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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1年秋

“我和他们一起读书,有时搅拌或者倾倒一些混合物。”我回想起中庭里的那座熔炉,还有房屋侧翼那间像大厨房一样的房间,他们在那里加热或冷却液体和石头,“我丈夫还有一面巨大的镜子,他让我在镜子前占卜——预知未来。他想要我预知英国在法国的领土将来会如何。”我比画了一下。“现在我很庆幸当时看不清楚。真相一定会让他很伤心的,我想。那时候我以为自己辜负了他,可是现在我觉得没看见才对他最好。”

“你和炼金术士一起都做些什么啦?”和所有孩子一样,她对禁术十分着迷。药草知识对她来说一点儿也不新鲜,她已经在我的蒸馏室里学过。她想了解黑魔法。

“可是你可以看见吧?”

“我的姑婆乔安奴教过我一些利用这项能力的方法,在那之后我丈夫贝德福德公爵让我和他的炼金术师们一起工作,还派了一个女人教我药草知识。”

“有时候。”我说,“有时候,比如拿着那些纸牌或吉祥挂坠时,你能模模糊糊感到未来。但有时候你只是让自己看到了自己的欲望而已。有时——虽然这种时候极少——你能将你的心和欲望合二为一。心存美梦,再把美梦化为现实。”

她点点头。

“用魔法吗?”她悄声说,为这个想法感到着迷。

“你知道我们家中有一些女人继承了梅露西娜的能力。预视的能力。”

“我不知道。”我坦言以对,“当我知道我和你父亲两情相悦的时候,我想要他娶我为妻,带我来英国,可是我知道他不敢这样做。他觉得我的地位远高于他,觉得他会毁了我。”

她咯咯大笑。“每晚给小孩子们讲梅露西娜的传说的人可是我呢。”她提醒我,“他们很喜欢这个故事,我也喜欢。”

“你施咒了吗?”

“你知道我们家族的传说。”我说。

我笑了,思绪回到那一夜,当时我拿出了那些挂坠,却意识到除了自己的决心外我不需要任何东西。“咒法、祈祷、清楚知道你自己的欲望,这三者其实是一回事。”我说,“你失去某件珍贵的东西,你去教堂,跪在圣安东尼的玻璃小窗前,向他祈祷能寻回所失之物,这样做无非也就是提醒你自己丢了东西,想要找回来吧?你的所作所为无非是告诉自己你想要它吧?无非是召唤它回到你身边吧?通常来说,在祈祷的时候,我会想起把东西丢在了哪里,然后回去找到它。这是圣灵在回答祈祷者呢,还是魔法呢?抑或只是让自己知道了自己想要的,然后找到了它?祈祷就是魔法,也就是让你自己了解自己的欲望,回想起失物所在,使其失而复得。不是吗?”

“我不觉得你能把它强加给我。”她深思熟虑地回答,“我不觉得这是你能给我的礼物——对吗?我只是有时会感到一些东西。在格鲁比有一个角落,教堂旁的某个回廊,我走过那里时能看见一个人,一个女人,简直就像幽灵;她站着,侧过头,好像在听我的声音,她等待的样子简直像在找我。但实际上那里空无一人。”

“是魔法把失物带回你身边的,你不可能只是自己找到的!”

我说:“这不是我想强加于你的什么东西。这是一项重担,也是一份礼物。而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相信欲望、祈祷和魔法是一回事。”我说,“当你祈祷时,你知道你想要某物,这永远是第一步。让你自己知道想要某物,渴望得到某物。有时这第一步才是最难的。因为你必须有勇气去了解自己的欲望。你必须有勇气知道自己离开此物就不可能活得快乐。有时你必须鼓起勇气承认是自己的愚蠢或恶行导致它消失的。这是最为深刻的蜕变之一。”

那一刻,我又回到了那个炎热的夏日,回到姑婆乔安奴的房中,她给我看那些卡牌,还送我一只镶满挂坠的手镯,给我讲我们家族的女人们的故事。

“怎样才能做到呢?”

她不置可否:“我也不肯定。我不知道。”

“假设,有一天,你已经结婚,你想要一个孩子。”

我看向她:“伊丽莎白,你能随心所欲地预知吗?”

她点点头。

“你能预言他的未来吗?”她静静地问,“你不能看见他会安全归来吗?我肯定这一次他不会有事的。我就是知道。”

“首先你要觉察到你的腹中、你的肢体、你的心有多么空虚。这使你疼痛。你要鼓起勇气审视自己,了解到你的失落。你要敞开心胸,为这个孩子营造一个安全的环境。接着你要带着你的渴望、你的欲望默默忍耐。这可能是最为痛苦的。你要忍耐你的渴望,心知你可能得不到它;你要面对这种渴望带来的危险,不要觉得愿望真的能实现。”

“是的。”我说,“我知道自己是战士的妻子,应该做好让他走的心理准备,可是每一次都如此艰难,我想以后也不会变得容易,只会越来越艰难。”

“可你的愿望从没落空过。”她反对道。

“你已经在想念父亲了?”她温柔地问。

我轻声说:“第一次的婚姻之时,我知道丈夫不想要孩子。但是我必须让自己知道,我和他不一样。我想要孩子,我想要被爱。”

我在理查德面前表现得很勇敢,但当他率军步出中庭,准备到伦敦乘船去加莱时,我依然十分消沉。我身披厚斗篷,手戴毛皮暖手套在河边行走,结霜的河岸和冰冷的芦苇十分符合我的心境。女儿伊丽莎白看见了,走上前挽住我的胳膊,与我并肩同行。她现在只比我矮一个头,能轻松追上我的步子。

她问:“你为此祈祷了吗?你用魔法让他改变心意了吗?”

“其中一个女孩的婚姻会为我们带来好运。否则还有别的什么原因让上帝将她们造得如此美丽呢?”

“我没有试图改变他,但我不得不感受到这种若有所失的生命所带来的悲伤。我必须鼓起勇气,承认我做错了,不该嫁给这样一个男人,既不爱我,也不能让我生孩子。我发现我虽然得到婚姻,却没有得到爱。于是我开始祈祷有某人能真心爱我。”

“她们会成为王后的候选人?”

“于是你祈祷能找到父亲。”

“女孩们将成就这个家族。”我预言道,“你就等着瞧吧。”

我对她露出微笑:“也祈祷能找到你。”

“你觉得又是一个女孩?”他问。

她快活地脸红了:“这是魔法吗?”

我耸耸肩说:“没有办法啊,亲爱的。肚里的孩子一天比一天大,我最好留在这里,总比和你一起去加莱,在要塞里生孩子要好。”

“可以这样说吧。魔法是使愿望成真的行为,正如祈祷,正如密谋,正如药草,正如你将愿望施加于现实,让某物成真。”

“是的,但是我不想在这里和你分开,国王紧抓萨默塞特不放,约克正在逐步提高影响力,让越来越多的人和他想法一致,认为国王听信谗言。”

“你会教我吗?”她问。

“别摆出这种脸色,我真不该说刚才那话。我肯定你能到达那里,还会为我们牢守加莱的。”我急忙说。

我看着她。她是我们家族的女性后代,也许是最美的女孩。她继承了梅露西娜和预视的天赋。我的孩子之一必须继承姑婆给我的纸牌和那个手镯——我一直知道那个人就是伊丽莎白,生于欲望、药草,和我的愿望之下的孩子。而且正如姑婆乔安奴所说:继承者必须是大女儿。

他默不作声,我知道他正想着那些散漫的船只和军队,他们在苦苦等待中虚度了一年时间,而他们的同胞正在波尔多之外死去。

“是的。”我说,“现在时机不对,而且它们是禁术;不过我会教你的,伊丽莎白。”

“如果你真能到得了那里的话。”

接下来的几周里,我给她看了挂坠手镯和纸牌,教她认识那些在伊丽莎白·格雷夫人的蒸馏室里不可能找到的药草。起霜的某天,我带所有年纪较大的孩子出门,教他们如何手持去皮的柳条,感受它在手中的转动,以此找到地下泉脉的水。当我们在浸水草甸里找到一口泉水,在马场上找到肮脏的旧水沟时,孩子们高兴地大笑。

他担心地皱眉:“危险永远都不变。头一次生孩子和第十次生都同样危险。你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够心碎的了。再说,伦敦传来的消息十分糟糕。王后确信她想要你陪伴左右,而我又要被困在加莱的埃蒙德·博福特身边。”

我教伊丽莎白怎样翻开圣经的一页,以心中所浮现的文字祈祷。我给她一串淡水珍珠,教她如何观察它的摇摆,找到问题的答案。最重要的是我开始教她如何摒除心灵的杂质,了解心中所愿,如何不带偏见和纵容地自我评价。“炼金术士们总是说你要保持纯粹。你是最重要的元素。”我告诉她,“你必须保持洁净。”

我希望他会开心,所以故作轻松地说:“亲爱的,我已经上过九次产床了,现在已经知道怎样做啦。”

等到她要回格鲁比庄园时,她告诉我那家的年轻人,约翰·格雷,是最最英俊的小伙子,善良又温文有礼,她希望他能注意到她本人,而不是把她单单看作一个正在受他母亲教导的女孩、格雷夫人手下的三四个年轻姑娘之一。

“上帝啊,我不能离开你。”他立即说道,“这把所有计划都打乱了。我不能把你留在这里,不能让你独自带孩子,还怀有身孕。”

“他会的。”我安慰她道,“他已经留意到你了。只是你需要耐心。”

“什么也不用担心。”我重复道,“但我应该告诉你——我又怀孩子了,明年夏天你就会有一个新生子啦。”

“我太喜欢他了。”她坦白道,垂下眼睛,双颊温热,“他对我说话时,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的样子就像个笨蛋,他一定也这么觉得。”

“只是走运。”这个属于大地的男人一如既往,“但我那时便已发誓,绝不会再失去你。你什么也不用担心。”

“他不会的。”

“你借着月光找到了我。”我笑意盈盈。

“我应该对他使用爱情药吗?我有勇气这样做吗?”

“我曾经弄丢你一次,发誓再也不会失去你了。”他说。

“等到春天。”我建议道,“从他的果园的苹果树上摘一些花。挑一棵最漂亮的树……”

“从没有过。”

她点头答允。

“我可曾让你失望过?”

“把花瓣放在口袋里。等到那棵树结果时,摘一个苹果,给他一半,让他伴着蜂蜜吃掉,你自己留着另一半。”

“没错。”

“这样会让他爱我吗?”

他握住我的双手,分别印下一记亲吻:“我的爱,不必为我担心。难道我不是总在说会和你一起回家的吗?”

我笑了:“他会爱你的。花瓣和蜂蜜苹果只是让你在等待的时候有点事情做。”

“哦不!谢天谢地!不,和那方面无关。我什么也不知道,除了知道自己有多为你担心。”我安慰他说,“伊琳诺·柯布汉姆受审之后,你让我把占卜和预言置之脑后,自那以来我就再也没试过。”

她咯咯笑了:“你这个施法者可不怎么样呢,母亲大人。”

“你看见什么东西了吗?”他问。

“一位美丽的年轻女人想要让一个男人爱上自己,可不怎么需要什么魔法。”我向她保证,“像你这样的女孩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站在一棵橡树下,等他骑马经过。可是你还记得关于愿望的那些话吗?”

我点点头,几乎耻于回答说是。

“保持心灵纯净。”她说。

“雅格塔,你为我感到担心吗?”一天晚上他问我。

我们一起走到马场。护送她回格鲁比的卫兵们已经在马上整装待发。“最后一件事。”我在她上马前拉住她的手说,“不要诅咒。不要许恶毒的愿望。”

理查德将要带去加莱的人马召集起来,准备教他们如何使长枪,如何抵御突击,如何在进攻时前进,我不停告诉自己这样做是对的——让他带着所有孩子的祝福离开;只是把所有人集合起来向他告别这件事令我充满恐惧。

她摇头说:“我不会这样做的。甚至对玛丽·希尔斯也不会。甚至在她冲约翰微笑,手指卷着自己的头发,一屁股坐到他身边的时候也不会。”

伊丽莎白的妹妹安妮是她身后的小小影子:她才十二岁,就已经开始模仿伊丽莎白的一颦一笑,像只忠心的小狗一样跟着她打转。理查德嘲笑我太喜爱自己的孩子们,而我最宠爱的就是伊丽莎白的弟弟安东尼。他年方九岁,聪明好学,总爱在图书馆里流连。不过安东尼可不仅仅是个小书虫,他也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玩,和他们一样能跑能打,不论使拳头还是摔跤都出色。他的父亲教他如何比武,他骑马的样子就像是在马背上出生的一样。你绝不会看到他在马儿跳跃时失衡,他和马是浑然一体的。他和妹妹们打网球,总是好心地让她们赢,他和我下围棋,总逼得我停下来思考对策,而最让人感到温暖甜蜜的是,每个晚上和每个清晨我做祈祷时,他都会跪在我面前,当我把手放在他的头顶时,他就会跳起来要我抱他,然后站到我身边,轻轻靠在我身上,像一匹依偎在脚边的小马。至于再小一点的玛丽,今年也八岁了,裙子的长度赶不上她长高的速度,非常喜欢缠着她的父亲。他走到哪里玛丽都跟着,她可以一整天都骑在她那匹胖嘟嘟的小马上,好跟在父亲身边,了解每片地区的名字,记住村庄之间的路,这样就可以自己出门找他了。他把她叫做小公主,发誓一定会为她寻到一门好亲事,把她嫁给一个没有国土的国王,好让我们一家永远生活在一起。接下来的孩子比玛丽只小一岁,她叫雅格塔,以我的名字命名,却和我迥然不同。她完完全全随理查德,有着和他一样冷静的幽默感和镇定的性格。她不参与兄弟姐妹们的打闹斗嘴,他们会请她做裁决人,借助这样一个七岁小女孩的智慧判断谁是谁非。这时候她就会嘲笑他们。在育儿室里像小狗般一刻也不肯安分的是我的两个儿子,六岁的约翰和五岁的理查德,躺在刚刚打磨过的摇篮里的则是我们刚出生的宝贝,最甜蜜、脾气最好的小乖乖玛莎。

“恶毒的愿望不仅是对对象的诅咒,也是对许愿者本人的诅咒。你说出这种语句时,它们就会失去控制——就像一支箭矢——这是姑婆乔安奴告诉我的。诅咒可能会绕过你的目标,伤害到其他人。聪明的女人会万分谨慎,我希望你绝对不要施任何诅咒。”我说话的时候,感觉到了笼罩在她的未来上的阴影。“我祈祷你永远不需要诅咒谁。”我说。

她骑马回家花了整整一天,由全副武装的卫兵全程守护,这条路危机重重,遍布被逐出法国四海为家的穷流浪汉们。伊丽莎白如今已经十四岁,就要和我一样高了。我看着她,止不住地笑:她如此美丽,如此优雅。在她这个年纪时我也许在容貌上可以与之媲美,但她自有一种宁静甜美的气质,这是我从不曾拥有的。她有继承自我的白皙肌肤和金发,有一双灰色的眼睛,和无比端正的面容,仿如一尊大理石雕成的美丽塑像。她笑起来时还是个孩子;可有时当她看向我,我总是会想,上帝,这是怎样一个女孩啊。她继承了梅露西娜的预视能力,长相又随我,摆在她面前的未来是我既不能想象也无法预测的。

她为我的祝福而俯身跪下。我把手放在那顶可爱的天鹅绒软帽和她温暖的金发上:“祝福你,我的女儿,愿你保持心灵的纯洁,愿你的愿望成真。”

理查德的心情在准备动身去加莱时也没有平复。我写信让大女儿伊丽莎白回家送别父亲。之前我将她安顿在格鲁比庄园的格雷家中,那里离莱斯特很近,不过十五英里。这个家族很是富裕,亲戚遍布全国,掌管千亩良田。她受家族女主人,即富有的费勒思家族的继承者伊丽莎白夫人的监护。除了她,我再不能找出更适合的人让我的女儿明白一个伟大的女人是如何执掌家务了。她家里还有一个儿子兼继承人,年轻的约翰·格雷,他曾与杰克·凯德交战,是个非常英俊的年轻人,将继承可观的地产和高贵的名号。

她偷偷看我,灰色的双眼闪闪发亮:“我想我会的!”

北安普敦郡 格拉夫顿

“我也觉得你会的。”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