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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加入眼镜蛇队的时候,卢克以为他的愤怒会平息,但相反,他感觉这股愤怒在一点点增加。橄榄球对愤怒来说很安全。他每次进攻都会将愤怒隐藏起来,存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第一次训练他被撞了一下,眼前闪过一道白光,感到一阵疼痛,他用力从地上站起身,跛着脚回去和队友聚集在一起。这一撞让他感觉又找回了自己。他又开始在言语上挑衅,奚落那些比他身材魁梧一倍的对手,那些人用一只手肘就能弄残他。

那人咯咯笑了起来,卢克用力推开电脑,震得桌子直晃。

“就这么点本事吗,小婊子?来啊,混账玩意,有本事再来啊!”

“那他妈是谁?”一个服务员问卢克,指着沙迪的笑脸,“你男朋友?”

第二场比赛,还是那个中后卫,大步朝他跑来,卢克变向走内侧,全速从他身边跑过,球啪的一声落入他手中,他带球冲到达阵区。这一次没有被撞倒,他几乎感到一阵失望。他的愤怒在这里有了归属。见鬼,眼镜蛇的整支队伍都很愤怒。每个人都有自己与名望擦肩而过的故事:被教练搞砸了前途;家里负债累累,被迫退队外出找工作;未遇到赏识自己的伯乐。他的愤怒比其他人的更容易得到原谅,因为全队最受同情的就是他。他是最年轻的队员,被剥夺未来的人,所以其他队员对他都很友善。罗伊·塔伯特邀请他一起去钓鱼;埃德加·哈里斯免费帮他换油;杰里米·芬彻借给他燕尾服,这样他参加朋友婚礼时就不用花钱租衣服了。

他最后找到沙迪的脸书,卢克看到他的头像心头一紧。沙迪坐在一家餐厅外的黑椅子上,纳迪娅·特纳穿了一件小花图案的太阳长裙,戴着一副墨镜,坐在他的腿上,一只手轻轻绕在他的肩膀上,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她现在看上去更成熟了,脸上棱角更加分明,颧骨线条更加突出。她看上去很快乐。卢克翻了翻其他照片——大多数都是校园活动的海报,还有几张他搂着一个戴头巾的女人的照片,那女人一定是他母亲——但他总是会回到那张纳迪娅坐在沙迪大腿上的照片。她继续生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而卢克却困在了原地,陷在过去,总是去想如果留下那个孩子会怎样。他们的孩子。

“别他妈弄坏了,傻×。”芬奇[2]说,递给他装衣服的袋子。这是近几个月里别人对他做过的最贴心的事。

卢克又喝了一小口啤酒,在嘴里咕噜了一下。她刚离开时,他总是忍不住去想象那些被纳迪娅抚摸的大学男生。他想象那些人并非他这样的运动型男孩,而是穿着密歇根毛衣的预科生,他们胸前抱着一摞书,奔走于校园间。现在这个人有了名字。沙迪·瓦利德,一个听起来像阿拉伯人的名字。在胖查理餐厅的员工室里,他用电脑搜索他的名字,找到一些沙迪为一个叫什么《蓝色评论》的报纸写的文章。他的博客——是啊,这种人怎么会没有博客——发布了一篇关于足球的文章。英式足球,而不是美式橄榄球,他惊讶于沙迪竟然对体育这样平凡的事感兴趣,虽然文章的内容是讽刺法国如何将世界杯寄希望于他们的穆斯林球员,卢克不明白这有什么好讽刺的,但这里面肯定有沙迪·瓦利德懂而他不懂的地方。

没有训练的时候,卢克就和球队一起去烧烤。他坐在白色户外椅上伸懒腰,眼镜蛇队的其他队员围在一起烤肉,讨论怎样腌制牛排最好。芬奇认为牛排根本不需要腌制,不需要像小娘们儿一样搞得那么花哨,该怎么吃就怎么吃;里特说不好意思,他不想吃直接从牛身上切下来的肉,这可不代表他是个小娘们儿,只是他不是穴居人而已;戈尔曼说芬奇当然知道很多关于吃肉的事。队员的妻子负责拌土豆沙拉、意大利通心粉和奶酪,她们有时聚在一起嘲笑这帮男人,卢克觉得也许他也可以这样生活。

“类似那种破地方。她住在俄罗斯,跟一个非洲老黑搞在一起。”

他坐在儿童泳池边,看着眼镜蛇队员的小孩们泼水玩耍,孩子们爬上岸后跳到他身上,试图攻击他,他们的身体又滑又凉。好不容易才从压在他身上的孩子群中抽身,他发现有个人正站在一旁用手挡着阳光看他,那女人不是戈尔曼的妻子就是里特的妻子,他总是记不住。她笑了笑。

“俄罗斯?”

“你很会跟小孩玩啊。”她说。

“我听说她现在住在……俄罗斯还是哪儿。”

“谢谢。”他说。她的话让他感到开心,为此他有些尴尬。

“她不是我女朋友。”卢克说。

烧烤结束后,派对慢慢安静下来,火光渐渐微弱,他坐在提基[3]火炬下,将啤酒喝完,他告诉芬奇很久以前他也做过父亲。

“你之前上的那个高中小妞。”

“我×,这太扯了,”芬奇说,“她想把你的孩子处理掉?你还不能说不。就算她想留着这孩子,猜猜她会找谁要钱?如果他付不起,再猜猜锒铛入狱的人是谁?一个男人就再也没有权利了。”

“谁啊?”他说。

卢克喝光了瓶中的啤酒,看着头顶摇曳的火焰。他觉得自己很可怜,如果一个男人连深夜喝多后都不能自怜,那什么时候还可以?

卢克喝了一小口常温啤酒,他总是慢慢地啜饮,一点一点地喝,每一口都像喝最后一滴一样珍惜。

“她离开了我。”他说,“她去了欧洲和其他破地方,现在正在×一个傻×。”

“跟那姑娘还有联系吗?”一天晚上CJ问。

芬奇将一只胳膊搭在他脖子上。“抱歉,兄弟。”他说,“真是太扯了,我们都知道。我爱我妻子胜过一切,但如果她把我们的孩子做了,我会杀了她。”

晚上结束训练后,他给CJ买了一瓶啤酒,他们坐在霍西家外面喝,望向远处沙滩上穿着比基尼的女孩。

他眼睛瞪圆了一下,卢克知道他是认真的。他突然感觉恶心。他起身太快,脚下的地变得倾斜,他感到一阵眩晕,以前戴上母亲的老花镜满屋子跑时就是这个感觉。芬奇不让他走回家,将他拉到屋里。他的妻子为他在沙发上铺好被褥,尽管卢克告诉她自己只要薄毯子就行了。她的额外照顾让他感动,后来他才意识到,也许她只是不希望他吐在沙发上而已。他希望自己不会。沙发垫凹凸不平,他伸了个懒腰,感到浑身疼痛。他感激此刻感受到的一切。队友的妻子从大厅拿来一条薄毯子,她将毯子盖在卢克身上时,他闭上了眼睛。

“没时间了,”卢克说,“再来一轮。”

芬彻夫人的名字叫樱桃。水果一样的名,鸟一样的姓。

“嗯,你的腿他妈的伤了。”CJ穿着中学时代的灰色运动短裤,一屁股坐在草地上,那条短裤上仍有用马克笔写的他的名字,“需要些时间。”

“不是雪利[4],”她说,“大家都想叫我雪利。我干吗要叫酒的名字?”

“我太他妈慢了,哥们。”他暴躁地说。

“我上中学时有个同学叫霞多丽。”卢克说。

或许他是不负责任,可他不在乎。他只想再一次擅长某件事。到了六月,他开始每天在公园训练。CJ投不出高速回旋球,但是他学会了投球路径、尖角和曲线柔和的绊钩球。他知道怎样扔球,开玩笑说如果卢克能接住他扔的球,就能接到真正的橄榄球四分卫扔的球。CJ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差劲,这让卢克有些介怀。尽管CJ资质平平,卢克还是嫉妒他,因为他的身体没有问题,能够自如地遵照指令做动作,不像受伤的卢克。

“嗯,你可真是个小孩。”她说,“说不定你上学时还有女同学叫柚子呢。”

“卢克,你什么时候才知道担起责任?”父亲说,“什么时候?”

她总是这样,叫他小孩。他并不介意。她不肯告诉卢克她多大,但他猜她大概三十五岁,这个年龄算不上老,可是女人却开始这么认为了。如果他有一天结婚,他要找一个比他大的女人。在一段感情中,年龄大的一方总要承受过多的压力。如果你是年龄小的一方,女人不会对你有过多要求。她会想照顾你。他感到轻松了许多,由于她对他的关注和低期待。如果一个超过五十岁的男演员出现在电视上,樱桃会说:“我打赌你不知道他是谁。”即使知道,他也会耸耸肩,因为这样会逗得她大笑。她帮孩子们做三明治时,他会坐在吧台边,尽管他从来没有要求过,她也总会给他做一个。

母亲摇摇头:“听着,我知道你热爱橄榄球,可是你现在得现实一点。”

她对他来说没有吸引力,不属于他通常愿意花时间相处的女人。她有些胖,笑的时候嘴咧得很开,露出宽厚的下巴。她是菲律宾人,在夏威夷长大,从小生活贫困。卢克从没想过夏威夷还有穷人。

“没那么疼了。”

“难道不是冲浪、吃烤乳猪、穿草裙之类的狗屁玩意吗?”他问。樱桃两天没和他说话。

“你的腿呢,怎么办?”母亲说,“再被撞到怎么办?”

“卢克,关上电视,到外面去吧。”她后来说,“并非对每个人来说,天堂都是天堂。”

“我是说一份正经工作。不是那家破餐厅。”

芬奇在卡内奥赫湾驻扎时认识了她。她在一家叫阿罗哈的咖啡馆当侍应,餐厅位于旅游宰客区,菜单上的食物都是“冲浪牛排”和“夏威夷式羊排”这样的名字。芬奇点了海边布朗尼蛋糕,但他一直管它叫屁股布朗尼,这逗得她开怀大笑。她那年十八岁。等到了卢克现在的年龄,她已经结婚并搬到大陆居住,生了三个孩子。卢克喜欢她的孩子,但他怀疑,孩子也许是樱桃和芬奇还在一起的唯一原因。他每次来家里和芬奇看比赛时,都会观察他们两人,希望在他们之间发现一丝隐藏的纽带。然而,芬奇几乎从不会关注樱桃,她在他身边很安静,仿佛两人之间有一道线,标志着各自的空间,就像交战国家划分领土一样。樱桃在厨房吧台后面,像游客似的穿过客厅,芬奇则奇怪地窝在火炉边任何一个角落,而不是趴在沙发上。

“我有工作。”卢克说。

在眼镜蛇队的派对上,樱桃和其他妻子在一起喝灰皮诺葡萄酒,她总是百无聊赖的样子。有一次,卢克听到其他妻子说她傲慢;这让他想起她的故事:晚餐吃甜味三明治,很少与在都乐糖水罐头厂工作的父母见面,从小认为所有人都像她一样对父母知之甚少——她的记忆中只有父母在深夜里的身影,或是模糊地记得父母清晨在她额头上的亲吻。还有她怎样步入婚姻,如何变胖,即使到现在她也觉得需要囤积——将糖果藏到抽屉最里面,将旧衣服收起来放到垃圾袋里,藏到衣柜后面——万一不够了怎么办?贫穷永远伴随着你,她告诉他。一种深入骨髓的饥饿感。即便吃饱,也还是会感到饥饿。

“找个工作吧,卢克。”父亲说。

“我明天开始新的饮食。”她说,从放优惠券的抽屉里拿出里斯的杯子。

他弓着背趴在餐桌上,搅拌着杂烩饭。他讨厌礼拜日晚上去父母家吃饭,但又无法拒绝免费食物和免费洗衣的诱惑。他刚一进屋,父亲清清嗓子,说:“今天早晨没见你去教堂。”卢克想不出什么新理由,只是耸耸肩。父亲无休止地说着神的恩典,他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发呆;父母讨论上室教堂时,他在一旁吃饭,计算着将剩下的饭带走够他吃多久。礼拜日的时候他一般很少说话,但是今天他的手在兜里不停地摸着那张名片,感到一种不同寻常的兴奋。有史以来第一次,他觉得这件事值得和他们分享。可是母亲只是扬起一边的眉毛,父亲叹了口气,在面前晃动酒杯。

“哪种?”他说。

“你不觉得应该把重心放在职业发展上吗?”第二天晚上,他妈妈问。

“那种只有恐龙吃的东西。”

他将名片放进他的兜里。教练电话号码边上有一个光滑的蛇的符号,他在回家的路上一直用大拇指摸着这条蛇。

“它们不是都灭绝了吗?”

眼镜蛇队的队员没有薪水,球队挣的钱全部用在了设备和交通上,不过卢克并不在乎。

她大笑:“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你,卢克。”

“还差一点,”他说,“这样,完全恢复后给我打电话。我们可以用你。”

“为什么?”

他跑了一个钩形路线。由于缺乏锻炼,他感到右腿有些吃不上力,刚一切进内线左腿便开始发热。他小跑回来时,瓦格纳教练皱起眉头。

“因为你诚实。”她说,“因为你不会说‘哦,樱桃,你不需要节食’,真是扯淡。对你说这种话的人都是那些你刚从屋里离开就叫你死胖子的人。”

“是吗?”

他喜欢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诚实、不狡猾、不多愁善感的人。他发现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多,尽管他知道不应该这样。他不习惯和已是妻子的人做朋友,但他知道要遵守哪些界限。即便他知道芬奇不在家时他不应该来造访,他有时还是会在下午上班前到他家晃一圈。他通常编一些借口:来还芬奇借给他的套筒扳手;弄丢了平板电脑;以为把水瓶落在了茶几上。事实上,他只是想和樱桃说话,而樱桃总是表现出一副对他的生活感兴趣的样子。她告诉他应该去哪儿找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告诉他应该考虑回学校上学,告诉他不要再看纳迪娅的脸书了。

“现在好多了。”卢克说。

“这是你的第一个错误。”她说,“永远不要打探前任的消息。你为什么想去看她没有你以后过得有多开心?”

“看你挺眼熟的,”瓦格纳教练说,他咧嘴一笑,伸出手,“我记得你。圣地亚哥州立大学的。出了名的快速大范围进攻。可是那条腿……”

樱桃说得对。她对很多事的看法都是对的,他喜欢问她的建议。他无法问自己的母亲,再也不能,自从那天早晨他告诉她关于怀孕的事情,她用钱处理了之后。他不是责怪她插手这件事,但他知道自那一刻起,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发生了某种转变,母亲的所作所为出乎他的意料,他原本以为她做不出这种事,他们关系的界限突然发生了变化,这使他迷失了方向,就像踏进一个房间去感受四周原有的墙壁,摸到的却只有空气。

那是三个月前的事情。现在他在网上搜寻所有和这支球队有关的信息。他去了解首发防守球员的名字、他们白天的工作以及他们的绰号,在市中心看见他们等待更换机油或推着购物车逛沃尔玛时,他都会喃喃自语。(右边锋吉姆·凡森、水管工、小剐蹭。)星期六的早晨,他早早来到公园看他们训练。他怀念成为那整齐团队的一员的感觉。他想要恢复打橄榄球的身材,轮班时他不再吃油炸食品,不再喝啤酒,不再抽大麻,重新把身体当作机器一样训练,无情又无欲无求。教练每次面向他时,他都会压低身体做俯卧撑。

“你们两个娘们儿叽叽喳喳地说什么呢?”芬奇来到厨房,发现他们俩正在交谈,便问道。樱桃总是说“没什么”,然后变回平日里沉默的样子。她的转变速度之快让卢克惊讶。也许所有女人都如此善变,视周围人的变化而立即转变态度。纳迪娅在沙迪·瓦利德身边又是谁呢?

无论男孩们做什么,进攻、跌倒、球从臂下蹦出来,甚至什么也没做,他们的父母都会在一旁的草地上欢呼助威。卢克在那年冬天偶然发现了眼镜蛇队,就在他搬进公寓后的一个月。他在马丁·路德·金公园里做恢复性训练,因为他没钱交房租,也没钱付健身房会员费,就在他的引体向上做到一半时,一辆巴士停下来,上面有一条黑色和铜色相间的蛇,轻轻挑起舌头,蜷在一边。球队从车上下来,站成训练队形,他假装做俯卧撑。他总是能一眼就注意到那些高傲的人,他们身材精瘦,个子很高,会在常规训练开始前聚集在一起。他趴近地面再撑起。地上的草竖起又被压下,他感到自己的腿筋在变紧,手指怀念起橄榄球的粗硬触感。

“我看了你的视频。”樱桃有一天说,当时卢克来还一本书,《布鲁的坚持》。“给。”她说,把书递给他。这就是可怜的夏威夷人。他差一点告诉她,就算不看这本书他也相信她,不过他还是读了,因为他看得出来这对她很重要。他还算喜欢这本书,尽管他看到网上有人说书中对菲律宾人的处理可能存在种族歧视。是真的吗,他打算问问她。在夏威夷,菲律宾人受到的待遇和黑人一样?

纳迪娅·特纳消失两年后,卢克·谢泼德开始到马丁·路德·金公园观看眼镜蛇队的比赛。若不是受伤,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有半职业橄榄球队这回事。那之后,他开始到处查看有关橄榄球的信息:下载美国职业橄榄球大联盟的播客;坐在卡车里透过车窗观看波普·华纳少年橄榄球赛,伴随着哨声看小男孩们拿着护具,戴着头盔,踉跄着步子相互撞击。

“什么视频?”他说,心不在焉地听她说话,试图在书架上找到这本书原来的位置。

她们每次用网络电话视频,发短信或打电话聊天时,奥布里都会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快了。”纳迪娅总是这样回答,尽管她找出了无数个不回家的理由:在威斯康星和明尼苏达参加夏日实习;感恩节在底特律进行服务学习;圣诞节在沙迪家过——沙迪家的圣诞节没有小耶稣像或马槽,但他妈妈会摆出圣诞树、雪橇和麋鹿,整个家的布置充满了可口可乐广告中的美式冬日感。纳迪娅不知道这是否只是为了她,他们是不是觉得这样会让她有家的感觉,好像如果她在最后一分钟取消计划,他们便会像收舞台布置那样收走所有装饰,然后去点中国菜。她试图不去惦记独自过节的父亲,她爬上沙迪的床,面向窗户,整个房子被白雪覆盖。

“什么意思?”她说,“还能有什么视频?”

英国的冬天灰暗、阴郁,却好过密歇根的冬天。任何事情都好过密歇根的冬天。她觉得每个冬天都像要了她的命一样,当不见天日的二月、暗淡无望的三月来临,她答应自己要订最早飞回加利福尼亚的航班。之后,春天总是来得那样突然,不期而遇,安阿伯悄无声息地进入潮湿的夏天,她感到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在餐厅的露台上,她让双腿沐浴在阳光下,她在屋顶游荡,希望头顶的阳光能带给她更长时间的照耀。这是安阿伯最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地方,她在这里十分自在。她不过是一个从加利福尼亚州来的女孩,一个有野心的男孩的女朋友,一个喜欢参加派对却总是按时上课的学生。在家乡,失去带来的痛苦随处可见,她几乎无法逾越这道屏障,就像努力透过布满手印的玻璃窗向外张望一样。她总会觉得自己被困在那扇窗后,那扇将她与外部世界隔离的窗户。至少在安阿伯,这里的玻璃更透亮。

“哦,”他说,“那个。”

沙迪开车带她到护照办事处照相。他去过很多国家,护照上有法国、南非和肯尼亚的入境章。在空间狭小的办事处等候时,她突然意识到,母亲从未离开过这个国家。去完成母亲从未做过的事情,这将成为她的生活。她的朋友因成为家中第一个上大学或第一个获得知名公司实习机会的人而感到骄傲,和他们不同的是,纳迪娅从未庆祝过这些事情。她是最初拖累母亲的人,现在又怎会因为这些事而感到骄傲?

“芬奇请其他人来家里,”她说,“他们一遍又一遍地看那视频。”

“所有文件都有了?”他说,“比如护照什么的?”

那幅画面突然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眼镜蛇队的队员弯腰聚在芬奇的电脑前,一遍又一遍地回放,大笑。我的老天,看看谢泼德!再放一遍,就是这儿,等着,等着……我×!那骨头,那一切的一切!他本以为自己是眼镜蛇队的一员,但并不是。他只是一个可怕的笑话。

“我的奖学金够用了。”她说,没有提到自己还在面条公司打工来支付学费。

“我能看看吗?”樱桃问。

“要花多少钱?”

“你已经看了。”他说。他有一种被她背叛的奇怪的感觉,好像在所有人当中,她应该是最了解的。

“那可是英国,不是阿富汗。”

“不是,”她说,“你的腿。”

“那里安全吗?”她告诉父亲自己通过了申请时,父亲问。

她说得太过自然,他愣了一下神才意识到她的请求是什么。“为什么?”他问。

沙迪十分热衷于人权问题,他们上大二时,他创办了一份校园报纸,主要报道巴勒斯坦、苏丹和朝鲜的政治运动。她感觉平时读到的那些地方对她来说是那样模糊、遥远。当她告诉他自己收到一封出国留学的电子邮件时,他鼓励她去申请,所以在他们大二那年冬天,他去了北京,她去了牛津。

“只是想看看。”她说,“我甚至无法理解你是怎么穿着那东西走路的,走路姿势能有一半正常就不错了,更别提穿着它打球。”

有那么一秒钟,她的心沉了下来。他是在说自己吗?可是会议结束后,他走到后面,问她有什么想法。他将双手插在兜里,她讲话时他探低脖子认真倾听。她意识到整个晚上他都注意到了站在最后面的她,并且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他一直在显摆自己的学识。也许他属于她喜欢的类型,至少有那么一点吧。

她很好奇,与他脑中拿他寻开心的眼镜蛇队队员不同。她看上去像个从撞毁的汽车里爬出来的人,迫切查看伤势,试图说服自己没有想象中严重。他坐在书架旁的乐至宝沙发上,安静地将运动裤卷到膝盖处。看见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时,他母亲哭了,他骨折的那条腿吊在上面,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他笑笑说:“没事,根本不疼。”他父亲那天下午从亚特兰大打来电话——由于当时在牧师大会上发表主要演讲没能赶回来,不过父亲送来了一块祈祷布。当母亲把这块布放在他受伤的腿上时,卢克并没有感受到上帝治愈伤口的力量。他什么也没感受到,也许,都是一回事。

“黑人反对同性恋是什么狗屁态度?”讨论到某个观点时,他探出身体靠向桌子,“这世上有黑人同性恋,你们知道的。”

樱桃的手滑过他那道一直延伸至脚踝的丑陋的棕色伤疤,他的身体在颤抖。她弯下腰亲吻他的伤疤,他闭上双眼,像个孩子一样,天真地以为她的吻或许可以阻止他的疼痛。他是多么容易相信,这想法看起来多么简单,一个来自他母亲的吻,一个永远能愈合的身体。

她与沙迪是在黑人学生会上认识的,她的朋友埃夸在大一的秋天拉她进入学生会。贝拉克·奥巴马刚刚当选总统,黑人学生会与同性恋-异性恋联盟共同举办了一个论坛,专门讨论黑人的高投票数是否也导致了加利福尼亚州对同性婚姻禁令的通过。那时,纳迪娅已开始厌倦公民大会,但她还是会去参加,因为她十分想家。纳迪娅在论坛小组注意到沙迪时,她正站在最后面,往盘子里堆来自波士顿市场[1]的免费食物。深褐色皮肤的沙迪总是一副眉开眼笑的样子,咧嘴时笑容占据了半张脸,让他那双斜吊眼变得更小了。他戴着一副黑边圆框眼镜,一副书呆子的模样,身材却像运动员一样健美,即便穿着毛衣也无法掩饰。他从小就练习拳击,她后来才知道他之所以会吃鳕鱼肝油是因为他妈妈让他吃,这一举动和他的外在完全不符,也根本没有必要。他一点也不像她通常会喜欢的那类男孩,那些人粗俗无礼、张扬浮夸,上学的时候甚至连装书的包都懒得背,只会在手臂下夹一个薄得不能再薄的夹子,仿佛在昭告全世界他们根本不在乎。沙迪可不是一般人,这一点她已经看出来了。他在论坛小组里脱颖而出,尽管他抛出许多不同的观点,她还是常常无法判断他究竟站在哪一边。即便他站在某一边,也总是对相应的观点提出质疑。

第二天晚上,他把垃圾拖到胖查理后面的小巷,脑子里仍然想着樱桃的吻。就在她的小女儿来客厅要果汁喝的时候,他立刻离开了,樱桃站起来,没有看卢克。她感到尴尬,又怎会不尴尬呢?她很吝惜自己的感情,即便是对芬奇,他们两个像是在进行一场比赛,比谁看起来最不在乎。然而卢克对她的善良心存感激。下班后,他想给她打电话。也许他可以叫她喝上一杯。不喝酒,也许是咖啡。他甚至不喜欢咖啡,但邀请女孩喝咖啡似乎不只是表明你想上她。他拖着鼓鼓的垃圾袋,用力将它拽进绿色大垃圾桶里。码头边夕阳西下,整个天空被染成了橘红色。有时候,欧申赛德可以很美,即便在一条肮脏的小巷里。

她在手机上查了一下。他是对的,肤色更深的人确实需要摄取更多维生素D,至于生活在安阿伯不符合自然规律这件事他也是对的。她从没在这么多白人聚集的地方生活过。以前她是这里唯一的黑人女孩,无论是在餐厅,还是在高阶课堂里,可就算是当时,她周围的人也都是菲律宾人、萨摩亚人和墨西哥人。现在放眼望去,课堂里全是从密歇根各个城镇来的白人孩子。在讨论环节,她听白人同学的演讲,听他们如何支持学校文化的多样性,在这个问题上学校取得了哪些进步,以及人们正以何种方式接受这一概念,你可能来自农村,但似乎就是这样。她感觉这里的种族歧视问题很诡异,就餐时要用更长时间等位,白人女孩认为你就应该走在人行道没有铺水泥的一侧,莎莎舞俱乐部外喝醉的男孩因为你是黑人女孩而朝你大喊“美女”。在某种程度上,微妙的种族歧视更糟糕,因为它会让你抓狂。你总是会去想,那是不是种族歧视?你想过吗?

他往屋里走时看见了眼镜蛇队的队员。芬奇、里特、戈尔曼和其他五个人,一起冲向小巷。

“你觉得我在开玩笑,”他说,“这不符合自然规律,我们的皮肤不该生活在这种寒冷的环境中。我们比那些白人更需要阳光。”

“喂,浑蛋,”他说,“我可不能给你们所有人免费啤酒喝,连问都不用问。”

要戴手套,尽管戴手套的时候她没法发信息。永远不要边走路边发信息,因为你很有可能踩上一块冰然后滑倒。她学会了戴围巾,任何时候都要戴围巾,围巾不仅仅是装饰——她在加利福尼亚州时会穿着吊带背心,把围巾当装饰。一定要在学校的健康诊所打免费流感疫苗。她开始吃鳕鱼肝油,因为男朋友沙迪发誓说它能御寒,或者至少他的苏丹妈妈是这样说的。他妈妈寄给他们一大箱鳕鱼肝油。他从小在明尼阿波利斯市长大,所以他知道如何抵御寒冷。他告诉她在兜里放一些保暖贴,告诉她用沙子化冰比盐管用,告诉她应该补充维生素D,因为她是黑人。

没有人笑,也没有人骂回来,他知道坏事了。

在密歇根,纳迪娅·特纳学会了如何应对寒冷。

几年前,以卢克的速度完全可以快速冲进餐厅。而现在,他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芬奇钩住了。他昏了过去,眼镜蛇队的队员们开始玩命往他腿上跺。

我们尝试去爱这个世界。我们去清扫这个世界,擦洗医院的地板,熨平衣服,在厨房里汗流浃背,为学校的学生盛午饭,护理病患,照顾婴儿。可是这个世界不需要我们,所以我们离开,把我们的爱献给上室教堂。现在,我们对这个世界充满恐惧。一天晚上,一个小男孩抢走了海蒂的钱包,我们却没有一个人追出去。除了上室教堂,我们几乎哪儿也不去。我们见过这个世界的真实模样。我们害怕它。

[1]Boston Market,美国连锁快餐厅。

嘘,她说,这世界对我不怎么样。没有我想要的,这可以肯定。

[2]Finch,杰里米·芬彻的昵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间和方式。贝蒂在丈夫死后离开了这个世界。有一次出差,他晚上睡着后就再也没有醒来。一个人独自死在六号汽车旅馆,直到女佣推着装有干净浴巾的小车进来才发现他的尸体,在她看来,这件事不应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她总会想起那一刻,女佣一定吓得惊声尖叫,换洗的被单四散周围。贝蒂想象自己用蓬松的白色毛巾将丈夫裹起来,将他抱在大腿上。但是他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所以她也随他而去了。弗洛拉的孩子们为谁来照顾她而争吵不休,她在那个时候选择离开这个世界。她又失禁了,她狼狈地坐在自己的尿里,听着他们争吵。阿格尼丝很早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带着孩子去便利店,一个白人男子站在收银台后面说:小妞,让我看看你有多少钱。他让她把钱包里的东西倒在收银台上,几枚硬币旋转着蹦出来,那名男子大笑,她的孩子在一旁看着。

[3]波利尼西亚神话中人类的始祖。

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

[4]Sherry,在英文中与Cherry(樱桃)发音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