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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他出去了,没有和她对视。他不在乎是否伤害了她。他现在生活美满,而她只会把他拖回过去。下午,过了很久,她才平静下来,她想到他,他看起来是那么平静。这正是婚姻让她害怕的地方:已婚人士看上去是那样满足、无欲无求。她无法想象满足是一种什么感觉。她总是在寻找下一个挑战,下一份工作,下一个城市。在法学院上学时,她变得善于攻击和分析,越来越尖锐,而卢克则变得越来越圆润、饱满。她总是感到饥饿,想要且需要更多,而卢克早已拍着填满的肚皮抽身离席。

“走吧。”她说。

我约了医生,奥布里打出一行字。她等了一会儿,然后收到一条来自rmiller86的回复:

“你需要那笔钱,”他说,“抱歉我没有告诉你,我只是觉得那样做更简单。否则你会担心。”

宝贝?

“我打赌,你母亲肯定一路冲到银行……”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忘了他们的规矩。不能甜言蜜语,不能调情,只能进行简单友好的对话。米勒在一年前第一次给她发了邮件。不确定你是否记得我,邮件开头这样写道,然而,他的名字在她的收件箱里出现的一刹那,她立即回想起他们在卫生间脏地板上的湿吻,她感觉整个身体都在燃烧。她当然记得他。他该不会觉得她总是和陌生人在沙滩卫生间里缠绵吧,所以她才会忘记他?她给纳迪娅打电话,生气纳迪娅把她的电子邮件地址给了他。

“不是那样……”

“天哪,奥布里,”纳迪娅说,“那可是几年前的事了。我只是觉得好玩。我怎么知道他真会给你写邮件啊?”

“所以那就是最好的理由咯,”她说,“我怀了你的孩子。”

如果不是他提到自己现在驻扎在伊拉克,奥布里才不会回信。他不能告诉她具体地点,出于安全原因。她想象他所在的地方又热环境又差,他满身都是尘土,忙于躲避轰炸。独自藏身于沙漠的士兵——给他回信也不会怎样。给他写信是一件好事,是爱国。此外,他远在世界的另一边。也不会提起卫生间那件事。只是朋友间友好的对话。

“他们会拒绝的。”他朝她走近,“必须得有充分的理由。”

他名叫拉塞尔。她猜想,他的家人和朋友会叫他拉塞,或许在他小时候叫他小拉塞。她开始寄一些爱心包裹,收件人是Lt.拉塞尔·米勒。包裹里有他要的东西:香皂、软糖豆、汽车杂志;也有一些他没要的东西:自制曲奇饼、小说或照片,比如去年母亲节的时候,她翘了教堂仪式,跑去与莫和凯茜在太平洋海岸公路兜风时拍了一张照片。那张照片里,姐姐用胳膊搂着她,她的粉色背心的衣带滑落到一半。她寄给拉塞尔那张照片是因为她看起来更自然。照片很纯洁——她姐姐也在里面,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不过她有时会想,他是否注意到那根衣带,有没有想象站在她身边的是他自己,滑进一根手指。即便他有,也从没说过。他感谢她寄来那张照片。和你姐姐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写道。仿佛她也是我的母亲。

“编个理由啊!”

他很孤独。她也是,她独有的孤独。卢克刚刚晋升为康复中心的楼层主管,所以他工作的时间更长了。他晚上也开始去上室教堂帮忙,帮助他的父亲。穿梭于教堂和公司之间,他甚至找不出时间陪她看医生,去查她无法怀孕的事。

“我需要那笔钱。”他说。

“我去不了,”他说,往嘴里送了一勺青豆,“卡洛斯让我训练几个新人。”他现在吃饭都是这个姿势,靠在台子前。如果你大费周章为一个男人做饭,坐下来吃应该是他最起码要做的。

他看上去一头雾水,然后他垂下头,盯着她家的瓷砖地面。

“你不能调一下时间吗?”她说。

“什么?”

“比如怎样?”

“你告诉父母了。”她说。

“我不知道。如果你陪我去,会让我感觉好一点。”

他也不再刮胡子了。她想象着他站在浴室水槽前扔掉刮胡刀——他很满意现状,干吗还要刮胡子——这时奥布里走过来刷牙,取笑他。也许她喜欢他的胡子,喜欢亲吻时被他的胡子弄痒。也许他只会做她喜欢的事情。

“如果你们别再执迷于孩子,会让我感觉好一点。”他说,“我们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不是我给你的,”他说,“是上室教堂给的。”

他们尝试怀孕有一年了,她讨厌“尝试”这个词。为什么对他们来说完成这件事要付出这么多努力,而每年成百上千的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完成?她从超市买了一堆验孕棒,每隔两个星期就测一次,即使完全没有理由相信怀上了,她也会测,就像将硬币投入许愿池一样。她去谢泼德家喝茶时,能感觉到婆婆充满同情的眼神,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没能完成简单任务的好孩子一样。她听从卢克母亲的建议,比如应该尝试吃一些有助怀孕的超级食物,或者一些医生在“奥普拉”节目里推荐的维生素。现在,她终于约好了医生,但卢克甚至不愿意陪她一起去。

“我不需要你的食物。”她说。

“我不明白。”她告诉纳迪娅,“他为什么表现得如此不在乎?”

婚姻在卢克的外貌上留下了痕迹。他看起来变老了,现在更圆润了,不胖,只能说还行。他穿了一件淡蓝色的毛衣,显然是奥布里给他买的,因为他永远也不会选这种柔和的颜色,他根本不会注意到它精细的针线。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再也不用为做一些重大决定而烦恼,满足于让一个女人为他选毛衣。他慢慢走进厨房,倚在拐杖上,询问该把吃的放在哪儿。

她坐在纳迪娅家的餐桌前,看着她为父亲分药,并将它们放入一个每日药品分类盒里。

“我代表因残疾或患病在家无法出门的人前来探望,”他说,“我能进去吗?”

“我不知道,”纳迪娅说,“也许你应该,放松一些,我的意思是。”

她犹豫了一下才从父亲房间出去。他半睡半醒的时候,她能做些什么?她洗了个澡,爬上床,迷迷糊糊地正要睡着,这时,她听见门铃响了。她去开门,发现卢克·谢泼德站在台阶上。他一只胳膊下夹着一个红色的特百惠饭盒,另一只胳膊夹着他的木头拐杖。

“我很放松啊。我看起来不放松吗?”

“去休息吧,”他说,“我没事。”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你还有时间,仅此而已。”

在回家的路上,父亲坐在出租车里,将头转向窗外,似乎很感激能再次见到阳光。他还不能自己走路,所以她扶着父亲走进屋里,用护士教她的方式抓住他。她将父亲安顿在床上,突然意识到,自从这间房变成了他一个人的之后,她就再也没进来过。他还像以前一样睡在床左边,另外一边没有动过,仿佛母亲只是下床拿水而已。

纳迪娅又打开一瓶药,在手掌里数药片。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匆忙,心不在焉,她太过担心父亲了,以至于无暇顾及任何其他的事,奥布里后悔提起预约。卢克总是说同样的话——他们有大把时间要孩子——但她觉得自己已经让他失望了。她无法怀孕,她知道是她的问题,因为卢克以前和一个不知名的女孩意外地有过孩子。那女孩不想要他的孩子,而奥布里每日祈祷却仍然怀不上孩子。她没有大声说出来。她觉得这样已经很自私了,在朋友皱眉数药片时不停地谈论自己和医生的预约。此外,她从没跟纳迪娅说过卢克那个被打掉的孩子。她没跟任何人说过,除了拉塞尔,可那不一样。拉塞尔不是随便的什么人。他是一个存在于她电脑屏幕里的幽灵。

她当然会在了。她当然会飞回来到医院看父亲。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她不会呢?是这个原因令教堂会众成群结队地来探望他吗?所有人都坚信她不会来探望父亲,坚信她会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所以他们才要保证自己来探望他。她已经可以想象出,在做礼拜后大家窃窃私语讨论她的情景。他们会怎样怜悯父亲,怜悯他的亡妻,怜悯他养了一个因为太忙而没有时间回家的女儿。他们觉得自己很高尚,甚至是高贵,站在这鸿沟之间,为他做了家人应该做的事情。

晚上,她咔嗒一声合上笔记本电脑,他便消失了。

“看看是谁啊。”他说着咧嘴笑笑,好像以为她根本不会在这儿一样。

在法学院上学时,纳迪娅的日程排得很详细,精确到小时。而在医院里,只有无尽的等待,唯一准时的就是前来巡房的医生,那感觉像是在时间里漂浮,让她抓狂。现在她回家了,制订了一个新日程表。她没有将它写下来,以前她会将日程表写在公寓里的白板上,不过她已经记下来了,没用多久父亲也记下来了。她六点钟醒来,检查他的呼吸,然后洗澡。父亲现在睡在客厅的休闲椅上——躺下对他来说太痛苦了——她每天早晨都会给他揉揉肩膀,将脖子的筋揉开。她帮助父亲走到卫生间,只送到门口。他仍然有太多的骄傲,不让她帮忙洗澡,尽管她越来越意识到,那一天不远了,不是这次受伤就是未来的某一天,像所有人变老、变得孩子气那样。也许那些是母亲想要躲避的。也许,相比于等待最终的衰竭,在尚且年轻、有行为能力时抽身离开会更容易。

一个星期后,父亲终于出院了。纳迪娅松了一口气,回到家里。这个星期她一直靠当时慌张收拾的杂乱行李箱生活,一整个星期她几乎没有睡在那张小硬床上,一整个星期都在喝水一般的咖啡——趁父亲做胸部扫描和呼吸测试的时候。一整个星期,上室教堂的人没完没了地结队进出,前来探望父亲:马乔里带来一片她自制的磅蛋糕;第一约翰带来一本他刚刚读完的迈尔斯·戴维斯的自传;修女们则忙着织袜子,因为医院太冷,再多的厚袜子也不够;就连牧师也来了,一天早晨,他将手掌放在父亲的前额上祈祷。大家看见纳迪娅在这里都感到些许惊讶,比如第三约翰,在门口看见她时着实吓了一跳。

医生告诉纳迪娅,最需要担心的是感染问题。但她知道,除此以外还有其他问题:肺炎、肺塌陷、胸腔积液以及疼痛。即使接下来一切都好,仅仅是疼痛本身就能阻止父亲进行深呼吸。每天早晨,她都为父亲量体温,看是否发烧,指导他做呼吸练习,每小时进行十次深呼吸。她将装着冻豌豆的冰袋放进父亲的衣服里,保持十五分钟,以此缓解肿胀。她鼓励他咳嗽,却总是担心会见到血。就这样过了三个星期,她发现,自己在看到父亲咳到纸巾里的痰时一点也不觉得恶心。她根本顾不上担心别的事。

纳迪娅忍不住去想父亲在后院被杠铃压住的情景,一个人被困在那里。如果不是邻居在后院烧烤,如果他没有听到父亲的叫声,父亲可能就死在那里了。而她,关心的只有学习、准备律师资格考试和与白人男孩发生无承诺的性爱,却好几个星期都没往家里打过一次电话。如果父亲死了,她甚至可能都不知道。会有人发现吗?她将头搭在奥布里的肩膀上。她闻起来像极了卢克,仿佛她带着卢克的味道径直开车来到了医院,纳迪娅闭上双眼,呼吸着熟悉的他的气味。

莫妮克说,她开始像护士一样思考了。父亲出院后,莫妮克来探望过他们,并向她解释了那些摆在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的药效。她给纳迪娅示范,当父亲咳嗽时,她要怎么做才能将疼痛降到最低;教她如何帮父亲在客厅里慢走以帮助他保持血液循环。纳迪娅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些程序,大多数时间甚至连屋子也不出。

“别那么想,”奥布里说,“他撑过来了。这是最重要的。”

“你得回学校,”父亲终于对她说,“你不能整日坐在这里陪我。”

“他们说……”纳迪娅停顿了一下,“若不是身体好,他可能就撑不过去了。”

她帮他换床单,帮他脱掉带有美国海军陆战队字样的上衣。她忍住不去看他身上的伤疤,他胸部的伤疤看起来仍然有淤青。

奥布里十分钟后拿着咖啡回来了,纳迪娅不认识上面的牌子。她接了过来,尽管杯盖中飘出的味道让她想起图书馆、教科书和考试。反正她已经够焦虑了,一杯咖啡也不会让她糟糕到哪儿去。她和奥布里坐在等候室,医生正在检查父亲的胸有没有感染迹象。父亲不能自己坐起来。他呼吸仍有困难。

“我不回去,”她说,“我正在准备考律师资格证。反正我在芝加哥也是做这些。”

“不用担心我。你想喝咖啡吗?我给你弄杯咖啡去。”

她不想让父亲觉得她因为他而停止自己的生活。别人的父亲可能会感动,但她的父亲只会感到惭愧。她遗传了父亲的这部分基因,无法开口求助,仿佛寻求帮助就会给别人带来不便。她总是确保在父亲面前学习,尽管这并不利于她集中精力。每隔几分钟,她就会抬头看一眼父亲,她发誓听到父亲猛地呼吸了一声。父亲的嗓子里卡了什么东西,或是胸腔里有积液的沙沙声。这些令人不安的反应都是她在恍惚中想象出来的。她觉得自己要崩溃了。一天晚上,父亲疼痛难忍无法入睡,她坐起来陪父亲,握住他的手。她想带他回医院,但他拒绝了。

“还算稳定。他们是这么说的。我不知道,医生还没来过。你在这儿多久了?”

“他们能做什么?”他发出粗重的呼吸声,“给我开药?这里有药。我不需要去医院。”

“嘘。”奥布里将她拉入怀抱,“他怎么样了?”

他给她讲战争的故事,给她讲自己从小在路易斯安那州长大,同对彼此恨之入骨的父母生活在一起。他母亲照顾他和五个兄弟姐妹,父亲每天在炼油厂进行长时间的工作,周末再将一周所得全部花在赌场和妓院里。他下班回家,满身是汗,到处都是烟灰,而他的妻子为他放洗澡水、熨衣服,这样他可以再出去,将这一天挣来的钱花在酒和女人身上。父亲永远也不明白他的母亲为什么会那样做。母亲坐在浴缸边上倒热水——她梳着一头长辫子,从发根编到发尾——她有时会在里面加一滴古龙水,这会让整个房间充满甜甜的香水味,而不是平日里的食物和灰尘味。教理问答期间,当牧师讲述妇人将昂贵的香水倒在耶稣脚上时,父亲想到了他母亲的奉献。至少耶稣是感恩的。他的父亲却从未感谢过自己的妻子。

“对不起,”纳迪娅说,“我不是故意……”

一个阴天,母亲在前院洗盆中的衣服,孩子们在走廊上射击弹珠。她的丈夫从台阶上下来,刚刚洗过澡,喷了古龙水,穿了一件她浆洗并熨烫过的上衣。他正要去台球厅将这星期赚来的钱赌光,然后在凌晨穿着她洗过的白衬衫回来,这时衣服已经变得满是褶皱,还散发着艳俗女人身上的麝香味。母亲在领福利救济金的队伍里排了一整天,现在又要洗衣服。她低头盯着洗衣盆,手指在温水中泡出了褶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盆中那一堆等待她清洗的衣裤。正如她后来说的那样,她感觉胸口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好像那堆衣服将自己团成一团,紧紧地压在她心脏上。她没有思考。她握紧抽水机旁的碎冰锥,将它插入丈夫的后背。他倒在洗衣盆上,血流不止。

婚礼结束后,她们就没有再见过面。每次打电话,纳迪娅都试图劝说奥布里来芝加哥看她。用这种方式见她更简单一些。她无法想象睡在奥布里和卢克的客房里,被满是他们新生活的照片包围。但奥布里总是有借口,解释为什么无法过去:她太忙了;她刚刚在金德幼儿园任职,暂时没法请假;她答应谢泼德夫人帮忙组织“关注妇女大会”、儿童教堂演出和年度野餐。也许她是真的忙,也许她不想丢下卢克一人。也许她变成了那种离开丈夫哪儿都去不了的妻子,那种不断给丈夫打电话查岗、整日感到内疚、害怕被取代的妻子,就像是逃出体外的器官一样。谁想变成那种妻子?害怕离开她和丈夫的家,好像出走几天再回来家里就会面目全非似的。或许不是害怕,是其他原因。一种深度的满足。也许她只是不想离开卢克。也许他让她感到快乐。

“水变成了红色,红色,”父亲说,“我从没见过比那更红的颜色。”

“我收到你的留言了,”奥布里说,“我当然会在这儿。”

他和父亲同名,但他一点也不像他的父亲。当他被征召进入海军部队后,长官发现他非常沉着、安静,属于那种不善于表达的人。他们管他叫圣坛男孩,因为他在制服下面戴了一串玫瑰念珠。他被调到彭德尔顿营后,遇见一个叫克拉伦斯的室友——一个说话声音很大,却非常有魅力的人,性格与他完全相反,所以他们自然成了好朋友。

奥布里轻轻睁开眼睛。她总是慢慢醒来,慢慢回到这个世界。曾经有多少个早晨,纳迪娅醒来看到的第一张脸就是她。

“他想给我介绍他妹妹,”父亲说,“我以为她长得很丑。如果男生想给你介绍他妹妹,这个妹妹通常长得不好看。但他说,我们会很般配。”他将头扭向玻璃门一边,清晨的阳光将天空染成了粉色,“我简直不敢相信她长得有多么美丽。而且年轻。可能我当时也很年轻吧。自从目睹父亲倒在血泊中后,我就再也没觉得自己年幼过。可是你的妈妈,她浑身都散发着光芒。她的一个微笑将我的整个心胸都打开了。”

“你在这里干吗?”她轻声说。

父亲终于在中午睡着了,脑袋靠在玻璃上。那天下午门铃响时,纳迪娅已经有二十四小时没合眼了。她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以为是奥布里,看到的却是卢克,他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盒食物。她知道自己看起来糟糕透顶:瘦骨嶙峋,黑眼圈严重,眼睛浮肿,上衣从肩膀滑落,马尾辫乱蓬蓬的。她已经好久没有洗澡、睡觉或吃饭了。在他震惊的双眼里,她感觉自己像个银器,像个放在嘴里咀嚼的冰块,直到融化成一条细长的新月。

她跪在小床边上,轻抚奥布里的头发。

他领她来到餐桌前,将一盘鸡肉和米饭放进微波炉里。她手臂抱在胸前,看着他安静地在厨房里忙活,在微波炉响之前关掉开关,安静地关上放餐具的抽屉。他将一盘热气腾腾的食物放在她面前。

她断断续续地睡觉,早晨醒来时,她发现奥布里睡在那张简易小床上,盖着一条医院的薄被子。她突然记起曾在机场打电话给奥布里——她当时急疯了,在那长达四小时的飞行开始前,她需要找人说说话。奥布里没有接电话。即便是在加利福尼亚,当时也已经非常晚了。纳迪娅在语音信箱里留了一长串毫无头绪的话。奥布里的声音让她感到舒服,尽管只是录音。

“吃吧。”他说。

她很多年都没叫过他“爸爸”了。他第一次从国外回家时她尝试过,她在嘴边咕哝那个词,不确定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她以前总是缠着他,跟着他到厨房,在他看电视时爬上他的大腿,只要一刮胡子就去拍他的脸,感受他顺滑的脸颊。后来,他回到家里,她长大了,发现“爸”这个叫法更适合他——简短利落,有些不同寻常。护士推了一张简易床进来,但她还是坐在椅子上,在他睡觉时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掌很粗糙。她不记得上一次握住父亲的手是什么时候了,她害怕放手。

“我应该回来的。”她说。

“爸爸,没事的。”她说,“没事的。我想来看你。”

“你得吃点东西。”

“对不起,”他说,“让你这么老远飞到这里……”

“我应该多回家的。”

她踏进医院病房的一刹那,父亲哭了。或许因为疼痛,或许因为见到她喜极而泣,或许因为让她看见自己变成这个样子而感到难为情。在病床上,他身体一侧绑着绷带,胸口插着一根管子,她在门前停了下来,看到他这个样子吓了一跳。母亲的葬礼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父亲哭,但与那时不同。父亲穿着黑色西服,弓着背趴在教堂长椅上,看上去高大威猛,甚至有些庄严。但是现在,他穿着薄荷绿的病号服,身上插着呼吸机,看上去脆弱无比。

“那能改变什么?即使你在这儿,你能做什么?把一百磅[1]重的杠铃从他身上抬起来?”他把盘子推到她面前,“你现在必须吃饭。你得强壮起来,才能帮他。”

他有些烦躁,手里仍握着她的牙刷。他当然想走了。他大半夜过来帮她收拾行李,对一个不是她男朋友的人来说,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她还能要求些什么。或者他甚至连她的朋友都不是。她点点头,拉上行李箱。直到她坐上飞机,望向窗外用霓虹灯围成的“奥黑尔机场”字样,她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回来。

“我丢下了他。”她说。

“你看,我很遗憾发生了这些事,但我们现在真得赶去机场了。明天早晨我还有工作。”

“你去上学了。他也希望你去啊。”

“三年了,”她说,“耶稣啊,我怎会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呢?”

“我像她一样离开了他。”

“如果你想赶上飞机,我们应该快一点了。”他说。

他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她闭上眼睛,融化为他指尖的柔软。

扎克从浴室向外望去,正要将她的牙刷放进自封袋里。他在她的公寓里看上去总是很奇怪。所以她经常去他的房间睡觉。

“不,”他说,“那不一样。”

她的秘密没有守住,卢克从没打算告诉她他父母知道这件事。他带钱来的时候本可以提醒她一下。她当然会不开心,可是她当时绝望透顶,根本没有心情去抱怨这笔钱从何而来。现在她只感到生气。她想象父亲每个礼拜日都坐在教堂的长椅上,在谢泼德一家的注视中,他是那么安静沉着,对这一切全然不知。可怜的罗伯特,太过忙于装卸卡车,而对自己家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除了悲伤,对其他一切事情都视若不见。她最后一次和父亲说话是什么时候?认真地和他聊天,而不只是圣诞节打电话问候或是在他过生日时留一条语音。他不喜欢在电话里讲太多,她也一直专注于自己的生活。她坐在床边,突然感到精疲力竭。她痛恨医院,不想看见父亲穿着病号服。

“一样,”她说,“我感觉我必须变成她,为了我们俩。”

自从奥布里和卢克的婚礼后,自从谢泼德夫人在宴会大厅门外堵住她后,她再也没有回过家。那之后的几年,她重新审视了一遍上大学前的那个夏天:牧师试探性的拜访,他反常地对她的健康投入金钱,仿佛在检验自己造成的伤害;谢泼德夫人工作时的冷漠,在纳迪娅离开前,她表现出多么惊人的友善。难道她从没想过纳迪娅可能会告诉别人吗?不是帮助一个女孩,而是赶她走?纳迪娅想象牧师夫人在银行排队,从银行柜员手中拿过取出的钱,她必须迅速将钱塞进信封,生怕碰见教堂会众的成员,怕他们看见这一沓钱并知道这笔钱能买来什么。多年来,谢泼德夫人都知道她的秘密。多年来,纳迪娅以为自己在躲藏,而自始至终这种躲藏都是不可能的。

她开始哭泣。卢克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带她离开餐桌。在浴室里,他用健康的那条腿跪在地上,往浴缸里放水。

“你知道吗?我三年没探望过父亲了。”她说。

“你为什么做这些?”她说。

和所有的白人自由主义者一样,他喜欢用这种方式提及自己是白人这件事:只有在受到压迫时才承认,否则装作它不存在。事实证明她错了,他们确实有一些共同点。他们都想从事民权法方面的工作。他们都知道在大海环抱的城市里长大是什么样子。他们都喜欢在深夜学习后给对方发信息,结果当然是上床。她对他没有过多期望,这是种释放。他出现的时机刚好,恰巧她也需要人陪伴。与沙迪分手让她精疲力竭,法学院的学习让她不堪重负。学习时她喝了太多杯咖啡,以致一闻到咖啡味就会焦虑。扎克很有幽默感,他从容的样子,以及期待生活之门会自动向他打开的泰然自若,都让人感到舒服。她从没向他要求过情感上的支持,不过后来,让她感激的是,在接到关于父亲的电话时,她不是独自一人面对。扎克开车到她的公寓,帮她收拾行李。她麻木地收拾,从衣柜里抓起一把衣服,装进行李箱。

“因为,”他平缓地说,“我想照顾你。”

“为什么?”他说,“因为我是白人?”

后来,他在她的床头柜上放了一杯水,安抚她上床。这几个星期以来,她第一次如此放松地睡觉,沉沉的一觉,因为卢克在客厅照看她的父亲。入睡前,她想到,那晚在堕胎诊所,她多么希望醒来时看到的是这番场景。卢克在那里,照顾她。照顾自己让她感到精疲力竭。然而现在,见到她没穿衣服,卢克便退了出去,好像他从没见过她裸体的样子,好像他不了解她身体的轮廓,不了解她肚子上的凹痕一样。母亲以前总说上帝在这个地方亲吻了她。卢克以前也亲吻过同样的地方,与神灵的吻相重合。她浸在温暖的泡泡浴中,闭上双眼。

她挂掉电话。在她身旁,扎克将头埋在枕头里咕哝了两声。她和他是在法学院一年级上民事诉讼课时认识的。他是从缅因州来的骄子,有着夏天划船晒出的黝黑皮肤,一头像肯尼迪一样的金发。他父亲、祖父和祖母都是律师。她没有家族背景,是家里第一代学法律的学生。由于买不起教科书,她只能到图书馆去查阅,能抵消她欠学生货款压力的,只有她对失败的恐惧。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结束后,在一次派对上,他第一次约她出去,她告诉他,他们可能没什么共同点。

第二天早晨,卢克带来父亲的药,纳迪娅在厨房亲吻了他。他一只手攥着药房的纸袋,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在她的卧室里,窗帘随风摆动,卢克将她放到她儿时的床上,两个人的重量压在床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无声地、安静地。不同于年轻时急促地撩起裙子、露出她的腹部,把牛仔裤脱到膝盖处;现在,他解开衣服,将它挂在椅背上。他脱掉她的袜子。他散开她刚刚洗过的头发,将脸埋进去。他们缓慢又从容地进行着两个受伤之人表达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试探彼此受伤的肌肉能伸展到何种程度。

她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如果不是扎克在后面猛拍她,她能伴随这刺耳的铃声一直睡下去。她睁开眼睛的一刹那,看到电话屏幕上显示的是未知号码,她就知道是父亲发生了不好的事情。车祸。心脏病发作。他离开了这个世界,在她睡着的时候,就像她母亲那样悄悄地溜走。但她接起电话后,护士告诉她,父亲在后院举重时,一片杠铃掉下来砸到了胸口上。横膈膜破裂,两根肋骨骨折,肺部穿孔。病情很危险,但还算稳定。

[1]英美制重量单位,1磅合0.4536千克。

斯克里普斯仁慈医院半夜打来电话,接起电话前,纳迪娅以为父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