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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5年春

他摇头道:“我只看到小规模的战斗,无非是在街头巷尾和小酒馆里有骚乱。比起战斗更像是打架。”

“不是说消息,笨蛋。白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看见了什么?”

“你看到国王了?”

“我只负责把消息原封不动地传到。”他说。

他东张西望,好像害怕有人偷听。“他的脖子中了一箭。”他说。

“发生了什么?”我开门见山地问,“王后想知道。”

我惊呼出声。

她带头出了房间走向教堂,其余人别无选择,只好跟在后面。信使开始放慢脚步走到后面,但我抓到他的袖子,把他拽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把他当做一匹易惊的马,不让其他任何人抓住。

信使点点头,和我一样吓得双目圆瞪:“我知道这很可怕。”

“我们会的。”玛格丽特说。我因为她的隐忍自持而感到自豪,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背上,悄悄抚摸着。她把头转过来悄声说:“等他离开时抓住他,看在上帝的分上,去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转向侍女们说:“我会为国王的平安而祈祷感谢上帝,你们都跟我来。”

“他怎么会在射程范围内的?”我愤怒地问。

“他请求您和整个宫廷为他今天逃过一劫而感谢上帝。”

“因为沃里克伯爵派他的弓箭手穿过街道,攀到花园上面,在小巷里窜来窜去。他没有像大家预料的那样堂堂正正走到大街上。谁也没有做好准备。我觉得过去从没有人发起过那样的袭击。”

她咬住下唇:“没别的了?”

我把手按在心口,心脏因为庆幸而扑通直跳,庆幸于理查德守在加莱,不在国王的卫兵之列,不会遇到像杀手一样在小巷里神出鬼没的沃里克党羽。“王家卫队在哪?”我问,“他们为什么不保护他?”

信使抬头看她:“没有关于战斗的消息。”

“都被杀死了,大部分人跑了。”他只说了一句,“因为看到那样的场面了嘛。在公爵死后……”

“有关战斗的消息呢?”

“公爵?”

“国王吩咐您尽可以放心,说上帝会安排一切,一切都会很好。”

“一出酒馆就被砍死了。”

屏息许久的玛格丽特终于呼出一口气,带着不满的嘶声。

“哪个公爵?”我坚持追问,感觉两腿发抖,“哪个公爵一出酒馆就死了?”

“他说今晚好亲戚约克公爵会和他友好相处,明天约克会陪同国王陛下前去伦敦。”

“萨默塞特。”他说。

玛格丽特点了点头。

我咬紧牙关,紧绷身体,克制呕吐的冲动:“萨默塞特公爵死了?”

“国王陛下祝您一切安好,也向王子送上他的祝福。”

“是呀,白金汉公爵投降了。”

“你带来的消息是什么?”

我摇摇脑袋保持清醒:“萨默塞特公爵死了?你肯定?你真的肯定?”

他大步流星走进屋来,单膝跪地,手持自己的帽子。“从国王陛下那里带来的消息。”他说,松开紧握的手,展示出一枚戒指。玛格丽特朝我点点头,我走上前接过戒指。

“亲眼看到他倒下了啊,在酒馆外面。他一直藏在里面,不肯投降。他带着自己的人冲了出来,以为可以杀出一条血路;可他们把他砍死在门槛上了。”

“你可以进来告诉我消息内容了。”她说。

“谁?谁把他砍死的?”

王后站起身来,我走到她身边。她轻轻颤抖,脸色却平静而坚决。

“沃里克伯爵。”他简明地说。

到了最后,夜色渐深,仆人们带着灯火走进屋来,悄然无息地点亮四处的壁灯和烛台,卫兵打开大门走了进来,宣布道:“国王的信使求见。”

我点头,知道这势必成为一场血海深仇:“国王现在在哪?”

玛格丽特在房内来回踱步,因为等待而愤怒,因为不耐而狂乱。她的侍女们缩到墙边,大气也不敢吭。我在门口拦下抱着小王子的保姆。今天下午可没有留给他玩耍的时间。我们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又无从得知。王后朝伦敦派出了更多信使,又派了三人前往圣阿尔本兹,向萨默塞特公爵带去她的密函,接下来我们能做的也只有等待。等待,并为国王祈祷。

“被约克公爵控制住了。他们今晚会休整,搜寻伤员,他们在圣阿尔本兹四处掠夺,当然了,整个镇子都会被洗劫一空。明天他们全都要来伦敦了。”

另一个人带着消息回来通知我们说发生了交战:国王扬起了军旗,约克公爵随即发起进攻,然后被杀了。王后听到这个消息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按在心口。但后来,到了晚上,被我们派去伦敦的信使回来了,说从他在街头巷尾收集到的消息来看,最大的战斗发生在萨默塞特公爵的人和沃里克伯爵的人之间,沃里克伯爵的人挤过花园和矮墙,爬下鸡舍,穿过猪舍,来到城镇中心,避开各种路障,从完全出人意料的方向杀了出来,震住了萨默塞特公爵的士兵,乱了他们的阵脚。

“国王可以上路吗?”我很是替他担心,这是他第一次参战,结局就如同一场大屠杀。

一个人告诉我在狭窄的街道中发生了一些暴乱,但他无法看出谁占上风,因为他受伤了,被抛在原地。没人向他伸出援手,这是最让普通士兵感到气馁的事情。他边说,边留意王后的脸色。“这么做会让你不知道你的主人到底还关不关心你。”他抱怨道,“抛下一个士兵不管,可算不上好领主啊。”

“他会隆重驾到。”信使阴郁地说,“他的好朋友约克公爵在一边,索尔斯伯里伯爵理查德·内维尔在另一边,伯爵的儿子、年轻的沃里克伯爵、这场战斗的英雄,会拿着国王的剑走在前面。”

然后,到了第二天下午很晚的时候,我们收到了消息,可怕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真假难辨。我们下令把信使们带到王后面前,下令抓住从某些战斗中逃走的士兵,把他们带到王室房间说出所见所闻,又派人十万火急朝北而行赶往圣阿尔本兹。在那里,约克公爵没有平静地走向为他准备的苦刑,没有耐心等待被人当做叛徒提审,而是召集军队,前来恳求国王赶走他的敌人,恳求国王当一位全英国的优秀统治者,而不是独宠兰开斯特家族。

“游行吗?”

我没有按照她的吩咐上床睡觉,尽管我知道我很扫兴。我走到窗前,打开木制的百叶窗,俯视月光下的河边草甸,还有河流那纤长的银色曲线。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精神会如此萎靡,在这样一个英格兰五月的夜里,在这样一个整年中最美丽的月份。我的丈夫熬过这次考验后就能回家,英格兰的国王重新掌权,亲自出征打倒他的敌人。

“胜利的游行,对某些人来说。”

“我要睡觉了。”她恼火地说,“到了早上我们可以开开心心去打猎。你可真会扫兴,雅格塔。你也去睡吧。”

“约克家族掌握了国王,他们拿着他的剑,而且还要来伦敦?”

“我不知道。”我颤抖了,“我希望能万事顺利。”

“国王要头戴王冠出现在世人面前,让大家都知道他现在身体健康,神清志明。在圣保罗,约克公爵将把王冠戴到他头上。”

我摇头不语。我不知道她为何不开心兴奋,就像萨默塞特公爵第一次向她解释计划的时候那样。我不知道这座曾经像家一样温馨的宫殿,为何今晚却显得如此冰冷孤寂。我不知道那女孩为何非要念个讲述儿子和继承人在成为家长之前就融化消失的故事。

“一场加冕?”听到这话很难不发抖。这是身为君主最为神圣的时刻之一,国王将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第二次的加冕礼。这一举动本是为了向世间宣布国王再次回归,重新掌握权力。但这一次恰恰相反,典礼将昭告世人他失去大权。他要显示给世人的将是约克公爵掌握了王冠,只不过让他戴着而已,“他让公爵为他加冕?”

“怎么会不顺利呢?”

“而且我们都会知道他们已经和解。”

“这周内吧?”我猜道,“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我瞥了一眼门口。我知道玛格丽特正等着我。可我却要去告诉她萨默塞特公爵死了,她丈夫落到了敌人手里。

玛格丽特传我到她的卧室,我坐到她身边,她们正在抬起像帽子一样裹在她的头上、低垂过耳的头饰,解开辫子,梳理她的头发。“你觉得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她问。

“没人会认为这样的和平会持久。”我轻声说,“没人会认为他们已经和解。这是腥风血雨的开端,而不是结束。”

这个悲惨的故事让我无比感伤,我变得多愁善感,苦苦想念我那在格拉夫顿的儿子们,我再也不能见到的路易斯,还有最大的儿子安东尼,今年十三岁,很快就要拥有自己的盔甲,当上他父亲或者另一个贵族的侍卫了。他很快就会长大成人,我真希望他能重新变回一个小宝宝,被我抱在怀里。这让我又一次渴望与理查德相会,我们这一生从未分开得如此之久。等到约克公爵被国王铲除,埃德蒙·博福特接过他在加莱的指挥权,命令理查德回家,我们的生活就能再一次回到正道上了。

“他们最好这样想,因为不久之后,就连提到这场战斗都是叛国大罪了。”他冷冷地说,“他们说我们必须忘掉这场战斗。你猜怎么着?我离开的时候,他们正好通过了一项法律,让我们都把嘴闭紧。要显得这事从没发生过一样。”

她的不安影响了每一个人。我们在王后的房间内用餐,而不在大厅,那里的卫兵和家臣抱怨着就算国王康复了也没有佳肴可吃。他们说宫廷不再是应有的样子。实在太安静了,就像一座被施了无声魔法的城堡。王后对批评充耳不闻。她召来乐师,只在自己的房内,为她一人演奏,年轻的姑娘们翩翩起舞,但她们只是做做样子,因为没有年轻英俊的随从们在一旁欣赏她们的舞姿。最后,王后命令一个侍女为我们诵读骑士故事,我们坐着,手里做着针线活,倾听关于一个王后的故事,她渴望得到一个在隆冬季节出生的孩子,于是生下了一个完全由冰雪造就的婴儿。这个婴儿长大成人后,她丈夫带他上了战场,他融化在了滚烫的沙砾之中。可怜的孩子啊。从此之后他们就没了儿子,就连冰雪形成的儿子也没有了。

“他们想要人们装出一副事情从没发生的样子!”我惊呼。

我没有提醒她约克公爵在伦敦极受爱戴;行会和商人们都信任他那冷静而理性的头脑,他在城市和乡村建立和平而良好的秩序,而让商业得到蓬勃发展。公爵还是护国公的时候,商人们能在安全的道路上运送自己的商品,税率也降低了,因为挥霍无度的王室处于他的控制之下。“他们很快会回来的。”我说,“也许约克会像以前那样恳求宽恕,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了。”

他苦笑道:“为什么不呢?这又不是什么大战,夫人啊。也说不上光荣。最高贵的公爵藏在一个小酒馆里,刚一出门就一命呜呼。不到半个小时,一切都打上句号,国王连剑都没有拔出来。他们发现他躲在一个皮货店里的兽皮下面,他们在猪圈和花园间追赶他的军队。谁也不会满心自豪地记住这样一场战争的。十年以后,谁也不会在火炉边上讲述当时的场面,也不会跟孙子提起这事的。所有曾在那里的人都希望能彻底忘记。我们没有浴血奋战,也不是死里逃生的幸运儿。”

玛格丽特在走进自己房间时打了个颤,尽管炉架上燃着旺火,墙上挂着鲜艳的壁毯,夕阳的余晖正在温暖这些漂亮的房间。“我真希望他们没走。”她说,“我真希望他们召唤约克公爵去伦敦,在那里回答我们。”

我在玛格丽特的房间里等待,她在教堂向上帝致谢之后,便带领宫里人回来。她一看见我严肃的脸,就宣布自己很累,要和我独处。最后一个侍女关门离开之后,我开始动手拆她的发钗。

在小教堂里,我们依然为国王的健康祈祷,并为他的康复感谢上帝。但是任何事也不能让王后打起精神。她无法忘记曾被自己国家的领主们囚禁,被迫等待沉睡不起的丈夫醒来,害怕再也无法恢复自由。因为这次羞辱,她无法原谅约克公爵理查德。她不可能高兴得起来,因为那个在艰难岁月里唯一支持她、和她同样忍受囚禁的男人,此刻不得不再次出发对抗他们的敌人。她对他的胜利毫不怀疑;可没有了他在身边,她无法开心。

她抓住我的手:“不用了,雅格塔。我现在无法忍受被人触摸。告诉我,情况很糟,是不是?”

王后在普拉森舍宫里浮躁不安,虽然家中其他人都充满信心地忙忙碌碌,等着国王和他钦点的议会取得胜利的消息。沿河的花园里开满白色和浅粉色樱花,花瓣在空中飞舞。我们在风中走向河边,风儿卷起一地落英缤纷,仿如漫天大雪,逗得小王子哈哈大笑,在后面追逐。他的小胖腿打了趔趄,保姆慌忙俯下身去。在田野和河边,迟开的水仙花依然在频频点着奶油色的脑袋,草地的树篱中满是白色花朵,黑刺李在黑色的花梗上朵朵盛开,山楂树上,绿色的花朵含苞待放。河边的杨柳沙沙作响,柳枝垂向清澈的水面,绿水倒映着碧叶。

我知道换做是我,也宁可先知道最坏的消息。“玛格丽特,告诉你这事简直让我心碎——萨默塞特公爵大人死了。”

我们走到大门口,向策马而过的他们挥手告别。国王的队伍走在最前面,他身穿旅行用的骑行服,和身边两个最受宠爱的公爵比起来,显得单薄而苍白。他们经过的时候,萨默塞特公爵对着玛格丽特摘下帽子,放在心口。她借助面纱的掩盖,将手指点在唇边。接着走过的是地位较低的贵族,然后是乡绅,卫兵们跟在后面。约莫有两千人随国王出行,他们轰隆隆地从我们身边冲过,骑着腿脚结实的高大战马,身形小一些的马则驮负行李和装备,接着是脚穿长靴的步兵们踏着整齐有序的步子走过,散兵跟在最后。

她一时间没听懂我说话:“公爵大人?”

“所以我在此向你告别,等到这项工作完成后在温莎见你。”国王说。他朝博福特和白金汉公爵露出微笑,“我的好亲戚们会照顾我的,我心里有数。你尽管放心,他们会一直在我身边。”

“萨默塞特公爵。”

“再合理不过了。”手下约有五百人、随时都能调用另外一千佃户的埃德蒙如此答道。

“你说他死了吗?”

“我相信这事很容易解决,也能和平收场。”他说得含糊不清,“我的堂兄,约克公爵,不得违抗我的权力。你知道的。我已经告诉约克家族的领主,他们必须解散军队。每人能保留两百人。两百人就够了,是不是?”他看向萨默塞特公爵:“订成两百很合理的,是不是?”

“死了。”

国王磨磨蹭蹭,一直拖着没去莱斯特,直到最后才来向王后告别,按照计划他早就应该到了。出发前埃德蒙·博福特站在他右边,白金汉公爵亨利·斯塔福德站在他左边。在他身后的贵族们都身穿便装,有些人身穿轻甲,大部分人打扮得都像只是出门行乐。我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兰开斯特家的亲族,抑或受兰开斯特家族所雇佣的人。这里不再是属于英格兰宫廷,不再接受众多家庭或家族的支持,这里是兰开斯特家族宫廷,非友即敌。国王朝玛格丽特深深鞠躬,她礼貌地祝愿他路上平安,满载而归。

“你是说埃德蒙?”

很难让所有人都行动起来:必须传唤领主和乡绅们,必须向他们解释这个计划,让所有人都知道,约克公爵为国效忠,却好心没好报,他的成就都将受到唾弃,他和盟友都将被排除在议会之外,举国上下都将与他作对。

“埃德蒙·博福特,是的。”

起初,计划进行得十分美满。理查德回到加莱,给士兵们发了军饷,并向整个要塞宣布国王重新大权在握,由萨默塞特公爵辅佐,兰开斯特家族再次占了上风。枢密院翻脸不认人,开始和曾被他们称为大救星的约克公爵作对,同意在没有他的情况下召开议会。他们选择莱斯特作为这次会议的避风港,这里是王后势力的中心腹地,是她最喜欢的城市,也是兰开斯特家族世代以来的根据地。选择莱斯特让他们感觉安全,但这个选择也让我和任何关心此事的人知道,他们是在害怕伦敦市民们会怎么想,害怕苏塞克斯的村庄里的人们会怎么说,害怕杰克·凯德的家乡肯特将会发生什么。

慢慢地,她灰蓝色的眼睛充满泪水,嘴角发抖,她用手按住太阳穴,好像脑袋因为痛苦而嗡嗡作响:“他不可能死的。”

“约克公爵以前也认过错,”理查德说,“不管身体状况如何,国王毕竟是国王,权威摆在那里。王后和萨默塞特公爵认为只要在战场上打败约克公爵,就能说明我们是正义的一方。我得为英格兰守住加莱,一切结束之后我会平安回来的。雅格塔,我爱你,等我。”

“他的确死了。”

“你觉得他们会说服约克公爵,让他乞求宽恕吗?”当他在马场上给马备鞍时,我问他,“如果他认了罪,向国王低头,你能直接回家吗?”

“你确定?那人肯定吗?当时的战斗场面可能很混乱,这消息可能有假?”

我们争取到了几天独处的时间,时间长到足以让理查德明白王后和公爵正在计划什么。他们计划来个彻底反败为胜,指控约克公爵理查德叛国,把他和他的盟友彻底推翻。我们在满腹疑问中骑马回到格拉夫顿,理查德问候了他的孩子,好好欣赏了新生儿,告诉他们他必须回加莱维持要塞的秩序,但很快就会回家的。

“也许吧,但那人非常肯定。”

“明天。”他把啤酒杯搁到一边,带我回到床上。

“怎么可能?”

我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我亲爱的,我也希望如此,但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等你明天看到宫里什么样子,你就知道了。”

我无言以对。我不准备现在告诉她细节:“短兵相接,在街道上……”

“王后和公爵都保证过了,我也在此向你保证。”他俯身捻起我的一绺头发,“为一个我们的祖国这样的国家效力是万分艰难的,雅格塔。但是国王已经康复,取回他的权力,咱们的家族又占优势了。”

“然后国王给我送来消息,命令我为他举行一场感恩仪式?他疯了吗?埃德蒙死了,他却想要感恩仪式?他什么也不在乎吗?什么也不吗?”

“然后你就会回家吗?”

一片沉寂,接着她颤抖地呼了口气,意识到自己到底失去了多少。

“原谅我。”他说,“如果不回去,我会很担心要塞。真的,亲爱的,那里之前经历了一段很糟糕的时期。”

“国王派信使回来也许不是为了感恩仪式的。”我说,“应该是约克公爵的命令。”

“我还以为你已经能回家了!”我哭了出来。

“我管那些做什么?雅格塔——没了他我该怎么办?”

他愁眉苦脸地说:“我必须代替博福特执行他接到的命令。要塞从内到外都已经四分五裂。我不能放着他们不管啊。我必须留在那里,直到公爵代替我为止,一到那时,我便立马直奔回你身边。”

我拉住她的手,免得她拉扯自己的头发:“玛格丽特,你必须忍耐。你必须勇敢。”

“船?”我问。

她摇头,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呻吟:“雅格塔,没了他我该怎么办?没了他我该怎么生存下去?”

“明天。”他说,“我想看我的孩子们,还有新得的女儿。然后我就要直接回去了,还得带上船,雅格塔。”

我把她领到大床前,轻轻把她按到床上。她的头一落到枕头上,眼泪就簌簌落了下来,打湿了精致的绣花床单。她没有尖叫,没有啜泣,只是在紧咬的牙关之后发出呻吟,仿佛试图压抑声音,但只是徒劳,就像她的痛楚。

“我们什么时候回格拉夫顿?”

我牵住她的手,无声地坐在她身旁。“还有我的儿子。”她说,“上帝啊,我的小儿子。谁还能教他怎样做个男人呢?谁还能保护他的安全呢?”

到了午夜时分,我叫人送来一些食物,我们裹在床单里吃着,身边是温暖的火焰。

“不哭。”我绝望地说,“不要哭。”

我们双手紧握,从格林威治的码头走向宫殿,像打马厩里出来的小伙子和大动春心的少女一样,偷偷爬上后门台阶,把门紧紧闩上,然后就是一天一夜。

她闭上眼睛,但泪水依然淌下脸庞,她依然在轻声呜咽,就像濒死的动物。

“去他妈的我的东西。”他欢快地说。

她睁开双眼,稍稍支起身来。“国王呢?”她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我想他就像他说的一样安全?我想他平安逃脱了吧?就和往常一样,感谢上帝?”

“去宫里。”我说,“来吧。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他受了轻伤,”我说,“不过,有约克公爵保证他的安全。他要带他来伦敦,同时举行隆重的仪式。”

“我们现在去哪?”他问道,就好像我们再一次回到了年轻时。

“没有埃德蒙我该怎么办?”她低声说,“谁来保护我?谁去守护我儿子?谁来守护国王的安全,如果他再次进入长眠该怎么办?”

“就停在那里。”我悄声说。

我摇头不语。说什么也无法安慰她,她不得不忍受失去他的痛苦,在早上醒来时知道自己必须统治这个国度,面对约克公爵,失去了为她所爱的男人的支持。她将一直孤独。她要身兼儿子的父亲和母亲二职。她将是英格兰国王和王后。永远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心早已碎了。

我很开心,我在他的怀里,脸埋在他的棉衣之中,他像熊一样紧紧搂着我,让我无法呼吸。我抬头看向他亲爱的写满倦意的脸,他的吻是如此激烈,让我闭上双眼,觉得自己再一次成了沉醉在爱情中的女孩。我喘了一口气,他落下更多的吻。码头工人和水手们都在起哄,叫嚷着些淫秽不堪的下流话,可是理查德甚至都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在我的披风之下,他把双手离开我的腰,抓住我的臀部。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完全不像是安茹的玛格丽特,而像一个鬼魂。她不说话,哑巴一样。我告诉侍女说她在震惊之下得了喉痛病,类似感冒,必须好好休息。但在她阴暗的房间里,她无声地坐着,手按在胸口,我看到她忍下呜咽,被自己的悲痛哽得发不出声音。她不敢出声,因为一旦开口,她一定会放声大叫。

“他向我保证过啦。国王将把掌管加莱的钥匙交给埃德蒙,当着所有人的面。理查德将作为忠诚的指挥官受到表彰,回到你身边。约克会被抓起来,王国将由埃德蒙·博福特和我来合法统治,这么一来,我们就都能开开心心的啦。”

伦敦正在上演可怕的一幕。国王忘记了自我,忘记了自己的地位,忘记了上帝赋予他的神圣的职责,准备去圣保罗大教堂重新加冕。没有大主教为他加冕;仪式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因为将是约克的理查德把王冠戴在国王头上。在挤进大教堂的数百看客和在教堂外聆听的数千人之前,一位王族为另一位王族加冕,好像他们平起平坐,好像谁服从谁不过是个怎样选择的问题而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宝贵之物。我的则是理查德。我瞬间就忘了要警告她的事,抓住她的手:“他会吗?”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坐在黑暗之中的王后,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仿佛刚学会怎样行走。“我必须去国王身边,”她说,声音微弱而沙哑,“他这是在放弃我们所拥有的一切。他一定是又疯了,而现在他正在交出自己的王冠和他儿子的继承权。”

“比起其他人,你才是最该高兴的!”她叫道,“埃德蒙向我保证了,说他会带你丈夫理查德回家。”

“等一下,”我说,“我们不能阻止这件事。不如伺机而动,看看能做些什么。我们等待的时候,你必须走出房间,适当进食,和你的人民对话。”

我摇头。我说什么都已经不能让她看到约克公爵根本强大到不该与之为敌的事实。

她点点头,她早已知道自己必须领导王室,而现在她成了唯一的顶梁柱。“没了他我还能做什么?”她向我喃喃道。

“不!”她回道,“因为国王本人已经在诸位领主之前宣布萨默塞特公爵是真正的朋友,忠诚的亲族,没有人敢对他说三道四。我们将在威斯敏斯特召开议会,约克不会受到邀请,然后我们将在莱斯特举办一场指控他的听证会,他会因未出席而受到控诉。中部地区对我们是很忠诚的,尽管伦敦有时候不太可靠。这将是公爵傲慢的终结,也是我对他的复仇的开始。”

我握住她的双手,手指冰冷:“你能的,玛格丽特。你能的。”

现在我不得不插嘴了:“王后殿下,这样做无疑是逼约克公爵彻底叛变吧?他势必要反对这样的控诉,为自己辩护。他会要求议会重新向萨默塞特公爵问罪,然后局面就变成了你们二人和你们的人,对抗他和他的人。”

我托一个一直信任的羊毛商人给理查德送去紧急消息。我告诉他约克家族将重新掌权,他必须做好准备,因为他们会来占领要塞,国王也在这些人的掌控之下。我还告诉他我爱他,想他。我没有央求他回家,因为在这个多事之秋,我也不知道他在家是否就安全了。我开始意识到,整个宫廷,整个国家,还有我们自身,都在从兄弟之争走向兵戎相见。

“埃德蒙说现在我们想怎么玩就能怎么玩了。我们有了清醒的国王,我们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我们有了一个儿子,无人能够否认的王位继承人,我们还能给约克一次教训,让他毕生难忘。埃德蒙说如果我们能证明约克正在盘算要篡位,那他必死无疑。”

约克公爵理查德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迅速行动了。他建议让王后到赫特福德城堡见她的丈夫,那里离伦敦大约一天路程。总管把此事告诉她,她发火道:“他这是要把我抓起来。”

我向她伸手:“王后殿下……”但复仇的想法让她太开心了,完全听不进去一句警告的话。

总管退后,避开她的怒火:“不是的,殿下。只是想给您和国王一个休息的地方,直到他们在伦敦召开议会。”

他在走廊尽头鞠了一躬,与她分别。玛格丽特转向我,春风满面。“他要去进谏国王说约克公爵不应该被议会承认。”她欢快地说,“我们要在身边安排兰开斯特家族的人。任何在约克公爵担任护国公期间所收获的东西都要取走,而且他的小舅子,索尔斯伯里伯爵,还有那个发育过度的小鬼,沃里克伯爵理查德·内维尔,也不在邀请之列。埃德蒙说他会让国王与我们的敌人作对,他们会被禁止靠近一切权力中枢。”她大笑,“埃德蒙说,他们会后悔那天把他关到塔里,把我关到温莎。他还说他们会跪着来见我。他说国王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我俩之间的事情,我们能指挥他。我们会把敌人统统赶下台,要么关到牢里,要么送上绞架。”

“我们为什么不能留在这儿?”

他以一个优美的动作站起身来,向她伸出手臂。“我们能一起走吗?”他提议,接着两人走向长廊。我和一个侍女跟在后面,我对剩下的人点头示意让他们原地呆着。我谨慎地故意在后面晃荡,这样一来和我一起走的人就不能偷听他们的耳语。

那人向我投来绝望的眼光。我扬起眉毛,无意帮他,因为我也不知道他们把我们送去亨利童年时的家有何用意。而且那座城堡四面都是高墙,外有护城河环绕,内有重重把守,简直像一座监狱。如果约克公爵是想监禁国王、王后和小王子,那他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地点了。

他走进王后的房间,英俊不凡,衣冠楚楚,仿佛刚从勃艮第的宫廷买新衣服归来,而不是在伦敦塔里等待叛国罪的审判。命运之轮又一次将他高举过顶,权倾朝野。他走进房间时,所有女士都心脏怦怦直跳,没人能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他在房间正中向玛格丽特跪下,她一看见他就跑过房间,两臂张开。他低下长着黑发的头颅,将她的双手按在唇上,呼吸她指尖的香水味。我旁边的侍女发出一声羡慕的轻叹。玛格丽特一动不动地站着,在他的触摸之下微微颤抖,然后极轻极细地说:“请起,我的大人,我们很高兴能看到您恢复自由之身。”

“国王身体有恙,王后大人。”管家终于坦言,“他们认为他不应该在伦敦抛头露面。”

仿佛是为了庆祝回归到英格兰的中心,王后和国王开放了格林威治的宫殿,召见各大领主。约克公爵依命到来,辞去护国公的职务,还发现自己的另一个名号——加莱治安官,也不再属于他了。这个名号再次安到了走出监狱、华丽地回归权贵之列的萨默塞特公爵埃德蒙·博福特头上。

这正是我们一直害怕听到的消息。她冷静地接受了。“身体有恙?”她问。“你说‘有恙’是什么意思?他又睡着了?”

国王醒来了,不知是不是上帝所愿,但肯定是王后所愿。她当即就给议会发了一封信,语调如此激烈,态度如此危险,以至于他们立马就把萨默塞特公爵从伦敦塔里放了出来,他们禁止他靠近国王二十里之内,也不许再以任何形式参政。公爵重整了自己在伦敦的住所,迅速武装起所有家仆,立即送信给他的朋友和党羽们说没人能阻止他留在国王身边,还说约克公爵将是第一个知道他卷土重来的人。

“他无疑显得十分疲劳,但并没有像以前那样一直沉睡;可脖子受伤,而且非常惊恐。公爵坚信他不应该暴露在伦敦的噪声和喧嚣之中,认为他应待在城堡里静养,那里曾是他的育儿室,他在那里必定能得到安慰。”

伦敦 格林威治 普拉森舍宫

她看着我,似乎想寻求建议。我知道她心里在想如果埃德蒙·博福特还在世的话会提什么建议。“你可以告诉公爵大人,我们明天就起程去赫特福德。”我对信使说。他一转身我就对王后耳语道:“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做?如果国王真病了,我们最好带他离开伦敦。如果公爵命令我们去赫特福德,我们也无法抗命。我们最好带他远离公爵和他的党羽。如果能守住国王,至少还能确保他的安全。我们必须把国王掌握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