为之祈祷的。”

“如果国王冰冷而潮湿,整个国家也将沉陷在泪水的洪流之下。”炼金术士说道。

我不再纠缠。当一个男人觉得这是不解之谜时,通常来说,都最好让他独自云里雾里去吧。没人会爱聪明的女人。

王后的脸抽动起来,泫然欲泣。“不。”她悲伤地说,“他差点让我熄灭。他让我不堪承受。我被冻僵了,我应有尽有却失去了灵魂。再没有人能让我温暖起来了。”

“你能来这边,把这种液体倒进模具中吗?”他向我请求。

我点头。“他属于月亮。”我不情愿地告诉他,“属于寒冷,属于潮湿。我的主人贝德福德曾经说过他需要火焰。”我冲玛格丽特点点头道:“他觉得王后殿下能为他带来火焰和力量。”

我跟他来到头一间屋子,他从墙上取下一个烧瓶,轻轻摇动几下后递给了我。“拿住。”我把瓶底握在手心之中,顿时感觉它在我手指的热度之下逐渐升温。

“这正是我的想法。我已在着手为他准备一些药剂,我认为蒸馏之时你的在场会起决定性作用。眼下他身体健康,能保持清醒,但我认为他的内心有很深的伤口。他的精神从来没有离开他的母亲,从未真正长成男人。他需要改变,需要从孩童变成男人,这是一场炼就人心的炼金之术。”他看着我,“你在他的宫中生活过,已经认识他多年。你这样认为吗?”

“现在把它倒进模具里。”他说,指了指放在桌上的模具。

“这样做能找到治愈国王的法术吗?对他有益吗?”

我小心地把这种银色液体倒满每个模具,把烧瓶交还给他。

他的笑容十分温柔:“只有你和我能看那面镜子。我会为这次占卜保密。整个过程会像一场忏悔,我是杰弗里神父。没有任何人会知道你看见了什么,除了你我。我只会把解析部分告诉王后。”

“有些步骤需要女人的触摸。”他静静地说,“最伟大的炼金术里就有一部分是由夫妻共同完成的。”他指了指煤炉上的那碗热水,“这种方法是一个女人发明的,并且以她的名字命名。”

“我说是合法的。”她下令道,“看见任何事情都合法。”

“我没有任何技术。”我有意藏拙,“而且我产生预视的时候,也是上帝让我看见的,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

他看向王后。

他将我的手夹在自己的手臂之下,领我走到门边。“我很明白。只有当我无法独力完成时才会叫你过来。你深藏不露是对的。这个世界无法理解一个身怀技术的女人。这个世界害怕技术。我们都要秘密地进行工作,即使到了现在,到了这个国家如此需要我们的指引的时候。”

我犹豫了:“如果我看见的东西是违法的呢?”

“国王不会好转了。”我突然说,仿佛真相自己想要脱口而出。

他点点头:“你能为我占卜吗?”

“是的。”他悲伤地表示同意,“我们必须尽到我们所能。”

“我从没预见过有什么意义的东西。”我说。

“而且关于我看见他在伦敦塔的预视……”

“我早就想见你了。我认识福特大师,他以前曾为你的公爵丈夫工作。他告诉过我你有占卜的天赋。”

“怎么?”

“我现在是里弗斯夫人了。”我说。

“我看见他,然后有人堵到了窗前,四下一片黑暗……”

“你是梅露西娜家族的人?”他问我。

“你认为他会在伦敦塔中迎来死亡?”

我们在屋前的一条石凳旁等待,然后一扇小门打开,炼金术士走了出来,身上围着一件黑披风,正用袖子擦自己的手。他朝王后鞠躬,接着朝我投来锐利的眼光。

“不只是他。”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我感觉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我的某个孩子也在那里。我的某个孩子。也许两个。我看见它了,但我不在那里,无法阻止它发生。我无法拯救国王,也救不了他俩。他们走进塔中,再也没有出来。”

她点头:“你会见到他的。你可以为自己做判断。”

他温柔地握住我的手。“我们能创造自己的命运。”他说,“你能保护你的孩子,我们也许能拯救国王。带着你的预视去教堂祈祷吧,我也希望能弄清它们的含义。你会告诉王后你看见的事情吗?”

我们走过一条弯弯曲曲的道路,行经高耸的树木洒下的绿荫,来到一座小房子前,房子四周完全被浓密的树丛所包围,发出甜美芳香的粗壮树干压在每一座房顶,烟囱从层层树叶之中冒出头来,烤焦了附近的松针。我嗅了嗅空气,闻到熔炉的味道,烧热的煤炭发出的浓烟味,还有那熟悉的,永生不忘的硫黄味。“他住在这儿。”我说。

“不。”我说,“身为一个年轻女人,她所承担的悲伤已经够多的了。再说,我也没有任何把握。”

门立刻就开了。她向我招手,我们走进门去。我们跨入的不是花园,而是一片森林。这简直是一片建在高墙之中的枞树林地,处在这伦敦中心腹地的一座秘密森林,像一个花园在魔力之下肆意生长。我看了一眼玛格丽特,她向我微笑,好像早料到这个地方会让我大吃一惊:位于现实当中的隐藏世界,也许甚至还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你都看见什么了?”回家的路上,玛格丽特问我。我们用斗篷隐藏身份,穿过熙熙攘攘的黑暗街道。我们彼此挽着胳膊,以防被人流冲散。玛格丽特明亮的头发藏在风帽之下。“他什么也不会告诉我的。”

玛格丽特上前一步:“告诉你的主人,安茹之女造访。”

“我预见了三件事:没有一样能帮上你。”我说。

我拉动门边的铁门环。响亮的钟声应声作响,门后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狗叫。守门人打开小窗,问道:“谁在敲门?”

“都是些什么?”

我们徒步走在威斯敏斯特昏暗的道路中,手牵着手。我们没带侍女,甚至没带半个卫兵。有那么一会儿,我在恐惧中紧闭双眼,不知道如果被理查德知道我正和王后本人冒这么大的风险,他会说些什么。但王后很清楚自己在往哪里走。她脚步稳健地在道路的污物间穿行,对十字路口的清道夫摆出一副飞扬跋扈的样子,让一个小听差手持火炬走在我们前面。她领我们走过一条条逼仄的小路,拐进一个巷子。巷子尽头的墙上有一道大门。

“有一个是关于一场战争,士兵们冒雪强攻上山,一座桥塌了,桥上的士兵们都掉进水里。”

“这正是我要你来的原因。”她说,“我要知道你怎么看他。现在和我一起去吧。”

“你认为有一场战争即将到来?”她问道。

我没再做声。我知道她说的没错。国王的神志飘去了另一个世界,可我们需要他留在现实世界里:“我会和你一起去。不过如果我认为你的炼金术士是个江湖郎中,我就绝不会和他有任何瓜葛。”

“你觉得没有吗?”我干巴巴地问。

“他现在像一个脆弱的小孩。他做着万物和谐、世间太平的美梦,早晚又会睡过去,边做黄粱美梦边呵呵傻笑。”

她点头赞许我出自常识的预估。“我想要战争。”她如此宣布,“我不害怕它。我什么也不害怕。别的呢?”

“他现在清醒过来了啊。”

“还有一个是伦敦塔的某个小房间,一片黑暗。”

“因为我觉得国王中了魔法,已经有好几年了。约克公爵,或是塞西莉公爵夫人,或是法国国王或其他人——我怎么会知道是谁呢——但是肯定有人向他施了法术,让他像一个沉睡不醒的婴儿,或者像个轻信的稚童。我必须保证他再也不会丧失神志。只有炼金术或魔法能保护他。”

她迟疑半晌:“伦敦塔里有许多小房间,也有许多年轻人可能挡住光线。”

“为什么是现在?”

我感到仿佛有一根冰冷的手指搭在自己的后颈。我在想是否有某个孩子将住在伦敦塔里,是否将在某天破晓时看见箭窗射入的光线被一个经过的高大男人挡住。“我就看见这些。”我说。

我摇摇头。我有一种极其真实的感觉,知道早晚有一天她会离开,待到那时我就不得不接受审讯,就像他们审讯贞德、审讯伊琳诺·柯布汉姆那样,一个纯粹由男人组成的法庭,会有数不清的文件,写满对我的指控,写满不利我的证据,还有以圣经起誓指控我的证人,没有任何人会保护我。

“还有最后一个呢,你说过你看见了三个?”

“他要你施展天赋拯救英国,他做得很对。而现在我也这样要求,并且我也会保护你的安全。”

“一个形如王冠的戒指,象征英国王冠,悬在河水深处,被拉出水面。”

“我那时不得不服从他,他是我的丈夫啊。而且他有能力保护我。”

“被谁?”她问,“被我吗?”

“你的丈夫,贝德福德公爵,当时向你要求的可不比这个命令小到哪里去吧。他娶你为妻,不就是要你以这样的方式为国效力吗。”

我极少对安茹的玛格丽特说谎。我爱她,再说,我已发誓要追随她和她的家族。但是我不能向她点明我那美丽女儿的名字,说这个女孩将会掌握象征英国的戒指。

“这个命令非同小可啊,王后殿下。”

“是一只天鹅。”我随口说道,“一只天鹅把英国王冠的戒指挂在自己的喙上。”

她面向我,心里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雅格塔,我不得不要求你这样做,即使对你来说十分危险。”

“天鹅?”她呼吸急促起来,“你敢肯定吗?”她突然顿在了路中央,一个马车夫冲我们大喊,我们闪到一边。

“这个世界容不得伊琳诺那样或者我这样的女人飞黄腾达。这个世界容不得自发地思考、自发地感受的女人。一旦我们觉醒,或不再青春年少,整个世界就会立刻以千钧之重压在我们头上。我们不能向世间展露我们的才能。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容不得那些未知或难解事物。生于此世,女人必须深藏不露。伊琳诺·柯布汉姆是个好奇心很重的女人。她总去见那些寻求真理的人,主动求学,拜博学之士为师。她为此付出了可怕的代价。她也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女人,为此也同样付出了代价。”我打住不说,看她是否能理解;可是她圆圆的可爱小脸写满困惑,“殿下,您要我运用我的天赋,就等于是把我往火坑里推。”

“就是这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能说明什么呢?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殿下,每个女人的内心都有某个部分,住着一个疯狂、丑陋又恶毒的老巫婆。我的人生任务就是藏起这一部分。每个女人都承担着这个任务,必须全力否定心中的那一部分。”

我摇摇头。我灵光一现想到天鹅只不过是因为我不想提到女儿的名字。此时此刻,正像以往那样,我发现一个谎言总是接着又一个谎言。

我默默等待。过了片刻,她满脸忍俊不禁,接着哈哈大笑:“哎呀,雅格塔,你这是在告诉我,你不是什么又疯又丑又恶毒的老巫婆吗?”

“天鹅是兰开斯特家族继承人的象征。”她提醒我,“你的预视说明我儿子爱德华将继承王位。”

“我这一生的夙愿之一,就是绝不要落得和伊琳诺·柯布汉姆同样的下场。”

“预视从来都不会说得很明白……”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那又如何?”

她笑得一脸灿烂:“你还不懂吗?这是咱们的出路!国王可以让位给他的儿子。这是我未来的前进方向。那只天鹅就是我的儿子。我会让爱德华王子坐上英格兰的王座。”

我顿住了,就像小鹿嗅到了危险的味道:“陛下,伊琳诺·柯布汉姆曾去讨教炼金术士,结果在皮尔城堡坐了十一年牢,到死方休。”

尽管召开了一次国会有史以来最有争议也最为危机重重的会议,尽管传唤了三大权贵觐见——他们全都带来了自己的军队,国王依然悠然自得地看待自己和这个世界。他深信所有大事都能在没有他的情况下相亲相爱地和平解决,他计划等到万事都尘埃落定之后再出面,送上他深深的祝福。他借口为和平而祈祷,远离了伦敦,与此同时贵族们为协约的价钱锱铢必较,互相威胁,几乎就要拳脚相向,最后终于达成和解。

“我要你和我一起去见一位炼金术士。”

玛格丽特几乎发了狂,看见自己的丈夫抛下管理各大诸侯的职责不理,只一心向上天祈求他的国土平安——却把守护它的职责扔到别人肩上。“他怎么能召唤他们去伦敦,就这样把我们丢下不管呢?”她向我发问,“他怎么能这么傻!”

我们一同披上斗篷,以风帽遮脸:“见谁呢?”

的确,这只是半吊子的和平。所有人都同意约克的领主们应该为袭击国王的军队付出代价,他们也承诺会付巨额罚金给兰开斯特的后裔们,以补偿他们的父辈之死。可他们付的是赊账用的木棍,这些都是国王之前给他们的——永远不会兑现的毫无价值的承诺。只是兰开斯特无法拒绝,因为一旦拒绝,就等于是承认这个国家空无一文。这是一个出色的笑话,也是针对国王的莫大侮辱。他们承诺会在圣阿尔本兹修建礼拜堂,为逝者举行弥撒,他们也都发誓从今往后固守和平。只有国王觉得这样一场将世代延续的深仇大恨能轻轻松松被几句甜言蜜语,几根棍子和一个承诺所终结。除了他,我们都预见到谎言和耻辱将招致死亡和谋杀。

某个冬日黄昏之时,王后传唤我觐见:“我要你与我一起来。有个人我希望你能见一见。”

随后,国王从避难所回到伦敦,宣称今天天气真好——我们应该一起走走,手牵着手,所有人都会得到宽恕的。“雄狮必须与羊羔共眠。”他这样对我说,“你明白吗?”

我们与其余领主一起接到传唤,在圣诞过后的寒冬之时,来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黑暗,更加风声鹤唳的伦敦。大大出乎意料的是,我们没有见到任何审讯和惩罚,反倒是国王驳回了王后的要求,准备进行和谈。他苏醒了,某种幻象朝他体内灌入了生机,突然之间他神清志明,意志坚定,铁定了心要解决两大家族之间的争端,他下令约克的领主必须为他们在圣阿尔本兹的残忍无道付出代价,交纳罚款,还要建立一座礼拜堂以纪念逝者;然后与他们敌人的子嗣一同发誓结束这场世代相传的宿怨。王后要求以叛国罪起诉沃里克伯爵,但是国王却要宽恕他,把他视为悔过自新的罪人。整个伦敦就像个炸药桶,一群顽童绕着它玩火自焚。国王默诵着主祷词,为自己的新主意而兴奋不已。那些报复心极重的萨默塞特和诺森伯兰郡的子孙们走到哪都随身佩剑,誓要将他们的血仇代代相传;约克的领主也毫无悔改之意——沃里克伯爵的手下的制服愈发华丽,沃里克在伦敦人眼里也成了慷慨大方的代名词,伯爵夸耀说他们已经掌控了加莱和英吉利海峡,又有谁敢反驳?而市长大人将伦敦每个成年男人都武装起来,派他们四处巡逻,维护和平,可此举只是造就了又一支人人惧怕的军队。

我的确明白——我分明看见一座因党同伐异而四分五裂的城市,硝烟已经燃起。我分明看见埃德蒙·博福特的儿子,在圣阿尔本兹失去了父亲的男人,被要求与索尔斯伯里伯爵手牵手同行,他们拉开了一臂之距,仅以指尖相触,仿佛能从指尖感觉到潮湿的鲜血。在小博福特身后的是他的杀父仇人,沃里克伯爵,正和埃克赛特公爵两手紧握,此人曾暗自发誓绝不宽恕仇敌。旁边走来的是国王,看上去气色不错,周身洋溢着喜悦,因为他觉得此时的情形显示了贵族们在他的统治下再次携手同心。走在他后面的是王后。

伦敦 威斯敏斯特宫

她本应独行。我一看见她,就知道她本应像一位女王般傲然独行。然而国王让她和约克公爵手牵手。他觉得这样显示了他们的友情。实际上并非如此。这样做只是昭告天下他们过去是仇敌,将来也可能再次结仇。这样做没有展现丝毫善意和宽恕,只把玛格丽特放在了这场死亡游戏的棋盘上——不是作为一位远离争斗的王后,而作为一位好斗的女王,约克就是她的对手。在今天所有的荒唐事里,在所有手牵着手的人们之中——包括我和理查德——他们这几对是最暗藏杀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