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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对不起,”纳迪娅终于开了口,“我太傻了,我当然会陪你去。”

“求你了,”奥布里说,“我只是紧张。如果你在那儿会让我感觉好很多。”

第二天下午,她们开车到雅芙瑞医生的办公室,她的办公室在一个棕色建筑里,楼前种着一排棕榈树。在候诊室里,接待处上方挂着许多抱着孩子的母亲的照片,犹如某种承诺一样。奥布里觉得这些图片很搞笑,尽管她想要的东西就挂在她面前。纳迪娅坐在她旁边玩手机,奥布里试着翻了翻《国家地理》杂志,没过一会儿就将它卷成了一个筒。

她笑笑,纳迪娅在另一头沉默。自从纳迪娅回来后,她们之间产生了一种无声的距离。她们偶尔还会聊天,但不像奥布里希望的那样频繁。她努力不去介意那些无人接听的电话和未回的短信。纳迪娅要担心她父亲,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奥布里的情感负担。尽管如此,纳迪娅没有回复的时间越长,就越让她觉得她们之间渐行渐远。

“你为什么紧张?”纳迪娅问。

“她也要工作。再说了,谁在乎私不私人啊?你又不是陌生人。”

“因为我知道自己有问题。”

“因为,”她顿了一下,“这听起来太私人了。你为什么不让莫陪你去?”

她很紧张,等待纳迪娅问她为什么知道。相反,她的后颈却感受到了纳迪娅安抚的手指。

“为什么?”

“你什么问题都没有。”她平静地说,有那么一秒钟,奥布里相信了她。

“我去不了。”纳迪娅说。

雅芙瑞医生是伊朗人,橄榄色的皮肤,黑色的眼睛,三十几岁,比奥布里想象的要年轻许多。她微笑着将她们迎至办公室,挥手指向角落的椅子。“你姐姐可以坐那儿。”她说。谁也没有纠正她。陌生人经常将她们误认为亲姐妹或表姐妹,甚至是女朋友,这是奥布里想出来的。她惊讶于她们能如此相像,成为一家人,用各自的方式去爱对方。她们是彼此的什么人?也许什么也不是。医生翻阅病历的时候,她坐在一个金属桌上,脚悬在空中晃悠。在屋子的角落里,纳迪娅靠在一个柜台上,上面放的全都是紫色塑料手套,与此同时,雅芙瑞医生正在问奥布里一系列问题:月经多久来一次?颜色是深还是浅?有没有患性传播疾病?是否怀孕过?是否做过人流?

在托比医生那里看完病几星期后,奥布里预约了一位生育专家。她第一次看到雅芙瑞是在FertilityFriends.com的网站上,过去几个月里她一直在这个论坛潜水。那些卢克因工作晚归的夜晚,她独自坐在电脑屏幕前吃晚饭,慢慢滚动鼠标,淡紫色的网站顶端写着这样的宣传语:再怎么努力怀孕都不为过。她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个网站,包括卢克。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疯狂想要孩子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不过,通过读这些信息,值得安慰的一点是,她了解到其他女人的情况比她更糟糕。那些人包括:网名叫MommytoBe75或Waiting2Xpect82[2]的人;在网上报告上次月经期或与陌生人分享排卵日程表的人。她同情这些女人,但不包括那些尝试要第二个或第三个孩子的人。我们只是想要一个孩子,她总这么想,生气地点击鼠标。在论坛里,一条关于加利福尼亚生育专家的帖子提到了雅芙瑞医生,她的办公室在拉霍亚郊区,她以前的病人将她称为“宝宝制造者”。这个昵称让奥布里感到安慰又有些心神不宁。她不想将自己的宝宝视为医生创造的产物,像某个科学实验那样,但她很看重大家对雅芙瑞医生寄予的信心。也许这正是她所需要的,去看专家。也许雅芙瑞医生可以拯救她,让她不至于沦落为论坛上那些可怜的女人。她打电话到雅芙瑞医生的办公室预约,卢克说他不能翘班,于是她打电话给纳迪娅,让她陪自己一起去。

“什么?”奥布里说。

手要软一些,爸爸说。抚摸女孩跟接球一样。柔软的双手。

“我必须问,”雅芙瑞医生说,用笔敲着记事板,“我通常会等男士离开后再问——你知道的,那些在大学时发生的,她们从没告诉过丈夫的事。”

宝宝伸手去摸爸爸胡子拉碴的脸庞。宝宝喜欢爸爸粗糙的皮肤。爸爸在车道停好车后,宝宝在窗边开心地手舞足蹈。宝宝扔了拨浪鼓,扔了橡皮奶嘴,扔了球。宝宝长了一双掷球臂,爸爸的朋友说,爸爸却默默希望宝宝有一双接球手。宝宝摇晃儿童棒球,宝宝在橄榄球场跑,宝宝练完篮球后,排队领橙子和水。宝宝第一次听爷爷讲道。宝宝在爸爸腿上看橄榄球。宝宝问爸爸的腿,宝宝听梦想破碎的故事。宝宝缠上绷带,学习疼痛。宝宝被撞时不再哭鼻子。宝宝和爸爸在前院扔橄榄球,爸爸每次都能精准地接到球。宝宝不明白为什么有时球会掉,爸爸告诉他因为他的手太硬。

“不,”她说,“没有。”不过她很感激雅芙瑞医生的怜悯之心。奥布里可不希望医生将她揣测为那种会向丈夫隐藏秘密的女人。她是会隐瞒,但她不喜欢让医生知道。

他不应该再去想那些了,不该去想他们一起生活的样子以及他们的家庭。他应该感激她带给他的一切。

检测结束后,雅芙瑞医生为她安排了下次预约。下次会照X光片,确认输卵管没有堵塞,对骨盆进行超声波检查,观察子宫内膜的厚度,检查有没有卵巢囊肿,用验血的方式判断激素分泌情况。医生走后,奥布里穿好衣服,那些衣服刚刚已被纳迪娅叠成了一小堆。

“我不想说这个。”她轻声说。

“我无法相信她竟然问你那个。”纳迪娅说。

“纳迪娅……”

“问我什么?”

“嘘。”她亲吻了他的脖子,将手伸进被子。

“你知道的。堕胎的事。跟那事有什么关系啊?”

她在他怀中紧张起来,他知道自己越界了。他现在知道哪些话题是永远不能和她讨论的。奥布里。他们的孩子。他以为她会推开他,她却转过身来面对他。

“我不知道。例行公事吧。”

“你觉得我们……”他停顿了一下,“也许我们应该……”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敢相信她会那么问你。”

“有时会想。”她说。

事后,奥布里在想究竟是什么出卖了她。是陈述本身,还是纳迪娅声音中异常的柔软,或者甚至是日光灯下她脸庞的样子——流露出丝丝痛苦。就在纳迪娅将针织衫递给她,她接过来的一刹那,她知道了纳迪娅就是那个女孩。自从卢克几年前向她坦白后,她经常想起那个没有名字、没有脸、将自己孩子打掉的女孩。他爱过那个女孩,可是她消失了,像那个孩子一样,永远离开了他。

有时他觉得自己被困在了那个夏天,在她上大学前,他会想,如果当时没有那么做,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如果他去诊所接她。如果他一开始就说服她不要去堕胎诊所。他们会不会就像现在这样,躺在床上聊天,唯一不同的是,有一个六岁的孩子在客厅里跑跑跳跳。

在回来的路上,她们前面的车子行驶缓慢。车每向前移动一点,她都将方向盘握得更紧。在她身旁,纳迪娅在调收音机电台,她调到一首她们都喜欢的坎耶·维斯特的歌,她们曾在屋里无限循环播放这首歌,在科迪·理查森的派对上随它舞动。她想过那个夜晚,想起她喝得烂醉如泥,想起她轻松忘记了一切不愿记起的回忆。那晚,她可以是任何人,穿着紧身裙,和纳迪娅·特纳在拥挤的派对上尽情跳舞。那晚结束时,纳迪娅将胳膊搂在她的腰上,在她耳边说:“咱们先把你送回家。”她点点头,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甚至都没想过怎么回家。不过她心里有数,知道纳迪娅会照顾她。那晚在床上入睡前,她感到纳迪娅的手碰到了她的后背。那是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像帮某人摘衣服上的线头一样——可是在那一刻,奥布里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全。

“你知道,那个夏天。”

她放下纳迪娅后,将车停在了街角的酒水专卖店。她走进去的时候,站在收银台后面的印度男人向她招手。店里几乎没有人,一个颓废的金发女子将半打康胜啤酒搬到收银台,两个男孩在争一袋辣味奇多。她拿起一瓶意大利黑皮诺葡萄酒,因为她喜欢瓶子上银闪闪的标志。回到家后,她喝了半瓶酒,一边喝一边将抽屉角落里那件黑色连体内衣套了上去。她抚平有褶皱的地方,站在镜子前,鼓捣衣带和蝴蝶结。因为喝了酒,她怎么也解不开它。她想象着自己永远被困在这件连体内衣里,难道需要别人帮她剪开才可以?就像她公公将卢克的贞洁戒指锯下来那样。

“哪年夏天?”她问。

她在沙发上喝完了一整瓶酒,听着时钟沉闷枯燥的嘀嗒声。卢克回家时,她已经喝醉,昏昏欲睡。她想穿着连体内衣去应门,她想让他第一眼就看到她,但她动作太慢,他进门时,她还在沙发上。他在她面前呆住了,手里仍然握着钥匙。

“你有没有想过那年夏天?”他说。

“你还好吗?”他说。

所以他也装作没有。那天晚上,他躺在她的床上,用手抚摸她赤裸的肩膀,两个人的汗水交织在一起。

她站得太猛,失去了平衡,抓住扶手让自己站稳。

她靠在门口,用一只脚挠另一只腿的后面。她穿了一条运动裤,头发盘了起来,她从未像现在这样美丽。他没见过她这一面,这是第一次。那时候,他们每次出去,她都会精心打扮一番,穿超短裙,戴墨镜,涂口红。他喜欢她那么做,为了见他而努力打扮自己,然而,现在面前这个不施粉黛的她更让他有亲切感。这才是真实的她,因为她足够信任他,才让他看到这一面。就像她曾看到真实的他一样。奥布里看到的那一面是他变好的版本。而纳迪娅见过他最糟糕的样子。他以前对她自私、刻薄,即便如此,她还是想要他。他很开心,因为他知道自己也见到了纳迪娅最糟糕的一面。她背叛了最好的朋友,和他在一起。她对他们的事情感到内疚,他看得出来,尽管她不会承认。承认就意味着她不会再见他。装作没有愧疚感则更简单。

“来这里。”她说。

“他不需要了。它们差点要了他的命。”

“你喝醉了吗?”她抓住他的裤带,一把将他拉了过来。她将手伸进他的裤子里,感觉他在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盯着她,怜惜她的绝望。当他进入她的身体时,她闭紧双眼,在疼痛中找到了愉悦。

“可这是你爸爸的。”

第二天,卢克问纳迪娅能不能带她出去约会。他的脸近在咫尺,躺在她的枕头上,看上去有些害羞;她都快忘记他的睫毛是多么卷翘了。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射进来,她感到慵懒和温暖,在床上伸了个懒腰。

“拿走吧。”她说,指着那些杠铃片。

“要不去市中心?”他说,“或者海港那边?我不知道,你想去哪儿都行。”

“什么?”他说。

她正在探寻他的文身轨迹,探寻他左臂上像迷宫一样相连的图。七年前,他们最后一次赤裸相对时,他只有几个文身,而现在他整只胳膊都文满了图案,这让她着迷:肩膀上布满了部落符号;靠近手肘处有一个龇牙的骷髅;恶魔的舌头从尖牙中伸出,变成火焰,舔向卢克的手腕。肱二头肌处有一个箭头,再往上写着“On my own(靠自己)”。卢克左侧的胸大肌上有一头狮子,狮子的鬃毛如烟一般飘散。胸的另一边光滑、干净,没有文身,右边的胳膊也是如此。他的文身在这里戛然而止,仿佛他将另一只胳膊伸进衣服里完全忘了文一样。

他将杠铃放到架子上,坐起来,胳膊在燃烧。纳迪娅站在纱门后面。

“为什么?”她说。

“你想要它们吗?”

“什么为什么?”

自从他和纳迪娅又睡在一起后,他就开始注重饮食,避免吃甜食,并在浴室里做俯卧撑。他很不好意思,像一个没有安全感的青少年,也许这正是她想要的。她爱过他,那时候他年轻、帅气、冷酷。他不想再对她冷酷,但最起码能恢复帅气的模样。

“为什么约会?”

他呼气,将杠铃推起。他开始锻炼了,每次来时都会用她父亲的杠铃做上几组。他变重了,每次在纳迪娅面前脱衣服时,他都会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她上一次见到他的裸体时,他的身材还很完美,体重二百二十磅,体脂百分之五。现在,他肚子上长了赘肉,紧实的小腿肌肉和二头肌都变软了。他变胖了,像过去那些来校友会探访球队练习的校友一样;卢克和队友曾经偷偷嘲笑他们,嘲笑那些不打橄榄球后还按打球时的食量进食的男人。他有一天会变成那样,他早就知道,但他没想过这一天会这么快到来。

他拉住她的手放到胸口,让她从后面抱住他。她总是听说男人讨厌拥抱,所以当她发现卢克喜欢被她环抱时感到异常惊讶。一开始她差点笑出来,但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合理,每个人可能都想被抱在怀中。她抱住他,亲吻他健硕的后背。

在渐渐昏暗的夜光中,卢克在纳迪娅家的后院大喘着气,用她父亲的杠铃练习卧推。他在打发时间,等纳迪娅热晚饭,等她父亲在电视机前睡着,然后他就可以和她在卧室待上一个小时。他通常不会这么晚过来,但今晚是个意外之喜:他的日程表在最后一刻被调整了,所以早些时候他告诉奥布里会下班晚时,他并没有撒谎,他从没撒过谎。在撒谎这件事上,他比自己想象的更擅长。他有些吃惊,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说服了自己,让自己相信现在所做之事并不算错。一切都只是因为纳迪娅在先。她是他的初恋,所以或许,从某种角度来说,她有权占据他的心。这和你在超市排队一样,排队的时候突然跑出去拿面包,然后再回到原来的位置,没有人会因为这个生气。你原来就在队伍中,所以并不算插队。

“我不知道,”他说,“我只是想带你去个好点的地方。”“别人看见我们怎么办?”她说。

她靠近他,将手搭在他温暖的肚子上。再往下一点,她就能将手伸进他的内裤。她可以亲吻他,趴在他上面,就像多年前她在海滩卫生间里骑在拉塞尔的身上一样。她可以对一个陌生人做这些,却无法主动对自己的丈夫投怀送抱。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做任何动作,卢克就将她的手举起,吻了一下掌心,便转身睡着了。

“那就让他们看好了,”他说,“我不在乎。”

那天晚上,卢克回家很晚。奥布里在睡梦中听见他在黑暗中摸索着脱掉衣服。他们刚结婚时,每次听到他在黑暗中移动的声音,她总是会被惊醒。他可能是任何人,蹑手蹑脚地进入她的公寓。不过现在她已经熟悉了他的脚步声,他怎样脱牛仔裤和上衣,然后爬上床在她旁边躺下。她闻着他熟悉的气味,有一些甜,但很温暖,散发着男性的气息。他们的床上布满了他的味道,他们不在一起睡的几个晚上,她总是将他的枕头放在自己的枕头上睡觉。就像他们谈恋爱的时候一样,她总是把毛衣放在厨房的椅子上,因为他的夹克挂在那里,罩在毛衣外面,这样等他离开后,她的毛衣就有了他的味道。

“你结婚了。”

“亲爱的,别担心,”她说,“一切都有定数。你不能催促上帝。”

“如果我没结呢?”

喝点葡萄酒,好像这样就行了一样。托比医生在医学院学了那么多年,就给出这么个建议?她开车来到谢泼德夫人的办公室,生气自己将时间浪费在了医生那里。谢泼德夫人告诉她要高兴点。毕竟,医生本可能会给她一个不好的检验结果,说她不能生育,可能根本没有机会生孩子。相反,他说她很健康。婆婆将手伸过桌子,握紧她的手。

那一刻,她放纵自己想象了一下,他将这件事看得如此简单,他与自由之间只隔着一扇门,仿佛他要做的只是轻轻滑动一下门闩。卢克擅长做这件事,他总是能跑掉。她还记得那天在球场上看他比赛,震惊于他的秒速移动,他的身体仿佛知道什么时候该向左或向右做假动作,总能判断危险出现的方向。他从她身边逃走过,她不能让他对奥布里做同样的事情。奥布里坐在生育医生办公室的金属桌子上时,看上去是那样瘦小。

“一切看起来都很好,”他说,“你既年轻又健康。放松就好。喝点葡萄酒。”

“你不能这样。”她说。

托比医生告诉她不用担心。

“为什么?”

她呆住了。她当然想要他,一直以来,她只想要他一个人。但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感受到。她拿出别人在新娘送礼会上送给她的紧身连体衣和睡袍,端详了一会儿,又把它们埋进了抽屉里。有一次,她买了奶油和巧克力糖浆,但是不知道该怎么顺利地从床上移动到冰箱前,所以她把它们带到了莫妮克的生日聚会上,就着蛋糕和冰激凌一起吃了。也许她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也许,如果她更性感、更诱人一些,现在可能已经怀上了。

“因为她爱你,”她说,“我们只是性,乱搞在一起,但她爱你。”

“我感觉你好像不是真的想要我。”他说。

“不只是性啊,”他说,“别那么说……”

她没想到第二次或第三次也会疼,甚至是现在,过了这么多年,每当卢克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她还是会感到恐惧。他很享受——她能从他闭眼或咬住嘴唇的样子看出来——但她永远都是握紧拳头,直到适应了他在她身体内移动才会将拳头松开。可能是心理因素,她在网上读到。想到保罗仍存在于她的脑中,她就感到恶心,仿佛卢克抚摸她的时候,保罗站在床尾监视一样。或许她的困扰和保罗完全无关。也许她只是被挑逗得不够。网上说女人应该表达出自己的欲望,是这样吗?一定要像电影里的性感女人那样大声喘气并发出婴儿一样的声音吗?还是应该粗鲁低俗?男人真的喜欢在床上那样吗?有一次,卢克告诉她,希望她能更主动些。

“对我来说是。”她说。

在托比医生的办公室,奥布里躺在那里,盯着丹泽尔·华盛顿[1]的眼睛。医生在屋顶贴了几张帅气电影明星的海报。“这有助于帮患者放松。”她第一次看病的时候他说,歪嘴一笑。医生将冰冷的器械放进她身体的一刹那,她握紧了拳头。任何东西进入她身体时,她仍然会感到紧张,包括卢克的手指。婚礼那晚,她非常痛,能感觉到眼角噙着眼泪。但她什么也没说,卢克继续进入她的身体,慢慢地,但很坚决。他怎能不知道自己弄疼了她?或者更糟糕的是,他怎能不在乎?如果他爱她,怎么还会享受?不过她还是坚持下来了,因为你就该这样。女孩的第一次就该疼痛。只有经历过疼痛才能让你成为女人。女人一生中的大多数里程碑都是通过经历疼痛来完成的,比如第一次发生性关系或生孩子。对男人来说,只有高潮和香槟。

他默不作声,开始穿衣服,穿到一半时顿住,裤子挂在脚踝。他看上去快要哭了,她将头扭向一边。他不爱她。他只是感到内疚。他抛弃过她一次,现在想留住她,不是出于感情,而是羞愧。她拒绝让他把愧疚之情埋进她的心里。她不再是一个埋葬任何男人情感的地方。

一只蛾子飞进了等候室,棕色的翅膀薄得像一块痂。她咬起大拇指——一个讨厌的坏习惯,母亲总这么说——此时,蛾子在房间里扑腾,飞过接待处的桌子,飞过面朝大街的窗户,飞过两个坐在电视机下方的女人身边,然后落在了一摞杂志上。她看着它落在上面,它叠起的翅膀像一个箭头。姐姐早些时候打来电话,让她看完医生后告诉她结果。她劝了奥布里好几个月,让她来做这个预约。她不想要答案吗?即使是不好的结果,有个诊断也总比在那里猜测为什么无法怀孕要强吧?也许吧,但奥布里讨厌在那里等待医生告诉她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她还是做了预约,这告诉了她一件事:她已经开始感到绝望。

卢克把手表落在了她的床头柜上,所以第二天早晨,她将表带到上室教堂。她将车停到停车场时,修女贝蒂正拖着脚从对面的公交车站走过来。车辆管理局没收了她的驾照,因为她没通过上一轮考试。

“我只是在说她对那医生太过紧张,现在怎么着?”凯茜说,“因为她的紧张,我们还要让她去看另一个医生?”

“他们把我问住了,”她说,“谁知道那些琐碎的问题啊?我开了六十六年车,从没撞过任何人,现在这帮人说我不能驾驶,就因为他们那些琐碎的问题?”

预约的那个早晨,奥布里坐在等候室里,看挂在头顶的电视播放的心脏病视频。做成卡通形象的红细胞带着降落伞滑落,像碰碰车一样撞来撞去。心脏病是诱发女性死亡的主要原因,循环播放到第三次时,视频提醒了她。这个视频正在讲述一个事实,那就是你的心脏可能正在慢慢杀死你,但知道这个事实真的能让你感觉好一些吗?她叹了口气,拿起一本杂志。她讨厌看医生。她刚搬到欧申赛德时,姐姐带她去看了无数个医生。有一次,有个医生给她做体检,让她把衣服脱掉并换上纸质的薄长袍,她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她觉得恶心,想象保罗像病毒一样在她体内扩散。医生说她什么问题都没有。回家的路上,她拒绝和姐姐说话,因为莫竟然以为她可能得了什么病,这让她感到难堪。然后她被带到精神科医生那里看病,医生给她开了抗抑郁药,但她从没打开过,橘黄色的小药瓶躺在她的抽屉里,落上了灰尘。有个治疗师问了一系列关于学校的老套的问题,就是不提保罗,然而整个过程还是让她感到恶心,因为她知道那些问题都是埋伏。事后,她爬上凯茜的车,将头靠在车窗上,直到回家。晚上,她听见莫和凯茜在房间里争论,房间的墙壁太薄,无法掩盖她们气愤的私语。

她看着修女贝蒂缓慢地找出钥匙开门,她的手在颤抖。让她这样上了年纪的女人在黎明时分等待巴士,这可不行。

“可我现在在这儿啊,”他说,“我回来了。”

“我可以送你,”纳迪娅说,她从手提袋里掏出一张纸,“我把电话号码给你,你准备好上班了就打给我。好吗?”

“你丢下了我,”她说,“你把我一个人留在那家诊所里……”

“啊,不行,亲爱的,我不能给你添麻烦。”

“我爱你。”一天下午,他轻声说,手指拂过她的腹部。她不确定他是在跟她说话,还是在对那个孩子的魂魄说话。你真的能做到不去爱一个孩子吗,尽管是一个从未谋面的孩子?还是说那份爱转换成了别的东西?她希望他什么也没说;他正在她的幻想边缘挣扎。爱对她来说到底是什么?母亲说爱她,然后离开了她。在意识到被某人抛弃的一刻,你是最孤独的。

“一点也不麻烦,真的,拜托。”

有些日子,他们不会做爱。有时,卢克坐在厨房餐桌前,她在一边为他做三明治。她感受着他的注视,她将三明治一分为二,想象这些小时光对他们来说如家常便饭一般正常。她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将一条腿搭在他的大腿上;他吃饭时会在桌下轻抚她的小腿。外遇是阴暗的、密不透风的,不是像他们这样,等父亲在客厅睡着后,一起晒着太阳在餐厅吃饭。这些安静、隐秘的日子最暗藏危险,但恰恰又是最亲密的时光。

她举着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修女贝蒂迟疑了一下,然后接受了。

她在时光中迷失了,她的日子分裂成之前与之后。卢克来之前,她会打扫厨房,帮父亲进卫生间,给他吃药,给自己洗澡。她会梳头发,但从不化妆——因为那样做太不自然,会毁了他们的幽会——然后帮父亲坐到扶手椅上。卢克走后,她会再洗一遍澡,在雾气中闭上双眼,仿佛热水能将她刚刚做过的事情彻底洗净一样。

“你有一个善良的灵魂,”她说,“我能感觉到。就像你妈妈一样。”

在她的床上,她相信不可能之事。她觉得自己变得年轻了,皮肤更柔软紧致,之前读的那些教科书不再存在于她脑中。卢克也不再跛脚,不用大把大把地吃阿司匹林。不爱奥布里。他亲吻了纳迪娅,她不为所动,他们的孩子没有在她身体里成形,他们过着不同的生活。

纳迪娅把卢克的手表放在了修女贝蒂的桌子上。她开车回家,看了一眼后视镜中的自己。她摸摸镜中的影像,没有见到母亲的脸庞,只有脏兮兮的玻璃。

外遇是孤独的、喝得酩酊大醉的家庭主妇或饥渴的商人那些真正的成年人所做的真正的成人之事,不是将高中男友偷偷带上她儿时的床。纳迪娅感觉她的过去被一层层扒开;她慢慢回到过去的日子。卢克在她上面,他熟悉的温暖和重量,让在他之后出现的每个男人,都像春天的雾气一样消散。每天午休的时候,他都会来找她,她趁父亲午睡时将他偷偷带进房间。在她的床上,卢克不再是已婚的。他不认识奥布里。她又回到了十七岁,同卢克在她父母家里偷偷摸摸,只是现在他们得更安静,希望他拐杖碰地的声音不会太大。

[1]美国著名黑人男演员,代表作有《光辉岁月》《费城故事》等。

那不是外遇。

[2]中文大意为“将为人母75”和“等待准孕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