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后你准备干吗?”比尔问。
她只是出于友善,但他还是记住了这句话,那天晚上他把这件事记入了计划簿里。
卢克刚刚脱离拐杖,正在过道里蹒跚而行,步子轻飘飘的,有些奇怪。卡洛斯告诉他,他的进步速度比所有人预期的都快。他送给卢克一个小型计步器,让他在大厅走路时戴着,一个月里,他已经走了五万步。卡洛斯为他打印了一张写着MVP[1]:最有价值的步行者的证书。奥布里帮他把证书挂在了墙上。
“没问题,”她说,“听起来不错。”
“我不知道。”他说。胖查理不给病假,几个星期前他们找人换掉了他。他需要找一份工作,否则就得搬回家和父母住在一起,而他的父母已经在上个月支付了他在康复中心的费用。他步履蹒跚地在过道上走着,心里计算着康复需要的费用,一想到这里就倍感压力。又欠他们一次。他必须快点找到工作,也许是码头上另一家餐厅。他还会做什么别的工作呢?
她笑笑,从手中猛地抽出一张牌。
“不,不,”比尔说,“你想要的可不止这些。”
“因为好玩啊,”他说,“那里有吃的。有表演。你喜欢看表演,对不对?咱们可以去啊。等我出院的时候。”
卢克笑了:“比如说呢?难道我应该想成为总统还是什么鬼?”
“我为什么要去拉斯维加斯?”她说,“我不参加派对。也不赌博。”
“兄弟,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比尔说,“你变懒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知道这些年轻姑娘会全盘接收。成年男人和妈妈住在一起,小孩子满世界乱跑,还没工作。不知不觉地,我们变成了那类乐于让女人照顾的男人。”
他教奥布里玩扑克牌,然后是二十一点。两个游戏她都学得惊人地迅速,他跟她说他们得找一天去拉斯维加斯,在真正的赌场里玩。她大笑。她没去过那里。
卢克从小就听过上室教堂的老家伙们类似的长篇大论,讲述他们如何为了不让所有成果付诸东流而苦苦努力的故事。好像他年轻就欠他们似的,还要对他们的侮辱感恩戴德。尽管这样,他还是喜欢和他们混在过道里,听他们讲故事,想象他们的人生。比尔在训练时从不听从训练员的指导。这些年来,面对疼痛,他太过固执,又太过温和。谁会责怪他呢?他岁数大了,医院外面没有人等他。他只想和病友们胡说八道,看漂亮护士。只有卢克能说服比尔离开轮椅。
她是个好女孩。他与她在一起的时间越久,越意识到自己很少觉得别人是真正的好。友好,也许,每个人都能表现出友好,不管他们是真情还是假意。但善良就完全不一样了。一开始他很谨慎,后来奥布里的善良让他卸下了防备。她能图他什么?每个人都有所图之事,可是她又能从一个整个世界都局限在四个大厅里的男人身上得到些什么呢?有时他们在他的病房里玩牌,一边玩一边将手伸进装满甜甜圈的纸袋里。其他时候,她推他到外面坐着,看停车场里的车进进出出。他从没问过她纳迪娅的事情,尽管他很想问,但他觉得即便只是再次提起她,也是一种暴露。除此之外,就像樱桃说的一样,他凭什么想一直听到纳迪娅有多开心,想听见她过的生活前景有多好,多令人兴奋,多充实?他不再是大块头男人。他不会出名,不会像小时候梦想的那样。小时候,他会训练自己用有弧度的字体写字,为的是日后在橄榄球上签名。现在,他过着平凡的日子,他没有压抑自己,这种想法对他来说开始变成一种慰藉。有史以来第一次,他不再有束缚感。相反,他感到安全。
“你还挺擅长这个的。”卡洛斯对他说。
“我可以是纯净的。”她说。
卢克说服比尔完成四组拉伸练习,并一直鼓励他做完最后一个动作。比尔扑通一声坐回轮椅上,猛地呼一口气。卡洛斯站在过道里,露出震惊的表情。
“提醒什么?”
“你应该找找物理治疗训练的工作。”卡洛斯说,“妈的,你在这儿待得够久了。”
“只是提醒我。”
卢克告诉了奥布里。第二天,奥布里便把成为物理治疗助理所需要的资格认证清单打印了出来。要读两年书,这让他泄气,但奥布里说时间怎么都是过,为什么不把它花在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上?她攥紧他的肩膀,这让他感到放松。她说得对,除此之外,就算他在康复中心什么也没学到,至少也学会了耐心。过去的几个月,他一直在学习如何走路。他觉得自己等得起任何事。
“那是什么?以身相许于耶稣?”
他终于从康复中心出院了,他现在强壮到可以独自撑着拐杖走路。时间仿佛狂奔一般猛扑向他。他想念在康复中心里的温和时光,每一天都模糊地融为一体,只由用餐时间、例行训练和奥布里的到访来划分。在康复中心以外的世界里,他感觉时间超越了他,而他永远也追赶不上。在康复中心,和其他人相比,他的学习速度飞快、反应敏捷,然而在父母家里,他感觉自己在用慢动作移动,好像他努力做的每一个动作都要花上三倍时间,比如下床、洗澡、穿衣服和做早餐。白天,他忙着物理治疗项目的申请和找工作。但是他没有任何真正的技能,大部分不需要技能的工作又要求你至少能举起二十五公斤重的东西。最后,他问父亲上室教堂有没有他能胜任的工作。
“和内疚无关,”她说,“至少对我来说不是。”
“也许我能在教堂做一些杂活,”他说,“捡垃圾。我不知道。反正是干点什么。”
“没事,”他说,“后来那年我干了一个女孩。反正我怎么都会干,那枚戒指只会让我内疚而已。”
向别人祈求挣零钱的工作让卢克感到尴尬,父亲却将一只温暖的手放在他肩膀上,露出笑容。也许这一刻他已经等了许多年。他唯一的儿子会回到家里,态度谦逊,主动要求向牧师提供帮助。也许从卢克出生起,他就开始想象这一刻了:有那么一天,儿子会继任教堂的工作。儿子会和他一起站在圣坛前;会带领青少年学习《圣经》;会跟在他身后穿过上室教堂的大厅。然而,他儿子热爱的却是橄榄球,将每个礼拜日的祈祷时间用来看电视,除了奔跑和接球,上帝没有召唤他做过任何事,可想而知,一直以来这位父亲有多么失望。
他举起手。右手无名指上有一个浅棕色伤疤。
“教堂正在壮大,”父亲说,“年纪越来越大。我们可能需要人手去探访病患以及因残疾或患病无法出门的人。”
“你开玩笑呢吧。”
“那个我能做。”卢克说。
“我那时十三岁。但我手长得太大,我爸不得不把它从我手上锯下来。”
他比任何人都理解疾病。疾病钻入你的内心深处,即便已经治愈,即便可以治愈,你永远都不会忘记被自己的身体背叛是什么感觉。所以每当他带着捐赠的食物敲门时,他不会说祝病人康复的话。他只是在他们没有康复的时候过来陪他们坐坐。
“真的吗?”
他还会在上室教堂见到奥布里。起初,他一直担心从康复中心出院后,她便不再与他说话,也许他们的友谊仅限于那个空间。然而,她似乎总是很高兴见到他。她从没去过他家,尽管他暗示过她。每个礼拜日的早晨,她都会坐在他旁边。他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和父母一同坐在第一排,现在他坐在教堂后排靠过道的位置以便将腿伸开。每个礼拜日,父亲为病患行按手礼时,她都会看他一眼,每个礼拜日,他都将目光移开,盯着地毯的流苏看。一个礼拜日,她贴近他的耳边。
“我以前也有一个。”他有一次说,指向她的贞洁戒指。
“你想上去吗?”她问,“我陪你上去。”
第二天,奥布里给他带了一个红丝绒甜甜圈,足够湿润、足够甜,因此他原谅了那个傻名字。之后她还带来了其他东西给他:一副新扑克牌、口香糖和一本叫《为什么基督教徒要受难?》的书。尽管没有读这本书,他还是将书放在了床头柜上,这样她来的时候能看见;除此之外,她还带来了一个每日计划本,他可以在上面记录自己的进展;一捆来自上室教堂的康复卡片;以及一件写着“野兽模式”的背心,这几个字是他在训练时写的。她有一种安静的美,他渐渐开始喜欢上了这种美。纳迪娅的美让他有一种压迫感,而奥布里的美却像喝茶时点燃的蜡烛,温暖摇曳。她下班后来探望他时,穿着胸前印有粉色甜甜圈的黑色polo裙,她穿制服的样子很可爱。她走出电梯,摆弄着和制服配套的鸭舌帽,梳成马尾的鬈发左右摆动。她闻起来很甜,像糖霜一样。
怎么会有人相信痊愈如此简单,开口请求就能实现吗?那些还在生病的人是怎么回事?是因为他们不够虔诚吗?她伸手去拉他的手,手指触碰到他纯洁的伤疤。他们的双手握在一起,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可以变得完整。
“可以给我带个甜甜圈。”他说。
五月一个欢快的夜晚,卢克拿着装有啤酒的塑料杯,这是一杯价格奇高的体育场售卖的啤酒。CJ在手里摇摇晃晃地举着酒杯跟在他身后用力跺脚。他不喜欢棒球,但也同意了看教士队的比赛,因为他们不在一起工作后就很少出来玩了。CJ想去看橄榄球赛——在春季,你总能找到赛场比赛,甚至是春季练习——但是卢克说他想看棒球。他并不是真想看棒球,可是他不能让自己和橄榄球产生更多瓜葛。他为橄榄球付出了太多。他要找新的事情热爱。
“我们每个礼拜日都为你祈祷。”她说,“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就告诉我。”
第七局加时的时间,人群开始唱歌,记分板上有一个修道士弗雷德的动画人物在跳舞。CJ的嘴跟着动了起来,就像卢克跟着教堂的赞美诗对口型一样。他们坐下,CJ喝了一口常温啤酒,然后放到地上。
奥布里在手包中找钥匙。她要走了,他突然觉得需要拦住她。
“兄弟,我他妈的得离开胖查理。”CJ说。
以前他总在脑中拼凑纳迪娅在俄罗斯的样子,她戴着毛茸茸的帽子站在色彩缤纷的尖顶建筑前,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很愚蠢。不过要说他认识的人中谁最可能去过,那一定是她。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他怎么会认为她愿意待在这个小镇里和他一起抚养他们的孩子?
“做什么去?”
“我也是。”奥布里说,“不过她到处跑。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不知道。只要不是这个。也许会参军。”
他想看,却摇摇头,盯着地面。“不了,”他说,“只是我认识的人中没谁去过俄罗斯。”
“海军?”
“英国。也去了下法国。”她停顿了一下,“想看照片吗?”
“也许吧。我还能做什么?”
“真的?”
他想象不出CJ在军营里的样子,或是他背着枪气喘吁吁地穿越沙漠的样子。CJ能通过体能测试吗?他足够强壮,这是肯定的,可你得跑将近五公里啊,他从没见过CJ跑超过一米。
“什么?”奥布里大笑起来,鼻子皱成一团,“她从没去过俄罗斯啊。”
“如果他们把你发配到别的地方呢?”卢克说。
“她还在俄罗斯吗?”
CJ耸耸肩:“至少有点意义。我得像你一样干点他妈的正事。你有未来。我有什么?”
“总联系。”她说。
一个黑人商贩爬上金属楼梯,大吼:“花生!谁想要一大袋咸坚果?”人群大笑,卢克抿了一口酒,用沾有油渍的餐巾纸擦擦嘴。他不再习惯有别人嫉妒他的人生。他住在父母家,每个星期从父母那里拿五十美元,那感觉更像是领取救济金而不是工资。当他不得不走很长一段距离时,他会将身体倚靠在拐杖上;在体育馆,他腿里的金属棒三次触响了探测器,他被搜了三次身。不过,至少他还是有些进步的。秋天,他开始上物理治疗课。他和一个女孩一起度过周末,那女孩让他冷静,将他缝合。一个穿着托尼·格温[2]球衣的浅黑肤色的漂亮女孩从他面前走过,他开始幻想是否有机会带奥布里去看场比赛。她戴上他的帽子一定很可爱,也许他们会上“接吻游戏”[3],她会靠向他,也不会因为起哄的人群感到尴尬。他希望教士队能击出全垒打,这样空中放烟花时他就能看见她的脸。
“你跟纳迪娅·特纳还有联系吗?”他问。
八区看台顶部坐着一个穿着比自己实际尺寸大三倍的天使队队服的黑人小男孩,他正朝卖棉花糖的人大喊。小贩没有注意到他,正在往台阶下面走。
他不记得上一次吃甜甜圈是什么时候了。甚至在开始吃医院难吃的食物之前,他就已经变回橄榄球运动员的饮食习惯了,健康、干净的饮食,每餐都吃烤鸡和蔬菜。这大大有利于他的健康。他站起来,扶着助步车保持平衡。
“嘿,兄弟!”卢克站起来,突然一动有些疼,“这儿呢!”
她笑笑:“如果你真想吃甜甜圈,就不会在乎它叫什么。”
他指向小男孩。小贩停下来,小男孩磕磕绊绊地往下走,跨过人群,在空中挥舞着钞票。男人弯腰拿糖,有粉色和蓝色的,男孩跳起来,一个劲儿地指着蓝色棉花糖。小贩找零钱时,他迫不及待地左摇右晃,随后他露出了笑容,像取得胜利一般用手举起棉花糖。所有人护着小孩,用手护着他的后背,以防他绊倒。他走到卢克身边时,卢克的手指滑过他瘦弱胳膊的内侧。
“没怎么,”他说,“这名字太傻了。”
“告诉我一个秘密。”奥布里后来说。
“触摸甜甜圈。”他哼了一声,她皱皱眉,“怎么了?”
卢克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正值晚春时节,他的房间有些热,但他不能开窗户,因为奥布里会感到冷。她总是感到冷,卢克喜欢这一点,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温暖她。她蜷缩着身体趴在他的胸口,他低头亲吻她的额头。晚上他的父母不在家,但他知道她来这里并不想做超出拥抱以外的事情。他们刚开始约会时,他会尽量找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他知道她不想过早发生性关系,但不是永远不做这件事。只是时间问题,他想,等她准备好再说。然而,几个月过后,他们还是没有发生关系。很多时候,奥布里到他家来,他们甚至不会靠近他的卧室,他们会和父母一起吃晚餐,或是一起坐在门廊的秋千上。在牧师家里鬼混也许对她来说很奇怪,所以他开始去她姐姐家找她,尽管在一个全是女人的屋子里会让他感到尴尬。他走进一间浴室,里面的台子上摆满了女性用品——形状和大小各异的瓶瓶罐罐,有乳液、面霜、精华液和双倍护发素——他用粉色香皂洗完手,感觉皮肤十分滑嫩,闻起来像脂粉,这东西太过女性化,所以他开始用厨房里的橙子味洗洁精洗手。
“在哪儿?”
无论走到哪儿,他们都没有发生关系。亲吻可以,有时抚摸也可以,但总是穿着衣服,永远止于腰部以上。他从没有和哪个女孩约会却没见过对方裸体的经历,他欲火焚烧,想象真正抚摸她会是什么样子。晚上他们打电话,他会想象她在床上的样子,她穿着小内裤,上身没有胸罩,躺在床单上。在她给他讲述一天中发生的事情时,他有时会自慰,想象着她的乳头透过白色衬衣凸起的样子。事后他总是为自己亵渎她形象的行为感到愧疚。肮脏。
“我在这儿上学,”她说,“在帕洛玛学院。同时还工作。”
透过她单薄的T恤,他能够抚摸她隆起的胸,他想抚摸她,但是忍住了。她想要听秘密。她很认真。他想过提起看棒球赛时遇到的那个男孩。他总是会想起那个男孩嫩滑的皮肤,但那听起来很变态,即便是他自己也这样认为。她不会明白。他自己都不太明白。
“我不知道你还在这个城市。”他说。
“我曾经让一个女孩怀孕了,”他说,“她把孩子打掉了。”
她举起一捆针织毯子,一捆粉色、绿色和银色交织在一起的毯子,在白墙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鲜艳。他将奥布里领进病房。他缓慢地推着助步车走向大厅,每一步都很吃力,她什么话也没说。他扑通一下坐在床上,气喘吁吁,他为此感到尴尬。奥布里将毯子叠好,放到床尾。他从来没有和她单独在一起过。他在教堂听说过她,印象很模糊……她看起来很友好,很虔诚,这对他来说总是很无趣。不过人们似乎都很喜欢她。他母亲,纳迪娅——根据他在脸书上看到过的所有合照判断。
奥布里沉默了一分钟。“她是谁?”她终于问。
“你好,”她说,“修女们让我把这个送过来。”
“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女孩,”他说,“我以前爱她,但她不想要那个孩子。”
卢克耸耸肩,重新洗桌上的牌。有那么一两次,他想过给纳迪娅打电话,可是他要说什么?说他每天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学习走路?说这些简单练习如何让他痛苦呻吟,比如抬膝盖或弯腿?说他如何坐在轮椅上数小时和老人玩扑克牌消磨时间?一天晚上,他正要腾出另一只手按电梯时,电梯门打开了,走出来的是奥布里·埃文斯。
“她后来怎么样了?我是说那个女孩。”
“你有没有特别喜欢过谁?”比尔有一次问他,“打橄榄球的大块头。我知道女孩得倒追你。”
“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说,“自那之后我们就没再说过话。”
比尔在朝鲜战争中打过仗,但他因为在人行道上被绊倒摔坏了屁股,最后才来到康复中心。这个人经历过战争和囚犯暴乱,却败在了凸起的人行道上。他没有结婚。他以前结过——三次——所以他曾是结婚一族,却不是那种能维持婚姻的人。他一直是那种有女人缘的男人——卢克就见过他和护士调情,他会在护士推他到大厅时握着她们的手,会在晚餐后为了多要一块曲奇而对她们甜言蜜语。卢克以前觉得他可能是那种男人,那类永远不会定下来的人,可是等你到了八十岁,独自一人在康复中心,又有什么好的呢?
她去拉他的手。他松了一口气,尽管他还是不能告诉她事情的全部。
“我从小在拉德拉高地长大,”比尔告诉他,“那里以前还是黑人的地盘。现在你根本进不去,被那些人占领了……”他压低声音,指着走向大厅的卡洛斯。墨西哥人。
“跟我说说,”他说,“你从没告诉过任何人的事。”
你在外面什么样并不重要。在康复中心里,你只是和所有人一样,挣扎着重新恢复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卢克是康复中心里最年轻的一位。大多数患者都是老年人,他们坐在轮椅里,用双脚滑着来到大厅,就像长大了的孩子坐在婴儿车里一样。在治疗间隙,卢克喜欢坐在走廊里和老人们打牌。中风受害者,大多数都是。他最喜欢的人是比尔,一个来自洛杉矶的退休狱卒。
她盯着屋顶,然后说:“我小时候以为自己有超能力。”
“你以前是个大块头,”卡洛斯说,“现在可不是了。得接受它。就算不是大块头也没什么。身体好就够了。”
他大笑:“什么?”
卡洛斯在挂在头顶的电视上玩足球比赛,卢克在一旁气喘吁吁地靠着墙做每日练习,卢克跟着草地上的小球往前走。他以前总觉得足球无聊,但现在他开始喜欢这种不停歇的节奏、持续的移动、瞬间的欢呼雀跃。也许他本可以踢好足球。也许他本可以找一项不会摧毁他身体的运动去热爱。
“超级感官,”她说,“不是超能力,因为它们没有让我变厉害。但你知道以前生物课上,他们讲的动物的适应性吗?就像生活在海底的鱼,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会开始做一些奇怪的事,比如在黑暗中发光,这样就能引诱猎物得以生存,就是那样。”
卢克没有告诉父母眼镜蛇队的人把他群殴了。如果他和樱桃上床了还好,他能像个男人一样接受惩罚,可是只因向她寻求友谊而被群殴,这对他来说是耻辱,坚决不能承认。除此之外,父母会对他说,他们早就看透了这支球队。所以他告诉他们一群人想抢劫他,而且,不,他没有看清他们的脸。
“什么样的超能力?”他说。
“上帝,那帮人可真恨你啊,”卡洛斯说,“他们想让你再也不能走路。”
“比如我可以嗅出一个男人是好还是坏。或者在他摸我时,我可以从皮肤里跳出来。”
卡洛斯身高勉强有一米六七,宽肩膀,身材结实。他以前在健身房当私人教练。在卢克的印象中,健身教练都是腹肌发达,肌肉从背心里呼之欲出的样子,而卡洛斯却是那种想要减几斤肉的家庭主妇喜欢的类型。他很严格,但很会鼓励人。他给卢克讲怎么吃药,所有药,即使他不喜欢做这件事。那些药包括预防感染的抗生素、阻止凝血的阿司匹林和止痛药。他帮助卢克在桌子上做拉伸,帮他先用芦荟霜按摩腿部。过去卢克习惯于让教练帮他按摩酸痛的肌肉、缓解痉挛,或者轻击扭伤的脚踝,不过那都是在更衣室里。在练习室的桌子上伸展身体,让另一个男人在自己的肌肤上涂抹乳霜令他感到尴尬。也许卡洛斯是同性恋。否则有哪个男人愿意做这种帮其他男人涂乳霜的工作?他的组织损伤很深。
“谁?”
“你会喜欢他的,”她说,“他真的很搞笑。个子不高,但很强壮。那些小个子的家伙永远是最强壮的。”
“我可以非常清楚地听见,”她说,“我能听见他在公寓里移动的声音,就像老鼠在管道里咔嗒咔嗒跑一样。他还没有到我房间时,我就能听见他的声音。我总是想,为什么我母亲从没听见过,不过我告诉自己,她听不到。因为她没有超能力。”
确实是这样。卢克第一次来登记时,护士告诉他分配给他的是一个叫卡洛斯的墨西哥家伙。
她开始哭。他笨拙地用双手托住她的脸,亲吻她被泪水浸湿的脸颊、下巴和额头。他把脸埋在她的脖子里,想要保护她。
“永远都是墨西哥人,”他说,“他们问我:‘喂,卡洛斯,怎么不给我们来点塔可?’我他妈知道个屁塔可。给我来点塔可,你可真爱那破玩意。”
[1]Most Valuable Player的缩写,指“最有价值球员”,是NBA一年一度对该赛季发挥突出的球员颁发的奖项。
不是一下就能走,而是慢慢恢复。前两个星期,他推着助步车在所处楼层的四个大厅里练习走路。他对各个大厅了如指掌,就像警察记住自己的巡逻区一样:薄荷绿的格子地板、护士站、老妇人做针线活和聊八卦的角落。他拖着身体往每个大厅里走,将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前面,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现在却变得如此困难,每天早晨都要面对。如今他在腿上装了一根从膝盖一直延伸到脚踝的钛金属棒,这根金属棒会伴随他余生。外科医生告诉他,金属棒会触响金属探测器,但未来某一天能让他重新走路。目前,他必须加强脚踝的力量,锻炼股四头肌和腿筋。他将脚滑向前,重心放在脚后跟上,然后是大脚趾,与此同时,康复中心的协助员卡洛斯跟在他的身后防止他摔倒。卡洛斯的父亲是哥伦比亚人,母亲是尼加拉瓜人,但所有人都叫他墨西哥人。
[2]圣地亚哥教士队著名球员。
在康复中心,卢克重新学习走路。
[3]Kiss Cam,比赛休息时间进行的与观众互动的游戏,大屏幕对准观众席上的球迷时,邻座两人便要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