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跟一个叫戴夫的男人聊天。”他说。
那晚冷得有些刺骨,夜空幽暗,几乎看不到银色的月亮。奥布里去卫生间时,纳迪娅到儿童教堂里面,往桶里补糖。她靠在窗户边,听着远方土狼的叫声,这时卢克向她靠近。
“戴夫是谁?”
整晚,她们都坐在儿童教堂的门口,听着里面的笑声。她注视着这对古老的情人在假的星光下发放糖果,参孙坐在塑料椅子上,他将那条有残疾的腿露出来伸展,因为弯曲的姿势太疼了。他从桶里拿出一大把粉色星爆软糖,抓了一大把给奥布里,因为这是她的最爱。晚些时候,奥布里将头搭在他的肩膀上休息,这简单的接触是那么亲密,纳迪娅扭头望向另一边。
“他觉得我们从来不谈论他是错的,”他咽了咽口水,“我们的孩子。”
“谁都不是。”纳迪娅说。她不知道穿什么,所以孩子们问她是谁时,她会说自己谁也不是,只是个农民。
一群穿着闪闪发光的白裙子的天使从他们身边走过。这是一个奇怪的、倾斜的世界,倾向圣人而非罪人,倾向天使而非恶魔。一个畸形的世界,在这里,女孩们照顾老妇女,背叛最好的朋友。
“你扮的谁?”奥布里问。她带来一把剪刀。黛利拉[3]。
“我们不应该再难过了。戴夫说他现在在天堂。”卢克露出微笑,去拉她的手,“你妈妈正抱着他呢。”
纳迪娅守在门口,坐在一把椅子上,腿中间放了一桶糖果。这其实就是成人的一刻,不是过生日那种成人礼,而是这一刻让她意识到自己变成了那个将糖果倒进孩子们的袋子里的人,变成了那个要给予而非索取的人。奥布里和卢克后来到了。她们发信息时,奥布里没有提会带卢克来,是啊,她为什么要提呢?他是她的丈夫,不就该和她在一起吗?他穿了一件棕色狱袍,每当有孩子问他装扮的是谁时,他都会说自己是参孙[2]。可他是短头发,所以整晚孩子们都在打他,他一一忍受。
卢克望向窗外,在朦胧的月光下,他几乎可以平静地谈论他们的孩子,就像他们的爱情一样不可思议,快速流逝。她握紧卢克的手。如果这是他所需要的,那么她希望他相信它。她想让他相信一切。
万圣节没有太多要拉的东西,除了一些装饰物,不过她还是答应来帮忙。每年,教堂都会发糖果,这个节日的黑暗起源让他们担心,但因为有太多人在庆祝,他们无法忽视这个节日的存在,所以发糖果是庆祝它的最好方式,没有人会受到冒犯。人们可以穿万圣节的服装,但只能扮成正面人物。超级英雄可以,恶棍不可以,死人也不可以。最好是《圣经》里的人物,但谁也不知道《圣经》里的人物是否能避开死亡的规定;每年,都有一个聪明的傻子穿上木乃伊的服装,称自己是拉撒路[1]。那晚,她几乎认不出教堂里的孩子。灯光全部熄灭,屋顶上布满了闪闪发光的塑料星星。如果说万圣节需要黑暗,那并不意味着漫天的星星无法将它点亮。孩子们挤进屋里,带着满塑料袋的糖果冲进走廊。贴着小胡子的小挪亚们拖着动物毛绒玩具;小亚当们拿着咬了一半的苹果杂耍;小摩西们胳膊下夹着便笺;小马利亚们轻轻摇晃自己的玩具宝宝。
那个礼拜日的早晨,奥布里在队列中看见一名海军。她在帮忙欢迎教堂会众时,一般都不会注意人们的脸,那些聚在一起等待同牧师一家握手的人还是会让她倍感压力,她现在也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了,她机械地晃动,重复同样的问候,拥抱,答应和他们喝咖啡,但她很快就会忘记。如果他没有穿制服,她根本不会注意到那名海军:蓝色制服,胳膊下夹着帽子,金色的纽扣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走上前时,她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脸,将手抽回。
到了万圣节,纳迪娅已经成为上室教堂的固定成员,牧师会让她帮忙组织儿童万圣节派对。她同意了。上室教堂让她做什么她几乎都答应。起初,她只是给修女们开车,现在,父亲还在康复中,所以她开始借卡车了。她和第二约翰将几十把折叠椅搬到卡车的车斗上;她开车穿过整个小镇为唱诗班取打鼓的设备;她把食物篮从无家可归部送到庇护所。人们以为她长大了,并且找到了上帝,其实她什么也没找到。她在搜寻她的母亲。她没有在这些老地方找到母亲,也许她能在上室教堂找到她,这是她喜爱的地方,也是她临死前去过的地方。如果她无法在母亲最后呼吸过的地方找到她,也许就永远也找不到她了。
“哎呀。”她说。
她从不去奥布里家,但每个星期她都会和奥布里在莫和凯茜家吃一次晚餐。重回那栋白色房子让她感觉又回到了十几岁,她想在那里待到晚上,吃冰激凌或懒洋洋地躺在后院里,直到灯光变暗,夜幕降临,等着她的是大好未来,洁白无瑕、自由自在。她和奥布里走到街角的小店买零食,或者坐在她以前的卧室里涂指甲油。她总是把奥布里的脚放到她的大腿上,帮她涂指甲油。似乎这是她能给予的最微不足道的事情。
拉塞尔·米勒笑笑,还是那种她几年前在海边看到的坚定、沉稳的笑容,那是一个男人懂得悲伤并用努力将它驱散的笑容。她懂得那笑容,因为那是她一直喜欢并练习的笑容。她隐藏在那笑容后面,没有人看得到,不像她从拉塞尔脸上看到的那样。他越过她,和牧师谢泼德握手。
卢克不再来探望父亲,但她有时会在上室教堂里碰到他。他总是看起来羞于讲话,甚至连一句含糊的“你好”都不说,眼睛一直盯着磨旧的地毯。在狭窄的过道上,他们擦肩而过,两人之间的距离闪烁着火花。她告诉自己不能去想他。她需要好好做人。她开始在午休时间和奥布里见面,她们坐在窗前,一起喝咖啡。她想过坦白,可是每次话到嘴边就又咽了回去。说真话会有什么后果?她和卢克已经结束了。奥布里要是知道他们背叛了她,又会怎样呢?
“很棒的讲话,教士。”他说。
“你什么时候安定下来,孩子?”一天早晨修女贝蒂问纳迪娅,“你总是到处飞,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你以为生活就是到处流浪,去寻找让你开心的事情吗?那都是白人女孩的梦想和幻想。你得安定下来,找一个好男人。看看奥布里·埃文斯!你什么时候才能像她一样?”
她突然觉得暴露了,好像整个教堂的人都能注意到她站在拉塞尔边上并且知道他们的事。知道什么?曾几何时,在婚礼前几天,她在海边的卫生间里吻了他?她结婚后还在给他写信,尽管拉塞尔本该从她记忆中消失?
她用脚指向台阶上的白色圆点。卢克向前倾,吹灭蜡烛。这么一弄把这里搞得更乱了。
“咱们到外面说话。”她说。
“蜡烛又是干什么的?你把蜡滴了一地。”
几个月前,拉塞尔给她发邮件,宣布他在海外的征程要结束了。“很快会回美国,要吃午饭吗?”她讨厌这种装出来的随意感,好像他只是一个想叙旧的高中同学一样。她当然想见他了,但他们都知道她不能见他。她结婚了。她被一个男人宠爱着,再奢求其他都是错误的、贪婪的。
“没什么。”
“你来这儿做什么?”他们刚走到教堂后面,她就说。
“你在做什么?”奥布里说。
拉塞尔耸耸肩:“你没回我邮件,所以我就过来了。”
卢克闭上眼睛,蜡烛很温暖,火苗在他面前摇曳。他努力想象戴夫描绘的场景,但他只能看见纳迪娅,她的笑容、棕色的眼睛,然后他感到一阵灼痛。一滴热蜡油滴落到他手上。他缩了一下,刮掉落到台阶上的蜡,手上沾到碎石和泥土。他应该找个什么东西托着蜡烛。他怎么没想到呢。在他身后,后门打开了,他的妻子靠在门口,皱着眉。
“也许我不回复是有理由的。”
“太好了!”戴夫说,“点一根蜡烛。闭上眼睛。想象你的孩子在耶稣脚下玩耍。”
“什么理由?”
“我买了蜡烛。”卢克说。
“我结婚了。”
“那么,你在想什么?”
“已婚妇女不能吃午饭?”
“好。”
“不能和陌生男人吃。”
“等等,哥们。别跑。我会帮你留着这本书,直到你做好准备,好吗?”
“我是陌生人?”
“我得挂了。”卢克说。
她叹了口气:“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不咬人。发誓。”戴夫大笑,“如果你过来,我还有一些书可以给你。比如这本……”他的声音绷紧了一下,好像在拿什么东西,“非常棒的一本,叫《父亲的心》,是这个人写的,叫……”
“我不知道,”他说,“我跨越了半个地球回来,只是想和你吃顿饭。我没有其他的意思。我不在的时候,你一直鼓励我,我只是想谢谢你。如果你丈夫愿意,他也可以来。”
“嗯。”
她对拉塞尔说会把邀请的事情告诉卢克,但是在他们回家的路上,她一言不发,一直盯着窗外,回忆起卫生间里拉塞尔在她身下的情景,他的大手搂住她的腰。
“这会对你有帮助,相信我,面对面的交流比在电话上说更管用。有时候你就是得与人面对面交流,你懂我的意思吗?”
“你在想什么?”卢克说。
“我去不了。”卢克说。
“我?”
“好吧,”戴夫清清嗓子,“有没有想好到中心来?”
他笑笑:“当然是你了。”
“嗯。”
“我不知道。什么也没想。”
“只是还行?”
他踩下刹车,在交通灯前停下来。然后拉起她放在大腿上的手,放到嘴边,咬了一口她的手指。
“还行。”
“你在干吗?”她说。
“怎么样,哥们?”
他咧嘴笑笑,又咬了一口。
“嗯。”
“疼,”她说,大笑,“别咬了,傻瓜。”
“是你吗,卢克?”戴夫问。
卢克亲吻了她的手,然后便一直握在手里,一路上,她都在遐想自己的人生,相信他不会再咬她。
卢克从兜里掏出手机,拨通电话,小心翼翼地让蜡烛一直燃烧。
两天后,她和拉塞尔在码头边鲁比的餐厅里见面。他穿了一件蓝格纹衬衫,系了一条领带,当她走进隔间时他站了起来,尽管如此,她还是提醒自己这不是约会。在码头吃午饭一点也不亲密或浪漫,这里充斥着海鸥的叫声和猛扑。拉塞尔点了一杯啤酒配鱼和薯条。她点了一杯可乐和一份鸡肉沙拉,后来又点了一块柠檬蛋白派和他一起吃,不是因为她没吃饱,而是她想让这顿饭吃得长一些。一开始她还担心和他在一起会很尴尬,令她惊讶的是,那感觉如此自然,他们聊着一些日常琐事,比如教堂野餐或者她姐姐。然后拉塞尔问她和生育专家的预约怎么样了。
卢克从来没有从这方面思考过。他和纳迪娅不是一家人,他们只是两个害怕的孩子。可如果他们是一家人呢?如果有那么短暂的一刻,他们是一家人,被他们创造的生命缝合到一起呢?他们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卢克每天晚上都会给中心打电话。如果不是戴夫接,他就会挂上电话。他把几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情告诉了戴夫。戴夫没有对他品头论足。这很正常,他说,经历过堕胎的父亲会感到悲痛。你一旦创造了新生命,就会想要成为父亲,不管那个孩子发生了什么。
“还行。”她说。几个星期前,她收到了雅芙瑞医生办公室发来的确认后续预约的短信。她直接删掉了信息。再回去有什么意义?她在这边咨询医生怎么怀孕,而卢克那边甚至不想要孩子?难怪他从来都不在乎,她却一直为不能怀孕的事所困扰。他只在乎几年前失去的那个孩子。他只在乎他和纳迪娅的孩子。
“男人会经历一种独特的失去感。”戴夫说,“孩子被堕掉后,男人会挣扎是因为他们没有履行身为人父最基本的职责:保护家庭。”
“你觉得你丈夫会想要男孩吗?”拉塞尔问。
戴夫是圣地亚哥市区家庭生活中心的咨询师。卢克在几个星期前从酒吧出来,在风挡玻璃上看到了他们的宣传单。在寻找真正的选择吗?这句话是黄色宣传单上的标语,标语下方是一张图片,一个怀孕的妇女抱着头,一个男人站在一旁,凝视着远方。这还是卢克第一次在怀孕宣传单上看见男人的照片。其他宣传单上都只有悲伤、孤独的女人。大多数孕产中心的宣传单就是现实生活的写照,意外怀孕发生时,缺席的都是男人。就像他当时也不在一样。他拨打了上面的电话,只是想看看都会说些什么东西。他告诉自己挂掉电话。可是值班咨询员戴夫却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那些只有女人在堕胎后才会经历的事情。
“我不知道。他从没说过。”他们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重要吗?反正卢克或许只想要那个孩子。
最近一次见纳迪娅后,已经过去了三个星期,卢克蹲在后院台阶上,正在打一场与栏杆斗争的比赛。这是戴夫的建议。点一根蜡烛,卢克上次拨打咨询热线时,他告诉卢克。戴夫没有说是哪种类型的蜡烛。是卢克母亲摆放在卧室的香薰蜡烛、餐厅里摆放的迷你蜡烛,还是在墨西哥食品架上找到的印有圣母马利亚画像的红蜡烛,或者生日蜡烛、彩虹条纹的细长蜡烛。什么样的都行,戴夫说,所以卢克买了一包细长的白蜡烛。他坐在屋后的台阶上,用手护住火苗。应该能帮他做个了结,戴夫说过。心静。可是只要蜡烛一点燃,卢克就感到紧张。傍晚的清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他躲在灌木丛后,想要护住小火苗,它是那样脆弱,突然唤起卢克想要保护好它的责任感。
“人们总认为男人想要男孩,”拉塞尔说,“好像我们就不能想象去爱一个并非和自己完全一样的事物似的。”
她本该高兴才对,但她没有。她希望母亲至少动过那个念头。比如母亲在离开医生办公室时,或想到祖母的脸时,那念头一闪而过。和爱人通话的时候,在沉默的对话中,那念头也一闪而过。她打电话和诊所预约,流着眼泪挂上电话,她坐在等候室里,双手相握。她差一点就可以做了……这都不重要。她讨厌想到母亲不想要她,但是,如果能在镜中看到母亲的脸并知道她们是一样的人,也许会让她好受一些。
“你不想要儿子?”
“没有,”他说,“从没有过。她永远也不会做那种事情,你不会以为……”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柔和,“不是的,宝贝,我们爱你。我们一直都爱你啊。”
“太危险了,”他说,“黑人男孩只能练习射击。至少黑人女孩还有机会。”
“没,没有。我只是在猜想。”
“我觉得不是这样。”
“有人跟你这么说过?”
“怎么不是?你以为我为什么入伍?我爸爸告诉我,你最好在这帮白人对你开枪前先学会射击,于是我学会了。虽然我去过伊拉克,但走在这里的街上却可以让我脑袋开花。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感受。”
“你知道的。”她的手指一圈一圈地绕着那个纽扣,这样在说出那个词的时候她就不用看父亲,“堕胎。”
她笑了笑。“我一直都处于恐惧中,”她说,“从未有过安全感。”
“什么意思?”父亲说。他将一粒白色药丸放在舌头上,仰头咽了进去。
“不过,你丈夫可以保护你。”
“妈妈有没有想过……”她迟疑了一下,手指绕着手提包上的金色纽扣打转,“不要我?”
“我丈夫正是那个伤害我的人,”她说,“他以为我不知道他爱的是别人。”
她问父亲祖母是否还活着,他耸耸肩。“据我所知,”他说,“还在得克萨斯州,我确定。”他仿佛早已看穿了她,补充说:“如果是我,就不会再纠结。她已经做了自己的选择。去找她没有什么好处。”她在相册里找到一张用宝丽来相机照的旧相片——母亲和母亲的弟弟站在家门口摆姿势。照片背面写着地址和日期。她在网上搜索这栋房子的近期照片,想象母亲小时候的样子,比如在门廊上跳舞的样子。也许她祖母还住在那儿。她看上去不像是那种到处搬家的人。她不知道如果有一天祖母看到她站在门廊上,会说些什么?她会眼泛泪光吗,感恩且高兴,终于见到了外孙女?还是说她会将她赶走,就像当年赶走自己的女儿一样?导致她们关系破裂的根源就站在她面前,她会生气吗?
她以前从未将这个想法大声说出来过。承认你得到的爱没有那么多,多少是一种释放。她也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个事实,以为自己在享受盛宴,其实却在为别人做嫁衣。桌子对面,拉塞尔将手放到她手上。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粗糙的皮肤,这时服务员将账单递了过来,她用力将手抽回。
“她说,她的孩子不能带着原罪在她家生活,所以我给你妈妈寄了一张灰狗巴士的车票,她就搬来和我一起住了。”他叹了口气,“你祖母不想和我们有任何瓜葛,我无所谓。但我永远也无法理解她为什么不想见你。我们是一回事。可孩子?你自己的孙女?我不懂怎么会有人不想见自己的亲孙女。”
第一约翰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卢克:他的妻子和另一个男人在码头边的餐厅共享一块柠檬蛋白派。第一约翰提起这个话题时,他们正在将折叠椅搬进会议室,稍后会有男士《圣经》学习会,他有点难为情,说话时眼睛扫向地板。第一约翰的妻子在那个星期和女性朋友吃午饭,恰巧看到奥布里和一个男人共进午餐。她一开始以为是教堂会众的成员,但她从未在教堂见过他。那个男人看起来充满了渴望。他的眼睛从没离开过奥布里的脸蛋。
那晚,纳迪娅问父亲,修女们那么说是什么意思,父亲告诉她,母亲怀她的时候,祖母将母亲从家里赶了出来。
“我不是想挑事,”第一约翰说,“不过如果是我的妻子,我会想知道。”
“这么说算好听的。”
那个派是最让卢克生气的。午餐也许只是一顿饭,而共享一份甜点可是很亲密的举动。他的妻子和陌生男人将叉子插入奶油里——她的叉子,然后是他的,然后再是她的——陷入一种轻松的节奏。这个男人肯定会看着她拿起叉子,看着她将叉子放入嘴里,他饥渴的眼神一直跟随着她。也许后来,在停车场的角落里,他还吮吸了她舌头上的蛋白糖霜。
“是啊,她们不是很亲密。”
奥布里坐在沙发上叠衣服。她穿了一件棕色短袖,一件垂落在腰部的灰色宽松针织衫,这身打扮让卢克在那一刻觉得,也许他们两人都比自己的实际年龄老。
纳迪娅总是很好奇祖母什么样子,母亲却很少谈起。“哦,她很严格。”纳迪娅每次问起时,她都会这么说,或者说“她当然爱耶稣了”。总是一些泛泛的评论,好像在描述一个她不再追看的电视剧里的人物。从相册中她的少量照片可以看出,祖母似乎是一个严厉的女人,除此之外,她是一个谜。当她告诉修女们时,她们一本正经地点头。
“那不是约会。”她说。
“好吧,那就是女传教士。孩子,你知道吗?你祖母以前在河里为人们施浸礼。”
“那是什么?”
“牧师需要有教堂。”
“午餐。”
“哦,有什么区别?”
“那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不是牧师,只是个女传教士。”
“我没必要把我吃的每顿午餐都告诉你吧。”
“嗯……她是这么告诉我的。她是牧师,你们都知道吗?”
“如果你和一个不认识的老黑吃饭,就得告诉我,你他妈必须说!”
“她妈妈难道没给她吗?”
他从未吼过她。有时如果语气过重,他总会在事后感到懊恼,因为他一提高声音,她就会往后退缩,这让他很内疚,仿佛自己真的打了她一样。他永远也不会打她,但是他能感觉到,她总觉得有这个可能,所以他强迫自己在她面前控制脾气,平缓自己的声音,控制身体,从不打墙或者摔杯子,尽管他非常想这么做。他从来都没想过让她害怕自己,像她在大多数男人身边时感受到恐惧一样。但和她吃午饭的男人并没有让她感到害怕。如果卢克娶的是别人,他可能会觉得这就是一顿午餐而已。可是他了解奥布里。她没有能单独相处的男性朋友。如果她去见这个男人,午餐就不只是午餐了。
“哦,她以前可珍爱那东西了。总是夹在胳膊底下。”
她平静地看着他。“我从不过问你去哪儿,”她说,“你偷着去见纳迪娅时,我也从没问过。”
她的这种奉献像是一种忏悔,就像用手指滑动念珠一样。每英里都是它的祷告。如果她无私地奉献自己的时间,或许她可以忘记自己做过的错事。如果她不求回报地工作,如果她对一个无法报答她的人友善,或许她的原罪可以洗净。一天下午,在去药店的途中,她提起最近找到了母亲的祈祷书。找到了,她用的是过去式,因为这样叙述更简单,直接删掉卢克的部分。修女们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谈论起来,这是她们固有的谈话模式,插话、打断,帮别人完成句子。
他咽了一口口水。“那不一样。”他说。
纳迪娅不知道修女们的年龄,但她们现在肯定有八十几岁或九十几岁了。难怪车辆管理局不想让她们开车上路。不过她还是为她们感到难过,特别是修女贝蒂,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是第一个起床到上室教堂开门的人,所以她会确保早早接上她。她不再为偷偷溜出家门而感到愧疚。父亲变得越来越强壮。下午的时候,他会绕着后院慢慢走,进行呼吸练习。有时复习律师资格考试时,她会透过玻璃窗观察他。她不想让父亲知道她还担心他,所以他晚上吃药时,她都会在他房里收拾,拂去床头柜上的灰尘,将洗好的衣服收起来,或者呆呆地盯着母亲的香水瓶。她以前总爱玩母亲的香水,特别是黑色那瓶。母亲只会在晚上和父亲约会时在脖子上喷两下。所以当纳迪娅将香水拿到鼻子前闻时,想起她曾期待已久的夜晚,兴奋地目送父母的身影从门口消失,因为她知道他们总会回来的。
“为什么?因为你爱她?”她笑笑,摇摇头,“我不傻。我虽然没去法学院,但我不傻。”
不,不,她不介意。她记住了送修女们回家的路线。她以前甚至没想过她们也有自己的家——还以为她们会将铺盖放在唱诗班的壁橱里,晚上直接在教堂的长椅上睡觉。相反,修女阿格尼丝住在市中心一栋灰色公寓里,修女海蒂住在后门附近一栋铁锈红色的房子里。修女弗洛拉住在一个叫费尔温兹的赡养院里,街对面就是一所小学和托儿中心。她被死亡和孩子们围绕。蹒跚学步的小孩从她窗前经过,到托儿中心上学,孩子们在操场奔跑或者从学校骑车回家。修女弗洛拉身材瘦高。她少女时代打过篮球。纳迪娅还了解到其他事情,比如修女克拉丽斯以前是一名特殊教育的老师,朋友都叫她克拉拉。修女海蒂做饭最好吃。修女贝蒂以前长得最美。
“拜托。”他说。
“哦,希望你别介意,”修女贝蒂说,“我跟阿格尼丝说你可以载她去药店。”
“别再说了。你不需要再对我撒谎了。你一直都爱她……”
那年秋天,纳迪娅·特纳开始为教堂奉献。一个阴沉沉的清晨,父亲还在睡觉,她拾起门厅桌子上的钥匙,从车道上开走了他的卡车。她摇下窗户,将一只胳膊露在潮湿的空气中,在安静的大街上行驶,她路过正在翻“关门”标牌的咖啡馆,穿着睡衣的女人在公交车站为背着双肩包的孩子整理书包带,穿着潜水服的冲浪者将冲浪板架在卡车上,最后她在一栋庄严的、有蓝色轮廓的白房子前停下来。她开始觉得自己像个仆人,下车扶修女贝蒂登上卡车的高台阶,特别是其他修女也开始让她接送以后。
“别说了。”
可是他丢下的那一群羊呢?她不禁疑惑。它们现在是不是也不见了?
“她才是你想要的那个人。”
她可能有一天会听到这个故事,会想这和她有什么关系。一个将恐惧隐藏在美丽外表下的女孩,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一个死掉的母亲。这些不是令她心碎的故事。每一颗心破碎的方式都不同,她知道自己的心破碎的方式,她去追寻它们的轨迹,就像掌纹穿越掌心一样。她母亲还活着,除此之外,她从没被遗弃过。甚至总有人为她祈祷。现在她长大了,或者说至少她认为自己长大了。但她还没有学会悲伤的数学原理。失去的重量总是大过留下的。她听祖父讲道时讲过一个好牧羊人丢下九十九只羊去寻找一只迷路的羊的故事。
“别说了。”他说。
纳迪娅·特纳看起来并不像钟表匠。我们还没有顿悟事情的真相,但我们对奥布里仍然抱有同情之心。每个礼拜日早晨,我们在教堂大厅里将她围住,我们能感受到她内心积聚的悲伤。阿格尼丝窥视到一个女孩出生在父母互不信任的家庭里。女孩也对这个世界缺乏信任,连她自己都不太清楚原因。她能感受到父母之间的冷漠,这引发了她对一切事物的猜测:如果父母可以假装相爱,还有什么是不能欺骗她的?这世界还对她隐瞒了什么,控制着什么?
她的冷静吓到了他。如果她叫嚷、哭泣或骂脏话,他都能理解。他都做好了准备,然而她却出奇地冷静,也正因如此,他知道她会离开他。也许不是现在,但某一天,他回到家时会发现浴室架子上她的东西不见了,衣橱里她的那一半也清空了。她曾带着精心包装好的甜甜圈去康复中心看他,那是一个他不曾想过会收到的小礼物,在那之前,他一个人在康复中心孤独地生活,可是现在,她的离开只会让他更加孤独。他站在门口,她在胸前为他叠毛衣,她的胳膊挽着他的“胳膊”,将它们放进心里。
2.她是修表的。
[1]《圣经》中的人物。拉撒路病危时没等到耶稣的救治就死了,但耶稣一口断定他将复活,四天后他果然从山洞里走出来,证明了耶稣的神迹。
1.她和他睡了。
[2]《圣经》中的人物,是一个天生拥有神力的犹太战士,曾被剪头发,力量全失,被敌人关在监狱里饱受折磨。
多年以后,我们意识到这块表其实说明了一切。一个女人有别人丈夫的手表只有两个原因:
[3]《圣经》中参孙的情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