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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2年秋

格雷家有一间小教堂,正对着大厅,在那里,这对年轻的新人在双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的庄严见证下交换誓言,结为夫妇。我能看到格雷夫人打量我家这一大排孩子,似乎心想她儿媳妇的生育力必定很强。礼成之后我们经过回廊来到大厅,这里有一场盛宴,大家又唱又跳,然后我们准备睡觉。

我对着他饱经风霜却也被深深爱慕的英俊的脸笑了:这男人让我爱了这么多年啊:“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

伊丽莎白和我独自留在卧室里,这里将是她的新婚洞房。这间屋子很漂亮,往北可以看见怡人的草地与河流。我油然生起一阵怜意,这是我的女儿啊,是第一个远嫁他乡的孩子。“在你的占卜里,我的未来是怎样的呢,母亲大人?”她问。

“我敢说我很臭。”这就是他喘过气来后说的第一句话,“你一定要原谅我。我们是逆水行船的,所以我快马加鞭才能在今晚回来。你知道我从不会让你失望的,是不是?”

这是我一直在逃避的问题:“你很清楚我再也不做占卜了。那是我少女时代的东西。在英国,他们不喜欢这类事情,我就把它抛在一边了。如果你看见什么东西,那也是它们不请自来的。你父亲不喜欢这种事。”

他紧紧抱着我,让我几乎无法呼吸。然后他抬起我的脸,深深吻我。

她咯咯笑起来,责怪地说:“哦,母亲大人!那请你屈尊嘛,这可是我的新婚之夜。”

她闷闷不乐了一整天,那晚我送她上床,让她服了一剂颉草汤药。等我再偷看她的房间时,她已经睡着了,睡帽下的头发编成辫子,看起来和睡在她旁边的妹妹安妮一样年幼。然后我听见马场上传来嘶鸣声,便从她的窗户向外望去,看见了里弗斯的军旗,还有我的丈夫,我马上冲下楼梯,跑进马厩门,被他搂在怀里。

我不由得笑了:“屈尊到什么地步?”

我把手放在自己的婚戒上,仿佛能在上面触碰到他的手指。“他会来的。”我说,“伊丽莎白,我爱他这么多年了,他还从未让我失望呢。他会来的。”

“就像躺在地上一样。”她悄声说,“就算是为了我!在我的新婚之日!我现在明白了,你以前就知道约翰会爱上我,我也会爱上他。我照你说的,摘了苹果花,把苹果给他。可是比这还早许多的时候,我第一眼看见他,就完全明白你把我送到这里是有什么打算了。当时我站在他的母亲面前,她正坐在记账室的桌旁,接着他从她身后的门走进来——我甚至不知道他那天在家——我见到他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你为何要送我来格鲁比,也明白了你所想的将会成真。”

“万一他被耽误了?万一他找不到船?万一海浪太大无法起航呢?只有他亲手把我交给新郎,仪式才算完成。如果他到不了呢?”

“那么你快乐吗?我送你来这里,做得对不对?”

“他会来的。”我坚定地说。

她明亮的灰眸迸发出喜悦的光辉:“快乐极了。我以前曾想,如果他喜欢我,我将是全英格兰最幸福的女孩。”

“父亲在哪?”在我们出发前一天她问我,“你说过他昨天就该回来的。”

“这可不是预知,我只不过是知道你有多漂亮,多可爱。我可以把你送到任何英俊小伙子的家中,他们都会爱上你。这不是魔法,只是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在春天相遇。”

伊丽莎白从我们的家出发前去自己的婚礼,按计划随行者有她父亲和我,还有两个婴儿之外的所有孩子。但是理查德还没回家。

她乐得容光焕发:“我好高兴。那时我还没有把握。我好高兴他是真心爱我,而不是因为中了魔法。但是你肯定预见过我的未来的吧?你有没有把那些小挂坠放进河里?你有没有把它们从水里拽出来?你有没有从卡牌中寻找我们的命运?我的未来将会怎样?”

结婚后伊丽莎白将成为格鲁比的格雷夫人,莱斯特郡很大一片地盘的女主人,格鲁比庄园及格雷家族其他庞大家产的拥有者,格雷家族的姻亲。这个家族很好,能为她带来良好的前景,他们坚决拥护国王,强烈反对约克公爵理查德,所以如果约克公爵和他的死敌萨默塞特公爵的关系恶化,发生争端,我们也永远不会发现她站错边。

“我没有用那些牌占卜。”我对她说了谎,对我的小女儿,我厚颜无耻地说了谎,在她的新婚之夜否认事实,就像一个冷酷心肠的老巫婆,而且还说得满脸真诚。我要告诉她一个极具说服力的谎言。我不会用自己的预知能力为她现在的幸福蒙上阴影。“你弄错了,亲爱的,我没有用卡牌占卜,也没有用镜子,更没有往河水里放挂坠,因为没有这个必要。我不用任何邪门歪道就能预见你的未来,正如我知道他会爱上你。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我知道你会幸福,而且我觉得你们会有几个孩子,第一个很快就会来到。”

这场婚事对她很有利。我在心里盘算这事已经有几年了。她继承我的名号,也继承她的父亲在我们的郡里的职位,只是几乎毫无嫁妆。为这位国王服务没能给我们带来任何财富。似乎只有那些领主才能只拿钱不做事。那些讨好国王、与王后密谋的朝臣才能发大财,因为我们曾看到多少肥沃的土地进了威廉·德拉·波尔之手,如今又有多少巨款供埃德蒙·博福特享受。而我丈夫带了六十个枪兵和近六百弓箭手去了加莱,在他的指挥下训练,身穿我们的制服,也由我们支付军饷。国库本已答应为我们提供补助,但他们也可能等到末日审判之时付给我们几根赊账木棍,但待到那时,还没等我们把赊账木棍换成现钱把账还清,死人们就会从坟墓里复生索要欠款了。我们有新的名号和一栋漂亮房子,我们有影响力和声誉,我们同时受到国王和王后的信任;可是钱呢——不,我们从来就没有多少钱。

“男孩还是女孩?”

伊丽莎白早已很清楚如何掌管家务,如何为蒸馏室准备草药,熟知各种草药的生长和收获期、药性和毒性——她毕竟是我的女儿——但依然极有分寸地从没出言反对此地的女主人,而是认真学习在格鲁比人们如何行事。当然了,她早已知道该怎么叠床单,怎么为奶油脱脂,也早已知道一郡之主该如何指挥仆人,事实上,她知道的东西多得格雷夫人做梦都意料不到:因为她已经从我这里习得王宫如何运作,以及法国和卢森堡的宫廷都是怎样行事的。但她出于礼貌,耐心接受了即将成为自己的婆婆的女人的各种安排,完美地表现出一副年轻姑娘求知若渴的态度,渴望学习行事之道:格鲁比的行事之道。简而言之,当我的女儿在格鲁比的蒸馏室里分选和干燥药草,打磨银器,监视仆人们割去疯长的灯芯草的同时,也赢得了这位冷酷的格鲁比夫人的心,正如她赢得了这个家族的儿子的心一样。

“你可以自己分辨。”我笑了,“既然你现在有你自己的结婚戒指了。”

格雷夫人亲自写信给我,提议她儿子约翰迎娶我的女儿。我知道,就算伊丽莎白在他们家只是暂住,约翰·格雷也会爱上她,他的父母也会看到这场婚姻带来的好处。她摘下了苹果花,也给了他水果。她何止是漂亮,简直是美貌绝伦,何况格雷夫人不忍心拒绝宝贝儿子的任何要求。此外,正如我所料,格雷夫人生性独立,是自家领土的统治者,管理此郡的女王,她一旦教过我的女儿,就知道再没有任何女孩能比她更加知书达理。她教伊丽莎白如何管理蒸馏室,教她如何布置被服室。她悉心教育她如何做一名训练有素的侍女,带她进牧场,看他们如何撇去脂肪,搅拌著名的格鲁比黄油。她教她如何记账,如何给全国各地的格雷家亲属写措辞正式的信件。她们一起爬上被称为塔山的小山,放眼远眺费勒斯的广大土地,格雷夫人说,在自己父亲死后,这一切成了她的。格雷夫人在与爱德华爵士成婚时带来了这份家产,现在她心爱的儿子约翰将继承这一切。

“我还会成为格鲁比的格雷夫人。”她带着宁静的满足感说道。

她学会了谨慎行事——她很清楚自己无论何时都受人注目,人们对她的评价很低。但她和他在一起时的喜悦之情,以及他对她的隐秘欲望,都被我清楚看在眼里。这就足以让我在带着如此危险的秘密离开宫廷时感到庆幸不已了。

我突然一激灵,就像有人将一只冰冷的手放在我的颈后。刹那间,我知道她永远也不会继承此地。“没错。”我说,决定闭口不提此事,“你将成为格鲁比的格雷夫人,也将是许多好孩子的母亲。”这是在她的新婚之夜进洞房之前最该听到的话:“上帝保佑你,我亲爱的,也愿主带给你快乐。”

至于国王——他依赖公爵,似乎埃德蒙是他唯一的慰藉,是他精神的安宁之所。自从杰克·凯德起义逼得国王逃离伦敦以来,他就无法在自己的首都和任何南部郡县里感到安宁。也许他每个夏天的确都到那些地方大肆判决死刑,但也十分清楚自己不得民心。只有在英国中部地区:莱斯特,肯尼沃斯和考文垂,他才感到安全。国王全仗着埃德蒙·博福特那些报喜不报忧的话来自我安慰。埃德蒙汇报说国王备受爱戴,人民十分忠诚,朝廷和家臣兢兢业业,加莱固若金汤,波尔多也是肯定能夺回来的。全是些宽慰之词,而且博福特极具说服力。他的蜜一般甜的舌头同时勾住了国王和王后。国王把埃德蒙夸上了天,把他作为唯一值得可靠的谋臣,他赞美他,说他的军事技巧和勇气将拯救我们于水火之中。他认为埃德蒙能管理国会,也了解下议院,他一边夸,王后一边连连微笑,说埃德蒙是他们二人的挚友,然后和他约好明早一起骑马,趁国王在教堂祷告的时候。

女孩们轻轻叩门,然后呼啦一下挤进屋,带来要撒到床上的玫瑰花瓣,婚礼麦酒和她的亚麻长裙,我帮她准备停当。等喝得醉醺醺的男人们吵吵嚷嚷地涌进来时,她已经躺在床上,像一个纯洁的小天使。我丈夫和格雷勋爵帮约翰上床躺到她的身边,约翰满面通红,像个小男孩,虽然他已经二十一岁了。我露出微笑,假装正完完全全地沉浸在喜悦之中;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为他俩担心到几乎心脏也停止跳动。

我很高兴能远离王后的房间,在那里我看见她和埃德蒙·博福特走得越来越近。除了国王找公爵有事之外,他们整天都黏在一起,这也就是说,玛格丽特,一位年方二十二岁的年轻女人,事实上几乎成为了这位辅佐她的丈夫、为她出谋划策的人的忠实伴侣。毫无疑问,她十分仰慕这个男人,她的丈夫也将他视为完美领主的榜样。他是朝中最英俊的男人,被视为为英格兰而战的斗士,而且显而易见,他们彼此相爱。她经过时他总是送上注目礼,假借最站不住脚的托辞在她耳边低语,握住她的手。他总是坐到王后身边,当她游戏时的队友,散步时的伙伴,骑马时也肩并着肩。当然了,她很清楚自己对他只该有尊敬和表兄妹般的亲情。但她是一个年轻而激情四射的女人,他又是一个富有魅力的男人。我想这世上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她靠近他,向他微笑,仅仅只是因为他坐到自己身边,在耳边悄声呢喃,就感到喜悦的幸福在全身蔓延。

不出两天,我们就回到了格拉夫顿的自己家中,我没有告诉伊丽莎白或任何人。我的的确确为她做了塔罗牌占卜,就在格雷夫人写信问我伊丽莎白在结婚之时会带来什么嫁妆的那天。我坐在桌旁,望向窗外的河边草地和牧场,心中坚信她会幸福,然后取出卡牌。我随机翻了三张,而三张都是空白。

秋天时我离开宫廷和自己的孩子们在一起,顺便确保我在格拉夫顿庄园的土地状态良好,佃户们也按时缴租,没有在背后说国王和朝廷的坏话。我很高兴能离开。少了理查德的陪伴,我疲于应付因男女之事而兴奋激动的侍女,也无法喜欢国王的性格里新近出现的恶毒。萨默塞特公爵说国王是在展现力量,变得威严,可我难以欣赏。他们把他的巡行叫做“收割人头”,还说今后的每个夏天,他都会巡游各个暴动四起甚至反对他的郡县,在那里开庭审判,活像所罗门再世。温柔的宽恕和严厉的刑罚似乎同样令他开心,当一个人被叫到国王面前时,他完全无法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一位圣徒抑或一个暴君。有人脖颈中套着绞绳,赤身裸体地经过他的面前,国王目睹他们的耻辱和脆弱,于是噙满泪水恕免他们,让他们亲吻自己的手,和他们一起祈祷。另一位老妇人咒骂鄙视他,拒绝忏悔任何罪过,结果被绞死了,国王依然落了泪,为这位罪人感到悲伤。

卡牌制作者当时在这套牌里放了三张备用卡牌,三张牌的背面都和其他牌一样色彩鲜艳,可是正面却空空如也,是在其他玩法里用来当替补的。而在我想要预视伊丽莎白与约翰·格雷的未来之时,拿到手里的是这三张不具任何意义的牌。我曾希望预见家族繁荣,多子多孙,可是这些牌却空白一片。我无法为伊丽莎白和约翰·格雷预见未来:无法预见他们的任何前途。

北安普敦郡 格拉夫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