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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2年夏

“我不会让国王住在约克的勒德洛城堡的。”王后说,“我不会去那,我要给塞西莉夫人冷板凳坐。你一定要支持我。”

“他自己也逃不了喽!”他对王后宣布,他们一同开怀大笑,好像两个孩子拿棍子去捅笼子中的熊,逼它咆哮,“我找到一个老农夫,他说自己曾听过公爵宣称凯德才是唯一说出大家心里话的人。这可是叛国啊。我还找到一个酒馆看门人,说约克的儿子兼继承人爱德华·马奇认为国王头脑简单。我可以在法庭上传唤他,让国王听听公爵的亲生儿子都是怎么说自己的。”

埃德蒙·博福特点头称是。“我们可以住在加尔默罗圣母会那里。”他说,“国王总是喜欢住在修道院的嘛。”

夏季巡游不是一次欢乐之行,并不是国王在一年当中最好的时节快活地巡视他的国土;这次出访极不愉快,每到一个镇上,市民们和神职人员都热烈欢迎国王的大驾光临,接着,国王便在市政厅里举行审判,传唤当地人来一一问罪。说错一次话就可能背上叛国的罪名,酒馆里喝醉了打打架也能被视为造反。被抓到被告席上的人会被唆使说出其他人的名字,接着就是谣言四起,更多的人遭到逮捕,如此恶性循环。我们到了约克公爵理查德领下的腹地,那是在通往威尔士途中的一片野性而美丽的乡间。他的佃户、追随者和家臣们被推上被告席。王后洋洋得意于这种挑衅约克公爵的行为。萨默塞特公爵埃德蒙也春风满面,因为约克过去曾指控他叛国,可现在王族们却来到约克自家门前,以完全相同的罪名提审约克的佃户们。

她大笑起来,把头向后仰去,让高耸的头饰上的花边擦过他的脸庞。她的双颊绯红,双眼闪闪发光:“他的确爱死修道院啦。”

我告诉王后伊琳诺·柯布汉姆死了,但没说自己觉得伊琳诺和我们是同一类人:一个心比天高,傲视天下,想让世界为她折腰的女人,不愿像小女儿家一样踏着琐碎拘谨步子,也不愿向男人的威权低头的女人。我也没说初次看见公爵夫人时就看到了那条黑狗,在她的香水味下嗅到了它那恶臭的气息。我为公爵夫人和那条紧跟她身后的黑犬感到伤心,他们抓她坐牢,是因为她所学习的那些知识,是因为她是一个权柄甚大的女人,而我也一样。思及此处,我不由得轻轻发抖。

“我真希望他们那儿有好歌手。”他说,“我也很喜欢圣歌,可以一天到晚听人唱。”

我们向西走,行经愁云密布的乡间,那里的人民无力支付苛捐杂税,将我们这个挥金如土的宫廷视作额外的重担。听说,曾经身为格洛斯特公爵夫人的伊琳诺·柯布汉姆死在了马恩岛皮尔城堡的牢狱之中。她悄无声息地死于心碎和孤独。他们不会任由她干净利落地寻死,不让她自己跳下城墙或者割脉自尽。他们不允许她活得像个人样,却也不允许她死去。现在他们又说她的鬼魂在城堡里作祟,形如一只巨大的黑犬在楼梯间上蹿下跳,苦苦寻找一条出路。

我等到他离开,如果不是有人从国王的房间过来说国王想见他的话,我认为公爵还会留得更久。他离开之前亲吻了她的手,嘴唇在手边徘徊。“我会在晚餐时见你。”他喃喃低语——尽管他肯定会在晚餐时见我们所有人——然后就离开了,临走前还笑着朝我抛来一记媚眼,好像我们是密友似的。

我迟疑了。他富有魅力,英俊潇洒,他的亲密耳语中有某种东西能让任何一个女人的心跳稍稍加快。我情不自禁,只能回以笑容。“我会的。”我说。

我坐到她身边,打量四周,发现没有别的侍女能听得见我俩谈话。这里是基德明斯特的卡德维尔城堡,最好的房间都不算大;王后一半的侍女都在另一条走廊里做针线活。

“单单只是他的出现就够让他们操心了。”他预言道,“他会骑马走在前面。他不会佩剑,而是走在他们前面。他所做的可是极为光荣之事啊,而且有一支好队伍支持他。我已经尽力了,里弗斯夫人。我已经尽我最大的努力了。”他抬起手,以便亲吻我搭在他胳膊上的手指,姿势独特而优雅:“能为您服务是我的荣耀,里弗斯夫人。我希望您能将我视为您的朋友。”

“王后大人。”我小心翼翼地开了头,“公爵是个英俊的男人,也是一个忠实的伙伴,可是你必须留神,不能对这种友情过分投入。”

“可是他被法国人释放过。他承诺过不会再战。我们怎么能派他去呢?他是这样一个守信之人——他肯定不会去的。”

她斜眼看我,满心愉悦:“你觉得他对我过分注意了?”

“六十五岁,”公爵面露微笑,“而且和以往一样勇敢。”

“的确这么觉得。”我说。

约翰·塔尔伯特是我头任丈夫最为忠诚也最受信赖的将领之一,以闪电战和对胜利的超凡执着而著称。可是他现在年事已高,况且被法国人一抓一放之后他已经庄严发誓,再也不会和法国国王作战。“显而易见他的年事已高。”我说,“他至少也年至花甲了。”

“我是王后。”她说,“男人们聚集在我身边,盼我朝他们笑笑,这是极其自然的事。”

他点头道:“我们必须要给在法国的英国人撑腰嘛。他们被法国人压制住了,不过他们发誓要反击,只要我们能派一支军队到那边去他们就会打开波尔多的城门,帮助我们收复失地。我会派出什鲁斯伯里的伯爵约翰·塔尔伯特。不用说,你一定记得他。”

“他不用盼。”我坦言道,“他本来就能得到你的许多微笑。”

“波尔多?”我一片茫然,“又去波尔多?”

“难道你那时就不对理查德爵士笑吗?”她尖锐地说,“当他不过是你丈夫家中的一个骑士的时候?”

“眼下我们正要派远征军去波尔多,正如之前所言。”他爽朗地说。

“的确如此。”我说,“但我那时已是寡妇,是公爵的遗孀。我不是已婚女人,也不是王后。”

“很高兴听到这些。”我静静答道,“我替他向您表示感谢。”

她起身的速度如此之快,我还担心自己冒犯到她了。可她拉住我的手,把我拉到她的卧室里,合上门,背靠在门板上,这样就没人能进来。

他点头称是,说:“我在努力,夫人。”好像他能对我负责似的:“你可以告诉你丈夫,他从没让我失望过,我是加莱的治安官,从没忘记过自己身负对你丈夫和驻兵队的责任。现在国库里空空如也,宫廷又极耗钱财,我们每走一步路都要花上不少钱,而且国王,上帝保佑他,会把所有钱都花在他要建来展现神之荣耀的学院上,花在他那些追名逐利的朋友身上。可是我在努力,既满足国王,又不会让你丈夫和战友韦尔斯勋爵在加莱捉襟见肘的。”

“雅格塔,你看得到我的人生。”她满怀激情地说,“你看得到我的丈夫,你听得到他们都是怎么说他的,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看得到他就像教皇一样宽恕公爵,却把穷人抓起来治罪。你知道我们结婚的头一周他都不来我的卧室,因为他的告解神父说我们的婚姻必须保持神圣。你知道他这人性格忧郁——又冰冷,又潮湿。”

“的确如此。”我说,“他也会在加莱竭尽所能,可是如果国王不送钱来给军队发饷,驻兵就会反过来和我们作对。就像以前的肯特,或者现在的德文郡。”

我点头。这些都无法否认。

他握住我的手。“你肩上的担子可真重。”他悲悯地说,“真是难为你,还有你的丈夫里弗斯勋爵了啊,这些我都清楚。全英国都没有比他更好的将领,也没有比他更能牢守加莱的人了。我从没怀疑过他那时为组建军队所尽的努力。”

“萨默塞特则是火一般的男人。”她呢喃道,“他率兵出征,是士兵们的统帅,他见过战场,是一个热情的男人。他痛恨仇敌,热爱友人,对女人来说……”她身子微微一颤:“对女人来说他是无法抗拒的,她们都这样讲。”

我瞥了他一眼,他的关心似乎无比真诚。“我很明白准备一场并未实行的远征让他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我简短地说,“当时是我的丈夫在领军。我们知道那时候有多艰难。现在他们又要付出别的代价。”

我用手捂住了嘴巴。或许我该捂住耳朵。

“这是令人心痛的宣判。”在埃克赛特,萨默塞特公爵埃德蒙·博福特看到我从小教堂缓缓走向王后的房间时,这样对我说道,“但是你可不要因为乡下人的罪过而感到伤心啊,我的夫人。”

“我不是世上第一个有一位英俊潇洒的钦慕者的女人。”她说,“我是王后,半个宫廷都为我倾倒,这是再自然不过的。我有权拥有一位英俊的骑士。”

坐在被告席上的正是那些抱怨说军队在他们的家乡驻扎了整整一年的人们,也正是那些说我们必须夺回加斯科涅的人们,他们震怒于军队在普利茅斯港口留下的遍地狼藉和对他们的羞辱。他们亲眼目睹了建立一支军队却又任其无所事事是一种多么挥霍无度的浪费,而整个法庭都没有任何人能看到这一点。现在被告们要因这样的言论而失去生命。他们所说的话也正是理查德和我在水手和士兵们丧失耐心、吃光存粮时说过的。只是那些人恰好在探子们竖起耳朵时大声说了出来,现在他们要死了,国王一贯的仁慈天性突然暴露出黑暗一面,变得乖戾。

“你不能。”我反驳她,“你不能对他脉脉含笑。你不能让他抱任何肖想,一点也不能,他甚至不能站在远处默默爱慕你。你关心的应该是如何生下国王的儿子和继承人。”

回到宫里后,我问王后理查德能不能回家,可是她和国王的心思全放在坏消息上,伦敦周围的各郡都有为数不少的暴动和不满。那些老掉牙的抱怨卷土重来。杰克·凯德死在了逃亡的路上,可他提出的问题永远没有得到解答,还有他的要求——要求正义,要求法制,要求合理的税收,要求结束宫廷的钦点宠臣制度——诸如此类。肯特人民又开始追随另一个无名首领,声称国王必须革除他那些窃取国财又乱出主意的佞臣,沃里克郡的人民也拿起了武器,声称杰克·凯德还活着,还会来引导他们。国王对反对自己的声音充耳不闻,而是动身进行夏季巡游,意在考察人心,而且不论他走到哪儿,萨默塞特公爵埃德蒙·博福特都陪在左右,作为伙伴和心腹,在去西南的埃克赛特时他也一路坐在国王身边。那些不过抱怨了几句公爵的权势的人们被他们判以死刑。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她问,“怎样才能让这事成真呢?我已经结婚七年了啊,雅格塔。他什么时候为了生儿育女来找过我?我很清楚自己有和任何女人一样的职责。每一晚,我都上床躺在冰凉的被单里,等着他来。有些晚上他根本来都不来,有些晚上他来了,然后彻夜跪在床脚祈祷。彻夜啊!雅格塔。你指望我能做什么?”

这张牌是愚者,一个农民肩上扛着一根棍子,棍子末梢挂着一个张开的口袋,眼下还空空如也,但却充满希望。他的另一只手里拄着一根棍子,助他大步前行。一条狗咬着他的裤腿,象征着他自身的弱点在阻止他奔向命运;然而他一往无前。他不断努力。这张牌告诉解读者,带着希望出发,好事情就会发生,应该心怀勇气向前,就算会像个傻瓜。可是吸引我注意的是他帽子上的白玫瑰。我坐了许久,手里拿着那张牌,思考着帽子上插着一朵白玫瑰的冒险者算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情况这么糟糕。”我说,“我很抱歉。我不知道。”

有天晚上,在育儿室里,趁奶妈在楼下的大厅里用餐的时候,我坐在新生儿身边,望着摇篮中她的睡颜,取出了姑婆留给我的卡片,洗好,抽出一张,放在孩子摇篮里小小的刺绣床单上。我想知道我能不能再见到理查德,我想知道自己的未来命运如何。

“你应该知道的。”她苦涩地说,“你说谎。你知道的,我所有的侍女都知道。早晨你唤我们起床,我们并肩躺着,就像是躺在坟墓上的石头做的尸体。你可曾见过我俩相拥?只消看看他就清楚了。你无法想象他能成为一个充满欲情的男人,让我生下一个强壮的小子吧?我们连床单都没有弄皱过。”

他没有回来。要塞处在步步逼近的勃艮第公爵的压力之下,他们怕公爵发起围攻。虽然理查德才刚刚跨过英吉利海峡,加莱距此也不过是一天的航程,可感觉好像我们已经分开很久,他离我是那么遥远。

“哦玛格丽特,我真难过。”我温柔地说,“我当然不觉得他欲望很强。但我的确以为他曾爬上你的床,尽他的职责。”

我在格拉夫顿刚开始坐月子,很高兴知道理查德今年不会出征了,还有,我又一次猜中了孩子的性别,我总是能猜对自己的孩子是男是女。我把吊在一根丝线上的结婚戒指垂在自己隆起的腹部,如果它顺时针摇摆,就是男孩,如果逆时针,就是女孩。这是一种老掉牙的把戏,迷信又毫无依据,女巫们才信,医生们则嗤之以鼻。我笑着称之为无稽之谈;可它至今还从没出错过。我给这个新生的小东西起名叫做伊琳诺,把她放进已经养育过九个理查德的小孩的木制摇篮里,写信告诉她爸爸他有一个小女儿了,拥有他的黑色卷发和蓝色双眸,还让他请假离开加莱,回家,回来看看自己刚出生的小女儿。

她耸耸肩膀。“有时候他来的。”她的声音满怀苦涩,“有时候他从祈祷中起身,在胸前画个十字,然后做一些无用功。你能想象那种感觉吗?他根本心不在焉,这简直比任何事情都更糟——他只是在履行义务。这让我浑身冰冷,我瑟瑟发抖。我一直看着你,雅格塔。我看见你每年都会怀上一个小孩,我看见理查德是怎样注视你的,还看到你们一起从晚餐桌边提前溜走,甚至现在你们依然这样做,我知道我的生活不会像这样,永远也不会像这样。”

他没有去。埃德蒙·博福特,萨默塞特公爵,命令我丈夫在加莱组建一支船队,护送国王横渡英吉利海峡到法国开战。理查德在加莱招募好了船队,等待让他派船送英国军队去加莱的命令;可是春天来了又去,命令始终没有到来。

“我很抱歉。”我说。

英国西部

她扭过头揉了揉眼:“我的生活不会像这样。永远也不会像这样。我永远也不会像你这样被爱。我觉得我的内心在渐渐死亡,雅格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