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紧闭上双唇，忍下一声呜咽：“很长一段时间了。可看到您现在康复，我们实在太高兴了。如果您现在入睡，也会再次醒来的，是不是，陛下？您会试着重新醒来的吧？”
他们把他轻轻搀回椅子，我看见他在观察扶手和座位上的皮带。我看见他思考这些东西的用途，严肃地眨眼，然后环视这个家徒四壁的荒凉房间。他看着那张医生用的桌子，又看向我：“有多久了，雅格塔？”
我真的害怕他会重新沉睡。他开始频频点头，眼睛也在合上。
他像老年人一样颤巍巍地走到窗边，看向窗外的水边草甸和河流，河水依然在结霜的白色河岸边奔流，就像以往一样。他在光照之下眯起眼睛。“外面很亮。”他抱怨道，转身回到他的椅子旁边，“我很累。”
“我太累了。”他像小孩一样说道，没过一会儿他又睡着了。
“很好啊，”他说，“好啊。”他向搀扶着自己的人点头道：“扶我到窗边。”
我们整晚都一直坐着，以防他再次醒来需要人照应，但他没有。到了早上，王后脸色苍白，因焦虑而浑身僵硬。早上七点时，医生们进屋来到他身边，轻轻碰触他的肩膀，朝他的耳中悄声说现在已经是早上了，他们惊讶地看见国王睁开双眼，从床上坐起身来，命人打开百叶窗。
“很久了。”我说，“虽然您睡了很长一段时间，国家依然平安无事。”
他一直醒到午餐时间，刚过正午，他又睡着了，但是在晚餐时醒来，要求王后来见他。她走进厢房时，他命人为她准备一把椅子，并问候她最近如何。
她犹豫着。
我站在她的椅子后面，她回答他说自己很好，然后轻柔地问他睡着的时候是否还记得她怀上了孩子。
“真的吗？”他用手摸头，这才第一次看见胳膊上一道被热药糊烫出的伤疤，“天啊。我把自己伤到了吗？我睡了多久？”
他的惊讶之中毫无伪饰。“不！”他叫道，“我什么也不记得，怀孕，你说过这事吗？天啊，我不记得了。”
“您睡着了，睡得很深，没人能将您叫醒。”
她点头道：“实际上，我说过。我们当时很高兴。”她展示了当时他为她定造的那件珠宝，她早就将此物提前准备好，以便随时可以拿来提醒他：“为了庆祝这个喜讯，你给了我这个。”
她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
“我这样做过吗？”他听到后相当开心，把那珠宝拿在手里端详，“手艺非常精致，我当时想必十分欢喜。”
“我生过病吗？”
她咽了口唾沫：“的确如此。我们都如此。整个国家都十分欢喜。”
我满眼泪水，忍住没在这人的惨状面前哭出声来，我第一次见到这个生来便是英格兰国王的人时他还只是个小男孩，还像约克家的儿子小爱德华一样英俊。此时此刻，这个形如朽木的人蹒跚着向前走了一步，王后向他深深行了一礼。她并没有伸手碰他，也没有投入他的怀里。就像传说中的那个年轻女人和渔夫王一样：她和他一起生活，却从不碰触彼此。“国王陛下，我很高兴看见您康复。”她轻声说。
我们等他询问婴儿的事，但很明显他并无此意。他频频点头，好像十分困倦。他发出轻微的鼾声。玛格丽特瞥了我一眼。
我们悄然前行，简直就像正在接近某只负伤之下容易受惊的动物。国王站了起来，两侧各有一个医生帮他站稳。他摇摇晃晃，但依然抬起头来，当看见王后时，他不太肯定地说：“啊。”我几乎肯定他正在脑中的茫然困惑之中寻找她的名字。“玛格丽特。”他终于说道，“安茹的玛格丽特。”
“您不想知道孩子的事吗？”我提醒道，“您看到那件首饰了吧？那是王后告诉您她已怀有身孕的时候你给她的。差不多都是两年前的事，孩子早就生下来了。”
“最好别一大群人涌上去吓着他。”她说。
他眨眨眼，扭头看我，他满脸不解：“什么孩子？”
这是一个奇迹。他只是睁开双眼，四处张望，惊讶于自己坐在温莎城堡的厢房里的一把椅子中，被陌生人团团包围。医生们冲向他身边，王后和我落在了后面。
我走到门边，把爱德华从等候的保姆手中取了过来。幸运的是，他正犯着困，十分安静。如果他正大哭大闹，那可不敢带他进这个安静的房间。“这是王后的孩子。”我说，“您的孩子。威尔士亲王，上帝保佑他。”
我们在温莎城堡的大厅中庆祝了圣诞。是一场在悲惨没落的家族中举行的规模很小的宴会，不过我们为彼此准备了小礼物，为年幼的王子准备了小玩具。然后，仅仅数天之后，国王醒了，而且这一次，他没有再睡过去。
爱德华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踢了踢肥嘟嘟的小腿。他已经开始蹒跚学步了，漂亮，健康，完全不像个新生儿，这让我把他抱给国王的时候内心忐忑不安。他沉甸甸地躺在我怀里，是个十五个月大的健康孩子。把他当做一个新生儿抱给他的父亲看何其荒谬。国王看他时的态度如此超然，好像我把一只肥肥胖胖的小羊羔带进了房间。
“没错。”我附和道，心知对我们所有人来说这都是最安全的方法，“我也记不得了。”
“我完全不知道这事呢！”他说，“是女孩还是男孩？”
“是的。”她说，“如果他好转到足以听见我们说话了，我们就说我们很抱歉没有做好准备，让他受了惊吓。那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很可怕。我自己都记不得那天晚上的事情了。我想我晕了过去，公爵试着叫醒我。可我记不得了。”
王后起身，从我怀里接过爱德华，把这睡着的孩子抱到国王面前。他退缩了：“不，不。我不想抱。只用告诉我，是女孩还是男孩？”
“我是说，当时的场面。”我回道，“您当时如此痛苦，公爵也在场。我也在场。您觉得国王会不会觉得我们那时应该更谨慎地把坏消息告诉他？”
“男孩。”王后说。声音中带着对他反应的不满，“男孩。感谢上帝。你的王位的继承者，我们日夜祈求的儿子。”
她平静地看着我：“你是说那时法国来的可怕消息吗？”
他仔细端详那粉色的小脸。“一个由圣灵而生的孩子。”他惊讶地说。
我越来越担心，最后豁出去问王后她觉得国王会不会指责我们把他吓到生病。
“不，是你的亲生儿子。”王后尖声纠正他。
理所当然地，我开始想知道等他醒过来后，他还记得些什么。一年多以前，他看到的景象让他震惊到闭上双眼陷入深眠，不想多看一眼。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出自我的口中，我那时说：“不要看。不要看见。”如果他重新睁开双眼，做好了面对现实的准备的话，他还能记得些什么，对我会有什么想法，如果他认为是我害他在黑暗和沉寂中守望了如此之久，那该怎么办呢？
我四顾屋内，知道医生们和他们的仆人，还有两三个侍女，都必定听到国王刚才做出的足以使人身败名裂的宣言。“他是王子啊，国王陛下。您的儿子，您的继承人，英格兰的王子，威尔士亲王；我们给他起名埃德蒙。”
温莎的小小宫廷在此定居了如此之久，已经习惯了以王后和她的小儿子为中心的日常生活。那个小男孩现在已经在学说话，也能在两双张开的手臂之间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了。但事情正在改变。我想国王正在他自己的房间里渐渐醒来。他们一直看护他，给他喂饭，清洗，从未放弃治愈他的意图，尽管这一切似乎都毫无意义。现在我们又开始希望他能不依靠任何治疗，自然而然地走出他的梦乡。我养成了习惯，在早上坐在他身边，另一个侍女则陪他到晚上。王后在每个下午都会短暂来访。我一直在看护他，我猜他的睡眠正在变浅，有时我几乎敢肯定他能听见我们在说什么。
“爱德华。”我连忙说，“是爱德华。”
“不能。”
她回过神来：“爱德华。他是爱德华王子，兰开斯特的爱德华。”
王后转过身来，脸色阴沉，充满怒意：“你们就不能叫醒他吗？扇他的耳光！”
国王笑容满面：“哦，男孩！这可真有点幸运。”
“不会。”那人说，“他又离开了。”
“您有了一个男孩。”我说，“一个儿子，一个继承人。您的儿子，您的继承人。上帝保佑他。”
屋中的兴奋很快就沉寂下来，所有人都意识到不管如何在国王身上又推又打，朝他耳朵里说话，他还是没有任何活力。
“阿门。”他说。我从王后手里接过这个小男孩，她重新坐回椅子里。这个男孩翻了个身，我让他伏在肩上，轻轻摇晃他。他身上带着肥皂和温暖肌肤的味道。
我斟酌片刻：“不。他看上去和正常时完全一样，只是刚从深眠中醒来。你觉得现在他会醒来吗？”
“他受洗了吗？”国王和蔼地问。
他看了一眼王后，压低了声音：“他醒来的时候，他的脸，看上去像不像疯子？他的眼中有没有任何神志，还是说，空白一片，像个白痴？”
我能看见玛格丽特在烦躁之下咬紧牙关，忍耐着对那段可怕日子的缓慢询问。“是的，”她以足够愉快的声音回答，“是的，他受洗了，当然啦。”
“没有，他只是睁眼小声叹了口气然后又重新睡了过去。”
“谁是教父母？是我选的吗？”
其中一个医生转向我：“他说话了吗？”
“不是，您那时正睡着。我们——我——选了坎普大主教，萨默塞特公爵埃德蒙·博福特，还有白金汉公爵夫人安妮。”
他们跌跌撞撞跑进屋内，用袖子擦嘴，放下酒杯，放下正在玩的棋子，将他团团围住，倾听他的胸口，抬起他的眼皮向内凝视，敲太阳穴两侧，用针刺双手。但他又陷入沉睡了。
“正是我会选择的人。”国王面带微笑说道，“我的独一无二的朋友。安妮是谁？”
“医生！”王后尖叫，跑到门口，啪地打开大门，朝着正在外面的会见室里吃喝休息的医生们大喊，“国王醒了！国王醒了！”
“白金汉。”王后小心地逐字说道，“白金汉公爵夫人。不过我要很难过地告诉您，大主教去世了。”
令人惊讶的是，有那么一会儿，他有反应了。他真的有反应了。都一年多了，他第一次转过头来，睁开眼，他看见——我知道他能看见——看见了我们极度惊讶的脸，然后小声叹气，合上双眼，又睡了过去。
国王惊讶地以手抱头：“不！怎么会，我到底睡了多久？”
王后站在他身边，触碰他的手。“醒醒，”她说。这是她这段时间对他说过的唯一一句话，“醒醒。”
“十八个月，国王陛下。”我轻轻说，“一年半。确实很漫长。我们都很担心您的健康。能看见您康复真好。”
国王又发出了小声哼哼。我走到他身边。“您说话了吗，国王陛下？”我问他，“您听见我们说话了吗？您能听见我吗？”
他用孩子般充满信任的眼神看向我：“很长一段时间呢。可是我完全记不得睡觉时的事了。甚至连做过什么梦都记不得。”
她耸肩道：“哦！谁在乎啊？被他自己的人任命可不算什么任命。我没有任命他，国王也没有任命他，我知道的只有他想手掌大权。他是篡位者，你丈夫应该一等他进入射程就朝他开火的。他应该一有机会就杀了他的。”
“您还记得入睡时的事吗？”我小声问他，在内心痛恨自己。
“这是叛国。”我简洁地说，“不管我们喜不喜欢约克公爵，他都是由枢密院和国会任命来代替国王统治国家的人。攻击他就等于叛国。而且让加莱对英国船开火，只会让法国人看一场糟糕的好戏。”
“一点也记不得了！”他轻声笑道，“只有昨晚。我唯一记得的就是昨晚睡着的时候。我希望今晚我入睡之后，明天早晨还能醒来。”
我无法自制地颤抖。理查德绝不会允许他的要塞对一位由国王议会任命的王室公爵开火，不是吗？我相信这一点，我必须相信这一点。
“阿门。”我说。王后以手掩面。
“想象一下约克公爵，正在他的船里上下晃悠，被无数枪口瞄准，”她幸灾乐祸地说，“愿上帝让他们开枪打他。想象一下，如果他的船被击沉，本人也被淹死，对我们来说事情将变得怎样。说不定，就是你的理查德把他打沉的！”
“我可不想再睡上一年！”他开玩笑道。
被绑在椅子上的国王在睡梦中发出轻声的哼哼，王后看都没看他一眼。
玛格丽特浑身颤抖，随即挺直身体，将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她的脸庞仿如石头雕成。
我什么也没说。我只能想到，当我丈夫的士兵集体造反，违抗新长官的命令之时，他是决计不会束手旁观的。抑或——对我们来说更糟糕、更危险——正是他本人领导他们抵抗约克公爵，站在高塔之上亲自命令他们把枪口对准摄政王这位依法升迁的护国公。不管怎样他都会身陷危险，公爵从此刻起都是他的敌人。
“你们想必很难熬。”他和蔼地说，环视整个房屋。他似乎还不明白自己已经被他的宫廷所抛弃，这里唯有他的医生、护士和我们，他的狱友们，“我会尽量不再这样做。”
他们把这个消息带来的时候，时值十一月某个冰冷的下午，我们正和国王坐在一起。玛格丽特眉开眼笑。“我一定要让你的丈夫因为这件事受赏！”她叫道，“约克该有多么受挫！他该有多么灰头土脸！远远待在海上，带着一支威风的船队，结果加莱城不让他进去！现在领主们肯定会把他踢出议会了吧？他们一定会把埃德蒙从伦敦塔里救出来了吧？”
“我们要离开了。”我低声说，“对我们所有人来说，今天都是个大日子。”
加莱固若金汤。世代以来，它都是英国在诺曼底的前哨，而现在，士兵们控制了要塞，当他们看见约克船队扬帆而至，便在海港口布下铁链，将城堡的枪炮口纷纷对准海边，公爵发现自己正在被他的加农炮瞄准，被他的城市拒之门外。
“我觉得好累啊。”他充满信赖地说，“但我真的希望明天能醒来。”
约克公爵为了在加莱展示他的权威，同时也为了抵抗法国袭击，召集了一支小船队带去要塞，声称会进驻此处，给士兵们发饷，与加莱商人达成和解，处死所有叛乱者，将自己加莱治安官的名号昭告天下。
“阿门。”我重复道。
温莎城堡
他高兴得像个孩子：“一切都如上帝所愿。我们都在他的掌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