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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3年秋

我对她的儿子微笑:“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呢,爱德华?你会像你父亲一样成为一位伟大的将军吗?还是想进国会?”

她把一句已经涌到喉头的怒吼咽了回去:“当然了。我们一心辅佐和支持国王,北方是不能被割裂在外的。”

他急忙点头。“有一天我会是约克家族之首。”他冲着自己的鞋子腼腆地说,“我的职责就是为服侍家族和国家做好准备,到了需要我的时候,我会拼尽全力。”

我扬起手:“请原谅我。我不是说您的佃户格外不羁,或说您父亲的内维尔家族,与北方的邻居们格外交恶。仅仅是指国王呕心沥血确保他的统治覆盖整个英国。等您的丈夫公爵大人来到议会时,我敢肯定他能对此感到宽慰的,自己的土地之上没有一丝叛乱的迹象。您的家族也能和北方的佩斯家族和睦相处。”

王室婴儿的洗礼仪式令人印象深刻。王后亲自为他的长袍订制了金线编织的后摆,长袍也是从法国带来的,比他的教母——白金汉公爵夫人安妮的礼服还要更加昂贵。其他的教父母包括坎特伯雷大主教和萨默塞特公爵埃德蒙·博福特。

她听到这句含沙射影的责备,猛地抬起了头。“如果国王宠爱某人超过他的至亲,他的挚友和最优秀的顾问,麻烦自然会源源不绝。”她愤怒地说。

“这样做明智吗?”当她将自己所选的教父母的名字告诉她的告解神父之时,我悄悄问她。她跪在厢房的小神坛之前,我则跪在她身边,神父在屏风后,没人能听见我急切的低语。

“他很累。”我说,“他把大半个夏天都花在审判叛国者上面。这两年每到夏天他都要确保审判覆盖整个岛,有些时候还待在你的领土上,这也是无法避免的嘛。”

她没有从紧握的双手间抬起头来。“我不会选其他人。”她轻声道,“公爵会照顾他,保护他,就像那是他的亲生子。”

“哦,没错。”她说,“可是我听说他在克拉兰敦宫的时候病了,回家时被人用轿子抬着?”

我无声地摇头,但我已经知道了她所做之事。她将宫廷中人紧紧围在她的儿子身边,她所信任的人,萨默塞特选定的人,以及萨默塞特的亲属。如果国王再也不能说话,她就会打造一支小小的军队围在她的儿子周围,保护他的安全。

我露出老实人的微笑:“他在用他力所能及的最好方式为神和他的子民效劳。他正跪着向神感谢儿子的顺利诞生,祈祷英格兰继承人的平安。”

白金汉公爵夫人安妮携带这个宝贵的孩子走到威斯敏斯特教堂的洗礼盆前。塞西莉·内维尔从侍女之间瞪着我,好像我要为她的丈夫所受的又一次冷遇负责,因为约克公爵理查德本应被选作教父。没人提到国王的缺席,因为洗礼是教父母的任务,当然王后也依然在坐月子。但是这个秘密不可能永远都是秘密,国王也不可能永远生病吧?他肯定马上就会康复吧?

“还有国王呢?他还好吗?他为什么不在这里?我本来还以为他已经来看过自己的儿子了。”

在洗礼宴上,埃德蒙·博福特把我拉到一边:“告诉王后我将召集大议事会,包括约克公爵,并且会带小王子去温莎见国王。”

“给他奶,他就吸。”我用乡下的老说法回答她的问题,“是个漂亮男孩。”

十二位领主组成的议会来到宫中,带小婴儿沿河而上去展示给他的父亲,萨默塞特领头。我也要和他们一起去,随婴儿的奶妈和保姆一起。白金汉公爵夫人安妮、他的教母,也会一同前往。那是一个寒冷的秋日,但驳船的窗户牢牢拉起,婴儿被裹在襁褓里带上船,随后用皮毛层层围住。坐在船尾的奶妈把他放在自己的膝头,保姆则坐在旁边,乳母也离得不远。有两条驳船紧随其后:一条载着萨默塞特公爵和他的朋友,另一条则是约克公爵及其盟友。这是一支由秘而不宣的敌意所组成的船队。我站在船头看着河水,聆听舒缓的流水擦过船身,还有船桨在水中一起一伏的声音。

“孩子健康吗?”

我们派人走在前面,带话说诸领主将访问国王,可当我们在温莎登陆,穿过寂静的城堡,走向上层区域时,我依然感到了震惊。当国王和宫廷离开一个城堡去另一个时,仆人们通常会借机清理并关闭豪华客房。我们送国王来温莎时没有宫廷陪伴,他们就没有打开所有的卧室,也没有启用能为数百人做饭的厨房、豪华客房和回音重重的马厩。国王的几个随从住在他自己的私室之中,余下的城堡都空着,十分荒凉。国王美丽的会见室通常都是整个宫廷的心脏,现在却因为疏于打理而显得破旧。仆人们没有清理炉膛,闪烁不定的火焰表明他们是刚刚才生的火。墙上没有挂毯,几扇百叶窗关着,让房间显得阴暗寒冷。地上有陈旧的蒲草,散发着霉味,早已干枯;烛台里立着点了一半的灯芯草蜡烛。我勾了勾手指,唤来内侍:“为什么不早些生火?国王的挂毯都去哪了?这房间有辱王室的名誉。”

“非常好。”我说,“花了一整个晚上,她很勇敢,孩子出生得很顺利。”

他急忙点头道:“原谅我,尊贵的夫人。可是我们这里的人手实在太少了。他们都在威斯敏斯特陪王后和萨默塞特公爵呢。再说反正国王也从不出屋。您想要我为了那些医师和他们的仆人们生火么?除了他们再没人拜访,我们收到的命令是除了公爵派来的人之外谁也不会造访。”

谈论孩子让我们彼此拉近了距离。她走得离我更近,冲王后的房间点点头:“当时顺利吗?她还好吗?”

“我要你生火是为了让国王的房间能显得明亮,清洁,喜庆一些。如果你没有足够的人手保持房间清洁,你应该告诉我们。国王陛下理应受到比这更好的服侍。这可是英格兰之王啊,他应该受到郑重其事的服侍。”

她立刻在胸口画了十字:“愿上帝保佑他们平安。愿圣母宽慰你。”

他在我的叱责之下深深鞠躬,但我怀疑他是否真的同意我的观点。如果国王什么也看不见,那在墙上装饰挂毯还有什么意义?如果没人来住,那为什么要清理豪华客房?如果没有访客,那为什么要在会见室生火?萨默塞特公爵在厢房的双扇门口招呼我过去。只有一个人当班。“没必要通知我们的造访。”公爵说。那个卫兵为我们打开门,我俩溜了进去。

“我现在有四个儿子。”我回道,“失去了我的长子,路易斯。”

房间变了许多,往常它是一个非常漂亮的房间,有两扇飘窗能让人俯瞰河边草甸和河流,透过另一侧的窗户则能俯瞰上层区域,这里总是充满人来人往的喧闹声,马儿踩在鹅卵石路上的咔咔哒哒的脚步声,有时候还有乐声。房间总是过往着拜见国王的弄臣和顾问。往常,墙上都挂着壁毯,桌上摆着金银制成的小物件,装饰有图画的箱子和种种古玩。而今天,这个房间空荡荡的,空无一物到了可怕的地步,唯有一张大桌,摆着医师的工具:拔火罐,刺臂针,一个充满了蠕动的水蛭的大罐子,一些绷带,药膏,一箱草药,一本用以记录治疗过程的日志,以及几盒香料和金属屑。还有一张沉重的座椅,扶手和椅子腿上拴着结实的皮带,他们把国王绑在这里不让他乱动,然后给他灌药,或用针扎他细瘦的胳膊。这张椅子没有椅面,底下却放着一个碗,用来接他的大小便。房间足够温暖,壁炉里点着火,而且很干净;但它更像是一间贝特伦医院里最好的精神病房,而不像是王室的厢房。它更适合给一个受到良好治疗的疯子住,而不是给一位国王。公爵和我互相交换了一个受惊的眼神。没有任何人在来过这里之后还能想象国王是在隐居,是在宁静地祈祷。

“他们像野草一样疯长。”她掩饰自己的骄傲,“他们马上就穿不下的那些鞋子哟!还有那些马靴!当然我还有另外两个儿子,再加上摇篮里的理查德。”

国王的三位首席医师,身穿深色长袍,面色肃穆,站在桌后;他们弯腰行礼,却什么也没说。

“和他的姐姐住在格鲁比。”我说,“学习礼仪规矩。我想您的儿子比我家的高。”

“国王陛下在哪里?”公爵说。

“只差几个月。安东尼在格拉夫顿吗?”

“他正在着衣。”阿伦德尔医生说,“他们马上就会带他过来。”

“真是个万人迷。”我带着微笑对她说,“他正是和我家的安东尼一样的年纪,是不是?”

公爵一步跨到卧室前,突然止步,似乎不想朝里看。“带他出来。”他简短地说。

我伸出手,他俯身印上一吻。

医生走到国王的卧室门前,把门打开。“带他过来。”他说。我们能从房里听到家具移动的声音,我发现我藏在袖子下面的双手死死攥在一起。我很害怕,害怕即将出现的东西。随后一个身穿王室制服的壮汉走出门来,抬着一张沉重的椅子,仿佛那是国王的宝座。椅子被放在一个有把手的底座上,像一顶轿子。在他后面的是另一个抬轿人,而坐在椅子上,头垂在一边,双眼紧闭着的,就是我们的国王了。

“这就是我的爱德华。”她的声音温柔而自豪,“爱德华,你认识里弗斯夫人吧,贝德福德公爵的遗孀。”

他经过了精心打扮,身穿一件蓝色长袍,红色外衣,稀疏的黑发被梳理过,垂在肩上。他的胡子已经被剃过了,但有人不小心划伤了他,他的喉咙上有一滴鲜血,脑袋垂在一边,看上去就好像是一个惨遭谋杀的人,伤口滴着血,展露在凶手们面前。他在椅子上坐得很稳,因为有一条皮带捆住他的腰,另一条捆在他的胸口,然而当他们放下椅子时,他的脑袋歪向一边,垂到胸口,像玩偶一样点头。医生轻轻抬起他,把他的脑袋摆正,可他对触碰无动于衷。他的双眼紧闭,呼吸沉重,像一个醉酒后睡着的人。

“啊,您带了您的儿子来呢。”我惊呼道,“刚才我一进来便看到了他,却没有认出来。”

“渔夫王。”我喃喃自语。他看起来活像是一个受了诅咒的人,这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疾病:这是加诸他身上的诅咒。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王室葬礼时被摆在棺材上的国王的蜡像,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有他的胸口的起伏,还有不时发出的声音,鼻子发出的些许鼾声,才能告诉我们他还活着。活着,却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看了一眼公爵:他满面惊骇地看着他的国王。“这比我想象的更糟糕。”他悄声对我说,“糟糕极了。”

“当然。”我等着看她是不是还有胆量问她能否当王子的教母,可是她就此满意地躬身行礼,向前走了几步,然后让我送她到门口。我们一起走了出去。门外的会见室里是早前我留意过的那个英俊男孩,他跳了起来。那是她最大的儿子,爱德华,他一看见我便鞠了一躬。他是个再漂亮不过的孩子,金褐色的头发,深灰色的眼睛,欢快的笑容,还有高挑的身材,几乎到了我的肩膀,尽管他还只有十一岁。

医生走上前来。“他的健康状况良好——从别的角度来说。”

“而且我们当然会很高兴能出席洗礼仪式了。”她补充道。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种状态不能被形容成健康良好。他就像一个死人:“什么也不能让他产生反应吗?”

“我会亲自把王后的信送给公爵。”我向她保证。

他摇头,指了指身后的桌子:“能试的我们全试过了。我们还在尝试。每天中午,在他吃完早饭后,我们花一个小时尝试叫醒他,晚餐前也有一次。可他似乎什么也听不见,无法感觉疼痛。我们每天都告诉他必须醒来,有时候我们派神父唤他起床履行自己的职责,指责他辜负了我们的期望;但他没有显示出任何听见或是理解的迹象。”

“难道不是吗?”公爵夫人再次发问,“无论如何,你必须保证我的丈夫将受邀出席。他有权这样做。”

“他的状况更糟了吗?”

玛格丽特什么也没说,只是躺进椅子里,好像已经精疲力尽。

“那倒没有,不过也没有好转。”他犹豫了一下,“我认为他的睡眠比他第一次发作时更深了一些。”他礼貌地示意其他医生开口。其中一个摇头道:“意见各不相同。”

“应该交由枢密院。”塞西莉·内维尔说,对我的不适显出一丝愉悦之情。我想她很清楚我们对此毫无准备,“为了让孩子被认定为王位继承人和这个国度的王子,他必须由枢密院带到国王面前,国王必须正式接受他作为自己的儿子和继承人。不经过这道程序的话——他便不是王位继承人。如果他不能被他的父亲承认,就不能被认作是英国的继承者,也不能获得封号。可是这里面根本毫无困难嘛,不是吗?”

“你觉得我们把他的孩子带来时他会开口说话吗?”公爵问医生,“他有没有说过什么话?他能做梦吗?”

我惊呆了,和王后交换了一个骇然的表情。“请原谅我。”我说,而玛格丽特一言不发,“您知道我不是在英国王室中长大的,这是我第一次见证王子的诞生。”我露出微笑,然而她——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英国女人——毫无笑意。“请告诉我,该怎么将孩子带到国王面前呢?”

“他从来没有开过口。”菲斯比医生插嘴道,“但我认为他会做梦。有时候你可以看见他的眼皮在动,有时候他会在睡梦中抽搐。”他盯着我:“有一次,他哭了。”

“当他们把孩子带到国王面前时,我丈夫也必须在场。”

国王在睡梦中哭泣,这个念头使我不禁捂住了嘴。我不知道他是否正在另一个世界中看着这里,我不知道他是否一直在观察。他已经睡了将近四个月,这是一个极为漫长的梦。一个长达四个月之久的梦会让一个沉睡的人看见什么?

“我丈夫应该位于那些顾问之列。”公爵夫人坚称。我走上前,向门口做了个手势,说:“我肯定王后很高兴您能向她提出这个问题。”公爵夫人不情不愿地被我领走。“既然王后殿下说她会写一封信给公爵,我敢肯定您的丈夫一定会收到参加议会的邀请的。”

“我们能让他稍微动一动吗?”公爵一定在想象议会成员们看到国王这个样子的时候该受到多大的打击,“如果我们把婴儿放进他的臂弯,他能抱得住吗?”

王后不置可否。“我会写一封信送给萨默塞特公爵。”她提议道,“但据我所知,没有什么重要的决议要做。国王沉浸在祈祷之中,我则还在坐月子。我想公爵有少数几个顾问就足以应付日常事务了。”

“他的四肢相当疲软。”阿伦德尔医生说,“我恐怕他会把婴儿摔到地上。你不能让他做任何重要的事情。他此刻什么力量都没有。”

“我很抱歉上门叨扰,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你们考虑我丈夫的位置呢?”公爵夫人说道,看上去明显毫无歉意。“国王谁也不见,甚至也不出席会议。萨默塞特公爵可不是我丈夫的朋友。”她再次转向王后,“您不让我的丈夫效忠,是在给国家带来极大的损失。他是国中最有权有势的人物,对国王的忠诚无可置疑。为什么他没有受邀参加国王的议会?怎么能不过问他的意见便做出决议?只要您想要兵力和钱,您可以随时叫他;做决议时应该有他在场。”

现场弥漫无声地表示赞同的死寂。

“说真的,你都不应该会见客人呢。”我说。

“不行也得行。”公爵决定。

“我已经给塞西莉夫人解释过我正在坐月子,不参与政务。”王后说。

“至少把那张可怕的椅子挪开。”我说,那两个负责搬运的人把椅子连同皮带和恭桶一起抬了出去。

我沉默不语。

公爵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们两人都想不出任何能使现状好转一些的方法。“把他们带进来。”他对我说。

塞西莉点头说:“正如他应得的。正如他的家族以往一直受到的待遇。正如国王曾向他做出的承诺。”

我走出屋外,对那些等待的领主们说:“国王陛下在他的厢房。”我退到一边让他们进去,保姆和奶妈跟在公爵夫人身后。我看见婴儿深蓝色的双眼圆睁,正朝天花板眨眼,这让我感到一阵愚蠢的慰藉;如果这孩子也像他父亲一样沉睡的话,那可就万事休矣。

“塞西莉夫人来这里请我确保她的丈夫会受邀参加所有王室会议。”王后疲倦地说。

厢房内,领主们已经围着国王组成一个尴尬的半圆。没人说话,我看见有人画了个十字。约克公爵理查德,面对沉睡的国王显得脸色铁青。一个男人遮住自己的视线,另一个在流泪。他们都深感震惊。白金汉公爵夫人安妮事先已经收到她的亲戚埃德蒙·博福特的警告,但依然面色苍白。她在这幅怪诞的画面中扮演自己的角色,就好像早就习惯把婴儿展示给他的半死不活的父亲一样。她抱着孩子走向被捆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国王。

我向她轻轻行了一礼。“日安,尊贵的夫人。”我礼貌地说,站到王后身边,手搭在她的椅背上,这样一来塞西莉就会了然我是站在哪一边的了,不管她为何事而来,也不管她希望我确定什么。

“国王陛下。”她悄声说,“这是您的儿子。”她走上前去,可国王没有抬起手臂接受孩子。他一动不动。公爵夫人笨手笨脚地把孩子塞到他的胸口上,可国王依然没有动弹。她看向萨默塞特公爵,公爵把孩子从她怀里抱走,放到国王膝上。他没有反应。

王后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约克公爵理查德之妻站在她面前。玛格丽特没有招呼她坐下,塞西莉·内维尔脸上的红晕告诉我她对这种冷落心知肚明。我进屋时她转过身来说:“尊贵的夫人,公爵遗孀,她会确认我所说的事情,我很肯定。”

“国王陛下,”公爵大声说,“这是您的儿子。请您抬起手,承认他的身份。”

过了几天,宝宝茁壮成长,王后卧床静养,我在宫殿花园里散步之后准备回王后的卧室,突然停下脚步。她房间的紧闭着的门前站着一个英俊的少年和一个卫兵,身着代表约克家族的白玫瑰的制服。我立刻知道这意味着麻烦,于是开门走了进去。

什么也没有发生。

当然了,第一个得知这个消息的人应该是孩子的父亲:国王。可是上帝保佑,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今天的事情没有任何前例可循,所以我不知所措。我犹豫片刻,等交谈声渐稀,人们转头在期待的无声中望向我时,我简洁地说:“各位大人,我为你们带来了欢乐的消息。王后生下了一个漂亮的男孩,取名为爱德华。上帝保佑国王。”

“国王陛下!”公爵再次说道,声音更大了,“只需要点点头,承认您的儿子。”

我走出会见室,全英国的大贵族们都等在外面。埃德蒙·博福特也在其中,没有像通常那样站在前面指挥,而是稍微远离卧室的门,把自己埋在人群之中。他这辈子头一次没有争着发号施令,这让我犹豫了,不知道是否应该直接过去告诉他。他是英国治安官,是全国上下最有权势的贵族,他统治枢密院,国会成员也都由他提名。他是国王和王后的宠臣,我们都习惯服从于他。通常我都会第一个告诉他。

什么也没有发生。

的确需要等一会儿——整整一夜——不过第二天,在圣爱德华之日,她生下一个男孩,一个宝贵的兰开斯特家男孩,英国的安全和王位继承权都保住了。

“只需要眨眼,大人。只需要眨一眨眼,就代表您知道这是您的儿子。”

我发现她处于产期狂躁之中,于是取来一块用薰衣草水浸泡的湿布轻拭她的脸颊。疼痛退去时她深深叹气,然后振作精神等待下一波阵痛的到来。第二波阵痛过了很久才来。我看了一眼助产妇,她明智地说:“出去等一会儿吧。我们最好都喝一杯麦酒,坐下等待。”

此时此刻,我们好像都中了魔法。医生们一动不动,看着他们的病人,期待奇迹出现,公爵夫人等着,公爵一手扶着坐在国王静止的膝盖之上的孩子,另一手按在国王胸口,越来越用力,用力的手指几乎陷进了国王瘦骨伶仃的肩膀,毫不留情地掐他。我沉默不语,立在原地。有那么一刻我感到就好像国王身患某种静寂的疫病,而我们也都被传染,与他一起沉睡。围绕在一位长眠不醒的国王身边的,一个中了法术的宫廷。然后婴儿开始小声哭泣,我走上前抓起他,生怕他也会染上这种昏睡病。

“我很勇敢。”她狂怒地说,“没人敢否认这一点。”

“毫无希望。”约克公爵突然说,“他看不见,也听不见。我的上帝啊,萨默塞特。他像这样有多久了?他什么也不能做。你本应告诉我们的。”

我马上赶到卧室。助产士们早已在场了,保姆们用干净床单和最柔软的毯子铺好了摇篮,贴身女仆正在烤一根火钳,用以加热特制的分娩时喝的麦酒,王后本人站在最好的床的床角,弯腰抱着床柱,汗水流过苍白的脸,死死咬住下唇。我直接跑到她身边,说:“这种疼痛是一阵一阵的,来得快,去得也快。你必须勇敢。”

“他依然是国王。”公爵尖锐地说。

我走进屋中,扑面而来的是无声的忙乱景象。“她的羊水破了。”一个女仆悄声说,拿着一些干净的麻布从我身边跑了过去。

“没人否认这一点。”约克公爵理查德反驳道,“可是他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不能处理国家事务。国王自己就像个婴儿。我们应该早就被告知此事。”

每当听到这些,我就走到河边,坐在码头上,太阳西垂,我望向最终汇入大海的急流,对梅露西娜悄声说,如果我真的曾诅咒国王目不能视,那我现在收回那些话。我全心全意地祝福王后的孩子将健康成长,长寿而幸福。我慢慢走回宫殿,不知道河流是否听见了我的愿望,也不知道河流是否能为我做些什么,更不知道月亮是否能理解,区区一个女人,远离她的丈夫,身处一个充满危险的世界之中,将会有多么孤独。

埃德蒙·博福特四处张望寻找支援,可是就连那些发誓为他的家族效忠、对约克公爵又恨又怕的领主们,也无法否认国王的确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他身不能动,目不能视,耳不能听,离我们是如此地远——谁又能知道远到何处?

心怀这样的忧虑让我备感孤独。我不敢告诉王后,她有自己的内疚和恐惧。我也不敢写信告诉理查德,这种想法本来都不应该出现在脑里,更是绝不能写在纸上。我厌倦了被困在这些阴暗的房间里,王后的产后恢复期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漫长而充满焦虑。此时此刻原本应该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秋季,她终于有了一个孩子,可与此相反的是,我们满怀对国王的担忧,现在有些侍女还在嘀咕说这个新生儿也注定会一直沉睡了。

“我们回威斯敏斯特去。”埃德蒙·博福特宣布,“我们会等待国王陛下从这场病中康复。”他向医生们甩去怒不可遏的眼神:“我只知道优秀的医生就能唤醒他。”

王后发现待产期乏味至极,每日从温莎城堡而来的消息也只让这种日子更糟。他们用层出不穷的药剂折磨国王,报告提到他们使用了排水法、加热法,我知道他们是指为他放血,并在他躺着的时候炙他。国王无声无息,就像受难的基督,等待再次复活。有些晚上,我从放在王后房间里的小床起身,把遮在窗户上的挂毯拉开,这样我就可以看见月亮,秋分时节又大又温暖的满月,离大地如此之近,甚至可以看见她表面的每一道褶皱和疤痕。我想问她:“我对国王下咒了吗?我诅咒了他吗?那时候我怕得厉害,我命令他什么也别看,说真的,我是不是害他再也看不见了?这样的事情真的有可能发生吗?我真的有这样的力量吗?如果真是我的错,那我该怎么收回诅咒,让他恢复健康呢?”

那天晚上,在威斯敏斯特宫,我在自己的卧室里即将入睡之时,心里不由得想象着漫长的沉眠,那就像死亡一般,唯一的不同只有在这场沉眠之中,沉睡者会做梦,也会醒来,然后再次入睡。沉睡者稍微清醒过来,看见医生和那个摆着拘束椅、刀具和水蛭的可怕房间,然后再次陷入沉睡,毫无反抗之力,这将是怎样一种感觉?在梦中张口发出无声的尖叫,随后又沉默地睡去,这将是怎样一种感觉?睡着之后,我再次梦见了渔夫王,一个无能为力的国王,让他的国家陷入了混乱和黑暗之中,撇下一个失去丈夫的年轻女人,孤立无援。渔夫王的腹部受伤,无法生育一儿半女,也无法守住江山。摇篮中空无一物,国土一片荒芜。我在黑夜中惊醒,不禁感谢上帝,因为我从恶梦中逃离,因为那个像一席黑暗般蒙蔽了国王的魔法并没有将我闷死在梦中。我躺在枕头上摇了摇脑袋,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过错,是不是我命令国王再也看不见的,是不是我那不谨慎的措词夺去了他的神志?

“我可能有些想法,但宁愿保持沉默。”我说完就离开了。但那一夜,我梦见了传说中的渔夫王[1],枉为一国之君,却虚弱到除了钓鱼外什么也无能为力,只能让一个年轻女人独力统治国家,虽然她也渴望能有个男人可以让她依靠。

当我在曙光中醒来时,一下头脑清醒,警觉起来,仿佛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起身走向姑婆乔安奴给我的首饰盒。盒子里原封不动地放着的,是装有那些挂坠的小包。这一次我选择了王冠,象征国王的神志恢复。我把四条不同的薄丝带系在这一个挂坠上。我选了一条白丝带象征冬天,一条绿丝带,代表他直到春天才能醒来,一条黄的,夏天,一条红的,代表他一年后才会醒来,那时浆果将星星点点散布在树篱之中。然后我把四根黑线分别系在每条丝带之上,把它们带到沿河散步道,那里的泰晤士河水流湍急,潮水汹涌而来。

“你一定有想法的。”他不耐烦地说。

四下无人,我向下走到小小的木制码头,平日里驳船在这里载客。我将四条黑线绑在码头的其中一根支柱上,把小小的王冠和彩色的丝带尽全力扔到河里,尽量远,然后回到王后坐月子的房间,她在那里等待将生育行为带来的不洁洗净,重新回到日光之下。

我什么也没说。我的年龄足够大了,在宫中打滚这么多年,已经不会受人引诱贸然预测国王的未来,况且此人还是攫取国政的人。

我把王冠在水中留了一个星期,这段时间里,王后坐完了月子,隆重地举办了她的产后谢恩仪式,国中所有的公爵夫人都走在她身后,以彰显她的荣耀。公爵夫人们神色如常,但我们都知道她们的丈夫正焦头烂额,不知如何才能让王子的身份得到承认,才能让这个国家在国王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的情况下运转如常。既然王后已经回归,公爵就能去她的房间了。他告诉她,约克公爵的连襟兄弟索尔斯伯里伯爵正在公开说孩子不是国王亲生的,而且有很多人,多到危险的人,都相信他的话。王后宣布任何听信这种诽谤的人永远不许踏入宫中一步,她还告诉她的朋友们不许和索尔斯伯里伯爵或是他恶毒的儿子沃里克伯爵交谈。她对我说,他们的亲属约克公爵理查德,甚至连他的夫人塞西莉一起,都是她的敌人,她的死敌,我再也不许与这些人说半句话。她没有正面回复他们的传言,很多人在散布的传言:国王不具备足够的生育能力,那个婴儿不是王子。

“你是怎么想的?”当我的手搭在门闩上时,他突然问我,“你是怎么想的,夫人?你是一个具有天赋的女人。你觉得国王以后会怎样?如果他永远无法康复,王后又会怎样?”

王后和埃德蒙·博福特决定必须加倍努力唤醒国王,他们聘请新的医生和专家。他们修改了反对炼金术的法律,学者们得以重新开始学习研究,同时接到要求,请他们思考有关不明的精神疾病的病因和治愈方法。所有人都重新打开了熔炉,重新烧起了炉灶,开始写信要求来自异国的草药和香料;草药学,甚至魔术,如今都受到了允许,只要能治愈国王就行。他们命令医生更强势地治疗国王,然而因为无人知晓病因,也就无人知晓疗法。他一向被认为精神忧郁,于是他们试图改变他的性格。他们给他喝热饮和辣汤,让他更加火热,他们让他睡在床上厚厚的毛皮之间,在他的脚边堆满热砖,身体两侧各放一个热锅,直到他在睡梦中流汗哭泣;但依然从未醒来。他们扎他的胳膊,给他放血,试图抽出他水一般阴柔的性格,还把芥末种子制成的面皮黏在他的背上,直到那里变得又红又肿,他们强行让他吞下药丸,给他灌肠,让他在睡梦中又吐又拉,排泄物的刺激性让他的皮肤发红溃烂。

我弯腰行礼,准备出门。

他们击打他的脚,对他大叫,威胁他以让他愤怒。他们讽刺他胆小怯懦,说他不如父亲。他们激烈地责骂他,上帝原谅他们啊,他们冲着他的脸大喊大叫,如果他能听得见,那些话一定会伤碎他的心。他们抽打他——国王的两颊在抽打之下渐渐发红。但他没有醒来离开,却只是懒散地躺着,任由大家为所欲为。我害怕这不是治疗,而是折磨。

“如果他一直在这里,人们会开始说闲话。”他说,“我们不能永远保密。再说,避免流言蜚语才是她最希望的。”

我在威斯敏斯特等待这一周过去。某天早上我醒来,仿佛周身上下都充满警觉,头脑清醒如码头之下的冰冷河水。我满心希望能拉出白色丝带,那样就说明国王在这个冬天就会回到我们身边。

“她不会喜欢这个建议的。”我直率地说,“她不会想让他被安置在那儿,自己却在这里坐月子。”

太阳出来了,我伸手抓住黑线,向东望去,看见太阳从英国的心脏部位冉冉升起。一轮冬日,闪烁着白色、金色和银色的光芒,在一片冰冷的蓝天之中。它的升起使河上的迷雾渐渐消散,此时我看到了最不寻常的景象:不止一个太阳,而是三个。我看见三个太阳:一个在空中,两个浮于水面之上,如同迷雾和水的映射,但确确实实是三轮太阳。我眨眨眼,然后伸手揉了揉,但那三个太阳依然照耀着我,我拉动黑线,发现它很轻,太轻了。我没有找到昭示国王将在这个冬天清醒的白色丝带,甚至也没有代表他在春天清醒的绿色丝带。我把四条线一条条拉了出来,发现所有的丝带连同那个王冠都不见了踪影。国王永远也不会回到我们身边了,而新的黎明即将到来,伴随辉煌灿烂的三轮太阳。我缓缓走回宫殿,手里拿着几根湿漉漉的黑线,不知道三日照耀英国意味着什么。走近王后的房间时我听见一阵嘈杂,士兵们正在打磨他们的武器,大声叫喊。我拎起长裙下摆匆匆前行。会见室之外站着身穿约克公爵理查德的制服的人们,领子上有代表他的白玫瑰。大门突然打开,赫然立着王后的私人护卫,他们犹豫不决地站着,听王后用法语冲他们大喊大叫。她的侍女们关门尖叫着跑向厢房,两三个议会成员的领主们试图命令她们安静,约克的卫兵控制住了萨默塞特公爵埃德蒙·博福特,把他押出房间,经过我身边。他愤怒地看了我一眼,但他们带他走得太快,我什么也没来得及说,甚至没有问他要去哪里。王后飞奔在他身后,我抓住她,她泪如泉涌。

但是流言注定开始蔓延。厨师说他们一直都没有给国王的房间送去各种上好肉类,除了汤还是汤,接着有个愚蠢的内侍说国王无法嚼饭,然后自己突然住口,说完“上帝保佑他!”就匆匆溜走了。当然医生们在国王的房间出出进进个没完,任何人看见他们都必然发现那些人都是奇奇怪怪的各类内科医生、药剂师和开业医生,在公爵的要求下进入国王的房间。开业医生们不敢多言,但他们都有仆人跟着,还有给他们送来药草和药剂的信使。像这样过了一周之后,公爵请我到他的房内,要我告诉王后他建议把国王带去温莎,在那里他们能更容易地照料他,不会走漏风声。

“叛徒!你们这是造反!”

平稳的现状得益于一件事,那便是大多数的贵族和乡绅都离开伦敦避暑去了,很晚才会回来。公爵不召开国会,所以乡绅们没有理由进城,所有国中大事都是在国王的议会里被少数几个人决定的,以国王的名义,却签着公爵的大名。他告诉他们国王身体抱恙,无法前来开会,而他,埃德蒙·博福特,作为他最信任的亲属,将手持国王的印章批准和决议各种国家大事。几乎没人怀疑国王无法出席议会。大多人都以为他在自己的私人教堂里为王后的健康祈祷,安静地学习研究,并把印章和国事交给埃德蒙·博福特代理,反正一向也都是他在发号施令的。

“什么?发生了什么?”

我们把有关国王的健康的可怕消息紧紧封闭在宫墙之内。他的内侍们知道;但他们已经被自己要做的工作和眼前的景象吓呆了,所以埃德蒙·博福特没费多大力气就把他们分别叫到一边,让他们发誓,用最可怕的惩罚威胁他们不许泄露一个字。国王的家臣们,包括他的随从,听差,骑士统领和马夫——只知道他们的国王卧病在床,这病让他十分疲劳虚弱,无法骑马,他们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但也没想太多。因为他以前就不是什么精力充沛的人,起码从没有在一大清早叫来四个猎人,一个接一个比赛直到所有人都累趴下。国王安静的马厩依然安静如昔;只有那些看到他在自己宁静的卧室里一动不动地睡着的人才会意识到国王到底患了多严重的病。

“萨默塞特公爵因叛国罪被捕。”一个领主边飞跑出王后的房间边告诉我,“他们要带他去伦敦塔。他将得到公正的审判,王后不必苦恼。”

没有男人会接近可怜的小王后,当然了。没人允许走进王室的产房,而她的丈夫,唯一可以进入的人,正在自己昏暗的房间之中每天被人清洗,仿佛是一个过度发育的婴儿,像老糊涂一样被人喂饭,像死而未僵的尸体一样四肢无力。

“叛徒!”她尖叫,“你们才是叛徒,约克那个恶魔抓走他时你们干站在一边!”

实际上,大多数家庭中,只要孩子一出生,清洗后放进摇篮,一个充满爱心的丈夫就会打破规矩,进屋看望产后的妻子。许多丈夫在妻子去教堂完成产后谢恩仪式之前都不会碰她,深信她在分娩后是不洁的,可能会害自己染上妇科病——但理查德这样的丈夫却将这样的恐惧视作迷信不屑一顾。在这种时候,他总是温柔,深情,满怀爱意,给我带来其他老妇人说应该忌口的水果和甜点,然后被助产妇们从房里赶走,说他会打扰我,或吵醒宝宝,又或者给她们添麻烦。

我扶她走过会见室和厢房,走进卧室。她飞扑到床上,放声哭泣。“是理查德,是约克公爵。”她说,“他命令议会反对埃德蒙。他想毁了他,他一直是他的敌人。然后他会反对我。然后他会统治整个国家。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新鲜的草叶散落在地板上,有各种有助于分娩的特殊草药:荠菜叶,益母草。一张低矮的产床被运进房间,上面铺着特制的被单。他们把王室摇篮也送了进来:从安茹远道而来的传家之宝,以镶金的美丽雕花木板制成。他们用最好的蕾丝边床单铺好了摇篮。

她坐起身,头发从辫子里散落,垂在脸颊两侧,眼睛因为泪水和愤怒而通红:“你听到这话了,雅格塔。他是我的敌人,而我会摧毁他。我会把埃德蒙从伦敦塔中救出来,我会把我的儿子带上英国王位。不管是约克公爵理查德,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休想阻止我。”

人们已经按照王室传统为王后的生产准备好了房间。挂毯都被统统摘下,窗户紧闭,用厚厚的材料挡去恼人的光线和穿堂风。火炉生得很旺:房间必须保持温暖,烧火杂役每天都要拉来许多木头,一直拉到紧闭的门前。任何男性,甚至包括劳动的杂役,都不能进入王后的房间。

[1]出自亚瑟王的传说,渔夫王的腹部被圣枪刺伤,常年受其所苦,国家也因此衰败化为荒原,他唯有在城堡附近的河边钓鱼为生,由此而得名。

伦敦 威斯敏斯特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