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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4年夏

“真是迷人的姑娘们呢。”我评论道。

“上帝保佑他,他还是老样子。”她点点头,坐了下去,示意我在她身边的凳子上就座。她的两个女儿带着酒和饼干上前,服务完毕后又退了回去,正是教养良好的女孩们应有的行为,好让大人们能私下谈话。

她点头。她知道我也有几个儿子要寻好亲事。

“国王呢?”

“最大的那个已经许配给人了。”她委婉地说。

“她的健康状况良好,感谢上帝。”

我微笑:“我希望她能幸福。我来这里是想向你请教关于我丈夫的消息。我什么也没有听说。你有什么关于加莱的新闻吗?”

“我能猜到您来舍下的原因。”她起身,在我脸颊上印下正式的一吻,“王后殿下如何?”

她摇头道:“我很抱歉,不会再有什么消息了。最后一艘驶出海港的船说加莱有一场暴乱,士兵们坚持要求得到他们的薪酬,他们洗劫了羊毛店,把货物统统卖掉为自己谋利。他们掌控了港口的船舶。自从那时起,商人就不会再送货去加莱,害怕自己的货物遭到劫持。所以我什么也不知道,也没有任何消息。”

我几乎不知道到伦敦的哪里打听消息。我的家已经被封了,空无一人,只除了寥寥几个看守的卫兵。现在没有召开国会,约克公爵又断然不是我的朋友。到最后我去找威尔斯勋爵的妻子,她的丈夫和理查德一起掌管加莱。我的男仆宣布我的造访,我走进她的日光房。

“他们有提过你丈夫或者我丈夫在做什么吗?”我有一股强烈的恐惧,心知理查德面对自己的手下在国土上目无法纪,是绝不会坐视不管的。

她向我伸出一只手。“没错,毫发无伤地回来。”她说,“这里是一片多么冷清、多么孤独的地方啊。我希望我也能像我丈夫那样用睡梦打发走一天天时光,我希望我也能合上眼,陷入永远的沉眠。”

“我知道他们都还活着。”她说,“或者说,至少他们三周以前都还活着。我知道你丈夫警告士兵,说他们的所作所为和偷窃无异,于是他们把他扔进了监牢。”她看见我脸上的恐惧,便将手搭在我的手上。“真的,他们没有伤害他,只是把他关了起来。你必须勇敢,我亲爱的。”

“他不会有事的。”她宽慰我,“他的手下都敬爱他,可能会把理查德锁在自己的房间,好去抢劫羊毛商店,不过他们是不会伤害他的。你知道他多有人望。他和威尔斯勋爵都是如此。等那些人偷够了,喝够了,就会放他出来的。”

我咽下眼泪:“离我俩在家团聚的那些日子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总是有没完没了的艰苦任务。”

计划落了空,因为我们得到消息,加莱发生了叛乱。士兵们一直没有得到军饷,就把长官锁在营房,洗劫城镇,控制贸易商品然后卖掉,把得来的钱算作自己的军饷。有很多关于抢劫和骚乱的报告。王后在温莎城堡的马场找到我,我当时正在找人备鞍,找一个卫兵与我一起去伦敦。“我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告诉她,“我丈夫可能身陷极大的危险,我必须知道。”

“在一个沉睡的国王的统治之下,我们都迷失了方向。”她轻轻地说,“我的土地上的佃户说地里什么也不长,在一个国王本人就像撂荒地一样长卧不起的国度之中,地里是长不出任何东西的。你要回宫吗?”

“我不知道。”我黯然道,“我再也不知道叛国到底是什么了。”

我稍稍叹了口气:“我必须回去。王后这样下了命令,国王又没有表过态。”

“但同时也是保护国王。”她说,“怎么会有人把这种行为称为叛国呢?”

到了八月,我回格拉夫顿看望孩子,并且试图向年纪大一些的孩子——安妮,安东尼和玛丽——解释说国王很好,只是在睡觉,王后什么也没做错,只不过和他关在一起;说他们父亲的长官萨默塞特公爵埃德蒙·博福特身在伦敦塔之中,受到指控,但没有被审讯;说他们的父亲——此时我咬紧牙关强装平静——本来统领加莱城堡,却被他自己的士兵们关到牢里,加莱的长官如今是约克公爵理查德,他们的父亲迟早都不得不听从此人的指挥。

“你认为他们会从加莱到这里,从伦敦塔里救出萨默塞特公爵。”我开门见山地说,“这也就是要让我的丈夫指挥军队入侵,对抗摄政王兼护国公。”

“约克公爵一定会守住加莱的吧,就像萨默塞特公爵一样?”安东尼说,“父亲一定不喜欢被强塞了一个新长官,但约克公爵一定会送钱过去支付兵饷,武装整个城堡的,不是吗?”

我和王后住在一起,心中思念着理查德,我一直都很清楚伦敦街道上正在滋生麻烦,乡村小道间正在出现危险,还有传言说,北方正在起义——或为了反抗约克公爵,或为了他们自己的野心——谁了解那些偏僻的荒山野岭?王后正在进行密谋,我很肯定这一点。有一天她问我是否会写信给理查德,我说我经常如此,让运送羊毛去加莱的羊毛商人替我捎去。她问那些船回来的时候是否是空的,他们会不会带人回来,如果他们能载满人沿河而上到伦敦塔的话,能载多少人上岸。

我不知道。我想到那可怕的一年,理查德为了远征大计殚精竭虑地指挥士兵,那时他们既无军备,也无兵饷。“他应该会的吧。”我谨慎地说,“可是我们谁也不能肯定公爵会这样做,就算有这个能力。他必须像国王一般掌权;可他并不是国王,只是众多领主中的一人,而部分领主甚至并不喜欢他。我只希望他不会因为你父亲为英格兰死守加莱而怪罪于他,我只希望他能让理查德平安归来。”

王后被困在温莎。理查德被困在加莱。我依然过着自己的生活,作为她的侍女,作为和丈夫天各一方的妻子。然而实际上,我们都在等待。每一天玛格丽特都会去看国王,每一天他都对她无动于衷。她命令医生们对待国王要温柔,自己有时却无法控制脾气,冲进房间辱骂他,对着他聋子般的耳朵不停诅咒。

我在格拉夫顿待产,孩子平安出世后,我给理查德写了信。她是个女孩,漂亮的女孩,我叫她玛格丽特,以志那位与我们所生活的时代搏斗、如同小鸟拼命撞击窗户的王后。我从产房中出来,看见自己的小女儿躺在乳母臂弯,然后我便亲吻了别的孩子,说:“我必须回宫里去了。王后需要我。”

埃德蒙·博福特依然在塔中;他无法帮助她。的确,王后不能保护他,她的保护毫无效力,如今谁还相信他会逃过审判和砍头?就连那些敬爱王后的领主们也不敢想象拥护她作摄政王。尽管他们自己的妻子可能在他们出门在外时掌管所有土地,但她们既不能被封爵,也不会有俸禄。他们不喜欢想象女人掌权,女人成为领导者。女人的能力尚未被人认识;这些能力确实被深深隐藏。聪明的女人假装她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些管家工作,即使实际上她们统管整个庄园;她们写信给离家在外的丈夫寻求建议,而在丈夫回来后就乖乖交出钥匙。王后的错误就在于寻求权力和名号。贵族领主们无法容忍女人掌权;单单是女人也能掌权这种想法,他们都无法容忍。他们想把她塞回产房。她的国王丈夫借由自己的沉睡给了她自由,给了她统管整个王国的自由;而其他大人的职责却是把她带回他的身边。如果他们能让她像国王一样长睡不起,我想他们一定会这样做的。

对于身在温莎的我们来说,这个秋季漫长而安静。渐渐地,树木开始变黄,最后变成金色。国王没有好转,他根本没有任何变化。幼小的王子开始站了起来,试着迈出他人生的第一步。这是整年之中发生过的最有趣的事情。我们的世界缩小到唯有这个城堡,生活压缩到照看一个小婴儿和一个病人。王后是个溺爱孩子的母亲,她每天早晚都要去小王子的育儿室,下午则是去看望她的丈夫。这就像活在一个咒语之下,我们密切观察婴儿成长,似乎害怕他只会睡觉。我们中的五六个人总是会在清晨去育儿室,似乎想确认小王子已经从昨晚的睡梦中醒来。除此之外,我们假装还是一个宫廷的样子,侍奉国王。然而我们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坐在他身边,看着他胸口缓缓地一起一伏罢了。

本以为会当上摄政王的王后却被削弱权力,变成一个寻常妻子,一个寻常母亲。她像一件拍卖品,他们付钱给她贴补家用,减少了马厩里马的数量,禁止她不受邀请就擅自回伦敦。他们把她作为寻常女人看待,视她为无足轻重的女人。他们把她降格到丈夫的保姆,儿子的看守。

理查德一旦找到机会能把消息递到船长手中,就立刻给我写了信。他写信给国王的议会——称呼特意没写护国公——说不给士兵们军饷就无法控制他们。理查德请求议会下指令,尽管他也写道,等待命令的也唯有他和威尔斯勋爵而已。其余所有人,整个要塞、士兵、港口的水手、商人和市民,都在各行其道。他给我的信中则说城里没人接受约克公爵的统治,没人知道该相信关于国王的哪些消息,还问我真的认为埃德蒙·博福特可能从伦敦塔里出来取回他的权力吗?在信的最后,他告诉我他爱我,想我。“我每天都在掐着手指头算日子。”他写道。

她去了温莎。走之前在王室寓所里大发雷霆,但还是去了。实际上,她除了去那里以外也别无选择。约克公爵之妻塞西莉曾低声下气地来见王后,请求在议会中为她丈夫留一席之地,风水轮流转,约克公爵现在正顺着命运之轮飞黄腾达。议会认为这个能阻止各郡各县爆发战乱的人是恢复国中秩序的唯一人选,认为唯有他能拯救加莱,深信他可以接手国家,为我们的国王——我们长眠不醒的国王——代理执政,直到他醒来。他们似乎认为这个国家中了诅咒,唯有约克公爵能亮剑立于门口对抗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死守王座,一直到国王苏醒。

没有你在身边让我如此心碎,我的爱人。一把要塞交给新的指挥官后我就会回家,但是我相信如果自己离开,这里一定会落入对我们的窘境了如指掌的法国人手中。我在尽最大的努力向可怜的国王、我们可怜的国家效力,正如我清楚你也同样如此。但等我这次回家,我发誓,再也不会和你分开了。

温莎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