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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2年圣诞

她摇头道:“埃德蒙·博福特是国王的表亲呢。”她悄声说,“他可以当真正的继承人。也许这就是那张牌的意思。”

我带着几近恐惧的心情看她。“约克公爵理查德,”我断然说,“不管你喜不喜欢他。约克公爵理查德,才是国王的继承者。”

“现实永远和设想不同。”我警告她,“这不是预言,更像警告。你还记得那张命运之轮的牌吗?那张你在婚礼之日抽到的牌,预示有起必有落,万事无恒定的牌?”

她的双眼闪闪发光。“万物更新。”她悄声说,“你觉得谁才是国王真正的继承人?”

我说什么都无法消减她的喜悦,她的脸闪闪发光。她认为我预见了万事万物的改变,而她一直期盼改变。她觉得牌里的那座塔代表她的牢狱;她想要它坍塌。她觉得那个明显在跌落的人是在奔向自由。她觉得那道带来毁灭和燃烧的光柱将涤故更新。我再说什么都无法让她警醒了。

“它意味着颠覆一切。”我说,“一个时代的分崩离析,或者一座城堡的倒塌……”我理所当然地想到理查德,他曾向长官发誓定要守住加莱城堡,而这位长官正是埃德蒙·博福特。“一次从高处的坠落。你看,这有两个人从塔顶衰落,曾经地位低下的却要崛起。到了最后,天翻地覆。新的继承人会坐上宝座,旧秩序不复以往,万物更新。”

她做了我在她的婚礼之日教过的手势,用食指画一个圈,以示生命的起起落落。“万物更新。”她再次喃喃低语。

她摇摇脑袋,把这个想法甩开,以手掩口:“没什么,没什么。但是到底什么意思呢,这张牌——它的含义是什么呢?”

那晚在床上,我把自己的担忧讲给理查德听,避而不谈王后对公爵的迷恋,只说她很孤独,公爵是她最亲近的朋友。理查德坐起身,靠向散发暖意的炉火,赤裸的肩膀露在长袍外面。“如果是友情的话倒也没什么。”他坚决地说,“她是一个漂亮姑娘,理所应当有些人情交往。”

我一时间还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得到这个王国?”我在惊恐中重复道,“得到这个王国!”

“人们会说三道四。”

“这是什么意思呢?”她低语,“他会得到这座塔?这是说他会得到这个王国?”

“人们总在说三道四。”

我把牌翻了过来。是崩塌的高塔。一座城堡的塔楼,可能被闪电击中,一道闪电形的光燃烧着射中塔顶,城墙和屋顶各自倒向一边。两个小小的人影从塔顶摔向下面的草地。

“我害怕她会对公爵用情太深。”

她将手指缓缓地挪过一张又一张饰有图画的牌背,深深思索应该如何选择,然后指向其中一张:“这一张。”

他眯起眼,好像能审视我心中所想:“你是说她可能会爱上他吗?”

“现在选吧。”

“如果她真的爱上他了,我也不会惊讶。她还年轻,他很英俊,除了他世上再没有第二人对她展露一点关心。国王对她很好很体贴,可心中却没有激情。”

她把牌展成扇形,鲜艳的牌面朝下。

“国王能让她生个孩子吗?”理查德坦率地问,直捣问题核心。

“把牌展开。”我说。

“我觉得能。”我说,“可是他不经常去她的房间。”

她表示同意,满怀渴望地说:“我想知道。你觉得他爱我吗,雅格塔?你见过他和我在一起的样子。你觉得他爱我吗?”

“这男人是个笨蛋。”我丈夫说,“一个像玛格丽特这样的女人可是绝不能受到冷落的。你觉得公爵对她也有意思吗?”

我摇头道:“我们无法预测他的未来,他必须亲自提出要求,亲手选择。没有本人在场的话,我们便不能为他占卜。但是我们能看看他的生命将怎样影响到你。我们能看看哪张牌将显示你们对彼此的感情。”

我点头。

她一脸着迷:“我们能预测他的未来吗?”

理查德皱起眉头。“我认为你不能信任他,他可能会做什么有害于她或者王位的事。引诱她这种事他也下得了手,可见此人必定是个自私自利的恶棍。她可以为此放弃一切,而英国的王位会跟着成为牺牲品。他可不傻呢。他俩走得很近倒不足为怪,因为这两人几乎每天都陪在国王左右。但埃德蒙·博福特是在通过国王统治这个国家,他不可能冒险损害自己的利益——但可能损害王后的利益。最紧要的事情就是要让她生一个继承人。”

“洗牌,切成两份。”我极轻地说,“然后再切一次。”

“要是她一个人能做到倒好了。”我气呼呼地说。

缓缓地,我接过牌,洗好。毫无疑问,我们在宫中整天玩牌;但是取牌在手,只挑选一张,预测未来,这种感觉是完全不同的。我把牌递给她。

他被我逗笑了。“你不需要在我面前维护她。不过只要他们还没有孩子,约克公爵理查德就还是合法继承人,可是国王一直偏袒他的家人:白金汉公爵汉弗莱,他是第二继承人,还有埃德蒙·博福特,近来我听说他把他的同母异父兄弟也带进宫了,那些都铎男孩。这让所有人都不自在。国王觉得谁才是自己的继承人呢?他会不会胆子大到把约克公爵理查德晾在一边,让他那些宠臣中的某一个取而代之呢?”

我犹豫再三,她马上跑到卧室门旁,叫人送来一副纸牌。一个侍女想把牌送进房内,可王后在门口接过牌递给了我。“继续吧!”她说。

“他还年轻。”我说,“她也还年轻。他们会有孩子的。”

“就一张牌,就一次嘛。这样我们就知道将来会怎样。然后我就会小心了。”

“好吧,他不太可能会像他父亲那样战死沙场。”身为士兵的丈夫无情地说,“他保养得可是很好。”

我摇头道:“你知道国王不喜欢卡牌占卜。这是被禁止的。”

在为期十二天的圣诞时节末尾,理查德不得不回到在加莱的岗位上了。我沿河而下,去送他扬帆远航。他身穿厚厚的旅行斗篷以抵抗这寒冷的冬雾,当我们立于码头时,他把斗篷围在我俩身上。我被包裹在暖意之中,头靠在他肩上,双手紧搂着他宽阔的脊背,用力抱着他,像是无法忍受让他离开。“我会去加莱的。”我向他承诺。

她离开镜子,走到垂挂着富丽堂皇的金色帷幔的大床旁。她拍拍床,示意我过去,我缓缓走向她。“你能为他抽一张牌吗?”她问,“这样我们就知道答案了。这样我们就知道未来将会怎样了。”

“亲爱的,那里对你没有好处。复活节时我就会回家,也许还会更早。”

“你不能。你们两个在一起没有未来,只有耻辱和污名。”

“我等不到复活节。”

她摇头道:“我必须和他说话。我必须和他在一起。”

“那我就早点回来。无论何时,只要你叫我。你知道的。当你想要我的时候,我就会到你身边。”

“记住要小心。”我说,尽管我知道应该让她送他离开,“你每分每秒都要小心。而且不能单独见他。你们的感情不能超出骑士对夫人的高贵之爱。只能是秘密的欢乐。这种感情只能止步于此。”

“难道你就不能巡查一下驻军就回来吗?”

我知道我应该告诉她再也不应该和他单独相处了,可她的脸上写满哀求。她寂寞,年轻,而让一个年轻女人身处如此庞大的宫廷,却没任何真正关心你的人,这有多么悲惨啊。我知道的。我知道这种感受,你有一个眼里几乎看不见你的丈夫,还有一个目光无法从你身上移开的年轻人。我知道在冰冷的床上炽热难耐的感觉。

“也许吧,如果这个春天没有去诺曼底的远征计划的话。公爵希望能组织一次远征。王后对此说过什么吗?”

“我会小心的。”她轻轻地说,“我发誓我会小心的。”好像她想用这话换来和他在一起的权利,为此交出任何东西都在所不惜。“如果我谨慎行事,不对他微笑,骑行在外时不和他离得太近,也不经常和他一起跳舞,那我还是能见他的,对吧?所有人都知道他直属于国王,无时无刻不和我们在一起,不会有人知道他让我这样开心,仅仅只是和他在一起,就让我的生命拥有了意义。”

“公爵说什么,她就说什么。”

“这里可不是卡米洛特王国。[1]”我冷酷地警告她。“现在可不是什么吟游诗人的年代了。如果人们见你对他微笑太多次,你的形象可就毁了。他们会指责他太受专宠,你现在说的话足以让他们把你关到修道院去。听你说这话的人,也会丢掉一条小命。埃德蒙·博福特因为得宠于国王,已经备受嫉恨了。如果话传出去,让人们知道你也宠爱他,他们会说出最不堪的话。你是王后呀,你的名誉就像威尼斯的玻璃器皿:珍贵,罕有,一摔就碎。你必须小心。你身份高贵,你不能拥有私情。”

“如果我们这个春天不进行远征,就说明今年也不会有,那么我就能回到你身边了。”他承诺道。

“我做不到。”她说,“国王是绝不会让他走的。他不会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而且如果见不到他的话我会死的,雅格塔。你不知道。他是我唯一的伙伴,是我的骑士,我的斗士:王后的斗士。”

“你最好夏天回来。”我提醒他,“不管发生什么事。那时我有想给你看的东西。”

我没有回答她,语调平板地说:“你必须让他远离宫中。你必须避开他,也许要避几个月。你们再这样下去会大难临头的。”

在斗篷形成的温暖避风港里,他的手探向我的腹部。

她耸耸形状优美的双肩。“啊,雅格塔。你明明和我一样清楚身陷爱河的滋味。你那时候遇到他人劝阻时又是怎么做的呢?”

“你是一块红宝石,我的雅格塔。一个拥有高贵人格的妻子远胜任何宝石。你又怀上孩子了?”

“我告诉过你的。”我提醒她,“我警告过你。”

“是的,又怀上了。”我说。

她从我的手中拿走梳子。“你不喜欢他吗?”她问,“他说过他喜欢你,仰慕你。他说他是你的朋友,而且在所有人之中最信任理查德。他在国王面前对你丈夫可是美言有加呀。”

“一个将诞生在盛夏的孩子。”他快活地说,“里弗斯家族的又一位成员。我们是在制造一个王国呢,我亲爱的。里弗斯家族这条河流将壮大为海湾,湖泊,一片内陆海洋。”

“你不能再去见他了。”我连忙说,“你只能在有他人在场的时候见他。你必须和他保持距离。”

我咯咯直笑。

“只有和他说话时,我才感觉活着。”她对我在镜中的投影说道,我通过镜子看见她闪闪发光的脸。就好像我们身处另一个世界,镜中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说这种话是被允许的,“和国王在一起就像在照顾小孩。我必须跟他说他依然大权在握,叫他必须像男子汉一样骑马,必须像国王一样统治。我必须赞美他的智慧,在他沮丧时巧言安慰。对他来说,我更像是母亲,而不是爱人。但是埃德蒙——”她颤抖着喘了一口气,垂下眼,然后抬头望向镜子,耸耸肩膀,似乎对此也无能为力。

“你要留在宫里陪伴王后吗?”他问。

“殿下——这到底是怎么了?你知道你不应该谈论真爱。一点诗情画意,一点调情,这些无伤大雅。但是你对他的想法不能带着欲望。”

“是的,我会。我会先回格拉夫顿几天,看望孩子们,然后就回宫。至少,我能保护她免于流言蜚语。”

“他看起来像一个恋爱中的男人。”我不客气地说,等着看她震惊,却惊恐地发现她的双颊染上红晕。“哦,他像吗?”她问,“他真的像吗?”

他在斗篷的遮掩下捏了捏我:“我喜欢你这种可敬楷模般的想法,亲爱的。”

她满面春风:“啊,你不是说过了嘛,雅格塔。又在老调重弹了,他只是以一个好朝臣,一个骑士的身份关心我的。”

“我本来就是一位有九个孩子的可敬母亲。”我提醒他,“就快十个啦,如果万事顺利的话。”

“赤裸裸。”我替她说完,接着二话不说在她的衣柜里找到另一对衣袖,动手换上。她毫无怨言地让我做完这一切,然后坐在镜前。我挥手让她的女仆退下,拿起发梳为她梳理几乎长及腰间的金红色卷发上的打结之处。“尊贵的埃德蒙·博福特公爵对你太过关心。”我说,“这太明显了,殿下。”

“天啊,一个十个孩子的母亲会让我如此有感觉。”他握住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腿间。

她轻抚自己的手臂内侧。“感觉真好。”她说,“我的肌肤摸起来就像丝绸。感觉棒极了,打扮得这样……”

“上帝原谅我,一个已婚而且还是十个孩子的父亲的男人也让我如此有感觉。”我按住他的身体。

我挑好时机,当时我们正按埃德蒙·博福特的计划准备一场化装舞会。他安排王后穿一件白色礼服,腰部高高束着编织金带,头发披散。她本应扮作女神,可看上去却像新娘。他为这件白礼服设计了新的袖子,剪裁得太短,袖口也过宽,你几乎可以一直看到她的手肘。“你必须换另一对长袖。”我直言道,“这一对太不得体了。”

船的甲板上传来一声呼唤。“我必须走了。”他不情愿地说,“我们必须趁涨潮时走。我爱你,雅格塔,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在一种力量驱使之下去和她谈话,一种责任感。我几乎为此而发笑;因为我知道这是受我前夫贝德福德公爵约翰的影响。他这一生从未回避任何艰苦,我感到他已经将服侍英格兰王后的义务交与我手,即使这意味要质疑她的行为,要她作出解释。

他飞快地给了我结结实实的一吻,然后跑上舷梯。少了他的斗篷,少了他的温暖,少了他的微笑,我感到如此冰冷,如此孤寂。我放他离开了。

理查德和我在格林威治出席了宫廷的圣诞节庆祝,发现所有的活动——狩猎,音乐和舞蹈都是埃德蒙·博福特一手指挥的,此人已成了整个宫廷的快乐的中心,几乎成了国王本人。他特别看重理查德,向国王推荐他,说他定能为我国守住加莱,还经常把他拉到一边,讨论一支英国远征军怎样才能从加莱出发,再次挺进诺曼底。理查德以一贯的忠诚向他的指挥官效忠,而对于他们交谈时王后是如何盯着不放,我完全三缄其口。可我知道,必须再找她谈谈了。

[1]传说中亚瑟王的王国。故事中圆桌骑士兰斯洛特与亚瑟王之妻格温薇儿发生私情,导致悲剧。

伦敦 普拉森舍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