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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4年春

“什么事情必须完成?”一走出去我就问道。我们拾阶而下,走向水闸门。我们来的时候乘的是没有任何标志的驳船,我尽量不让人知道她来见了这个以叛国罪被起诉,同时还被称作她的情人的男人。

她颔首,看了他一眼,充满渴望,好像触碰他是世上头号重要的事情,好像她不忍离开,接着她连忙低头,飞快走出了房间。

她满脸兴奋:“我要让议会指名我为摄政王。埃德蒙说领主们会支持我。”

他点头道:“你清楚那些会为您效忠的人们的名字。这件事务必完成。”

“摄政王?女人在英国能当摄政王吗?殿下,这里不是安茹啊。我不认为一介女流可以在这里摄政。我不认为女人能统治英国。”

那一刻我很怕她会紧抱住他,但她只是把双手缩进曳地长袖,轻抚貂皮的边缘,仿佛在寻找慰藉,随后她站起身对他说:“我还会来的。我会按你说的做。我们别无选择。”

她赶到我前面,跑下楼梯跳到船上。“没有法律禁止这一点。”她回答道,“埃德蒙说的。无非是传统而已。如果领主们都支持我,我们就能召开国会,告诉国会我会以摄政王的身份执政,直到国王康复,或者——如果他永远不会醒来——直到我的儿子长到足以登基。”

他们双手紧握,将嘴唇凑在彼此的耳边低语,这样谈了半个小时,当听见时钟敲响三下的时候,我走上前去向她行礼。“殿下,我们必须走了。”我说。

“永远也不醒来?”我恐惧地重复,“公爵计划让国王永远沉睡?”

“你可以待在我身边。”她说。我转身见他取出一把矮凳,这样他们就能彼此靠近到足以耳语了。

“我们怎么知道?”她问,“我们无能为力!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约克公爵理查德并没有闲着。”

“您能坐下吗,殿下?”他轻轻地问,为她把椅子放在微弱的炉火旁。

“永远也不醒来?”

我随她一起前往,还带了另外两个她的侍女。她们等在外面。王后和我走进他的房间。他有一间厢房,紧挨着的是一间卧室。这些房间有石墙和箭窗,足够舒适,离白塔里的王室寓所很近,无论怎么说他也不算是在坐牢。他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些书,但因为长时间关在室内,他脸色苍白,显得更加消瘦了。他一看见她,眼神就亮了,单膝跪到地上。她跑向他,他满怀激情地亲吻她的手。伦敦塔治安官站在门口,通情达理地背向房间。我在窗口等待,向外眺望冰冷河流的灰色潮水。在我身后,我能听见公爵站起身来,我能感觉到他控制住了自己,没有伸手抱她。

她坐到驳船后部,不耐烦地拉着窗帘:“来吧,雅格塔。我想回去写信给领主们,告诉他们我的条件。”

“雅格塔,我也是情非得已。”

我急忙坐到她身边,船夫将船推离岸边,驶入河道。回去的一路上我都在日光下眯眼张望,试图看见那三轮太阳,思考着其中的含义。

“王后大人……”

王后的要求是在国王生病期间成为英国的摄政王,全权统治整个国家。而这个要求并没有像她和埃德蒙·博福特自信满满地预测的那般一举解决所有问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哗然。人们现在都知道国王生病了,身患神秘的病症,完全丧失行动能力。关于患病原因的流言四起,从仇家所施的黑魔术到他的妻子及其情人所下的毒药,不一而足。每个大领主都做好武装,来伦敦的时候也随身携带军队,以保自身安全,这样一来,整个城市就充满了私人武装,市长大人亲自实行宵禁,试图坚持武器必须留在城门之外。每个公会,每家每户,都开始计划自我防卫,以防战斗突然爆发。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和愤怒,但没有战斗的号角。直到现在,没人能划分阵营,没人知道原因,但大家都知道英国王后想称王,知道约克公爵会从这个泼妇手中拯救人民,知道萨默塞特公爵被关在伦敦塔里,以免这个城市毁在他手上,知道英国国王正在沉睡,就像亚瑟王沉睡在湖底一般,也许他只有在整个国土皆成废墟时才会醒来。

“我必须见他。”

人们问我,我的丈夫在何处,他有什么看法。我冷冷地说,他在海外,为他的国王固守加莱。我没有提及他的观点,因为我不清楚他怎么想,也不清楚自己怎么想——世界正在陷入疯狂,在一切结束之前将有三日凌空。我写信给他,用来往于此地和加莱的贸易船捎去消息,但我想信件有时会丢失在半路。三月初我简短地写道:“我又怀上孩子了。”但他没有回复,然后我就知道要么就是他们没有送去我的消息,要么就是他无法回信。

“这个理由就足够让你不去见他了。”我提醒道。

他被任命为加莱指挥官,处在萨默塞特公爵的指挥之下。而如今萨默塞特公爵身陷塔中,被指控叛国。一个忠诚的指挥官将何去何从?要塞将何去何从?

“我知道他们都在说些什么。”她无畏地说,“他们说,他是我的情人,王子是他的儿子,这就是为什么我丈夫不认他。”

领主们和国会成员再次去温莎看望国王。

“所以我就不重复了。”我说。

“为什么他们一直去那儿?”王后如此问道,看着驳船回到宫殿的台阶旁,身穿皮毛长袍的大人物们在身穿制服的仆人们的搀扶下上岸。他们吃力地爬上台阶,就像那些希望完全破灭的人,“他们一定知道他不会醒来了。我自己亲自去过,对他大喊大叫过,他也没有醒。他又怎么会因为这些人醒来?他们怎么就不能明白必须立我为摄政王,这样一来我就能控制约克公爵和他的盟友,让英国重新恢复和平呢?”

她扬起一边眉毛。

“他们不想放弃希望。”我说。我站在窗口,她的身边,我们一起望着领主们令人悲哀的行进,一路走向大厅,“现在他们不得不提名新的摄政王。他们不能在没有任何国王的情况下管理国家。”

“王后殿下,人们会说三道四的。”我提醒她,“他们已经都在说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了。”

“他们必须提名我。”她说,咬紧牙关,站得更直了一些。她身具女王的风范,深信自己受上帝召唤,会升到比现在更重要的位置,“我已经准备好为国效力了。我会保证国家安全,等儿子成人后便将国事交付给他。我会履行身为英国女王的职责。如果他们让我当上摄政王,我便会为英国带来和平。”

“我要见他。”王后宣布。

他们让约克公爵摄政,称他为“护国公”[1]

埃德蒙·博福特,萨默塞特公爵,没有被从伦敦塔的房间放出来,但也没有被起诉。约克公爵理查德在议会的权势大到足以让领主们逮捕公爵,却不够说服他们以叛国罪审讯他。

“什么?”玛格丽特发了狂,在厢房里来回踱步。她一脚踢飞一个矮凳,一个侍女抽噎一声,缩到窗下,其余的人则在恐惧中一动不动,“他们叫他什么?”

黑夜渐渐变短,然而国王依然没有康复。一些炼金术士推断阳光将带给他生命力,就好像他是黑暗土壤之中的一粒种子。每天清晨,他们都用轮椅把他推到朝东的窗户,让他面朝冬天里那轮黯淡的太阳。但是什么也无法唤醒他。

那个负责从议会领主那里带信给她的倒霉骑士在她面前瑟瑟发抖:“他们称他为护国公。”

“我永远会回到你的身边。”他大声回应,“你知道的。我去去就回。”

“那我该做什么?”她说这话并没指望有人回答,“他们想要我做什么呢,在这个公爵、这个小小的亲戚、这个微不足道的堂兄,想要统治我的国家的时候?他们以为我会做什么?身为一位法国公主,一位英国王后,在一个不知打哪儿蹦出来的公爵妄图在我的土地上制定规则的时候,我该怎么做?”

我站在码头等待,直到看见他来到栏杆旁,我朝着他亲吻自己冰冷的手:“早些回来。要平平安安的。早些回来啊。”

“您要去温莎城堡照顾您的丈夫。”他说。这个可怜的傻瓜还以为他回答了她的问题,但很快意识到他还是把嘴闭紧点为妙。

他用吻封住我的话:“我希望自己能再留一个晚上。”他在我耳边低语,随后从我身边走开,沿舷梯跑上船。

她一瞬间从烈火变成了寒冰。她突然静下来,转向他,眼中燃烧着狂怒:“我没有听清你的话呢。你刚才说什么?你胆敢对我说了些什么?”

“我宁愿你不是这样尽职尽责。”我不满地说。

他咽了口唾沫:“殿下,我是想告诉您,护国公他……”

“我也希望如此。”他说,“替我吻孩子们,告诉他们要听话。告诉他们担起自己的责任,我也将同样如此。”

“他什么?”

“我真希望我们只是一对住在格拉夫顿的侍卫夫妻啊。”我悲伤地说。

“护国公命令……”

他无奈地轻轻耸肩:“我要恪守我收到的指令,直到有人解除命令为止,而公爵和国王都不会这样做。如果约克公爵理查德掌了权,我必须集加莱之力反抗他,正如我们反抗法国人。我必须为埃德蒙·博福特守住加莱。这是他给我的指令,我只能依命而行。我必须回去,亲爱的。但你知道我会回到你身边。”

“命令什么?”

“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命令……”

“亲爱的,你知道我绝不会带你到一个有可能发生围城战的地方,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她两步便跨到他面前,高耸的头饰超过他的头顶,双眼几乎在他脸上挖出两个洞来。“命令我?”她问。

圣诞节匆匆而过。理查德乘船从加莱回来,和我只在安静的宫中共度了十二天时光,就说必须回去了。要塞处在叛变的边缘,随时可能遭到袭击。人们不知道谁在当权,大家都害怕法国人。理查德必须在内忧外患之下为埃德蒙·博福特和英国守住要塞。我们再一次站在码头,我再一次抱住了他。“我要和你一起去。”我急迫地说,“我们说过我要和你一起去的。我现在就走。”

他摇头,跪在地上说:“命令您全家搬至温莎城堡。”他对着膝盖下的草垫说。“还命令您留在那里,和您的丈夫以及您的孩子在一起,不参与执政,这些将由身为护国公的他、各大领主和国会全权负责。”

伦敦 威斯敏斯特宫

[1]历史上,约克公爵理查德两次得封此名,分别在1454—1455和1455—1456年间。雅格塔的头任丈夫贝德福德公爵也曾拥有此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