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敲门。”莫妮克靠在门框上,打了个哈欠,手里拿着一杯水。
他没有问她什么时候。他已经放弃急切地说服她回家。现在他从远处迂回;她感觉得到,他在伺机而动。她没有邀他参与任何预约,但她会把一些重要的消息告诉他,比如当她得知孩子是个女孩时。“女孩,哇。”卢克一直重复这句话,她想起拉塞尔问她卢克是否想要个男孩。他每重复一次“女孩,哇”,她都能从声音里感觉出他的惊叹。性别让这个孩子变得真实,不再是一个念想。她脑中浮现出卢克将孩子举过头顶的情景,宝宝遗传了妈妈的小鬈发或是爸爸的厚鬈发,总之是蓬蓬的。她不会不停地搬家,不会害怕门厅传来的男人的脚步声,她什么也不会怕,她张开双臂被卢克举过头顶,永远知道自己会安全落回父亲的怀抱。
“我正要起来。”奥布里说。
“我还没准备好。”她说。
“我知道,我已经起床了。”
“我不过去。我可以不过去,但医生那边呢,我能去医院吗?”
“你不用特意来看我。”
“现在不行。”
“没人特意来看你。我刚好起床。”
“我能见你吗?”他说。
姐姐总是来检查她的状态,唯一比这更烦的是,她总是假装没在特意看她。莫妮克迈过扔在地毯上的运动鞋,将水放到床头柜上;尽管奥布里已经搬回来好几个月了,她还没有取出行李。随后,莫妮克贴近奥布里的肚子,说:“早上好,小宝贝。”她总告诉奥布里要多跟宝宝说话。宝宝到了二十周就能听见了。到了二十周,宝宝就能识别母亲的声音了。可是奥布里和宝宝说话的方式和她与上帝说话的方式一样,从不大声说出来,只放在自己心里。她吞下维生素片,抱着自己的肚子。好了。我讨厌吃那些东西,我这么做可是为了你。为你做任何事都可以。
电话另一头突然安静,她看了一眼屏幕,确认没掉线。卢克终于开口说话,他听上去有些激动,抛开一切暂且不说,她的眼睛湿润了。
“凯茜在哪儿呢?”她问。
“我觉得你有权知道。”她告诉卢克。
“在睡觉。”莫妮克说,然后笑笑,“嘿,咱们去锻炼怎么样?跑跑步。”
产生回家念头的那个早晨,奥布里躺在床上,手摸着产前维生素的盖子。她本该起床——闹钟在半小时前就响了——但怀孕比她想象的更让人嗜睡。她刚搬回姐姐家时,总是无休止地睡觉,时间长到让莫妮克以为她患上了抑郁症。她觉得好笑——为什么不能只是难过?难道就不能是一些非物理、化学的解释?为什么不能只是伤心欲绝?但她去看托比医生时,他问她有没有可能是怀孕了。她在脑中计算了一下日子,瞬间涨红了脸,记起那晚在客厅沙发上的狼狈。医生说得没错。她只需要一杯葡萄酒,哦,或者是四杯。
“我不想锻炼。”
他为祈祷、布道以及她无法理解的《圣经》片段而生,尽管这些总让她觉得自己与父亲的距离如此遥远,她还是点点头。她闭上双眼,低下头。
“为什么?”
“要我和你一起祈祷吗?”他轻声说。
“你跑得太快。”
唱诗班唱到“我奉献所有”时,她弓着背趴在教堂长椅上,眼泪不住地往下掉。父亲换到她身旁的座位,一只手放到她的后背上。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父亲粗厚的手掌贴着她滑嫩的皮肤。
“那我慢慢跑。走,一起到外面去。对你有好处。”
那个礼拜日的早晨,作为邀请,牧师用方巾轻拍额头,召唤所有希望耶稣进入心里的人走上前来。她看着人们跪在圣坛前,朝天空的方向举起手掌。他们脸上散发着光芒,头向后仰,双手举起,摇摆着身体唱着圣歌。在祈祷的时候,纳迪娅总是偷看其他人,他们低下头,闭上眼,高举双手朝房梁的方向摆动,而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双臂紧贴在身体两侧。于是她感受到了,每次在赞美上帝的时候,她的目光扫过满屋信徒的时候,她都感受到了自己赤裸裸的孤独。
莫妮克弯腰捡起地上的运动鞋——她总忍不住想去收拾。
“她怀着我的第一个孙儿,却不愿意跟我说话。”谢泼德夫人挺直肩膀,“卢克不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但我知道肯定和你有关。我提醒过她。我提醒过她让她离你远点,女孩从来不听母亲的话,从来不听。”
“我今天可能会回家里,”奥布里说,“只是下班后去取点东西。”
纳迪娅倒吸了一口气:“真的吗?”
莫妮克跪在衣柜前愣了一下。“你确定这是个好主意吗?”她问。
“她怀孕了,你知道。”
“那是我的房子,是你说的。”
她心里涌起一股似曾相识的嫉妒。“很遗憾。”她说。
“可你还是不肯把他踢出去。”
“她不肯跟我说话,”谢泼德夫人说,“我不能理解。有一天,我去她家按门铃,她却假装不在家。那个白人女子竟然告诉我奥布里不见任何访客。我什么时候成访客了?”
“让他到哪儿去?”
谢泼德夫人稍向一侧昂着头,不确定是否该相信她。然后,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我不知道。他做那事前就该他妈的想过。”
“最近没有。”纳迪娅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莫,”她说,“他今天下班晚。”
“你有没有奥布里的消息?”她问。
“要我陪你去吗?”
她和父亲是幸存者,被所有人抛弃,但没有抛弃彼此。晚餐后,她陪父亲看电视;每个礼拜日早晨,她开车带父亲去教堂。他现在可以自己开车了,但还是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她在想他是不是担心她一旦觉得自己不被需要了就会离开。一个礼拜日,她跟着他走进大厅,环顾四周,抱着希望,兴许能见到奥布里。然而,谢泼德夫人却将她拉到一边。
“没事,”她说,“我很快就出来。”
“那个是你叔叔,克拉伦斯,”他说,“疯狂的家伙。真希望你能认识他。那些毒品要了他的命。”他摇摇头,“我一直以为杀死我们的会是那场战争。我们从战场回来后,克拉伦斯却了结了自己的生命。他将你的母亲介绍给我,而现在,只剩下我自己。留我孤身一人。”
那晚,她打开前门,然后慢慢推开,仿佛正走进一个陌生人的家。她没有将钥匙挂在钩子上;那是她和卢克一起钉到墙上的,因为卢克总是记不住把钥匙放哪儿了。她没有将夹克挂在衣柜里的衣架上,她甚至没有脱鞋。她在放信的小桌子前停了下来:上面放着一摞纳迪娅寄来的信。她没有打开,因为她知道里面的内容;她将它们翻过来看了看,确保没有被拆开过。卢克也没有拆开它们。她脑子里浮现出他们在床上小声谈论她的场景,她经常会想到这一幕。停,她告诉自己。脐带将她和宝宝连在一起,但有时她会想,抛开食物和营养不说,她是不是还在为她的宝宝输送其他东西。宝宝会不会吸收她的悲伤。或许那条脐带永远也不会断。或许她还在依靠自己的母亲获取营养。
“这是谁?”她问,指向那个男孩。
她打开客房的灯,她和卢克想过把这间房变成婴儿房。还没有不孕困扰的那几年,他们刚刚结婚,怀抱希望,指着空出的地方,想象婴儿床的位置、悬吊星球玩具,还有刷成梦境一般颜色柔和的墙。姐姐买了涂料样品让她研究,她盯着柠檬黄和蜡绿色,这与她和卢克想象的大相径庭。她听见门锁打开的声音,闭上双眼。早些时候她对姐姐说了谎,她知道卢克星期四会早回家,但她羞于承认自己对他的思念。她不该是那种如此轻易就原谅这种事的女人,可是她感觉自己已经不再只是女人。她的身体里怀着一个女孩,是她和卢克的结合体,她现在变成了三合一,奇怪的三位一体。
父亲探过身来的时候,她差点合上相册。他的手指正好落在那张微笑的婴儿照片旁,那个婴儿后来成了她的母亲,他未来的妻子。
“哇。”她转过身时卢克说。
有时,在慢慢走向后院的途中,父亲会在沙发旁倾身,翻看那本相册。她翻到记录她一岁生日的那页,照片中,她坐在高脚椅上,头顶的派对帽歪向一侧。一天晚上,她翻到相册的最后一页,上面有母亲小时候的照片,照片中,母亲穿着裙子,套着带花边的袜子,站在一栋房子前,背景是得克萨斯州。在另一张照片中,母亲是一个小婴儿,将小拳头埋在生日蛋糕里,脸上沾着红红绿绿的糖霜。一个个子高一点的男孩抱着她,咧着嘴冲相机笑。为了配合她,他也在脸上抹了糖霜。
自从她打电话告诉他怀孕的消息后,他就没再见过她。她能感觉到他的眼睛在打量她的身体,鼓起来的肚子,难看的孕妇裤,而且他似乎对眼前的一幕感到惊异。也许她不如纳迪娅美丽、勇敢、聪明,但她是他孩子的母亲。她和纳迪娅永远站在一块倾斜的地板上,在爱与嫉妒之间,现在她能站稳了,现在她终于感觉那地板向她这边倾斜了。她即将生下这个孩子。她做了纳迪娅永远也做不到的事情,这是第一次,她感觉自己击败了纳迪娅·特纳。
圣诞节过后,她又想离开——这一次,她甚至在浏览器上保存了航班页面——可是每一次,她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牵绊着她。还不是时候。她不能再离开父亲,还不是时候。晚上,她将厨房椅拉到衣柜前,为了拿父亲放在架子最顶端的相册。她将相册放在膝盖上,慢慢翻看每一页,凝视着刚出生时的自己——柔弱无力的样子,皱皱的皮肤,迷离的小眼睛,被裹在一个黄色的毯子里。母亲在医院的床上抱着她,头发贴在满是汗水的前额上。她看起来疲惫不堪,却微笑着。她的身体刚刚开了一道口子却还在微笑。纳迪娅翻过那一页。现在她是个婴儿了,在不知道是谁的脚附近爬行;她是个胖嘟嘟的正在学走路的小孩,在公园里追赶鸭子;她是小学生了,缺了一颗牙,无忧无虑地笑着。她翻到一张自己蜷缩在父亲腿上的照片,他出国时,她曾仔细观察过这张照片,那种距离感与陌生感如同战争本身一样。他对着相机露出微笑,和母亲脸上疲惫的笑容一样,不过他看起来还是那样满足,甚至是幸福。
“你还见她吗?”她说。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早上,她为父亲煮咖啡,按照他喜欢的方式,一半普通咖啡,一半脱因咖啡。她开车将修女们送到上室教堂,晚上为父亲做晚餐。她想过离开——但之后假期来临,棕榈树上挂着闪烁的灯泡,草地上铺满雪一样的厚棉花,它们宣告着圣诞节的到来。自从母亲死后,她没在家里过过一次圣诞节。没有传统的八年,充斥着孤独的八年。没有人挂圣诞袜,没有人将饼干模具按在面团上,也没有人将装饰拉花绕在壁炉上。没有人翻遍车库去找母亲认真标记的写着包装纸或门廊装饰的箱子。这就是加利福尼亚的圣诞节,没有那些装饰,仅仅是个普通的艳阳天。这个圣诞节,她跪在车库里,拿着剪刀,小心翼翼地打开封存已久的箱子。她挂了两只圣诞袜,不是三只,然后沿着步行道将红红绿绿的灯泡挂在柱灯上。她在沃尔玛超市买了一棵假树,这棵假树和父亲从前放在门前那棵两米高的花旗松不具任何可比性。她将假树放在客厅,缠好金属装饰线。她握紧她指间郁郁葱葱的绿色圣诞树裙,用力闻了一下,希望抓住一丝母亲的气味,却只闻到尘土和松木的味道。
“没有,”他说,“再也不会了。奥布里,我只是……”
“我认为你想要的东西已经不重要了。”莫妮克说。
“或者跟她说话?”
“求求你了。”纳迪娅说。现在,她好像只会说这句话。“我只是想和她说两句话。求求你。”
他摇摇头。她没有问他是否还爱她,因为她害怕听到答案。
“你的胆子可真大啊。”她说。
“我回来不是为了见你,”她说,“我一直在考虑婴儿房的事,而且我姐姐的房子太小了……”
可是她做不到。她忍不住打电话或写信,或开车路过那栋房子。爱一个人就是这样,对吗?你离不开他们,即使他们恨你。你无法放手。有那么一两次,她试着给她们家打电话,直到一天晚上,莫妮克接了电话。
“当然,”他说,“咱们把婴儿房设在这儿吧。你想要什么?我去弄。”
“只是需要时间。你得先放一放。”
她想象着他们俩将婴儿房一点一点地布置起来,就像她刚搬来时和姐姐重新装饰客房那样。她们按照奥布里的幻想打造了那间卧室;一个当她睡在滚轮矮床上、沙发上、汽车旅馆的吊床上时想象出来的房间,一个她无处躲藏时在脑中拼凑的房间。母亲的男朋友摸了她,她挂起相框,在床上铺厚厚的床单,指尖拂过花壁纸的图案。
“可是我能做些什么?我应该怎么做?”
她和卢克可以为他们的女儿创造一个美丽的世界,她不知道有什么不同。
“你还指望怎样?她还在受伤,宝贝。”
“我需要再想想。”她说。
“她不让我道歉……”
“好的,”他说,“好的。慢慢想。”他从兜里伸出手,向她迈近一步,“我能……她开始踢你了吗?”
“呵呵,谁说不是呢。”
“没有,”她说,“还没。如果踢了,我会告诉你。”
“我搞砸了。”
她走向门口,路过挂钥匙的钩子、衣柜、放信的小桌子。她站住,拿起那沓纳迪娅寄来的信件。日期最近的一封没有回信地址,信封上只有原谅我几个字,蓝色的字迹已变得模糊。
“老天,”凯茜说,“你怎么想的?”
到了二月,晚上的时候,纳迪娅的父亲已经开始在家附近慢慢散步了。他穿了一件海军蓝的防风夹克,拉链一直拉到脖子处;她坐在前门的台阶上,看着父亲一圈一圈地慢慢走路。他不再需要她的帮助,不过她还是会帮他做一些小事,比如做晚饭和洗衣服。每两个星期,她都会用母亲的理发器帮他剪头发。不知道母亲看到他们现在的样子会说什么;看到他们的生活如此交融,她会不会惊讶;在她将小女儿推向前,催促她亲吻爸爸的一刻,有没有预见这一幕呢。二月份的法律考试来了又去,纳迪娅开始考虑七月份的考试。她可以去参加加利福尼亚州的考试,而不是伊利诺伊州的考试,然后彻底搬回家,在附近找个工作,也许在圣地亚哥市中心,开车只要四十分钟,这样她在礼拜日还可以送父亲去教堂。她可以和欧申赛德的其他女孩一样:嫁给一名海军,从此心无旁骛。这个地方既无冬天也无大雪,有什么理由不爱它呢?她可以找一个好男人,永远生活在夏天。
在门廊的台阶上,纳迪娅正在擦干眼泪,凯茜摸了摸她的后背。
一天晚上,她看着父亲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街角,卢克的卡车便停在了门口。她的心提了起来,看到他朝车道走来,她站起身。
凯茜叹了口气,走到门廊。“别以为这就意味着我们又是朋友了,”她说,“我只是受不了看你哭。”
“嘿,”他说,“我能进去吗?”
纳迪娅用脚趾蹍着松散的沙粒,用力眨眼不让眼泪流下来。这些天,她的眼泪会突然涌出来,像流鼻血那样。她知道奥布里肯定将背叛的事告诉了她们,莫妮克和凯茜一定无比惊讶,是啊,谁不会呢?一个就住在她们家的女孩,一个她们像家人一般对待的女孩,一个晚餐时太过安静而让她们担心的女孩——深夜,她们会悄声嘀咕、猜想:吃饭时她是不是太安静?你有没有觉得她不对劲?她母亲自杀了,怎么可能会没事?可是你觉得她今天看起来不高兴吗?
她默不作声,开始往屋里走,卢克跟在后面。她突然感觉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在他面前暴露了——她穿了一条瘦腿运动裤,一件宽松的密歇根夹克,头发松散地盘着——她扫了一眼客厅,地板还没有扫,一摞书堆在茶几上。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些想要给他留下好印象的日子早就过去了,不是吗?另外,他了解她。她的人生还有哪一部分是他没见过的?他们两个都只站在门口,仿佛再往里走就打破了那层彼此默认的界限。她开始走向厨房,一个安全的空间,他慢慢跟在后面,双手插在兜里。
“你难道不明白她不想跟你说话吗?天哪,你跟他之间……”
“有奥布里的消息没?”他说。
“奥布里在吗?”纳迪娅弱弱地问,盯着地上的门垫。
“没。”她说。
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靠在门框上。她的样子不是生气,而是厌恶,好像在盯着一只反复被她扔出后门又爬回去的猫一样。
“她拿走了你的信。”
“你不能再来这里了,”凯茜说,“你知道的。”
“真的吗?”
几个月里,凡是能想到的办法,纳迪娅都试过了。发信息、发电子邮件、留语音,还有打电话,使用的层层科技越发原始,直到最后,她终于寄出了一封纸质信件。整整三页手写的恳求,每一个请求都在一步步退让,好像在做一种无言的谈判:先是乞求她的原谅;再是恳求让她解释;最后,她只奢求奥布里能看一眼她的邮件或听听她的语音,即便她永远都不想跟她说话。她开始在下午开车到莫妮克家,在街上盯着她们家的窗户伺机而动,但她从没见过奥布里进出。她知道她该停下来,也许已经有人注意到她的车总是在附近绕圈然后报警了吧,可她还是每天都在那里绕,连续三个星期。她走投无路,绝望万分,终于,一天晚上,她停好车,按响门铃。
“就是你寄到家里的那些。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但她把它们拿走了。”
“走开。”奥布里说。她的声音冷酷、生硬。“我不想从你脚上轧过去。”
几个月以来,她第一次感觉胸口轻松了一些。奥布里也许永远不会原谅她,但最起码她可能知道纳迪娅有多么抱歉。她倒了一杯水,递给卢克。
她猛拍奥布里的车门,去拉门把手。她就快惊动周围的邻居了,她父亲从窗户偷看,不明白她为什么哭着恳求,为什么奥布里发动引擎后她还扒着门不放。
“我听说孩子的事了,”她说,“恭喜。”
“求求你。求求你。跟我说句话。”
他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将水杯放到桌上:“我妈说的?”
“呵呵,你可真好啊。”
“你妈说的。”
“我对天发誓,刚发生的那一刻我就觉得对不起你了……”
“现在感觉还不真实,”他说,“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男人都这样,还是只是……我是说,她把超声波图用邮件发给了我。或许我一直觉得我应该在场亲眼看看。”
“你们俩现在知道抱歉了,真搞笑……”
纳迪娅想到自己的超声波图,黑暗中有一个没有脸的小污点。她从没告诉过卢克。如果卢克知道她见过他们的孩子而他没有,他一定会受伤。他靠在墙上,又将手插进兜里。
“奥布里,”她说,“我真他妈对不起你……”
“我想拜托你件事。”他说。
她知道是什么事,也能猜到原因。可是在所有回答中,只有“怎么会”让她无所适从。所有背叛的方式都是难以辩解的,谎言最初是怎么形成、积累、维持的,直到最终盖过真相。纳迪娅愣住了,思绪麻木、缓慢,好像在用另一种语言组织要说的话一样。奥布里从台阶上站起来,开始往车道走,纳迪娅跌跌撞撞地追她。
“什么事?”
“怎么会?”奥布里说。
“你能跟奥布里聊聊吗?”
她没有奇怪奥布里为什么突然到访,因为她们早就过了去彼此家前先打电话的阶段,可让她不解的是,奥布里为什么坐在她们家门口,没有打招呼。要是纳迪娅没有从浴室窗户里注意到她的前车灯呢?她会不会一直坐在那里,不告诉纳迪娅她来了?奥布里没有转过身,有好几个星期,每当纳迪娅想到她,就记起当时盯着她的后背、她脖子纤细的曲线。如果奥布里没有转过身,她们可能会永远停留在那一刻,一根针在知与不知间徘徊,最后穿过友谊的缝合处,拉紧。
“我跟你说过,她不肯跟我说话……”
“外面这么黑,你怎么在这儿坐着?”她问,走出门外,“怎么不按门铃?”
“也许现在不一样了,”他说,“她拿了那些信。你可以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当时你因为你爸的事情有多难过;还有之前发生的种种是怎样把事情搞得如此复杂的——”
有好几个月的时间,纳迪娅都在脑中回放她说谎的那天,一切都被一一瓦解。那本是稀松平常的一天,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她的生活依旧完好无损,直到几个星期后,它的威力才真正显现。平静的时间快速流逝,一天晚上,她从浴室出来,用浴巾擦干头发,看见屋外闪过一束光。她走到门口,打开手电筒,踮着脚从门镜往外看,她发现奥布里正坐在门廊上。
“你是想让我一个人背负骂名吗?”她说。
我们那时不知道的是,纳迪娅将我们送到上室教堂后,她站在爸爸的卡车前来回踱步,其实是因为她在观察路上来往的车辆。有时,她会在教堂前面的台阶上坐一两个小时,就是希望在停车场看见一辆绿色吉普车。她从没见到。所有人都有好几个星期没见过奥布里·埃文斯了。
“别那么说。”
“我还是不明白这些跟纳迪娅·特纳有什么关系。”贝蒂摇摇头,回头望向窗外,“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什么话都不说。她为什么总是来回踱步,好像有很多地方要去似的?”
“你就是这个意思……”
阿格尼丝说:“看看,这就是现在这些有色人种姑娘的问题所在。她们太强硬。太软会被欺负。但你只要稍稍强硬一点,感情就会四分五裂。在爱情中,你得温柔。强硬的爱不会长久。”
“我想见我的女儿,”他说,“我想了解她。”
“他是个男的,不是吗?”海蒂说,“姑娘们在期待些什么?”
所以他们怀的是女孩。从某种程度来说,她松了一口气。她希望他们的孩子是个女孩。曾经那个孩子是个男孩,如果这个孩子也是男孩,那感觉就好像将他替代了一样,一切都被覆盖了。不过这个想法很愚蠢。她根本不知道那个孩子是不是男孩,又怎会在乎他是否会被取代。她一开始就没想过要他啊,根本不同于卢克想要这个女孩的心情。她可以为他做这件事,成为他的代罪羔羊。她可以讲述这个版本的故事,这个他母亲早就坚信不疑的版本。那就是她勾引了卢克,是她引诱了这个只想帮她照顾生病的父亲的好男人。奥布里会相信吗?有哪个女人会真的相信,此外,有谁需要相信她?
“我听说谢泼德那小子朝三暮四来着。”
“我希望她原谅你,”她说,“我希望你能陪着她。你从没陪过我。你把我一个人留在了诊所。我不得不自己处理一切……”
“你们都知道我收拾过多少次行李离开欧内斯特?”贝蒂说,“跑去我妈妈家住,然后没过几天,我就回家了。这都不叫事。夫妻就这样。”
“纳迪娅……”
“哦,这种事谁还没干过一两次?”阿格尼丝说。
“对不起,”她说,“但我不会为你撒谎。我再也不会骗她了。”
“你们都听说没?奥布里搬出去了。”
卢克默不作声地离开。她跟着他走到门口,父亲正站在那里,解开夹克。卢克从他身边走过时,他皱了一下眉。
“她有什么可担心的?他们结婚了。已婚的人总会有问题。”
“发生了什么?”他问。
“也许她担心朋友。”弗洛拉说。
“没什么,”她说,“卢克·谢泼德只是过来打个招呼。”
我们透过百叶窗,观察纳迪娅·特纳将车停到停车场。几个星期了,她一直沉默不语而且粗鲁无礼;她将车停在我们的房前,几乎什么话也不说,当我们试图示好时,她也只是回应一个字。那样相处还不如叫出租车。她来教堂接我们时,也总是在卡车外面踱步,好像什么事要迟到了一样。她能去哪儿?除了她爸爸以外,她还能等谁,而且她爸爸又没别的地方可去。
纳迪娅的抽屉里躺着童年时收到的所有糟糕的圣诞礼物。一天下午,父亲在找她的东西时发现了所有礼物。他不擅长选礼物,妻子在这方面永远胜过他,可是每年圣诞节,他还是会在百货公司花上好几个小时挑选礼物,比如呈旋涡形的项链、挂着吊坠的手镯以及任何带粉红水钻的东西。他以为女孩想要的好看的、有很多装饰的东西是那种印有男明星脸的睡衣、笨重的首饰、薰衣草色手机壳。他在找东西时,发现大多数礼物仍然放在她床头柜的抽屉里。他更愿意这样想:她留着这些礼物是因为珍视它们。不过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女儿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人,至少对他不会。爱与感伤不是一回事。她多半是懒得扔掉它们。在抽屉最底层,他发现了最让他引以为豪的礼物,一个用薰衣草花包裹的陶瓷盒。这个盒子让他想起他母亲曾经拥有的一个首饰盒;当时他还是个小男孩,他用手指抚摸那些雕刻的花朵,惊叹于女人竟能拥有这种物件,以美之名拥有的美丽。
“我就是不明白那孩子有什么问题。”贝蒂说。
他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收据?病历本?一些证据表明,他在无意中听到她和卢克·谢泼德争吵时提到的诊所并不是市中心那家。女儿将车停到车道时,他已经翻空了她床头柜的抽屉,所有东西都散落在她的床单上,有金属质感的钱包、毛茸茸的袜子和未拆封的亮闪闪的耳环。她走进来,发现他坐在床边,腿上放着那个陶瓷盒。握在他手中的,是那双金色的婴儿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