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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6年夏

“明明有人跟我说过萨默塞特公爵才是叛徒,他被关在伦敦塔里啊。”

“约克公爵,理查德。理查德,约克公爵。”

冷不丁地提到埃德蒙·博福特,而且还是从国王的口中说出,让她又惊又痛,我看见她的脸色一下变白了,看向别处。她就这样顿了一会儿,等到扭过头来时已经完美地控制住了情绪。这个夏天我已经见识到了她的决断力和勇气的成长,她正在迫使自己成为强悍的女性。她一直都有坚强的意志,而现在丈夫生病,国家也叛乱四起,令她更加努力使自己变为一个能保卫丈夫、统治国家的女性。

这个回答让国王满意了一会儿:“他叫什么?”

“不,大错特错。埃德蒙·博福特,萨默塞特公爵,从来就不是什么叛徒,更何况他已经死了。”她极轻、极坚决地说道,“他在圣阿尔本兹之战遇害了,死于约克公爵的同盟,邪恶的沃里克伯爵之手。他为我们而战,死得光荣。为了他的死,我们绝对不能原谅他们。你还记得我们说过的话吗?我们说过我们绝不原谅他。”

我看见她咬住嘴唇强忍恼怒:“不。他是个叛徒。”

“哦不……呃……玛格丽特。”他摇了摇头,“我们必须宽恕我们的敌人。如果我们希望得到宽恕,也必须宽恕他人。他是法国人吗?”

“老天爷啊。”理查德小声嘟囔道。

她看了我一眼,我知道自己的恐惧完全写在脸上。她温柔地拍拍他的手,从王座上起身,跌进我的怀里,就好像她是我的小妹妹,受了伤,哭着寻求安慰。我们一起走到窗边,留下理查德一人走向王座,轻声对国王讲话。她靠向我,我搂住她的腰,两人一起眺望厚重的城墙之中阳光普照的美丽花园,风景在我们脚下徐徐展开,像一幅镶嵌在画框中的刺绣。“现在一切都由我管理了。”她静静地说,“埃德蒙死了,国王又丧失心智。我真孤独啊,雅格塔,我就像一个孑然一身的寡妇。”

“哦,他是法国人吗?”国王用小男孩的声音问道。

“议会呢?”我问。我想如果他们知道了国王实际上有多虚弱,会让约克复位继续当护国公的。

“雅格塔会告诉你约克公爵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必须做好准备和他开战。”王后说,“雅格塔会告诉你我已经准备周全了,肯定能赢。雅格塔还会告诉你,只要我一声令下,他就会灰飞烟灭。他是注定灰飞烟灭的,因为他与我们为敌。”

“议会归我管。”她说,“他们对我唯命是从。”

“大人。”我说道,向他行屈膝礼。

“可是他们会说……”

他看向我,但脸上完全没有流露出认出我的神色,只有稚子般的茫然目光。他显得前所未有地年幼,似乎对于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忘记了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切知识,浑身上下洋溢着纯真的光。我听见身后的理查德悄悄惊呼。他被国王的景象所震惊了。我已经事先提醒了很多次,但他一直没有意识到国王又重新变成了王子,一个男孩,一个婴儿。

“他们在伦敦说什么完全影响不了在这里、在肯尼沃斯的我们。”

玛格丽特抬头看见我进来,喜不自胜地叫道:“看啊,陛下,我们的朋友来啦:这是雅格塔,里弗斯夫人,贝德福德公爵遗孀。你还记得她和我们有多么亲吧?你还记得她的第一任丈夫,你的大伯约翰,贝德福德公爵吧?而这位是她的第二任丈夫,那个坏蛋约克公爵想抢走加莱的时候,就是这位里弗斯男爵帮我们守住的。”

“可是等到你需要召开国会的时候呢?”

我们刚刚洗去路上风尘就立刻接受了她的觐见,她和国王坐在一起。我马上就发现国王的病情更严重了,他双手轻抖,脑袋不停左右摇摆,好像试图否定自己的想法,试图逃避现实。他微微发颤,就好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只想躺在玉米堆里,远离这个世界。我看着他那副样子,情不自禁地想伸手扶稳他。

“我会传唤他们来考文垂,那里的人们敬爱我和国王。我们不会回伦敦的。而且我只会传唤那些尊敬我的人。没人会追随约克的。”

“她这是在为打仗做准备呢。”我丈夫冷冷地说,“她真的觉得约克的理查德有胆子攻打国王?”

我大惊失色地望着她:“你是非回伦敦不可的,王后殿下。夏天倒没什么,可你不能永远不让王室和国会回城。而且你也不能把约克的人排除在政府之外啊。”

在玛格丽特的王国中心,在全英国她最爱的城堡肯尼沃斯,理查德和我进了宫。我和卫兵骑马上前,发现心中隐忧成了现实:正如那天晚上天空的预言,她真的准备打一场围城战了。枪已经上了膛,枪口伸出新近修葺的城墙。吊桥已经放了下来,横亘在护城河中央,可是上过油的锁链丝毫没有放松,随时准备把桥合上。拱门上的铁闸门正闪闪发光,一听号令就会马上关闭,而从佣人们的数量和机敏的反应看来,她压根没把这里当成家,而是在武装一座城堡。

她摇头道:“我恨那里的人,他们也恨我。伦敦已经病入膏肓,满是叛徒。他们支持国会和约克,反对我。他们管我叫外来的王后。我只需从远处通知他们。我是伦敦的女王,但他们永远也不能亲眼见我,不能花属于我的一分钱,别想得我一星半点的支持或祝福。肯特、艾赛克斯、苏塞克斯、汉普郡、伦敦——全是我的敌人。全都是些叛徒,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们。”

我在他的怀中睡着,就像美人鱼潜入黑暗的水里。但半夜时,有东西唤醒了我。起初我以为是哪个孩子,于是挣扎着醒来,钻出被子坐在床边侧耳倾听。但屋子里毫无声息,只有开裂的地板在吱呀作响,还有风叹息着穿过打开的窗户。屋中一片安宁,因为它的主人终于平安到家了。我走到卧室外面的房间,打开窗户,拉开木制百叶窗。夏天的夜色如斯深沉,呈深蓝色,深如一条丝质缎带,月亮正圆,像一轮浑圆的银章,低垂在地平线上,正在缓缓下沉。但在东方的天空里,有一束强光——贴近地面,形如一把尖刀,指向英格兰的心脏,指向中部地区,我知道玛格丽特正在那里武装城堡,准备对约克家族发起新的进攻。我凝视那颗黄色的彗星,不像月亮那样苍白黯淡,而是通体金黄,像一把鎏金佩剑指向我国的心脏。我心下一片雪亮,知道它必然预示着战争和流血,理查德会像往常一样在最前线厮杀,而现在我还要为别的男人牵肠挂肚:女婿约翰,儿子安东尼,还有其他那些要在战乱的国度中成长的儿子们。那一刻,我甚至想起了约克公爵的年轻孩子,那天我在威斯敏斯特看见他和他的母亲在一起。年轻的爱德华,那英俊的男孩,他的父亲无疑也会带他上战场,他的生命也处在危险之中。这把佩剑悬在我们每一个人头顶的天空之中,仿佛在伺机劈头砍下。我凝视良久,心想这颗星应该被称为寡妇星,随后关上百叶窗,回到床上睡觉。

“可是国王……”

“如果你能找到完美的琴师,就一直保持下去。”他轻柔地说,“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我一生寻求的女人。”他把我收进温暖的臂膀之中,沉入了梦乡,一直将我搂得很紧。

“他会好起来的。”她不容置疑地说,“今天他状态不太好。今天不是个好日子罢了。有些时候他还挺好的。我会想法子治好他,我手下有一些医生没日没夜地研究新疗法,还有一些合法的炼金术士为他蒸馏净水。”

“这把老琴还能弹出什么新曲儿吗?”我假装恼怒地问。

“国王不喜欢炼金术,不喜欢任何和炼金术沾边的东西。”

那一晚在床上,我觉得很害羞,怕他会觉得我变了——又过去了一年,又一次分娩让我的腰臀变得更宽——可他对我温柔细致,爱抚我,就像他仍然是我的侍卫,我仍然是年轻的公爵夫人。“就像弹鲁特琴。”他笑个不停,悄声道,“只要一拿到手里,你就永远能想起该怎么使它。记忆也许不可靠,但身体永远记得。”

“我们必须找到治疗方法啊。我正颁发许可给炼金术士,让他们可以合法研究。我必须得咨询他们啊。现在这是允许的了。”

理查德环顾四周,他的孩子们冲出大门,男孩们向他脱帽,女孩们朝他奔来,他俯身蹲下迎接她们,两臂张开,让她们投入自己的怀抱。“感谢上帝,我回家了。”他眼含泪水,“感谢上帝带我平安无事地回到这里,我的家,还有我的妻子和孩子身旁。”

“他们怎么说?”我问她,“那些炼金术士?”

“哦是的,还有其他孩子也是。”

“他们说国力颓败,国王必然虚弱;不过他们预见到他的重生,他又会像换了个人一样的,国家也会焕然一新的。他们说他要行经烈火,方能洁净如纯白玫瑰。”

“他长得结实吗?”

“纯白的玫瑰?”我震惊了。

“这是爱德华。”我自豪地说,叫奶妈上前把孩子交给他父亲。爱德华睁开深蓝色的双眼,严肃地打量他的父亲。

她摇头道:“他们不是指约克。意思就是要纯净如一轮白月,纯净如清水,新雪,具体什么说法并不重要。”

他摇头道:“从来没听说这事。我太想从你那里得到一句贴心话了。你一个人挺下来——还新添了个孩子呢!”

我垂下头,觉得这可能很重要。我看了一眼理查德。他跪在王座旁,国王正俯身向前,热心地对他讲话。理查德频频点头,温柔得好像正和我们的小儿子交流一样。我看见国王的脑袋不住晃动,说话时舌头也连连打结,我也看见我丈夫握住他的手,缓慢而小心地吐词,就像一个善心人对一个白痴慢慢说话一样。

“我不停写信。”我说,“我不停写信,但我猜你没有收到。有时候我找不到任何人帮我捎话。我给你送去的水果和一桶腌肉呢?”

“哦,玛格丽特,哦我的玛格丽特啊,我太为你难过了。”我脱口而出。

“我没有任务了。沃里克会安排他自己的人。我向上帝祈祷再也不用看见那座城市了。你不知道那里多么荒凉,雅格塔。这么久以来我都仿佛被困在一个笼子里。郊外很不安全,勃艮第公爵的突袭和法国国王的威胁,我们时不时还会收到英格兰和约克领主那里来的入侵警报。整个城市都在崩溃的边缘。那里的人公开反叛,但没人能责怪他们,最糟糕的是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不知道英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且,我还不能得到你的消息。甚至不知道你生孩子的时候顺不顺利……”

她的灰蓝色的两眼盈满泪水。“我现在完全孑然一身了。”她说,“我这一生还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孤独过。但我是不会被命运之轮玩弄在股掌之间的,我不会堕落。我要统治这个国家,让国王恢复如初,还要亲眼见到我的儿子坐到王位之上。”

“你现在无官一身轻了?你不用回去了吧?”

理查德认为她是不可能缩在中部地区统治整个国家的;可是夏天来了又去,燕子每晚盘旋在肯尼沃斯的屋檐下,一天天过去,燕子越来越少,它们飞去南方,从我们的身边逃离,王后却仍然拒绝回伦敦。她实行铁腕政策,丝毫不留讨论余地。她只是一味向着皇家议会发号施令,这个议会是她挑选出来的,唯她是从,绝无二话。她从来不召唤下议院的人参加国会,因为他们可能要求国王回他的王都。伦敦人很快就开始抱怨那些抢了他们的生意还敲诈正直英国人的外国佬,说一切都是这个外国王后造成的,她既痛恨伦敦,又不保护诚实的生意人。接着有一支法国船队突袭了海岸,比以往胆子更大,走得更远。他们直闯桑威奇港口,掠夺全镇,四处破坏,抢走一切值钱的东西,然后一把火烧了市场。所有人都把这事怪在王后头上。

我的眼泪打湿了脸颊,他边亲吻泪水边喃喃道:“我也想你。上帝啊,有好几次我还以为我永远也不能回家了。”

“他们真的说是我命令船队来的?”她朝理查德大叫,“他们疯了吗?我干吗要让法国人袭击桑威奇啊?”

“我想你。”我呢喃。

“这次袭击是您的一位朋友领导的,皮埃尔·德·布雷热,”我丈夫冷冰冰地指出,“而且他手上还有绘有浅滩和河床的地图:英国制的地图。人们都问他怎么能弄到这些地图,都说您与他联手,因为您可能需要他帮忙。而且您之前还发誓一定要让肯特为支持沃里克之举受到惩罚。您知道的,德·布雷热拿我们英国人开了玩笑。他带着球和球拍,跑到城镇广场上打网球。这是侮辱。桑威奇的人民认为是您派他去侮辱他们的。这是一种法式幽默。我们可不觉得哪里有趣。”

“亲爱的。”他气喘吁吁地对我说,“这段日子像永远一样久。我害怕你把我的事全忘了。”

她冲他眯起眼睛。“我希望你不要变成约克党人。”她轻声道,“想到你也会和我作对,这可真让我难过,而且也会害雅格塔伤心。看到你被处刑我会很难过。你已经逃过死神无数次了,理查德·伍德维尔。要下令处死你,我心里可是会很不好受的。”

我可以看到军旗的颜色,接着便确信那是他的旗帜,一发现带头骑在那匹骏马身上的男人是他,我就忘了一切计划,把爱德华塞进奶妈的怀里,拎起裙子就冲下阳台,跑下台阶来到路边。我听见理查德喊道:“你好呀!我的公爵夫人!我的小公爵夫人!”看见他停步翻身下马,下一秒我就在他的怀里,他的吻激烈到我不得不把他推开,然后又拉回来抱紧,我的脸埋在他温暖的颈窝,他吻我的头发,仿佛我们是已经分开了整整一生的甜蜜恋人。

理查德直面她,毫无畏惧。“您问我人们为何指责您。所以我就告诉您原因,殿下。这并不是说我也有同样的想法,只除了我也很不解为什么德·布雷热手里有那些地图。其余都只是在一五一十地汇报。而且我还要告诉您更多:如果您放任英吉利海峡里那些海盗和法国船只不管,沃里克伯爵可是会从加莱出海代您出手的,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会把他视为英雄。您让海盗在英吉利海峡横行、让德·布雷热袭击桑威奇,根本没有破坏沃里克的名誉;您是在自损脸面。南部城市必须受到保护。国王必须出面回应这次挑衅。您必须保证英国船只在英吉利海峡的安全。就算您不喜欢肯特,那里也是您的王国的沿海前线啊,您必须守卫它。”

我没有等很久就盼到了丈夫的归来。首先,我收到一封信,说理查德已经从加莱的岗位解放了出来,然后——几乎和信使后脚跟着前脚——我看到格拉夫顿通往我家的路上扬起灰尘,便把爱德华抱出摇篮,搂在怀里,手搭凉棚,看向远处的路。我计划让理查德骑马出现的时候看见我站在这里,怀抱我们的新生婴儿,身后是我们的家,四周是我们安全的土地,他会知道我一直相信他,抚养他的孩子,守护他的土地,正如他相信我一样。

她点点头,怒气在一瞬间就烟消云散:“是的,我明白了,我切切实实明白了,理查德。我以前没考虑到南部海岸。你能帮我想一个计划吗?我们怎样才能保护南部海岸?”

我等待理查德回到我们在格拉夫顿的家,和我们的孩子一起享受夏日时光。伊丽莎白和她的新生儿一起住在格鲁比,她妹妹安妮正在造访她家。我已经让安东尼跟随斯凯尔斯爵士,作为他的侍卫。斯凯尔斯勋爵有一个独生女,也是他的继承人。我的玛丽已经十三岁了,我必须为她寻觅一位好夫婿。她和她妹妹雅格塔住在白金汉公爵夫人那里,学习家中规矩。我的儿子约翰留在家里,他和理查德必须在新导师的指导下进行学习。玛莎今年也将加入到教室之中。伊琳诺和莱昂内尔还在育儿室里,还有他们两岁的小妹妹玛格丽特,小弟弟爱德华。

他鞠了一躬,像平时一样沉稳:“这是我的光荣,王后殿下。”

北安普敦郡 格拉夫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