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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0年夏

“不,和我在一起。”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我扶他起身,让他的脑袋搁在我肩上,理查德把那杯蓍草茶塞进我手里。“喝一口。”我温柔地说,“来啊,就喝一小口。”

“我想到水中去。”他说得清清楚楚。

他扭开头。“我想到水中去了。”他重复道。

他听到我的声音,忽闪着睁开了眼睛。

理查德绝望地看着我:“他是什么意思?”

“路易斯?”我轻声呼唤。

“是高烧造成的幻觉。没什么意思。”我害怕这句话的真实含义。

理查德已经用拨火棍拨过了火炉,也点起了更多的蜡烛,但他垂下了床边的帷幔,于是路易斯的脸被遮掩在阴影之中。路易斯翻过身,我能看见他在剧烈的呼吸中一起一伏的单薄胸膛。我把茶杯和草药罐放在桌上,走到床边。

路易斯笑了,睁开双眼,看着他的父亲。朝着他笑。“我要游泳去了,父亲。”他坚定地说,“我要游泳去了。”然后他侧过头,吸了一口气,就像准备潜入深而冰冷的水中,我感到他的身体颤抖,似乎十分快乐,然后就悄然无息了。我意识到我的儿子离开了我。

然后我回到卧室。

“打开窗户。”我对理查德说。

我倒了一杯茶,取了浸泡在罐中的叶子,跑回卧室。半路上我边敲侍女的房门边喊道:“安妮,起来,路易斯病了。”接着听见她下床的声音。

他没说话,转身打开窗户,似乎想让这小小的灵魂飘出窗外,升上天堂。然后他回到床边,在路易斯的前额上画了十字。他温暖的身体在缓缓变冷。我想他梦中的甜蜜水流正在带他远去。

我点点头,快步走向蒸馏室。我有一罐干蓍草叶子,还有一把挂在梁下的白花。我烧了一壶水,用白花泡茶,然后在盛满开水的碗里捣碎叶子。我手忙脚乱,那音乐声一直萦绕在脑中,好像要告诉我已经来不及了,告诉我这是哀悼的歌声,这壶散发夏日丰收香味的茶也救不了路易斯,能给他的只有迷迭香了。

安娜敲了几下门后走进房间,看到我正把路易斯轻轻地放回床上。

“我要擦洗他的身子。”他建议道,“他烧得厉害。需要尽快降温。”

“他去世了。”我对她说,“路易斯离开了我们。”

“发高烧,我不知道。”我无助地说,“我去给他找点东西,你看好他。”

恍惚之中我走向理查德,他伸手搂住我,紧紧抱住,轻轻说:“上帝保佑他。”

“怎么了?”他把孩子放到我们床上问道,“他出什么问题了?白天还好好的。”

“阿门。”我说,“哦,理查德,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什么也做不了!”

“路易斯。”我除了这句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弯腰抱起他。怀中的他四肢无力,就好像一具尸体。理查德从我怀中抱走他,走向我们的卧室。

“我知道。”他说。

身后的房门打开,我丈夫理查德悄声说:“屋内一切安全。孩子们都还好吗?”

“我去看看其他孩子。”安妮的声音打破了沉默,“然后叫韦斯博里小姐来清洗遗体。”

我马上走到他们的床边。两个男孩睡在一起,安东尼侧向一边,我发现了路易斯,我亲爱的儿子,正浑身通红,热得惊人。是他的高烧让床这么热。当我看着他,耳边响着这执拗不停的音乐,我就知道路易斯,我亲爱的十二岁的儿子,就要死去了。

“我来洗。”我立即说,“我来给他穿衣服。我不想其他人碰他。我要将他……”我无法将“棺材”这个词说出口。

“路易斯真的好热。”他说道,但乖乖照做。

“我来帮你。”理查德轻声说道,“我们会将他葬在教堂墓地,他只是比我们先走一步,雅格塔。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到水中去,在对岸与他团聚。”

“没人唱歌。”我坚决地说,“躺好,闭上眼睛。”

我们将儿子葬在教堂墓地,靠近他的祖父。理查德定制了一块巨大的石质墓碑,上面还为我们的名字留出了位置。其余的孩子没有染上热病;就连新生儿玛莎也很健康。埋葬路易斯之后的一周,我都心怀恐惧密切观察孩子们,不过他们连个喷嚏都没打。

“我听见有人唱歌。”他说。

我以为会梦见路易斯,可是每一晚我都睡得深沉,什么也没梦见。直到他离开人世一个月之后的某天,我梦见了一条河流,深而冰冷,水面遍布着黄莲花,金色的沼泽金盏花盛开在布满芦苇的绿堤上;我看见我的孩子路易斯远远在河的那一头,正在穿他的亚麻衬衣和裤子,他冲我笑,向我招手,意思是说他要跑在前面了,不会太远的。在梦中,尽管我想抱住他,却只是向他挥手,告诉他待会见,马上就能再会,告诉他到了早上醒来时,我就能见到他了。

“没事。没事。”我说,“快睡吧。”

我们在格拉夫顿的隐居时光没能持续多久。九月时国王的信使穿过青青的小径,来到我们的前门。宽阔的木头门啪地打开,他穿过庭院,王旗举在身前,还带着六人卫兵。那天早上我从教堂回来,一看见信使进门就收住脚步,倚在自家门前等待,感到危险正在靠近。我在背后十指交叉,好像这么幼稚的手势能趋吉避凶。

八岁的安东尼从更大一点的床上坐了起来:“怎么啦,妈妈?”

“有消息带给里弗斯男爵。”他翻身下马,朝我鞠躬道。

我转向下一张床。五岁大的约翰睡成一个大字,好像太热了,被子也踢到了一边,我立刻担心他生病了,但触摸他的前额又发现体温不高。睡在他旁边的雅格塔安安静静,正是听话的六岁小女孩该有的样子。她旁边的床里的玛丽被我的烛火所扰,但依然沉眠。他们十一岁的姐姐安妮在一旁的矮脚床上睡得正香。

“我是公爵遗孀,里弗斯夫人。”我伸出手,“你可以把信交给我。”

音乐更大,更响了。

他踌躇不决。“我丈夫打猎去了。”我继续坚持,“明天才能回来。他不在的时候我当家。你最好把信给我。”

“大半夜的谁会演奏音乐啊?”他张口询问,可我已经转身穿过回廊跑向婴儿房。我在门口止步,尽量轻地推开门。新生儿玛莎正在摇篮里酣睡,保姆睡在靠炉火最近的矮脚床上。我抚摸孩子玫瑰色的脸颊。她很温暖,但没有发烧,呼吸漫长稳定,就像一只小鸟在安全的巢里栖息。睡在一旁围边床里的是蒂孔,身子蜷成一团,脸埋在身下的床单里。我轻轻地抱起他转了个身,这样就能看见他沉眠之时的眼睑的弧线,还有他花蕾般的嘴唇。他在我的触碰之下动了动身子,但没有醒来。

“我恳求您的原谅,尊贵的夫人。”他把信交给了我。王室的铅印既闪亮又结实,我撕开信,抬头向他示意。

“音乐。”我说,不想提她的名字,“我觉得我听见了音乐声。”那声音如此清晰,如此响亮,我无法相信他听不见。它就像教堂的银铃,就像最真挚的合唱。

“你可以在大厅里找到为你和你手下准备的面包和肉。”我告诉他,“有人会告诉你去哪洗漱。趁你进餐休息时我会读完这个并且写好回信。”

“没有,什么?”

他再次鞠躬,卫兵们把坐骑交给马夫,走进屋里。我等他们进去后慢慢走到花园边上一把嵌进墙中的石头长椅边,坐在温暖的阳光中读那封信。

他为我点明一根蜡烛,我们两个一起走进大厅后面黑暗的走廊。接着我听到了那个声音。甘美浓烈的梅露西娜的歌声,如此高昂,如此纯粹,让你觉得这是星星各自在天球之中运转时的声音。我把手压在理查德的胳膊上:“你听到了吗?”

这是一封任命信,对我们来讲又是一份巨大的荣誉。来信者为理查德在近来那些动乱中的贡献表示感谢,表示枢密院的大人们一直在关注谁头脑灵活,又坚强勇敢,随时为他们效命——即使国王和王后都逃到了肯尼沃斯,什么也不知道。信中还说理查德被任命为加斯科涅的总管,这是一片环绕波尔多的丰饶土地,英国人已经将其占领了三百年,并希望永远占领下去。理查德和我又一次成了法国占领军的一员。我从字里行间猜测,国王深深震惊于埃德蒙·博福特在诺曼底造成的损失,由此受到启发决心任命一个更经验老到的指挥官掌管加斯科涅地区。这次任命是一份荣耀,同时也意味着艰辛,指挥官须得增强波尔多附近的兵力,守住领土,抵抗法国袭击,让那里的人们忠诚于英国,还要扭转他们的想法,让他们不再觉得自己被祖国抛下、任其在海外自生自灭。

“我去婴儿房。”我说。

我抬起头。悲伤让我觉得一切都已不再重要。我知道这是一份殊荣,一项恩赐。里弗斯家族正在崛起,即使我们当中的一员已经不在。逝者已矣,我的心痛毫无意义,却无法停歇。

“我会四下看看。”他下了决定,套上靴子,从床下抽出他的剑。

我重新看那封信。在空白处,国王用他那书记员般的字迹写了一些话,就像僧侣为手抄本配图。

“我觉得有人叫醒了我。”

亲爱的里弗斯:

“我觉得……”我们的老房子在黑暗中悄然无息,一根房梁因旧木料的下沉而吱呀作响。理查德下床,用逐渐熄灭的炉火点燃一段烛心,接着点亮一根蜡烛,好看清我:“雅格塔,你的脸色苍白得像幽灵。”

请答应我速去普利茅斯组建一支队伍,用船队送往加斯科涅。必须在九月二十一日前起航,不得延后。

“你做噩梦了吗?”

在这行字下面,是王后写给我的话:“雅格塔——你真幸运!可以回法国去!”

“有人叫了我的名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幸运”可不是我现在的感觉。我环顾院中,看着旧教堂墙上那些温暖的红砖白瓦;苹果树被累累硕果压弯了腰,等待着人们的采摘;粮仓旁的牛棚堆满干草。我们的房子矗立在这一切的中央,在早晨的阳光下温馨祥和,孩子们都在上课。国王或许是给了我丈夫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不得不再一次去陌生的国度,陌生的城市,指望能在对我们满心嫉妒的人们之中幸存。

理查德昏昏沉沉地醒来,起身问道:“亲爱的?”

我努力给自己打气,心想秋天的加斯科涅一定很美,也许我可以去看望兄弟姐妹,波尔多的冬天一定天高气爽,那里的春天一定灿烂芬芳。可我知道那个国家的人民一定满怀怨恨,法国人在他们眼里将是长久的威胁,而且要是英国不送钱来给士兵们发饷,我们也只有自掏腰包,直到花光口袋里的最后一毛钱,而本土会无穷无尽地指责我们的失败,甚至说我们叛国。我得把孩子们留在英国。我不想去,也不想让理查德去。

有一天晚上我起身下床,脑里正想着她,想着这个新生儿,突然好像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是谁?”我向黑暗发问。

我等了很久,终于等到皇家信使走到院中用袖子擦嘴,他看到我,鞠了一躬,等我开口。“你可以告诉国王陛下,我丈夫和我会立刻动身前往普利茅斯。”我说,“我们万分荣幸能为他效劳。”

婴儿在八月中旬呱呱坠地,我们翻出家用摇篮,重新打磨光亮,洗净小小的被单,然后我便安心待产。她降生得很容易,无惊无险,我叫她玛莎。没过几周理查德就带她去了我们结婚时的那个小教堂为她行受洗礼,我也很快行了感恩仪式,开始下床活动了。

他惨笑一声,似乎觉得这项差事看似光鲜,但只不过是一项只会交给极少数宠臣的闲差,他们可以无所作为,甚至一败涂地,就像萨默塞特公爵埃德蒙·博福特那样。他在肯特有难时一溜烟逃回肯尼沃斯,但现在仍是英国的治安官。“上帝保佑吾王。”他说,去马厩找他的马去了。

我们回家之时正值一年之中最为丰美的季节,丰收时节即将来到,小牛也该离开母牛身边了。仓房二楼里苹果如同士兵一样排列整齐,现在已经十二岁的路易斯有一项任务就是每天挽一个篮子上去取八个苹果,孩子们晚饭后每人吃一个。我因有孕在身而常感疲惫,夜晚清静凉爽之时,我很喜欢坐在自己的小房间的壁炉边倾听,理查德的表妹路易丝,身兼大孩子们的女家庭教师和婴儿们的保姆二职,听他们朗读家庭版《圣经》。八岁的安东尼钟爱读书,喜欢来我这里看那些继承自我的前夫、用拉丁文和古法语写就的书卷中的插图,猜测推敲艰涩文本里的词语意思。我知道这个秋天他和他的兄弟姐妹们就不再由神父授课了,我必须找到一位学者来这里。路易斯尤其需要学习拉丁文和希腊文的阅读和写作,如果他想上国王学院的话。

“阿门。”我答道,心想也许我们应该祈祷吾王能够自救。

北安普敦郡 格拉夫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