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河流之女 > 1453年夏

1453年夏

玛格丽特咬住嘴唇:“他说话了吗?”

“没错,的确如此。”我说,“王后当场晕倒了,我带她回了房。”

“没有,什么也没有,自从昨晚到现在。”

“来自法国的消息呗。”医生结结巴巴地说,“我相信一定是信使说漏了嘴。”

她点点头,似乎他说没说什么对她来说完全无关紧要,她关心的唯有他的健康:“很好。你们觉得到了早上他会醒来吗?”

“惊吓?”公爵尖声问,“国王受了什么惊吓?他说了什么话吗?”

“哦,我们几乎敢肯定这一点。”菲斯比医生回答,“通常来说,人们在听到令人痛心的消息后会陷入深眠。这是身体自愈的方式。”

“我们判断的结果是最好就让他睡着。”菲斯比医生躬身回道,“最好让他睡着,等到准备好了再唤他醒来。有些时候,悲痛和惊吓能通过睡眠治愈,通过漫长的睡眠。”

“然后醒来时便忘记之前的事?”她问。公爵看着地板,显得无动于衷。

“你们能叫醒他吗?”

“等他醒来,您没必要把我们又一次失去整个加斯科涅的事情告诉他。”医生附和道。

“国王似乎健康状态良好,却一直沉睡。”医生之一的约翰·阿伦德尔说。

她转向公爵:“大人,请给国王的内侍下令,让他们在早上照常叫醒国王,也照常准备好他的房间和衣服。”

我们在王后的会客室等待他们前来报告,宫里人有一半都聚集在侧,等着听国王出了什么事。门开了,医生们走了进来,王后召他们进了私室,还有公爵、我和另外五六个人。

他鞠躬道:“一定,王后殿下。”

“我们就在我的房间里等吧。”她如此决定,离开了大厅。我们离开之时身后传来一阵微风般的窃窃私语,人们议论着国王突如其来的疲倦。

医生们告辞而去。其中一个会坐在国王的房间,照看沉睡的他。公爵的随从和王后的侍女们在医生之后离开。当公爵陪在她身边,所有人都离开了,没人看着他们的时候,这对情人终于可以偷得一时片刻的独处。

我颔首。

“会好起来的。”他悄声道,“我们什么也不说。相信我。会好起来的。”

“他们叫不醒他。”她紧张地说,“男仆们试着叫醒他用晚餐,可他还是没醒。公爵派人去找医生来看他是不是病了。”

她默默点头,他便鞠躬行礼,走出了房间。

晚餐后她叫我过去。

第二天他们去唤醒国王,可他依然没醒。其中一个内侍走到门口告诉我说他们不得不把国王抬到恭桶旁,为他清洗,换掉被他弄脏的睡衣。如果有人让他坐到恭桶上,他就会小便,他们就能洗他的脸和手。他们能让他坐在椅子上,可他的脑袋会垂到一边。如果有人能扶正他的脑袋,其他人就能给他灌一点热啤酒。他无法站立,无法听见别人的声音,无法回应他人的触碰。他毫无饥饿的迹象,躺在自己制造的污秽之中也无动于衷。

他们彼此交换了几个短促的句子,然后她站起身来,整个屋子的人也随之起身。她咬紧牙关,以王后的风范走进晚宴厅,在那里,人们以沉默迎接她的到来,国王的座位空无一人。

“这不是睡觉。”内侍毫不客气地说,“医生们是在自欺欺人。没人会像这样睡觉。”

他来了,英俊的面上一脸严肃,跪在王后面前,直到她说他可以坐下。我心不在焉地站在他俩和其余侍女及他的随行者之间,这样一来,就没人能在竖琴的轻响之中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

“你觉得他要死了?”我问。

“我要在我的会见室见他。”她说,“这样一来所有人都能看见我们,没人会说三道四。但是你必须站在我们面前,好让我俩能秘密谈话。”

那人摇了摇头:“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种事。他似乎中了咒术,就好像被诅咒了。”

他睡了一整天。每过一个小时我就去国王的房间问他是否醒来了。每过一个小时内侍就会出来,忧心忡忡摇头道:“还在睡。”接着,太阳落山,人们点起晚宴的蜡烛,这时王后叫埃德蒙·博福特来见她。

“别说这种话。”我立即回道,“千万别说这种话。他只是在睡觉。”

我摇头。我不得而知。

“哦,知道了。”他重复道,“是睡觉,正如医生所说。”

“雅格塔,你觉得他会怎么做呢?”

我慢慢走回王后的房间,希望理查德能陪在我身边,希望我身在格拉夫顿的家中。我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恐惧,担心自己犯了大错。我满怀恐惧,迷信的恐惧,似乎我做了极为可怕的事情。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命令国王不要看任何事情才害他长眠不醒。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超能力的受害者。我的姑婆乔安奴警告我说无论何时都要小心我的愿望,在许愿或诅咒之时都要万分谨慎地措词。结果现在我对英格兰之王说:“不要去看!什么也别看见!”然后他便合上双眼,既不去看,也没有看见。

“他的确看见了。”我冷冷地说。

我摇摇脑袋,试图打消自己的恐惧。这种话我肯定已经说过无数次了,可什么也没发生啊?为什么现在我会有力量足以蒙蔽英国国王了?也许他只是太累了吧?也许他是,正如医生所料,被法国传来的消息吓呆了?也许他就像我母亲的一个姑姑一样,某天突然就浑身僵硬躺下不动,既不说话也不动弹,直到几年之后去世。也许我是在自己吓唬自己,才会觉得是我的命令让他昏睡吧。

“他一定看见了。”

王后在她的房间躺着。我太害怕自己可能犯下的大错了,站在她黑暗的房间的门槛上犹豫不前,轻声唤道:“玛格丽特。”她抬起手来。她能动,她没中巫术。一个年轻一些的侍女陪在她身侧,其余的则在外面的房间里,窃窃私语着讨论胎儿的安危,王后受到的打击,还有要出大问题的可能性云云,就像一个女人临近分娩时其他女人们通常会做的一样。

“没有。”

“说够了吧。”我愤愤地说,关上王后房间的门不让她听见这些可怕的预言,“如果你们不能说点开心的事,那就把嘴闭上。还有你,贝茜,我不想再听到关于你母亲阵痛的任何一句话。我上了产床十一次,养大了十个孩子,从没忍受过哪怕四分之一你所描述的那种痛苦。事实上,没有哪个女人经历过你那种描述。王后可能和我一样幸运。”

“他什么也没说?”她重复我的话。

我经过她们身边走到王后的房间,挥一挥手,让我的小女仆离开。她一言不发地走了,那一刻我以为王后睡着了;但她转过头看着我。双眼黑而空洞,满怀疲劳和恐惧。

那人点点头,我回到王后的房间,告诉她国王倒头就睡,什么也没有说。

“国王今早醒了吗?”她的嘴唇被自己咬出了伤口,看起来因过分忧虑而十分憔悴。

“他一醒就派人告诉我。”我说,“王后很担心他。”

“没有。”我说,“还没。但他们给他做了清洗,他也吃了一点早餐。”

“没有。一个字都没说。”

“他坐起来了?”

“他什么也没说?”我羞愧于自己问了这个问题。

“不。”我不太自在地说,“他们不得不服侍他。”

“他受惊了。”男仆说,“我知道的。他昨晚回房时苍白得像一只鸽子,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就倒在床上。”

“服侍他?”

“他病了吗?”我问他的衣帽间男仆,“他平时从来没有睡成这样,是不是?”

“喂他。”

国王一直睡到中午。

她沉默了:“某种程度上是好事。这意味着他没有贸然说出任何话,任何激怒之下不假思索的话。它给了我们时间思考。我一直在想,这也算是某种好事。它给了我们时间……做好准备。”

她点头说她会在自己的房间进早餐。萨默塞特公爵和其他人一起在大厅用餐。所有人都没怎么讲话,我们都等着从法国传来更多的消息。我们都害怕从法国传来的消息。

“某种程度上。”我附和道。

第二天早晨,王后带着失眠后的疲惫双眼,再一次派我去国王的房间问他的状况,他的内侍再一次告诉我国王很累,早上一直睡到很晚。他们告诉他晨祷的时间到了,他也只是点点头,继续睡过去了。他们很吃惊,因为他从来不会错过去教堂的时间。他们试图在早课时间再次叫醒他,但他依然没有起身。我回去告诉王后,他整个早上都在睡觉,直到现在。

“医生说什么了?”

我找不到答案。

“他们说他迟早会醒的,也许就是明天吧。”

“我该怎么办?”

“然后呢,他的神志会恢复吗?他会想起所有事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如何作想。

“也许吧。我不觉得他们真的清楚这些。”

国王很早就上床休息了。当我前去打听时,他的内侍这样告诉我。他们说他看起来很累,没有和他们说话。一个字也没说。我告诉王后,她紧咬下唇,看向我,一脸苍白。“你怎么想?”她问,像一只惊弓之鸟。

“我们该怎么办?”

无人欢呼。无人重复他的祷告。人们悄悄念叨“阿门,阿门”,站起身来,然后坐下,悄声无息地用他们的晚餐。

“我不知道。”

公爵朝着安静的大厅垂下头去。“我们都会为约翰·塔尔伯特和他高贵的儿子莱尔勋爵的灵魂祈祷,他是最为高贵、最为完美的骑士。我们也会为国王,为英国,以及圣乔治而祈祷。”

她坐到床边,用手托着肚子,起身望向窗外。在她眼前的是沿河而建的美丽花园,一条平底小船在栈桥旁随波摆动,一只苍鹭悄然伫立在水中。她叹了口气。

那一晚,他没有出席晚餐。王后在她自己的私室里用餐,十几个侍女和我与她一起进餐,餐毕后几乎有一半的菜都还原封不动。萨默塞特公爵埃德蒙坐在大厅的餐桌最顶头,告诉突然肃静下来的用餐者说有一些坏消息要宣布:我们失去了在法国的最后土地,只除了死气沉沉的要塞城镇加莱。什鲁斯伯里伯爵约翰·塔尔伯特在一次敢死行动中身亡,他的英勇无畏使他别无选择。卡斯帝城请求他前去解除法国军队的围城,而约翰·塔尔伯特无法对寻求帮助的同胞充耳不闻,但也不能违背曾许下的诺言——永远不会披挂上阵对抗法国国王。后者曾以此为条件释放了他。所以他不穿盔甲就一马当先冲锋上阵,没有武器,没有盾牌。这是最完美的骑士精神,也是最疯狂的举动。这种行为和这位伟大的人十分相配。一个弓箭手放倒了他的马,一个斧手把压在马下的他砍死。我们希望守住法国领土的愿望已成幻影,除此之外还失去了加斯科涅,这是我们第二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失去它了。由国王的父亲赢来的一切东西都被他的儿子丢完了,我们遭到了曾经隶属于我们的法国的羞辱。

“你觉得哪里疼吗?”我紧张地问。

然后他转身,一言不发地背对我们三个,走出了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没有,没有。我只是感到宝宝在动。”

出乎意料地,国王向我走来,对我低下他那苍白的脸。我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却向他伸出手去,他握住一只,然后是另一只,把我的手掌覆在他的双眼之上,仿佛想遮蔽自己的视线。那一刻,我们都怕得无法动弹:公爵欲言又止,玛格丽特靠在枕头上,双手抚摸隆起的腹部。国王将我的两手紧紧压在自己合起的双眼之上,重复着我的话:“不要看。不要看见。”

“最重要的就是保持冷静。”

“不要看。”我重复道,“别看见。”

她略微一笑。“我们已经失去了加斯科涅,接下来法国人一定会攻击加莱,国王已经进入了沉眠,无法被唤醒,还有……”她没说下去。我们都没有提到公爵像一个老情人般拥她入怀,吻她的脸,承诺会让她安全,“你却告诉我要保持冷静。”

他偏过脑袋,像一条受到鞭打的狗,似乎要努力听清我说的话。

“没错。”我坚决地说,“这一切和失去孩子比起来都算不上什么。你必须吃好,睡好,玛格丽特。这是你对宝宝的责任。你可能怀的是男孩,他可能会是英国的王子。等到现在这些事情都被人们忘记的时候,我们依然还会记得你让王子平安诞生了。”

我向他伸出手,仿佛他也是我的孩子,而且受到了残忍的打击。“不要看。”我愚蠢地说,“别看见。”

她停下来,点点头:“没错,雅格塔,你说得没错。看到了吗?我会坐下来。我会保持冷静。你去给我拿一些面包、肉和啤酒。我会镇定的。再把公爵找来。”

他花了很长时间理解眼前的这一幕。慢慢地,公爵抬起头,牙关紧咬,温柔地放开玛格丽特,把她的背放在床上,按了按她的肩膀,确保她靠在枕头上,然后起身把她往上滑的裙边拉至脚踝。慢慢地,他望向她的丈夫。他向亨利做了个手势,但什么也没说,他也没有什么话能说。国王把视线从半卧在床上,脸色苍白得仿如幽灵的妻子移到她身侧的公爵身上,然后看向我。他似乎很迷惑,像一个受了伤的孩子。

“你不能单独见他。”我明言道。

“不!”我再次尖叫,感到无比恐惧。我走到床边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她身边拉开;可他们对我视而不见,只紧紧抱住彼此,她的胳膊环在他的脖子上,他几乎压在她身上,在她脸上印下数不清的吻,低声说着他永远也无法信守的承诺。就在这一刻,就在这最最糟糕的时刻,我们身后的门突然开了,亨利、英格兰国王,走进屋里,看见了紧紧相拥的这两人:他怀有身孕的妻子和他最亲爱的朋友。

“嗯。我知道的。但是我必须见他。直到国王醒来之前,他和我都必须一起做决定。他是我唯一的顾问,唯一的帮手。”

泪水自她的双眼流下,淌过她的双颊,埃德蒙·博福特垂下头将泪水一滴滴吻去,就像一位情人试图安慰他的妻子。

我在公爵的房间找到面无表情地眺望窗外的他。他的下人猛敲大门,把门打开时,他转过身来,我看见他脸色苍白,眼含恐惧。

“整个。”他说,“还有约翰·塔尔伯特本人,愿上帝让他的灵魂安息。”

“是雅格塔啊。”他说,随后马上纠正了自己,“尊敬的夫人。”

她颤抖起来:“上帝啊,英国人永远不会原谅我了。我们失去了整个加斯科涅?”

我等他们把门关上才简洁地说:“王后命你去见她。”

“我亲爱的,我几乎不敢告诉你。塔尔伯特勋爵死了,他的儿子也死了。我们失去了他所守护的卡斯帝,再次失去了波尔多,我们失去了一切。”

他抓起斗篷和帽子:“她还好吗?”

我把卧室大门啪地关上,靠在门上,不让任何人看见他用两手捧着她的脸,她则握住他的手腕,两人深深凝视着彼此。

“很不安。”

她用双手紧紧抓住他的外衣。“全都告诉我,”她焦急万分地向他耳语,“把最糟糕的部分告诉我,快。”

他向我伸出手臂,我幼稚地假装没看见,抢在他前面出了门。他跟在我后面,我们行经洒满阳光的走廊前往王室房间。从包了铅皮的窗户向外望去,我能看见燕子们低低地掠过河边草甸,能听见鸟儿们在歌唱。

“不!”我说,“大人,埃德蒙大人,别管她了。我会照顾她的,就让她躺着吧。”

他大步走到我旁边,简短地说:“你在怪我。”

“叫医生来。”我催促一个侍女,然后追赶他们。他跪在王室的大床上,两臂搂着她的身体,俯身靠近,看上去就像抱着一位情人,在她耳边呢喃。“玛格丽特。”他急切地呼唤,“玛格丽特!”

“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感到王后身形一晃,仿佛双膝无力,接着便软倒在地。“帮帮我。”我飞快地对一个侍女说,但是公爵首先越过我们,把王后搂在怀里,穿过房间走进卧室,将她放在床上。

“你心里在怪我,可是,雅格塔,我向你保证,那时的行为……”

他和信使飞快地谈了一会,转过身来时,他看起来仿佛被人在心口刺了一刀。“是约翰·塔尔伯特。”他轻声说。

“我什么也不知道,如果我什么也不知道,也就不会遭到询问,也就不会坦白。”我截断他的话头,“我所想要的,只是看见王后能心平气和,身心强壮到可以让孩子足月分娩。我所祈盼的,只有国王陛下醒来时神清志明,我们就能把加斯科涅的坏消息告诉他。我还有一个无疑从不曾间断过的愿望,就是我在加莱的丈夫能够平安无事。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想,大人。”

“不。”她说,把我推开,“我必须知道。埃德蒙!告诉我!”

他点点头,我们无声地前行。

他对王后说话的方式让她的侍女们发出小声的惊呼,而我用手臂搂住她的腰说:“躺一下吧,殿下,公爵听完消息就会告诉你的。来吧。”

在王后的房间里,我看见三个侍女坐在窗边假装做针线活,实则是伸长脖子偷听。当公爵和我进屋时,她们起身行屈膝礼,一阵忙乱。我叫他们坐下,点头示意两个乐手奏乐。乐声盖过了王后和公爵之间的耳语。她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的矮凳上,招手叫我过去加入。

“你先等着。”他头也不回地说,好像把她当做一位寻常妇人,“一会儿再说。”

“公爵大人说如果国王几天之内还不醒来,我们就不能留在这里了。”

“什么消息?”她问,“法国来了什么消息,埃德蒙?”

我看向他。

公爵抓住那男人的胳膊把他拽出门外,没对王后说一句话。她已经站起来了,我走到她身边,飞快说:“冷静,殿下。你必须为肚中的孩子着想。”

“人们会开始怀疑,然后就会有流言蜚语。我们可以说国王身体欠佳,他可以坐在轿子里回伦敦。”

“他命令不得有人去打扰他。”那人说,“可我接到的命令是全速赶来,及早把消息带到。所以我来找您了。事关塔尔伯特勋爵,上帝保佑,还有波尔多。”

“我们可以把轿子的窗帘拉上。”我表示同意,“可是在那之后呢?”

公爵飞快起身道:“不是现在。”他尖锐地说:“国王在哪?”

“王后会在威斯敏斯特宫待产。这件事已经计划了好几个月了,不能说变就变。我认为国王可以安静地留在屋中。”

侍女坐到矮凳和窗边的座位上,王后和公爵坐到一个窗洞下,悄悄谈话,彼此的头靠得很近。接着有人敲门,门开了,一个法国来的信使匆匆走了进来,风尘仆仆,一脸严肃。一眼即知他带来的是坏消息。

“人们会说闲话。”

“好的,来吧。”她说。

“我们可以说他是在为她的健康而祈祷。我们可以说他在隐居。”

“那我会去你的房间。”埃德蒙·博福特对王后说,“晚饭之前我能和你坐一会吗?”

我点头同意。隐瞒国王的病情,只让小圈子里的人知道,这是可以做到的。

“在教堂,大人。”那人回道,“和神父在一起。”

“那么会见领主该怎么办呢?国王的议会呢?”我问。

她扶着他的手走上石阶,走到狩猎小屋的大门前。“国王在哪?”他问内侍之一。

“我会处理的。”公爵说,“我会以国王的名义作出决策。”

“我会的,”他甜蜜地说,“我会让你的每一天都美丽幸福。”

我尖锐地看着他,然后垂下眼不让他看见我的震惊。这等于是让他摄政了:王后在待产,国王在沉睡,埃德蒙·博福特将从英国保安官一步跨到英国之王的宝座之上。

她笑了:“你会把我宠坏的。”

“约克公爵理查德很可能会反对的。”我盯着脚下的地板说。

“为什么不会呢?为什么不能让你的人生的每一天都美丽幸福呢?”

“我能摆平他。”他淡然道。

“那后天呢?”她问他。

“等国王醒来以后呢?”

我们夜里很晚才回家,空中的云像桃色和柠檬色的丝带,萦绕在地平线上。“明天又将是美丽的一天。”公爵预言道。

“等国王醒来以后,我们就都能过上老日子。”王后说,她的声音沙哑,手按在腹部,“到时我们只好向他解释说,因为他的病来得这么突然,我们只能在不征求他意见的情况下作出决议。”

八月时我们到了威尔特郡,住在克拉兰敦的老王宫里,四周是索尔兹伯里附近的郁郁葱葱的河边草甸。我爱这片遍布白垩土的草地,还有宽广而湿润的峡谷。我们在小鹿身后一连追上好几小时,从山谷底部的林地一路冲到高地,疾驰过修剪整齐的草地。停下来进餐时,可以看见半个英格兰都一览无余地在我们面前蔓延开去。宫殿坐落于开满繁花的草地之中,草地有半年时间都会被淹没在湖里,但在这个盛夏,这里遍布清泉、池塘和河流。公爵带王后钓鱼,发誓说他们能为晚餐抓住一条鲑鱼,结果却把大半天时间花在陪她在树荫下休息上。他放下钓线,把钓鱼竿递给王后,然后又放了一次,蜻蜓在毛茛花之上飞舞,燕子低低飞过水面,鸟喙掠过自己映在水中的疾飞的倒影。

“他醒来后可能会十分迷茫。”公爵说,“我问过医生了。他们说他可能一直陷在动荡不安的梦和幻想之中。他醒来后一定会受到惊吓将无法分辨哪些是现实,哪些是噩梦。最好能让他在威斯敏斯特的自己的卧室中醒来,见到被管理得井井有条的国家。”

我已经见过作为迷人异性的他,引诱者的他,恶棍的他;可是现在我在他身上发现了更好的一面,一个有着万分温柔的男人。他待她的方式就像是愿意为她分担任何疲倦,愿意为她的幸福贡献一生。他像最忠实的朋友一样服侍国王,像最具骑士精神的骑士一样服侍王后。比这更深层的事情,我不想知道,也不会去知道。

“他什么也不会记得。”王后说,“我们可能得再一次把失去加斯科涅的消息告诉他。”

几乎每一天,他都要给她带来一份小礼物,一束花,一首诗,一个会跳舞的小听差,一只小奶猫。国王、王后和公爵以绝对一致的步调环游多赛特郡的林荫道,无论王后下轿或是上楼时,公爵的手必定会伸到她面前,准备扶住她。

“我们必须保证他是首先从我们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也必须尽量委婉地告诉他真相。”公爵补充道。

王后因为身体状况无法骑马,埃德蒙·博福特便训练了一对漂亮的骡子来拉她的轿子。他亲自骑马陪同,放慢速度以配合骡子的步调,观察她身上是否有疲劳的迹象。他几乎每天都要问我各种问题,确保我很满意王后的健康、饮食和运动情况。每一天我都要向他保证她很好,肚子照常一天天变大,我很肯定孩子十分健康。

他们看起来像两个阴谋家,头靠在一起,窃窃私语。我环视王后的房间;似乎没有任何人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意识到唯有我一人突然看到了这段令人厌恶的私情。

这个夏天,埃德蒙·博福特对国王格外热心,敦促他越来越严厉地宣判量刑。他为国王的决定喝彩,并鼓励他大声说出来,以此增强国王的意志。公爵陪伴国王去教堂,晚餐后领他去王后的房间,他们三人在那里坐下,交谈,公爵总会总结自己当天的生活,逗他俩大笑,有时则嘲笑那些有眼无珠的无知之人。

王后站起身来,因为一阵疼痛而轻声呻吟。我看到公爵刷地伸出手去,然后纠正了自己的行为:他没有碰到她。她停下来向他微笑:“我没事。”

宫廷本身是相当欢乐的,周游西部各郡,寻找叛徒和煽动暴乱的人。萨默塞特公爵选好路线,并说人们会逐渐清楚他们不能讲国王的坏话,他们的要求没有未来可言,而且——比任何事情都更重要的是——约克公爵理查德再也不会是这个国家的一方霸主了,所以与他结盟,推举他的名字,都是浪费时间。

他看了我一眼,像年轻丈夫催促保姆开口。我回道:“也许您应该休息了,殿下。如果我们过几天要回伦敦的话。”

威尔特郡 克拉兰敦宫

“我们后天出发。”公爵决定,“我会命令他们立刻打点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