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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谢泼德夫人需要讨好谁吗?不,她为奥布里举办这场婚前派对是出于爱。纳迪娅想象谢泼德夫人和奥布里一起看婚礼目录的场景;谢泼德夫人在试衣间,看着奥布里在镜子前转圈;牧师夫人在这场景里显得有些煞风景;儿子找到了一个好女孩——适合她的女孩,这让她多么骄傲,她现在一定非常开心,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心仪的儿媳妇。吃午饭时,纳迪娅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一点便把剩下的食物倒进垃圾桶里。喧闹拥挤的后院让她有一种幽闭空间恐惧症的感觉,她走进屋里,来到楼上的卫生间,坐在毛茸茸的马桶盖上,给沙迪发信息。臭臭,想你。他应该马上就下班了。她想回安阿伯;想坐在他那把充满爱的椅子上;想坐在商业街旁喝咖啡,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她不再属于这里,不像奥布里那样。她下楼时看见了卢克的卧室。从客厅看过去,那间房和以前不一样了,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几步,看见这间屋子变成了客房。那不再是卢克的房间了,墙上贴着橄榄球海报,窗下放了一张双人床。她记得曾经偷偷溜进那间屋子;记得在他少年时期的卧室里脱衣服的奇怪感觉;记得将内衣扔在铺着红蓝橄榄球壁纸的桌子上;记得在摆满波普·华纳少年橄榄球赛奖杯的架子旁脱掉牛仔裤;记得在床头上方贴着的杰瑞·莱斯[3]海报的注视下亲吻他。

“怎么了?难道不是吗?我的意思是,服务生?说真的,她想讨好谁?”

“我不住这屋了。”

“别这样。”凯茜说。

在她身后,卢克·谢泼德出现在门口。他看起来打扮了一番,刮掉了脸颊上的硬胡楂,甚至还戴上了眼镜。这副方框眼镜是他在药店买的。“我只有在需要看起来聪明的时候才戴。”他以前对她说过,边说边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进胸前的口袋里。她不太理解。难道他不想让自己看上去总是那么聪明吗?

“喜欢这场秀?”莫妮克说。

“我搬出去了,”他说,“在河边找了个地方。”

纳迪娅想将她过去四年里做的所有事都告诉谢泼德夫人。她被列入优等生名录以及她实习和出国的经历。她离开这里,做出了一些成绩,她想让谢泼德夫人知道。然而,就在她打招呼的当下,牧师夫人已经走远了,在院子里奔忙,和其他宾客聊天。她根本不关心纳迪娅取得的任何成绩。她对她仅有的一点兴趣也早就在几年前消失了,从纳迪娅停止为她工作那一刻起就消失殆尽了。于是纳迪娅将这些故事咽了回去。她由着奥布里把她拽到另一群女人中间,一圈展示结束后,她来到莫妮克和凯茜就座的桌子。她和两人相拥,感激她们的亲切举动。

“我不在乎,”她说。他知道她在乎,这让她感到尴尬。“我有男朋友了。”

“亲爱的,欢迎回来。”她拍拍纳迪娅的肩膀。

“我知道。那个非洲男的。”

奥布里挽住她的胳膊,带她参观。一路上,上室教堂的妇女们看到纳迪娅,纷纷露出惊讶的表情,仿佛她是从太空里蹦出来的一样。她们说:哟,看看这是谁啊。有些人直接把她拉入怀中拥抱,更直白地说:看看是谁终于舍得回家了。在她们的眼中,她是一个败家女,甚至比这还糟,因为她回家时并不是身无分文,态度也不卑微。如果是败家女,你可以怜悯她。而她呢,她抛弃了家,回来时变成了一个更优秀的人,还一同带回了令人神往的大学故事、出色的实习经验、见多识广的男朋友以及周游世界的经历。(“巴黎?”她分享故事时,修女威利斯说,“呵呵,做作。”)是因为她现在太自命不凡了吗?还是说她的离开在她和上室教堂的其他女性中间划开了一道无法修补的裂痕?也许那道裂痕本来就有,离开只是让她看清了它而已。交谈进行到一半,谢泼德夫人走了过来。她穿了一套粉色西服裙和一双高跟鞋。她走路时,高跟鞋会陷进草地里。

“他是美国人,”她说,“他父母是从苏丹来的。”

“我也是。”纳迪娅大笑,感觉在院子中央拥抱有些傻,但又不想先松手。

他耸耸肩。她讨厌他漫不经心的样子,讨厌他随意评论她的生活,尤其是他们已经多年没有说过话了。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从奥布里那儿听来的,想到他们两个人在床上谈论她就让她有一种背叛感。他拄着一根木头拐杖,走进房间,当他步履蹒跚地从她身边走过时,她扭头望向另一边。他扑通一声坐在床上,床发出吱吱的声音。

“我不敢相信你竟然回来了!”奥布里说,“我好想你啊。”

“告诉你件事吧。”他说。

奥布里看到纳迪娅朝她走过来,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扑向她,胳膊绕在她的脖子上,两人撞到一起,膝盖发出响声。

“什么事?”

婚前单身女子派对的那个下午,纳迪娅循声来到后院。谢泼德家的草坪上已经摆好了罩着深红色桌布的圆桌。负责餐饮服务的团队是一群黑人少年,他们穿着笔挺的白衬衫,系着围裙,在后院招待宾客,往玻璃高脚杯里倒冰水和柠檬水。她发现了草坪另一边的奥布里。奥布里站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树下,被一圈女人围在中间。她穿了一条镶着金边一直垂到膝盖的白裙子,黑色的鬈发齐肩,她正用手捂住嘴开心地笑着。惊奇的是,她和这里的一切是多么和谐,她属于这里。

“我以前从教堂里偷过东西,”他说,“我小的时候。”

谢泼德一家住在一个慵懒、安静的社区里,一排房子长得一模一样,有波浪形的屋顶以及高耸的棕榈树。在前面的门廊上,有一个棕色的欢迎垫,上面写着上帝保佑这个家,这句话是祈祷还是命令,无人知晓。在前门,棕褐色的墙壁上画满了画(两个玩棒球的女人,一幅他们在电视剧《考斯比一家》里见过的送葬画);一架看上去太过原始而无法弹奏的红木钢琴放在楼梯间;在它上面是一幅精心安排的全家福照片。牧师和谢泼德夫人在大婚之日,面带微笑地站在小教堂前,这对骄傲的父母和刚刚出生的儿子合照。在钢琴另一端,青少年时期的卢克戴着帽子穿着长袍,愤怒地盯着照相机,不屑于微笑。

“骗子。”

她闭上眼睛,努力回忆那些挂在墙上的照片。以前,她每天从这些照片旁边走过,现在,她只依稀记得一些场景:父母结婚那天,母亲在花园里,他们一家人在诺特草莓农场。她怎么都记不清了?或许她以前记得,后来开始遗忘。房子闻起来不一样是因为母亲的气味消失了吗?或者她只是忘记了母亲的气味?

“骗你是小狗。”

“这是你的生活,”他说,“我想听。”

“比如偷什么?”

“不管怎么样。你打电话来不是听这些破事的。”

“什么都偷。只为了看我能不能偷出来。”

“为什么?你没做错什么啊。”

为了证明没撒谎,他伸手在床下寻摸,拿出一本用裂纹皮包裹的褐红色祈祷书。这是他上六年级时从修女贝蒂的钢琴凳里偷来的。修女威利斯因为他在班上随便说话,罚他在圣殿做三十分钟祷告,而他却探究起了教堂。他趴在教堂的长椅下偷看,踮着脚踩地毯的流苏,围着圣坛使劲跺脚。钢琴凳让他着迷,一个能储存东西的凳子?里面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重要东西,就像电影里的大反派将枪藏在假书里一样。可是那里只有一些零散的乐谱、圆珠笔和这本祈祷书,并非他所期望的军械库的样子。

“对不起。”她说。

“那是我妈妈的。”她结结巴巴地说。

“我认为他还爱着她。这也是他如此痛苦的原因。”

她有好几年没见过这本书了。她母亲以前把这本书放在她的床头柜上,可是有一天,它突然不见了。她当时在整栋房子里找了好几个星期。

“就像她从没来过一样。像是他从没爱过她一样。”

“我知道。”卢克说。

“也许看着她的样子对他来说太伤心了。”沙迪说。

“她以为这本书被她弄丢了。”

她从没在他面前哭过,在电话里哭也一样让她感到尴尬,仿佛他一直盯着她一样。她在床边的地毯上蜷缩着身体,用背心轻拭眼睛。

“对不起。”他说。

“他怎么能那么做呢?”后来她问沙迪,“她可是我妈妈。”

“你干吗不还回来?”

他们在房前停好车后,她跟着父亲走到前门。父亲坚持帮她拿行李。她跟着他走进屋,突然停了下来。这个房子感觉不一样了,甚至气味也不一样了,仿佛它是一个活着的生物体,而这个生物体的基础化学成分发生了改变。一栋房子能在几年内改变它的气味吗?还是她只是忘记了这个家原本的样子?她瞟了一眼客厅,发现了真正变化的地方。父亲把照片摘下来了。并不是所有照片——她慢慢往前走,在茶几上发现了一张她的照片,壁炉架上有一张她的中学毕业照。只有母亲的照片被摘下来了。墙上还有原来相框的印记。

“我很内疚。”

她靠在温暖的玻璃窗上,这时他们开过德尔玛湖。沙迪曾经说过她自私,父亲甚至连失望都不愿承认,不知道为什么,这更令她沮丧。

“所以你就一直留着它?”

他耸耸肩。“我希望看到你毕业,”他说,“只要你认为是最好的选择就行。”

“我把它给忘了,”他说,“我搬家时发现的。我必须得把它给你。”

“你没生气吧,对吗?”

他把书递给她。她坐在他旁边,翻了翻颜色泛旧的薄纸。圣歌的名字从她眼前飘过,她凑近了一些,这本书有一股灰尘和皮革的味道,以及一种淡淡的香味,那隐约散发出的味道正是母亲的香水味。她感觉到眼睛里的泪水,还有卢克的手,在她的后背上,很温暖。

“哦。不错。”

婚礼的前一个周末,奥布里妈妈的回信寄到了,在她寄出的邀请函背面写着:我们来不了了。不过祝贺你!她站在邮箱前读这封信,一遍、两遍、三遍,然后她将卡片放回信封,扔进了垃圾箱。她进屋时,姐姐正坐在沙发上看新闻。奥布里脱下鞋,爬上身旁的沙发,将头靠在莫妮克的大腿上。

“他们会寄到这里。”

“她不来了。”她说。

“你会拿到证书和所有的东西?”

“哦。”

“挺好的。”她说。

“就完了吗?”

“上学怎么样?”她父亲问,“一切顺利?”

“你想让我说什么?”

在底特律都会机场时,沙迪和她吻别。“我知道你讨厌回家,”他说,抚摸了一下她被头发贴住的后颈,“你是一个好朋友。”她又亲了他一下,因为她不是一个称职的朋友,一点边也沾不上。好朋友不会为最好朋友的婚礼强颜欢笑,好朋友自然而然就该为对方开心。这趟旅行让她焦虑,她无法判断沙迪飞过来和她及父亲住在一起对她来说是更欣慰还是更糟糕。

“我不知道。”她咬咬嘴唇,看电视里的金发记者正站在一栋着火的房子前采访消防员,“我想让她来参加婚礼很傻吗?”

“星期五,”她说,“希望你别介意。”

“不啊。”她姐姐说,“谁愿意说恨自己的母亲?”

“你的朋友,”父亲说,“他过两天飞过来?”

她闭上眼睛,享受着姐姐为她梳头发的感觉。上高三前的暑假,奥布里第一次来欧申赛德看望姐姐。莫在机场取行李的地方等她,朝她夸张地挥手,生怕奥布里认不出来她。她还是老样子,身材娇小,留着母亲讨厌的短发。她笑容满面地将奥布里拉近,说:“看看你,都长这么大了。”莫的身后站着一个双手插兜的白人女子。那女子不到三十岁,留着一头夹杂着褐色的金发,看上去湿漉漉的,她面露微笑,那笑容看起来甚至有些假。她穿了一件灰色无袖背心和宽松的牛仔裤,裤脚在脚踝处。她向前迈了一步,伸出双手。

他笑笑,朝她手中的咖啡点了下头。上大学以前她从来不喝咖啡。有一次,她尝了一口母亲的咖啡,差点吐出来。她以为咖啡是甜的,像热巧克力那样,结果尝起来又苦又恶心。现在她甚至不再喝热巧克力了,去年冬天她买了一盒提神用,可是太甜,最后就给扔了。机场星巴克的咖啡几乎不能叫作咖啡,她已经开始怀念沙迪公寓里的法压壶了,尽管他第一次教她怎么用时,她翻了个白眼说她想喝咖啡,而不是做科学实验。不过她没有告诉父亲这些。她不需要让父亲知道她有多少个早晨是在沙迪家醒来的。

“终于见到你了,太好了,”她说,“希望坐飞机没有太辛苦。”

“真有意思,”他说着挂上五挡,“你现在喝咖啡了。”

奥布里表示还不错,并说谢谢,然后她们尴尬地站在那里,直到莫问现在是不是应该走了。她拿起行李箱,凯茜从奥布里的肩膀上拿过尼龙行李包。她装作自己能背动的样子。

他过去抱她,她用一只手回抱父亲,动作有些笨拙,只有这样咖啡才不会洒。他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老了一些,多了一点皱纹和白发。她想知道现在是谁给他剪头发。

“哎哟,”她对莫说,“她可是你妹。”

“嘿,爸爸。”

她似乎是那种一感到不自在就试图用幽默来缓解的人,奥布里隐约觉得应该笑笑,让大家都放松下来。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她们问了她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比如学校、朋友,她也是轻描淡写地回答。她坐在后座,可以看到她们对视时焦虑的眼神,红灯停下时,她听见莫轻声说:“她只是困了。”就像小时候一样,她总是替奥布里在母亲面前说话,仿佛奥布里本人不在似的。

“看看,这是谁啊。”他说。

她不困,其实一点也不。一整个星期,她都像幽灵一样在姐姐家游荡。她感觉自己把身体留在了卧室,在保罗的手下,他呼吸的温度还残留在她的脖颈上,而她的灵魂在这身体周围飘荡,总能感觉到它的拉扯。她在小镇的最后一天,姐姐带她到海滩玩。到了海边,她们跟在一个旅游团后面。一位背着腰包戴着眼镜的老人正在为一个小型旅游团做讲解,向他们介绍欧申赛德码头的辉煌事迹——它是西海岸最长的木制码头,已经重建了六次。两百多年前,一场暴风雨摧毁了第一次建造的码头,潮落时仍然可以看到残留在水中的木堆。第二次和第三次建造的码头也遭到了暴风雨的破坏。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第四次建造的码头重新开放时,小镇举办了一场为期三天的庆祝活动。二十年后,它又遭到另一场暴风雨的席卷。

她走出航站楼,父亲站在路边向她招手。人们很难不注意到他,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开卡车来的人。她没有回应地挥手,而是径直走向他,拉着行李,试图拿稳手中的咖啡。尽管是阴天,她还是戴了一副巨大的太阳镜,她觉得被这阴郁的天空欺骗了,仿佛天空知道她所期待的是艳阳高照,现在却成心拒她于千里之外。她越走越近,父亲从卡车里出来,帮她拿包。他们试探性地相视一笑,仿佛害怕对方不会给予回应一样。

“这个码头,”他说,迈着沉重的脚步,“面前这个码头建造于一九八七年。就在不久前,眨眼的工夫。在你们有生之年,这里还会再建码头,也许有更多。暴风雨会来临,而我们会一直建下去。”

春日的雾气在玻璃上凝结,电话铃响起,她靠向窗户。棕榈树顶端长出了尖刺般的叶子,然后是每家每户的西班牙式红色屋顶。她刚到密歇根时首先注意到的就是这里的房子,有石板的白色屋顶,就像她在电影里看过的一样,而不是棕褐色灰泥点缀着红色波浪那种。在圣地亚哥机场的厕所里,她整理头发的时候,两个说西班牙语的女人从她身边经过,尽管她只能听懂一点点,但这熟悉的外语还是让她很开心。

过了一会儿,待她们走到码头尽头时,她问姐姐能不能跟她住在一起。她握紧莫的手,轻声说道,拜托,请别赶我走。就在她们缓慢地跟在旅行团后面的过程中,她低头盯着脚下的木桩,只是想到这个城市会继续建码头就已经精疲力竭了,而码头终将被海洋淹没。除了长度,它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没有栈道,也没有摩天轮,只是在一半的地方有一家渔具店,在尽头处有一家小餐厅。这个码头不过是一根不断粉碎再重塑的长木头罢了。多年以后,她会想,有时候这个码头的辉煌之处是否只在于重建,人们看重的是努力的过程,而非修建的结果。

在她最好朋友的婚礼前一周,纳迪娅回来了。

收到母亲回信的第二天,奥布里在海边碰到了纳迪娅。她躺在沙子上,用胳膊肘撑着身体。纳迪娅翻过身躺在了旁边的毯子上。她穿了一件足以吸引每个男人目光的黑色小款比基尼,不过她似乎并不关心是否能成为全场焦点,仿佛她早已习惯,无须多言。她当然习惯了,瞧瞧她的样子就知道。自从上中学起,她越长越瘦,穿着越发简单,妆容也不再那么夸张,仿佛在用这种方式突出她的美丽是多么浑然天成。相比之下,奥布里在她身边显得又矮又胖,她甚至没有勇气脱下套在泳衣外的T恤和短裤。她是否一直都觉得自己是长相难看的那个?还是现在才有这个想法?她是否只是缺乏安全感,因为她在新娘送礼会上偶然看到的那一幕?她一直努力告诉自己那没什么,但卢克和纳迪娅在床上聊天的情景始终停留在她脑中挥之不去。不是上床,没错,可他们坐在床上聊天时那种放松和亲密感,就像老朋友一样。她丢下院子里的客人去找卢克,然而当她发现他们两人在屋里时,她在门厅处僵住了,好像她才是那个打断聚会的人。与卢克每走近一步都会让她感到害怕:他第一次牵她的手,或是第一次亲她,或是邀她上床抱在一起。然而纳迪娅看上去却是那样舒服。他们对这种亲密感并不陌生。他们在过去有过交集,最令人受伤的是,二人都对此闭口不谈。无以言表的过去是最糟糕的。

在电话里,纳迪娅哼笑了几声。奥布里想象着她坐在密歇根公寓的窗前,望着窗外飘雪。

“你和卢克发生过什么?”她说。

一艘平底船,纳迪娅给她写邮件时讲过。有一次,她和几个朋友乘平底船游查韦尔河。她是唯一一个有勇气掌舵的人,因为其他姑娘都被那个滑杆卡在岸边泥地里最后翻船的故事吓坏了。所以在其他人喝鸡尾酒和香槟的时候,她一直在划船,她也喝了很多酒,比她本该喝的量要多,因为那天超级热。她喝得微醺,划船让她感到疲惫,不过她还是全程在划,穿过茂密的树林。她一次都没有让船剧烈摇晃过。用纳迪娅自己的话说,那是她生命中最好的一天。

纳迪娅动了一下。眼睛被巨大的墨镜遮住,她将胳膊举起,搭在前额。

“再给我讲一遍你在英格兰的故事,”她说,“那艘船的故事。”

“什么?”她说。

她喜欢听纳迪娅在密歇根的奇遇:她在那儿的第一个冬天如何跟着从芝加哥来的朋友去范马佑百货买大衣和靴子;他们如何嘲笑她痴迷于在中西部百货商场伴随钢琴家的演奏套上毛茸茸的靴子。她只在冰上滑倒过一次,那时她上大二,在前往派对的路上,好在当时她用另一只没有拿啤酒的手撑住了自己的身体。纳迪娅也在其他地方生活过。她在麦迪逊议会大厦进行夏季实习;她到牛津大学进行过一学期的学习,在那期间,她周末会到爱丁堡和柏林玩;在巴黎,她的背包被地铁门狠狠夹住,最后还是一帮恼火的巴黎人将她拉了出来。奥布里喜欢听这个故事,无所畏惧、酷酷的纳迪娅·特纳在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城市里有这么一次尴尬的经历。也许你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也许你每到一个地方生活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知道你们俩以前有关系。”

“去你的。这种四季分明被过分美化了。”

她并不知道,但她假装自己知道,这样纳迪娅就没有否认的机会了。

“这就是你想要四季分明的代价啊。”

“很久之前了。”纳迪娅说,“根本不算什么。我们勾搭过几次。别跟我说你生气了,不至于吧?”

“太他妈冷了。现在还在下雪。你信吗?”

“我干吗要生气?不是没什么吗,对吧?”

“密歇根怎么样?”她问。

她听起来有些嫉妒,有点丑陋,但她不在乎。为什么他们俩谁也没有告诉过她?是因为他们觉得她太过脆弱,怕她知道这件事后崩溃?

奥布里想知道是不是只有她们觉得不了解自己的母亲。也许母亲们生来就深不可测。

“听着,我发誓真没什么。”纳迪娅说,“我的意思是,×。我好多年没跟他说过话了。我们上高中时勾搭过。你知道我高中和多少男生鬼混过吗?”

“我也希望。”纳迪娅说。

她嘲笑了自己一声,然后坐起来,掸掉肚子上的沙子。奥布里看见墨镜中反射出来的自己,几乎噘着嘴,头发被压得乱糟糟的。她觉得自己这样不开心很傻。卢克当然和其他女孩好过。和他约会前她就听闻过他在这方面的名声。中学似乎非常久远。就连她也早已记不清当时令她心动的男生叫什么名字了。对卢克来说,纳迪娅或许只是另一个战利品。又或者他一直对她念念不忘。是啊,怎么可能忘记?她是那么美丽、自信和坚强。她根本不惧怕坐在男人的床上。也许她穿的内衣款式正如那些更加开放的客人送的礼物一样,而奥布里永远也不会穿上它们。穿这种细带内衣站在卢克面前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她不会挑逗男人。她怎么知道他喜欢什么?万一他抚摸她时,她还是跳脚可怎么办?她再次攥紧拳头,感受着指尖掐入皮肤带来的疼痛缓解她的焦虑。

“我没有。”奥布里停顿了一下,“真希望能认识你妈妈。”

夕阳渐渐落入天际,两名海军朝她们走来,试图劝说她们一起玩排球。两人都穿着深色游泳裤,而一模一样的寸头暴露了他们在军队服役的事实。使他们暴露的不仅仅是发型,还有他们表露出来的殷切心情。其中那位身材魁梧的拉丁美洲男子一直冲纳迪娅微笑,那样子太过友好,像极了那些徘徊在电影院门口和保龄球馆的年轻海军,迫切想和女孩搭讪。他像极度亢奋的小孩一样,在沙滩上跳了起来,他脸上的痘印仍然隐约可见。

“把我当成什么可怜、可悲的女孩对待。”

“来吧,女士们,”高个黑人说,“我们还差两个人。”

“不用什么?”

他在看她,奥布里注意到,直视她的眼睛,和大多数男人看纳迪娅时的眼神一样。她避开眼神对视。在陌生男人面前她总是紧张,即使她认识这个可能伤害她的男人。如果连一个认识你的男人都有可能伤害你,天晓得陌生男子会做出什么事。

“不用这样,好吗?”

“我不怎么擅长运动。”纳迪娅说。

“话是这么说。”

“你可以跟我一队,”年轻一点的男人说,“我教你怎么打。”

“干吗道歉?你又没杀她。”

她笑了一下:“我会打,只是不擅长而已。”

“对不起。”奥布里说。她甚至没有意识到问纳迪娅是否应该邀请母亲参加婚礼这件事有多么欠考虑。

“那也没事,”他笑着说,“我教你怎么打得更好。”

“你在听吗?”纳迪娅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他的名字叫JT,全名是乔纳森·托雷斯。他告诉她们叫他什么都行。他算不上帅气,但笑容很具亲和力,这让纳迪娅有些动摇。她用脚趾碰了下还稳稳躺在毯子上的奥布里。

奥布里将指甲抠进手掌,攥紧拳头。她刚搬来和姐姐一起住时总做这个动作。一出现不好的想法,她就会用全力攥紧拳头。姐姐总会抓起她的手来回搓,好像她们只是冷了一样。她坐在床边,松开拳头,看着远处清晰的小新月渐渐变红。

“来吧,奥布里,”她说,“咱们去玩玩。”

“那不得了。莫要是不想和她说话就不用说啊。可这是你的婚礼,你想他妈请谁就请谁。人生苦短,你想再见妈妈一面,那就应该邀请她。”

“没事,我看你们玩。”

“我。”

高个男子拒绝这个提议,将手搭在腰部,他叫米勒。

“谁做主?”

“不行,”他说,“你不答应我们就不走。”

“我的。”

他让她想到了特纳先生,他和蔼的说话方式,无时无刻不在的提醒,最重要的是,他的笑容,看上去总是那么从容。他看上去很沉稳。排球网就在几十米外。如果想走随时都可以。

“谁的婚礼?”纳迪娅那天晚上在电话里问。

“算了,管它呢。”她说,让米勒扶她起来。他粗糙的手掌里沾满了沙子。

“你也不是。”奥布里说。一开始她有些开心,可是过了一会儿,她感到恶心,想象着姐姐深色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她们的眼睛长得不一样,姐姐的眼睛遗传了母亲的特征。奥布里的眼睛则像她的父亲,一个她们都不知道是谁的男人。奥布里小时候第一次知道她们只有一半血缘关系后号啕大哭。没事的,姐姐告诉她,因为我对你的爱是双倍的。

她做了一个冲动的决定,她从没做过这种事。突然之间,这一晚打破了先前的承诺。今晚,她可以变成另外一个女孩,变成那种可以和陌生男人说话,而且不会感到害怕的女孩。她只有和纳迪娅·特纳在一起时才会变成这种女孩。JT拿着排球回来,随后他们一起走向最近的排球网。全程他都在和纳迪娅聊天,用胳膊夹着她们的毯子。

“谁在乎谢泼德夫人怎么想?”莫说,“她又不是你母亲。”

“你到底多大?”她说。

“我不知道。”她说,尽管她已经想象过团聚的情景:母亲走下火车,提着一个小绿箱子,过去的恐慌一点点消散。她的头发现在可能更短了,一头染成银色的鬈发。她会穿一件系到脖领的珊瑚红针织衫,因为海边的凉风会让她感到寒冷,她站在车站四处张望,用手挡住阳光,然后发现奥布里。然后她会微笑,早餐时,奥布里会注意母亲做事情的所有细节——她将松饼对角切成块的样子,她倾听时将胳膊抱在一起的样子,服务生服务时她总会与他们聊上两句的样子。她感觉自己又变回了小女孩,因见到母亲的脸而无比喜悦。

他咧嘴笑了笑:“我刚才说了啊,二十岁。”

“所以你想让她来。”

她转头问米勒:“他在说谎吧?”

“莫,别紧张。”奥布里说,“反正她可能也不会来。谢泼德夫人说我至少应该邀请她,否则我可能会后悔……”

“不予置评。”他说。

“你他妈逗我呢?”莫妮克说。她们俩坐在餐桌旁。桌子上放满了谢泼德夫人在过去几个月里送来的关于婚礼的书。凯茜把那里称为战场。

她们后来得知,JT十八岁。打完比赛,他们来到一家维也纳炸小牛排店,几个人挤在一间小包厢里,共享两位海军买来的辣薯条和热狗。两个大男人在收银台争抢,吵着要付钱。他们才做了六个月的兄弟,米勒告诉她们,可是对海军来说,这六个月感觉像一生。

如果说担心细枝末节令人精疲力竭,那么装作担心的样子更耗费精力。奥布里并不在乎桌布的颜色是蔓越莓红还是红色,这让她感到内疚。谢泼德夫人如此努力为她计划一个完美的新娘送礼会,她至少应该表示出一丝关心。可是她还有其他烦恼。婚礼前数月,她开始失眠。像所有人生大改变一样,它一步步发生,却又一股脑地袭来。起初,她只是轻度失眠,过一会儿就能睡着,但总会在闹钟响之前醒来。后来,随着深夜降临,她辗转反侧,醒醒睡睡,躺在被单下,笔记本电脑贴在她的肚子上发热,又一集电视剧映射在她的眼镜上。再后来是大块时间的失眠,一块又一块地散落在深夜里,她起床拿水喝,蜷缩在床上,坐在床边,读《圣经》,直到一缕光打过百叶窗。到了四月,她每晚只能睡几个小时,而那几个小时比完全不睡觉都令她疲惫。她失眠了,并不是因为每个人都在试图告诉她的那些婚礼琐事。她邀请了母亲,却没有收到回信。母亲来与不来都让她忧虑。

“看看这孩子。”米勒指着好哥们JT,一串奶酪滴落在桌上,“刚来这儿时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连自己的袜子都不会洗。”

“现在,服务生会站在这儿。”谢泼德夫人说,指向院子中央,“不能站太近,吃饭时他们围一圈可不行。卢的餐饮不是我的首选,不过你知道,约翰想照顾下迪肯·卢的生意。当然,我全程做计划时,他什么意见也没有,等我预定前,他的意见全来了。我希望卢家的伙计们能用点心。我告诉他们用蔓越莓红的桌布,但我知道他们会用红色的。”

米勒二十八岁,更有智慧,更精明。他高中刚毕业就加入了海军,已经去过两次伊拉克。他右耳部分失聪,因为一枚迫击炮曾在他脑袋附近爆炸。

他们刚从他父母家里回来,母亲将一只胳膊搂在奥布里的腰上,领着她在后院转悠,解释新娘送礼会的布置。

“你说什么我都听不见,”吃晚饭时,他对奥布里说,“你说话太轻声细语了。”

“不管怎样,”他说,“她一旦开始……”

她坐近了一些。大腿挨到他。

“她只是想帮忙。”

“好点没?”她说。

“如果太过头,就告诉她停下来。我妈一旦开始,就会像一列失控的火车。”

她一开始以为他只是在和她调情,直到他低下头,皱着眉头认真听她说话,她才知道并非如此。他不是那种会调情的人。打排球的时候,JT有一半时间都在说笑,另一半时间接不到球,因为他将注意力都放在了穿着比基尼的纳迪娅身上。米勒队一直领先。他看上去像是那种玩任何东西都要赢的人,输了电子游戏会冲电视屏幕大喊,或是没接好球就摔乒乓球拍。他从没吼过奥布里,尽管她有时没打好,相反,即使再微不足道,只要她做对了,他都会快步上前和她击掌。他总是这样认真吗?还是在国外打仗的经历使他成了这样?JT从没上过战场,但他知道,很快就要轮到他了。他并不害怕。这恰恰是他最初选择入伍的原因:完成任务。

“没事。”她说。

“能去学习和旅行,”他说,嘴里塞满了薯条,“还有去加利福尼亚和美女们吃热狗。”

“你还好吗?”他问,“和派对有关的一切。”

他们回到海边时,天色已晚。两个男孩都有六块腹肌,他们把撕碎的纸板扔进自己生的火里,坑里的火稳定地燃烧着,木头和皱巴巴的报纸在火的燃烧下发出噼啪声,米勒想生火,又不想使用打火机。

于是他们坐在床上看电影。他们在床上做的其他事情有:吃用纸盘装的比萨、打牌、玩关闭受伤功能的麦登橄榄球游戏、看超级碗[2]、用她笔记本的小喇叭听音乐、拉手、亲吻、讨论和祈祷。他们在一起睡过觉,靠在一起的那种。她躺在枕头上,闻着他醉人的古龙水味,渐渐进入梦乡,同时,他蜷缩着身体贴住她,亲吻她脖子后面。她并不感到害怕。所有的床都有自己的故事,卢克讲述了一个不一样的故事。她将耳朵紧贴在枕头上,没有听到愤怒的声音。只有他的身体贴近她时,床单发出的沙沙声和她怦怦跳动的心。

“这是作弊。”他说,手里拿着打火机跪在一圈石头旁。他努力使冒烟的灰烬变成火焰,将木头堆成复杂的几何形状。你得放点空气进去,他解释道,但不能太多,否则火就灭了。你要掌握好度,因为同样的空气既能点燃火焰也能熄灭它。JT等烦了。他借了一罐打火机油。

“不好意思,”他说,“家里没有其他坐的地方。”

“来一点点就行。”JT将木头插进去前,米勒说。火焰一下蹿了起来,女孩们尖叫。JT大笑。

少女时期床头板上带着粉色公主图案的床;父亲离开时亲戚家客厅里的伸缩式沙发;酒店满房时母亲汽车的后座;她们搬进新公寓后莫的沙发床下连接的折叠矮床;母亲的床,因为母亲讨厌独自睡觉;母亲的男朋友搬进来后她自己的床,也是那男人摸她的那张床;她逃跑后姐姐客房的床;现在是卢克的床,在这张床上他们从没做过爱。他这张没做过爱的床是她的最爱。这间公寓里常常铺一张蓝格子床单,总是有些凌乱,好像刚刚有人坐在上面一样。他的一室公寓里基本没有其他东西:一个柳条编织的属于他母亲的篮子,现在里面装着负重器械;垃圾桶里伸出的皱巴巴的比萨盒;门前的一排耐克鞋;一根挂在墙上的拐杖。她第一次来他的公寓时,在门口僵住了,不确定该做什么。他们从没单独相处过,在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地方,其他人没有钥匙,也不会来打扰。卢克指了一下他的床。

“×!”他总是说这个字,“你看见它蹦多高了吗?”

奥布里·埃文斯的整个人生总结起来就是她睡觉的地方。

米勒站起来,掸掸膝盖上的沙子。他看起来有些失望。

那晚晚些时候,她从他的臂弯里钻出来。他整晚抱着她弄得她浑身是汗。有时她会想,是不是只有在寒冷的冬天,一切都死气沉沉的时候,她才爱他。

“没事的。”奥布里说,“你几乎成功了。”

“又不是测试,”他说,“我只是想了解你。”

他朝她笑笑,不过紧闭着嘴,没有露齿。她打排球时把订婚戒指摘了下来,现在又把戒指戴了回去,米勒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坐在纳迪娅边上。她们两人裹着毯子坐在一块大木头上。晚上的空气有些凉,她们挤在一起,同喝一瓶喜力啤酒。她将脑袋靠在纳迪娅的肩膀上,突然怀念起她们一起度过的那年夏天:开车兜风、看电影以及在特纳先生的吊床上摇摆的时光。她就要结婚了,而纳迪娅要回到中部地区。她们还能像以前那样待在一起消磨时光吗?你能开始怀念一段尚未结束的友谊吗?还是说怀念本身就意味着它已经终结?

“问我在想什么。只要你一问,我脑子里立刻一片空白。”

火堆另一边,JT扑通一声坐在沙子上。“真希望有人能抱抱我。”他说。

“哪样?”

“别看我。”米勒说。

“我讨厌你那样。”她说。

他们互相拱对方,逗得两个女孩哈哈大笑。一会儿,两位海军要返回军营,或者去电影院门口巡逻,寻觅新的女孩。不过现在,他们还可以装作彼此是朋友,会再次相见。米勒给了奥布里一个痛苦的微笑。

“你刚才在想什么?”事后他问。

“最后的自由时光享受吗?”他说,朝她的戒指点点头。

那天晚上,纳迪娅向沙迪道歉。她光着身子钻进他的被窝,他呻吟,转身朝向她,她还没碰他,他就已经硬了。他伸手在床头柜里摸索,与此同时,她去舔他咸咸的皮肤、他脖子会痒的地方。她吃了避孕药,但还是总让他戴上避孕套。

她没有说话,感觉自己尚未获得自由。

她看起来万分绝望,好像丢失的不仅是一份每六个月就会寄到她家信箱里的目录。那时,母亲忙于工作和家庭,根本没有时间回去上学,但她总是告诉纳迪娅希望她能上大学。在检查她的数学作业,责骂她潦草的字迹或者询问她阅读作业时,母亲都会提醒她这件事。纳迪娅知道母亲因为她才没上大学,她会想,如果她离开这个家,母亲是不是就能去上大学了。现在,毕业看起来很愚蠢。如果母亲不能和她合影,不能在她名字被叫到时为她欢呼,她为什么还要戴上学士帽,穿上学士服,汗流浃背地站在太阳底下?在她脑中,她只能看见那些再也没有机会拍的照片,照片里,她们用胳膊搂住彼此,母亲大笑时会露出眼角长出的些许皱纹。

“结束了,”JT嘲笑道,“该死的,我还等着发生点什么呢。”

“不是啊,罗伯特,不是的。”她母亲说,“不是,那不是垃圾。”

他安静了一会儿。火要熄灭了,米勒将另外一把纸屑扔进火堆助燃,然后咧嘴笑了笑,跳起来。

“我以为是垃圾。”他说。

“我坐烦了,”他说,“咱们去游泳吧。”

如果母亲不在场,她根本不想上台。母亲从没上过大学,但她说过总有一天会去上大学,永远是总有一天。每当邮箱里出现帕洛玛学院的手册时,她都会靠在厨台旁,用眼睛扫过那些粗体字印刷的课程名称,她永远也上不了这些课。有一次,纳迪娅的父亲把这些目录和其他垃圾信件一起扔掉了,母亲几乎把垃圾桶翻了个底朝天,后来父亲才说那些信件已经被他扔到了屋外的大垃圾箱里。

JT脱掉上衣,将衣服扔到沙滩上,脱掉拖鞋。他朝码头方向大叫着,全速冲进水中。

“你不觉得这跟你没关系吗?”她说。

“来嘛。”奥布里说。

“毕业典礼不只是为了你自己,”他说,“它关乎所有关心你的人。难道你不觉得你爸爸想看你上台吗?”

“你疯了吗?”纳迪娅说,“那水冷死了。”

沙迪暗示未来的方式让她反感。他刚接到谷歌的录用通知,但有一次他提到,甚至可以说有些狡猾地表示,毕业后如果她愿意搬回加利福尼亚,他可以调到山景城办公室工作。他对加利福尼亚广阔程度的低估让她觉得好笑。难道他不知道从山景城到圣地亚哥开车要八小时吗?不管怎样,他愿意改变生活并追随她,这让她感到害怕。她爱上他时,他想要成为一名国际记者,坐上直升机飞到饱经战乱的国家。他的独立让她自由。然而现在他要在办公室里工作,他对她的期望让她感到心烦意乱。由于毕业临近,她发现自己越来越爱找碴和他吵架,比如她告诉他自己并没打算在毕业典礼中上台。沙迪告诉她,她这样做很自私。

“我不管。”

“我爸想让我嫁一个信奉基督教的男孩,”她说,“这对一些人来说很重要。”

她将纳迪娅从木头上拉起,她们的毯子滑落到沙子上。她拉着她迈过火堆,然后开始奔跑,笑着尖叫,穿过潮湿的沙子奔向码头。她跳进冷水中的一刹那,想到如果姐姐知道一定会杀死她。姐姐会教育她,说有人因为跳进浅水而四肢瘫痪、脊椎粉碎。反正她已经跳了,而且什么坏事都没发生。又一个冰冷的浪袭来,浸湿了她的短裤,她嫌麻烦没有脱掉。JT在她们周围浮了起来。纳迪娅大笑,她的头发变得卷曲,奥布里将头发撩到后面,在月光下浮在水面上。在海岸那边,米勒独自站着,靠在卫生间的墙上,手里拿着衣服。她踉踉跄跄地从水中出来。

“没怎么,”他说,“我就是觉得好笑。”

“你干吗一个人站在那儿?”她说。

“好。”他宣布的时候纳迪娅说,“你想让我怎么做?”

“因为你们都疯了。”他说,“我可不跳进去。”

她能听见他声音里的笑意,尽管他背对着她。他经常做出暗示,要和她一起回家去见她父亲。他们的朋友拿结婚这件事逗他们,但她总是避开谈论加深关系的话题。除此之外,尽管他妈妈喜欢她,但还是希望沙迪能娶一个穆斯林女孩。

“为什么?你害怕了?”

“我随时可以和你一起去。”他说。

“怕死?”他说,“是啊。”

“我想我需要去。”她说。

他参加过战争。他杀过人,或许即便没杀过,他也接受过训练。他的生活与死亡相伴,所以他知道在死亡面前根本没有勇敢一说。只有那些愚蠢到不了解现实的人才不害怕。

“那你要去吗?”沙迪问,“参加婚礼?”

“我不害怕。”她说。

她从没想过他们的关系会长久。怎么可能呢?他们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什么能将他们绑在一起?然而,她不停地在照片间滑动鼠标,一张是他们俩一起坐在码头边,一张是他们在市中心吃晚餐,还有一张是感恩节时他们和牧师及谢泼德夫人在厨房的合影。谢泼德夫人笑容满面地将胳膊搂在奥布里的腰上,仿佛她早在多年前就选定了完美儿媳一样。这回她肯定放心了,因为卢克终于开窍了。

“不怕什么?”他说。

她的声音渐渐变弱,有些意味深长。在一起,又是什么意思?发生关系?不,如果打破了守贞誓言,她会说的,不是吗?如果没有发生性行为,那他们在一起又做些什么呢?这是让纳迪娅最心烦意乱的地方。卢克追求了奥布里。他带她去动物园,为了喂鸟特意买了花蜜。奥布里把他们站在鸟笼前的照片发给她,照片中,卢克的胳膊上落满了热带鸟,除此之外,还有他们在迪士尼庆祝第一个周年纪念日的照片——卢克戴了一顶耳朵翘起来的高飞棒球帽。纳迪娅想象不出卢克在公共场合戴可爱帽子的模样,更别提要精心计划一场约会,而不是提前几个小时发信息临时决定的约会。他现在不一样了。或许他只是和除她以外的人在一起时不一样。

“不怕你。”

“不知道。只是以前我们从没有过交集,可现在……”

有一分钟的时间他们谁也没动,然后米勒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腰。她没有动。他吻了她,一开始很轻柔,然后用力,他的嘴唇吻到她的脖颈时,她僵在那里,与此同时身体也在燃烧。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将他一把拉入黑暗的卫生间里,倒在满是湿黏沙子的脏兮兮的地板上。她几乎看不清面前的他,但她能感受到他,他的大手握紧她的手。他可以将她杀死。他可以将她的头猛击在地板上。他可以用这双大手勒死她、掐死她。可是在危险面前她没有害怕,相反,她只感到兴奋。她爬到他上面,他呻吟着亲吻她。

“为什么会诡异?”

“我什么都没带。”他轻声说。

“我知道,”奥布里说,“你不觉得诡异吗?”

避孕套,他是指。她将身体抽离。在外面,一轮明月照在海面上,透过卫生间的门,她可以看见纳迪娅和JT在水中随着波浪上下浮动,他们还在大笑,互相泼水。她从米勒身上爬起来,蹚着水加入了他们,又将自己浸湿,无法分辨海水和她自己。

“什么?”纳迪娅又说了一遍。

“我觉得他喜欢你。”纳迪娅说,“年龄大的那个。”

“我说,我和卢克一直在交往。”

她们将车停在一旁,在圣路易斯雷河边看日落,也可以说是余晖。夏天的时候,河水会枯竭,干裂的土地蜿蜒着穿过树木。奥布里靠在卡车的窗户上,感受玻璃的温度。她发誓仍能闻到米勒压在她身上的味道。她想告诉纳迪娅刚刚在卫生间里发生的事情,她怎样占主动权,怎样没有感到害怕,然而她没有对她说,理由同她离开前拒绝记下米勒的号码一样。她知道她不会再见米勒,她想将这个记忆留给自己。她并不觉得与别人分享残酷的现实能帮她排忧。残酷的现实永远不会让人心情愉悦。

“什么?”她说。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她说。

如果换一个男人,一个洞察力强的男人,可能会问纳迪娅怎么知道。而沙迪却从沙发上站起身,煮面条做晚餐去了。关于她遇到他之前的生活,有些问题他不会问,因为他不想知道答案。她愿意成全他,避免提起上大学前那个夏天发生的一切。她无法告诉他关于卢克和那个孩子的事情。沙迪是个思想进步的好男孩,但他或许不能理解她为什么去堕胎诊所。当堕胎作为一个写文章或喝酒时讨论的有趣话题,似乎就有了不同的意义,你永远无法想象它会对你造成怎样的影响。既然她不能告诉他孩子的事,也就无法向他解释两年前奥布里来探望她并宣布自己正在和卢克交往时,她为什么如此崩溃了。一开始,纳迪娅甚至没听到她在说什么。见到奥布里时,她太兴奋了,她不敢相信奥布里真的来这里了,就坐在沙迪的卡罗拉车的副驾驶座上。沙迪好心把车借给了她,好让她开着车到底特律都会机场接奥布里。回安阿伯的路上,纳迪娅一直盯着奥布里傻乐,已经开始想象带她去潜水吧的情景了,那种兄弟会派对能让科迪·理查森的家看起来像图书馆一样安静平和。她要把在大学里认识的男朋友和朋友通通介绍给她家乡的朋友,她生命中这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以一种久经世故和成熟的方式融合在一起。然后,她意识到奥布里提到了卢克。

“告诉你什么?”

“她不知道。”

“你和卢克。你从来都没打算告诉我。”

“那她干吗还嫁给他?”

“为什么要告诉你?我们在高中时勾搭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她的未婚夫是个浑蛋。”

“对我来说就有!”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她从没吼过纳迪娅,一秒钟也没有,看到她吓了一跳,她感到很骄傲。随后纳迪娅将她拉入怀中,拥抱她。

“她是啊。”

“对不起,”她轻声说,“对不起,好吗?我不会对你隐瞒任何秘密。”

“怎么了?”挂下电话后沙迪问,他坐在沙发边缘,“我还以为她是你朋友。”

她亲吻了她的前额,奥布里太累了,没有力气反抗。她靠向纳迪娅,神奇的是,在这一切发生后,她仍能感到某些东西像纳迪娅抚摸她头发的手指一般温柔。

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再一个冬天。很快,纳迪娅离开了太久,回家让她感到内疚。到了大四,欧申赛德在她脑中变成一片困在雪花玻璃球里的小海滩;她偶尔会把它从书架上取下凝视一番,但这玻璃球永远也无法将她装下。由于毕业临近,她参加了LSAT[1]考试并申请了纽约大学、杜克大学和乔治敦大学的法学院,凡是能让她远离家乡的项目她都申请了,最终,她接受了芝加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做了整个夏天在安阿伯工作的计划,然后在即将到来的秋天搬到芝加哥生活。然而家乡却以奥布里一通令人窒息的电话这种方式猛地将她拉了回来:卢克那晚求婚了,他们要结婚了,她想让纳迪娅第一个听到这个消息。

[1]法学院入学考试,Law School Admission Test的缩写。

秘密一旦公之于众,每个人都变成了先知。

[2]美国职业橄榄球大联盟(NFL)的年度冠军赛。

仅仅过了几年,在听到那个谣言后,我们零星地拼凑出种种迹象。贝蒂说她从来都不愿意在教堂的儿童房做志愿者,就连跟着奥布里·埃文斯路过那里时也不愿意,这会不会很奇怪?阿格尼丝对灵魂之事的感应最为强烈,她说有一次在教堂大厅里从纳迪娅身边走过时,她看见一个婴儿跟在她身后,一个穿着过膝长袜的小男孩。阿格尼丝回头看时,小男孩就消失不见了。哦,我本来就知道,每当我们提起纳迪娅·特纳时,她总会这么说。刚看见她时我就知道了。我总是能看出来女孩有没有怀孕。

[3]一名已退役的美式橄榄球运动员,被誉为史上最伟大的外接手。

我们忘记了纳迪娅·特纳,就像不会想起任何看不见的人那样。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没有当母亲,她撞坏了父亲的卡车,然后就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了。她只会在几个瞬间冒出来,比如有人问罗伯特·特纳他女儿怎么样时,他会说不错,还不错,刚念完大二,或是这个夏天在威斯康星实习,嗯,政府的什么工作,谁知道啊。罗伯特还是会把卡车借给别人。牧师夫人没有再招助理。我们也没有再见过纳迪娅。感恩节没见过。圣诞节没见过。我们在祈祷室里汗流浃背地一遍遍处理写满要求的卡片的夏天就更不用说了。天气炎热的月份里,人们的要求总是会达到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