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了有两秒钟。没区别。”
“你量都没量。”
喝完第一杯后,奥布里开始放松。第二杯后,她开始微笑,不再在乎她的裙子差点露出屁股。第三杯后,她开始和男生跳舞,那男孩当然在乎她的屁股有没有露出来,纳迪娅将她拉走,以防他太过动手动脚。奥布里喝醉后变得特别可爱。她靠着纳迪娅,将胳膊搭在她身上,拨弄她的头发。她坐在她的大腿上,胳膊绕在她的肩膀上。她告诉纳迪娅她爱她,两次。每一次纳迪娅都一笑置之。
“只有两杯!”
“不,”奥布里说,“我真的爱你。”
“太多了。”她说,把杯子推回去。
上一次有人对她说这话是什么时候?她不记得了,她有些尴尬,所以装作没听见。她拧开一瓶水,递给奥布里。
科迪·理查森的厨房比平常更拥挤。穿着破洞紧身牛仔裤的滑板青年为啤酒台球赛大吼大叫,在他们旁边,三个胖乎乎的金发女孩大声倒数,然后一口灌下龙舌兰酒。地板上,一个满脸雀斑脸色惨白的女孩将一根大麻烟递给两个身材瘦削的男孩,不过那两人正忙着亲热,根本无暇理会。纳迪娅为奥布里调制了一杯酒,她却摇摇头。
“喝点吧,”她说,“趁现在还没吐。”
“那是你这么认为。”
在科迪家参加派对是一种很奇怪的经历。她感觉自己在一家博物馆,偷偷溜进护栏里,为了更近距离观察展示品。她注意到了所有细节,微笑背后的悲伤、佯装幸福的疲惫面容。从某种程度来说,她感到宽慰,至少她知道,别人有时也会假装快乐。她喝完啤酒,几乎没有感觉,奥布里试图灌她喝更多的酒。
“哦,不至于那么差劲。”
“我不能喝了,”纳迪娅说,“我要开车。”
“纳迪娅,说真的。我酒量很差。”
“可你根本没玩呢!”
“就是要让你喝酒,让你放松。”
“我有……”
“别让我喝太多酒。”她说。
奥布里噘起嘴:“不,你没有。”
那晚,除了救生塔那头有一处篝火外,整片海滩空无一人。几乎是一片废弃的海滩,像她们的私人小岛一样。她伸手去拉奥布里的手,奥布里在她身后走得很慢,不停地往下拽黑色超短连衣裙。
“有,我有,而且你玩得很开心。这才是重点。”
“相信我,”纳迪娅说,“你不会想像我一样的。”
“可你只是坐在那里。”
“我真希望能更像你。”奥布里说。
“你开心我就开心。”她说。
奥布里再次睁开眼睛。眼里噙着泪水。纳迪娅抽了一张纸巾,轻轻擦拭,以免抹花眼线。
她说的是真话,很奇怪,尽管她一直很清醒,尽管没有看到卢克令她很失望。看着奥布里放飞自我尽情享受的样子,可以说她很快乐。
她从没对奥布里说过卢克的事。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们在一起的时光,这让她感到尴尬,因为他们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源于她所做的愚蠢决定。是她一天又一天地跑到胖查理餐厅去见卢克。她爱上了一个根本不愿让别人知道他们在约会的男孩。她开始和他上床的时候还有几个月就要离开去上大学了,而每次在一起的时候,她甚至都没要求他戴上避孕套。母亲提醒过她,永远不要变成这种蠢女人,而她恰恰变成了这样,她不想让奥布里知道她的这一面。
“天哪,奥布里。”纳迪娅一只手揽着她的腰,搀着她走在莫妮克和凯茜家的车道上,“你可真轻。”
纳迪娅大笑。“你太可爱了,”她说,“我和你完全不一样。我不是处女了,而且……”她耸耸肩,“我没跟任何人说过。”
“我可没那么醉。”
奥布里重新闭上眼睛。“拜托,”她说,“咱们能聊点别的吗?”
“哦,你很醉……”
“老天哪。从来没让男的摸过吗?”
“没有……”
“我不知道。亲吻吧。”
“有,你他妈的就有。”她将手伸进奥布里的手提包里摸索着房子的金色钥匙,“现在,闭上嘴,好吗?所有人可能都睡了。”
“我是说,你最过分做到什么地步?”
她用一只手夹住奥布里的嘴,迅速将她推进黑漆漆的屋里。脚下的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轻轻踮着脚,带奥布里走进客厅,另一只手被她的呼吸搞得湿湿的。在她的卧室里,奥布里噗的一声,一头倒在了床上,像一只海星一样四仰八叉。纳迪娅扭动着脱下裙子。她照了一下镜子。在她身后,奥布里用手肘撑起身体,看着她脱衣服。
奥布里睁大双眼。“什么?”她说。
“你可真美。”她说。
“因为……嗯,有男人见过你的裸体吗?”
纳迪娅大笑,在抽屉里翻找睡觉穿的T恤。她知道奥布里正在盯着她看,这让她有些不自在。她不喜欢别人看她脱衣服,包括卢克在内。她穿上一件掉色的电光队T恤,将头发松散地盘起来。
“为什么会尴尬?”
“你可真……”奥布里说,“你太美了,真不公平。”
“性。”她咯咯笑了起来,“别想着会浪漫美妙。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得了。上床睡觉吧。”
“什么?”
“可我一点也不累。”
“最起码你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吧?”
“要换短裤吗?你不会想穿着这件衣服睡觉吧,嗯?”
奥布里不屑地笑笑:“那又怎样?又不代表我想和他们勾搭。”
“咱们还要联络,好吗?”奥布里说,“你上大学以后。”
“相信我,”她说,“今晚所有男孩都会想找你。”
纳迪娅喉咙一阵发紧,她没有说话,将自己隐藏在安静黑暗的氛围中。“当然。”她终于说出口,不确定这样回答是为了安慰奥布里还是自己。
“我跟你说过,这条太短了。”
客厅另一头,空调的嗡嗡声非常大,她的思绪久久不能平静,奥布里仍然安静地躺在她旁边。她躺在她的肚子上,像个小婴儿一样,在黑暗中,纳迪娅将一只手放在她背上,轻轻拍打。
“你得穿这条裙子。”她说。
“还记得蹦床吗?”奥布里说,“我跟你讲过的,那个在我邻居院子里的蹦床?”
派对当晚,她坐在奥布里的床边,帮她的朋友化妆。她抬起奥布里的脸靠向她,轻轻地将金色眼影扫在她的眼皮上。
“怎么了?”
那年夏天,两个姑娘开车去洛杉矶探索不一样的海滩。不知为什么,在好莱坞的影响下,无论太阳、沙子还是海水,这里都更胜一筹,甚至更加光彩夺目。她们到威尼斯海滩漫步,沿途路过练习举重的运动员、大麻店、卖T恤的服装店和吉事果店,以及用水桶敲鼓的鼓手。她们在圣莫尼卡海滩游泳,开车穿过蜿蜒崎岖的马里布悬崖。她们还去了其他地方:在圣地亚哥市区坐有轨电车穿梭于整个城市,在荷顿广场橱窗购物,在海港村散步,偷偷溜进位于瓦斯灯街区的夜店。纳迪娅对保镖甜言蜜语,让他放她们进一个地下俱乐部,在那里,吧台边的小酒杯红光熠熠,工业式风扇在头顶慵懒地转动,她必须趴在奥布里的耳边大声嚷,对方才能听见。她们遇见各种各样的男孩:在沙滩上扔足球的男孩,将整个身体探出车窗的男孩,在喷泉前抽烟的男孩,还有在酒吧主动为她们买酒,勉强能算作男孩的男孩。在吧台边,男孩们簇拥着她们,纳迪娅与他们调情,而奥布里看起来有些拘谨,双臂紧紧抱在胸前。她没交过男朋友,可是这么拘谨又怎会交到男朋友呢?所以,她们在欧申赛德的最后几晚,纳迪娅十分清楚该带奥布里去哪里:科迪·理查森家。奥布里从没去过那里,纳迪娅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为了怀旧,她觉得自己也应再去一次。此外,若坦诚面对自己的内心,也许还能在那里见到卢克。她想象他们告别的情景,不会戏剧化,他们不是那种性格夸张的人,不过在他们最后的交谈中,她可以从他眼中看到他意识到自己对她造成的伤害。她想感受他的悔意,后悔离开她,后悔没有好好爱她。这辈子第一次,她希望干净利落地了结一件早已了结的事情。
奥布里紧闭双眼,低声说:“那是我的第一个秘密。”
其他朋友若听到她这么说,一定会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她。她们会说“你为什么要那么想啊?”责备她竟然有这种黑暗的想法。而奥布里只是握紧她的手,因为她懂得失去,人在失去的时候会去想象任何可能阻止它发生的情景。纳迪娅会去想象母亲的另一种人生,另一种没有用子弹打穿脑袋的人生。母亲没有在病床上抱着一个微小、满是褶皱的身体,脸上露出疲惫的笑容,相反,她只是一个十七岁的诚惶诚恐的女孩,坐在堕胎诊所外,等待医生叫她的名字。母亲不再是她的母亲,母亲从高中毕业,从大学毕业,甚至拿到了研究生学位。母亲去听大学的讲座,或者自己授课,站在讲台后,跷起一条腿,让脚趾贴到另一侧的小腿上。母亲到世界各地旅游,在圣托里尼悬崖上向蓝色的天空张开双臂。在她拼凑的这些真实画面中,她一直都是她的母亲。而纳迪娅不存在。她的生命结束,母亲的生命开始。
早晨,卢克那条残废的腿感到一阵灼热般的疼痛。是一种不同于往常的疼痛。他了解其他类型的疼痛,年少轻狂的副作用。选择“大冒险”,将双眼蒙住越过攀登架,摔断一只胳膊;街头篮球打得太过认真,扭伤脚踝又戳伤手指;和朋友一起醉酒打架,肋骨骨折。在大学里,他用切身经历学习疼痛,肌肉酸痛的紧绷,毫无缘由的疯狂推搡,后背承受一百多斤的重量,全部压在肩膀上,让你喘不过气。太过劳累的疼痛,让你无法起床,无法思考,只能苟且度日。不打橄榄球以后,他知道自己还是无法忘记疼痛。他仍然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狂暴与骨头撞击的声音。
“有时候我会想……”她停顿了一下“如果我妈把我打掉了,她现在会不会还活着?也许更快乐。她本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腿的疼痛不同于往常,不是他了解的刺痛或肿痛,特别是早晨的时候,几个小时没有活动,疼痛会变得更严重。一个星期日的早晨,妈妈敲他的房门时,他花了一分钟才从被子里出来,一瘸一拐地光着脚走到门前。金色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倾进屋里,洒在地毯上。他靠在门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探出脑袋。母亲穿着一件桃粉色裙装站在走廊,手包夹在胳膊下面。阳光刺得他眯起眼睛,他清了清嗓子。
在屋子的黑暗中,她几乎看不清奥布里的轮廓,更别说她的脸。在黑暗中说话的感觉很安全。她仰身躺着,盯着屋顶。
“什么事,妈妈?”他说。
“不知道。只是问问。”
“嘿,妈妈,”她说,“妈妈早上好。见到你太好了,妈妈……”
“哦。”奥布里关上灯,床的另一边随着她的重量塌了下去,“为什么?”
“对不起,我刚醒。”
“不,不是那个。我是说,你觉得这样错了吗?”
“我来抱你一下,我整日除了工作就是躲在屋里。”
“当然了。莫说她差点死了。”
他轻轻走上前,一只胳膊仓促地搂了一下她的肩膀。
“你觉得那样做很差劲吗?”过了一会儿她问奥布里,“那个女孩做了什么?”
“我是不是说过让你去看医生?”她说。
纳迪娅在网上看过那些堕胎药,四十美元,用棕色盒子寄到你家。如果卢克没找到做手术的钱,她就会去订这种药。只有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绝望。
“疼得没那么厉害。”
“严重感染。不过她挺过来了。这些女孩不敢告诉任何人自己怀孕了,她们从网上搞来这些便宜药,谁都不知道药里有什么。如果她真无知到没去寻求帮助,她可能就死了。”莫妮克递给奥布里一个盘子,“你们俩可千万别做这种事。给我打电话,知道吗?或者打给凯茜。我们带你去看医生。千万别一个人去做这种事。”
“都快走不了路了,还不肯听话。”她摇摇头,“你为什么这样站在门口?”
她还是无法说出“堕胎”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也许听起来会不一样。
“你应该不想进去。里面很乱。”
“那个女孩。那个吃墨西哥药的女孩。”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什么女孩?”莫妮克递给她一个湿盘子。
“得了,妈妈,你要什么?”
“那女孩怎么了?”后来在她们洗碗的时候,纳迪娅问道。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看看我儿子。”
有时候,凯茜会烤东西吃,她们一起在后院吃晚餐,然后一起走到街尾买夏威夷刨冰吃。莫妮克会给她们讲工作中发生的事情:一个将自己眼睛挖出来的有幻想症的疯男人,一个在轮椅上睡着撞到栅栏的女人,那女人差点把自己插进柱子里。一天晚上,她给她们讲了一个女孩的故事,那女孩吃了墨西哥的违法堕胎药,一开始还死不承认,后来血流不止,差点晕倒在急诊室的地上。
“我最近很忙。”他说。
有时晚上下班后,她会留下帮奥布里做义工。她们为流浪汉打包食物,帮修女威利斯打扫教室,擦黑板,把桌子上的培乐多橡皮泥清理干净。星期五晚上,她们会组织老年宾果游戏,将一把把金属椅拖到屋里,摆好零食,叫各种数字,这些老年人每次都会让她们至少叫上三次。其他夜晚,两个女孩在海港边散步,透过商店的玻璃窗看小饰品。夜幕即将降临,船只浮在水上摇曳,晚些时候,她爬上奥布里的床后,感觉自己像那些船一样在水中漂浮。两星期后她就要离开去上大学了,她在两种人生中漂流,虽然很兴奋,但她并没有准备好放弃现在的生活,这个在今年夏天找到的生活。
她不屑地笑笑。“忙。我知道你还想着特纳家那姑娘。你跟你爸一样。永远不知道怎么放手。木已成舟,过去的就过去了。”她摸摸他的脸颊,“听着,事已至此。你给自己惹了这么大的麻烦,你应该跪着感谢上帝帮你解决了这事。不是每个人都有第二次机会的,知道吗?”
她离开了这里,尽管大多数夜晚,她和奥布里什么也没做,只是窝在沙发上大笑,看糟糕的电视真人秀,为对方涂指甲油。她们开车来到市中心,在码头的小商店里闲逛。去年夏天,纳迪娅在乔乔果汁店工作,微笑着等待来往的客人眯起眼睛看挂在她头顶的七彩价目表。柜台上贴着一张压膜索引卡,她按照上面的配方做冰沙,脑子却一直在做白日梦。她的服务对象大部分是来散步的有钱白人,他们将粉灰色调的毛衣系在肩上,仿佛拿在手里很累似的。她从没进过码头的任何一家餐厅,比如多米尼克的意大利餐厅或灯塔生蚝餐厅——这些豪华的地方她永远也消费不起——不过有时那里的服务生会来乔乔果汁店和她说笑。一个在德维诺工作的服务生告诉她,曾经有一位好莱坞制作人冲着她大喊“Al dente! Al dente!”,意思是“有嚼劲”,他将盘中的意大利扁面条退回去三次,直到面条煮到够硬才作罢。他想让约会对象刮目相看,那个历经沧桑的金发女人几乎不为所动,真是悲哀——如果只能以对服务生大吼大叫的方式让女人刮目相看,那么做好莱坞制作人又有什么意义呢?至少没人会在乔乔果汁店让约会对象刮目相看。工作的时候,她喜欢盯着窗外停在海港边的船只发呆。她从没见过船里的样子,尽管它们只停在半米以外的地方。她哪儿也没去过。
“知道。”他说。
他在她的房间门口停住。“别跟我耍小聪明。”他说。
“你需要做的是去教堂,”她说,“如果你多听听经文,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所以你现在关心起我去哪儿了。”她说。
卢克靠在门框上。他本不想让家长介入,但他急需那笔钱,他甚至有那么一点希望,他们会因为他想堕胎而狠狠教训他一顿,然后拒绝给他钱。那样他就可以回去找纳迪娅,可怜巴巴地举起双手投降,告诉她他尽力了,但是筹不到钱,也许他们应该花些时间重新考虑一下这个问题。然而他的父母,他们从不喝酒,不骂人,甚至不看R级电影,却帮着纳迪娅杀死了他的孩子。
“可你现在总在她家。”
“好,”他说,“我尽量去。”
“是啊,奥布里邀请我的。”
在欧申赛德,所有季节交织在一起,一整年阳光明媚,可秋天还是来了:欢快的欢迎语在欧申赛德中学的电子屏幕上滚动,沃尔玛也将双肩包和活页夹摆在货架最前排。纳迪娅收到密歇根大学寄来的信,通知她新生入学安排。她每次看到写在红叶图案里的新生手册都会感到一阵紧张,她试图吞食掉这份紧张的情绪。在欧申赛德,树叶不会变红,它们会慢慢枯萎,逐渐变成淡绿色,飘落,堆满排水沟,散落在街边。这是她此生第一次,在这个叶落树枯的时节离开,到别处生活。
“你确定人家没烦你?”有一天晚上她父亲问道。
她动身去密歇根州前的礼拜日,上室教堂组织了一次仁爱活动欢送她。她是教堂会众里第一个拿到著名大学学术奖学金的人,不过奖学金并不涵盖一切。她还需要一些小东西,比如一件真正的冬天穿的大衣,所以牧师让纳迪娅和她父亲站在圣坛前,脚下放了一个空桶。第二约翰把买烟钱放了进去,反正他答应了妻子要减量。修女威利斯把买彩票的钱捐了出来,她小声对玛格达莱娜·普赖斯说希望她的号码这星期不要中奖。甚至其他修女也往里面放了一些钱,要知道那可是她们长期靠买劣质洗洁精而省下的社保救济金。纳迪娅的注意力全在一个接一个起身捐款的人身上,一开始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坐在最后一排的卢克。他穿了一件灰色西服,纳迪娅的眼睛瞟到他时,父亲搂紧了她一下。
一点一滴地融进另一个人的生活并不是难事。奥布里不再问她是否想在这里过夜——下班后,她们一起去停车场,奥布里打开副驾驶的车门,等纳迪娅爬进车里。奥布里也很孤独。在学校,她没有交到很多朋友。她宁愿在教堂多花一些时间做义工,也不愿意打橄榄球或跳舞。去了解另一种孤独的模样,这感觉很奇怪。你不可能一次性了解全部;就像进入黑暗洞穴一样,摸着洞壁前进,碰到凹凸不平的边缘。
礼拜结束后,她的父亲站在感恩队伍里感谢牧师,她察觉到卢克悄悄从她身后凑近。
她睡在右侧,离浴室最远的一边,因为奥布里半夜起床的次数更多。早晨,她刷完牙会将牙刷放在水槽边的架子上。她坐在最靠近窗户的椅子上吃早餐,双腿盘在椅子上。她用凯茜的亮橙色杯子喝果汁。她把衣服留在奥布里的房间里,最开始的时候并非故意——那次她将运动衣忘在了椅背上,将游泳衣忘在了烘干机里——再后来她故意落下东西。没过多久,莫妮克将整个洗衣筐的衣服倒在床上,两个女孩的衣服全部搅在一起打成结。
“我们能谈谈吗?”卢克问。
那年夏天,纳迪娅睡在奥布里·埃文斯床上的时间比睡在自己床上的时间还要多。
她点点头,跟在他身后,从教堂会众身边走过,从教堂前门出来,绕到后面的花园。喷泉周围盛开着一簇簇的非洲紫罗兰,金合欢的枝叶爬满卢克坐的石凳,卢克将那只病腿伸展开。她在他旁边坐下。
“也许是幸运吧。”卢克说,在酸楚的空气中吐了一口烟。
“听说你撞车了。”他说。
现在,他不停地打碎东西。如果你上班时摔碎一个盘子,查理只会在下一次员工会上羞辱你。两次,这一晚他便不会再让你服务客人。卢克数数兜里的小费——十五美元零钱皱成一团,还有几个五分硬币。连油费都不够。他瞥了一眼CJ,CJ还在咧着嘴冲他笑,敬畏于他的运气。
“几个月前。”她说。
可是后来他在科迪·理查森的派对上见到了她。她看起来不像弃孕。这个词他以前只见过一次,许多年前,在父亲的教堂会众加入堕胎诊所门前的抗议活动时见到的。那时他只是个孩子,紧贴在妈妈身体一侧,因为其他的游行者让他害怕。一个穿着宽大迷彩背心的男人跺着脚呼喊:“这是一场战争,哥们,我们正在前线抗争。”一位黑人老者举着标语牌,上面写着“堕胎是对黑人的种族灭绝”。一位修女拿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被医用钳夹碎的血淋淋的婴儿脑袋。标语上写着“根本没有弃孕女人,只有亡孩之母”。许多年过去,卢克依旧无法忘记那个标语。“弃孕”这个词一直在他脑中萦绕,甚至比那幅生动的照片还要清晰——一种不可逆的、纯粹的冷漠,不是没有怀孕的女性,而是另一群女性。他一直以为,弃孕的女人会像怀孕的女人一样将弃孕显露在外。但是当纳迪娅·特纳闯进派对的一刹那,她和他上次见到的样子没有任何区别——穿着高跟鞋,露出大长腿,红色衬衣紧贴在胸前,用她的美丽让他感到痛苦。她甚至没有哭。他是那个脆弱的人,他是那个无法面对她的人。
“你没事吧?”
他本没打算将她一个人留在诊所。但是约诊当天,他同往常一样,将手机放进了工作的储物柜里,这让他意识到想要抽离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他已经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她也如此。他再也不用与她相见。他不用去想她手术后的样子——黯然神伤、疼痛不已——也不用去找合适的词语安慰她。他不用告诉她这是正确的决定,事实上,在做决定时,他几乎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可以简单地将手机锁起来,转身离开。这是他的天赋,一个与任何人都不相连的身体。
她痛恨他的虚情假意。她猛地站起来。
卢克不觉得幸运。纳迪娅第一次告诉他的时候,他感觉通了电一般,就像以前刚练完举重似的,小火花在皮肤下涌动。现在想来,那天早晨他最担心的不过是能否准时上班,以保住这份烂工作。现在却是一个小孩。一个他妈的小孩。他感觉糟糕透顶——她的样子十分痛苦,几乎什么东西都没吃——不过,他却有那么一丝丝觉得这件事十分奇妙。他出力创造出了一个人,一个在整个世界里从未存在过的人。大多数时候,他一天中需要完成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牢记当日的特供午餐。他甚至开始想象一等她离开就跑到休息室:打开工作电脑,上谷歌搜索什么时候才能显肚子,怎样消除怀孕反应,养一个孩子需要多少钱。纳迪娅却告诉他她想堕胎。他向她保证会筹到钱,尽管他仅为自己的公寓存了两百块钱,一卷钱放在他床下的橘黄色耐克鞋盒里。几瓶啤酒和几双球鞋就能轻而易举地花光他的工资,他觉得自己太傻了,从鞋盒里拿出毕生积蓄。他怎么会认为自己有能力养活一个孩子呢?
“我没钱。”她说。
“哦,妈的。”CJ拍拍他的后背,“那更简单了。哥们,你走运了。”
“什么?”
“她打掉了。”卢克说。
“那笔钱。在我爸那儿。我会还给你。”
“尽管是这样,”他说,“你最好去验一下那孩子。就算不是你的,政府也会拿走你所有的钱。我认识的一个人就是这样。他妈的破法律。”
“纳迪娅……”
CJ朝碎瓷砖屋顶吐了一口烟,然后将剩下的烟头扔进水坑里。
“六百,是吗?好像我欠你人情似的,我讨厌这种感觉。”
当然,他不能确定,但他知道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从没承认过自己是处女,但他能从她的紧绷中看出来。他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她发出的那一点点喘息;他还没怎么动的时候,她紧闭双眼的样子。他问了她三次是否要停下来。三次,每一次她都摇头。她是那种从不愿承认痛苦的女孩,仿佛不承认痛苦会让她变得更坚强一样。她的母亲两个月前去世了,他知道也正是这个原因她才会和他发生关系。为什么她没有提过他的跛脚,为什么她愿意脱下他在胖查理的工作服,尽管那衣服满是油汗味。她十七岁,母亲去世了,她想让他干她,释放她的悲伤。每次伤害她他都感到愧疚,她将双臂绕过他的后背紧紧搂住他,他陷得更深,他尽可能慢地做动作,直到完事时最后那一激灵。后来,他假装没注意到床单上的血迹。他将她搂过来,抱得更紧,身子躺在那些斑斓的血迹上。
“对不起。”卢克扫了一眼周围,身体倾向她,压低声音,“我没法去诊所。如果被人看见我……”
“除了我她没跟别人在一起过。”卢克说。
“所以你不在乎有没有人看见我?”
“哦,简单啊,”他说,“真的很简单。确定是你的孩子以前屁都别给她。我才不管那孩子长得多他妈可爱,没鉴定前连尿布都甭买……”
“那不一样。你不是牧师的孩子。”
CJ大笑,一种奇怪的带着喘息的大笑。
“我当时需要你,”她说,“你却把我一个人扔在那儿。”
卢克犹豫了一下,他需要向人倾诉,说:“她说她怀孕了。”
“对不起,”他说,语气温柔了一些,“我并不想。”
“谁?穿短裤看书的那个?”
“呵,你就是这么做的……”
“跟一个女孩出了点破事。”卢克说。
“不是,”他说,“我不想杀死我们的孩子。”
“你没事吧,uso[3]?”CJ说,“你脸上的表情很奇怪。”
她也许会想象他们的宝宝长大。宝宝迈出第一步。宝宝满屋子扔水瓶。宝宝学习跳跃。总是叫宝宝,尽管有时她会猜想自己会给他起什么名字。跟着父亲的名字,叫卢克,还是跟着姥爷的名字,叫罗伯特。她甚至想到以其他亲人的名字命名,比如她妈妈的爸爸,叫伊斯雷尔,然而她无法让宝宝叫那么沉重的名字,背负着《圣经》般的严肃感。所以还是叫宝宝,尽管在她的想象里,他长成了男孩、少年、男人。自从卢克第一次说出“我们的孩子”而不只是叫他孩子后,她总是控制不住去想这个宝宝长大的样子。
晚餐休息时,他和CJ在胖查理后面的小巷抽烟。他们以前在学校一起打橄榄球。CJ是一个身材魁梧的萨摩亚人,留着一头卷曲的长发,是一个不错的中卫,收到过许多第三区学校[2]的邀请信,比不上卢克收到的那些招生包裹和登门拜访。尽管如此,结局还是殊途同归,在这个夹杂着湿垃圾味、海味和猫尿味的小巷里。卢克靠着墙,吸大麻烟卷。
那天晚上,浮桥酒吧里几乎没什么人,只有渔夫在吧台前分酒喝。他们穿着法兰绒衬衣,弓起壮实的后背。她推开前门,走进后面的小房间,奥布里正在等她。有时她想将一切都告诉奥布里,关于卢克,关于堕胎。她想象她们两个人在黑屋子里,她怎样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向她忏悔,奥布里会告诉她上帝已经原谅了她。有时她会质疑这个原因吸引着她与奥布里交往。她有没有一丝想法认为接近奥布里,靠近她纯洁的光环、善良的心灵就能够得到宽恕?她闭上双眼,奥布里把手放到她的额头上,将她身体里的所有罪恶抽离。
专注,这才是卢克需要做的。一次专注一件事。伸手拿杯子时,胳膊动作流畅,正如将杯子捧在手中时握紧杯柄的感觉。他确实很专注,一直都是这样。一整个轮班下来,他没有摔碎任何东西。后来,纳迪娅回来了,一种强烈、突然的疼痛如饥饿般袭来。在海滩冲凉处亲吻她,双手放在她沾有沙子的腹部,嘴唇吻过她被太阳晒黑的脖子。后来回到家里,他跪在床边,手指伸进她比基尼内裤的侧面,她的肌肤在他的抚摸中燃烧。她的味道像海洋。当他在她身体里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像海洋一样,波涛汹涌又沉寂安静。结束时,他亲吻她的侧脸,亲吻她耳朵附近柔软的肌肤,松软的胎毛被汗水浸湿后变得卷曲。他的嘴从未触碰过如此娇柔的东西。
“怎么了?”纳迪娅刚一坐下,奥布里便说。
卢克起身冲向垃圾桶,肩膀的一点点接触——那一点点间隔足以让查理退缩——就像医生往他腿上注射麻醉剂一样。一点点酸痛,随后缓解。
也许纳迪娅可以告诉她,她没有准备好去当一名母亲,放弃她的未来,她无法想象自己再困在那座房子里生活,那个只会让她想起母亲的家。她认为她和卢克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其实她一点也不在意,因为这一次她有权自私,不是吗?毕竟她才是那个要和另一个人共享身体的人,所以她有权做决定,不是吗?然后当卢克告诉她他想要这个孩子——不是孩子,是我们的孩子——他今天的表情才是摧毁她的地方,因为他从未以这样的身份在她的脑海中出现。这个年轻男人做了什么?他本该释然,因为他没有责任了,他已经处理完最麻烦的部分,他把问题解决了。也许她的举动吓坏了卢克。也许他把她一个人留在诊所是因为他无法面对手术后的她。
“我想让你学会怎么拿杯子。猴子都能拿杯子,谢泼德。你这该死的猩猩。”
她可以把一切告诉奥布里,奥布里会理解。但也可能不会。她的表情会像卢克一样,恐惧、厌恶……然后她会从房间里退出来,无法接受这件事,怎么会有人忍心杀害一个手无寸铁的可怜的宝宝。或许她会说她理解,但她的笑容僵硬,那种永远不会延至眼角的笑容,然后她打电话的次数会越来越少,到最后她们之间不再交谈。她会消失,像所有人最终会做的一样。
“我说过了,对不起。你还想让我怎样?我正在清理。”
纳迪娅从小隔间里出来,突然感觉被困住了。她恍惚地走到台球桌前,手在绿色毛毡上滑过。小时候父亲教过她怎么打台球。他带着她到指挥官家参加圣诞派对,朋友们都在喝蛋酒,他却在后面陪了她一整晚,教她怎么打台球。派对结束后,他们会慢慢开车回家,绕着整个社区看邻居家的圣诞灯。尽管她一再请求,父亲从来不会在家里挂圣诞灯,不过他还是会开车带着她到处看别人家的漂亮装饰。
“你是不是想把我所有的盘子都摔了?”
“你会玩吗?”奥布里问。纳迪娅摇摇头,奥布里说:“想学吗?”
“我知道,我知道。”
“你会打台球?”
“哦,×他妈的。”查理威吓他。
“凯茜教的我。”她拿起一根台球杆,也递给纳迪娅一根。“没事。我教你。”
自从上次见过纳迪娅·特纳后,卢克打碎了七个盘子、两个碗、六个杯子。“创了个人纪录,”他的老板查理在员工早会中宣布,“不对,重说——应该是公司之最。伙计们,为谢泼德鼓掌。一次又一次他妈的打破了纪录。”卢克从没摔过盘子。他用了好多年练习在空中抓球,从防守手中抢断球,在球落到草地前用手接住它们。事实上,他接东西的神奇技能在胖查理海鲜小屋是一段佳话、精彩集锦——如果这东西真存在,那么卢克·谢泼德就是全部:卢克在杯子落地前的最后关头一把接住;卢克单手捧碗接小费;顾客鼓掌或同事拍他后背时,卢克将滑落的托盘摆稳。但自从科迪·理查森的派对后,他再也没有过英雄事迹,没有过最后关头的挽救,没有过神一般的反应速度和警觉。如果《体育中心》报道工作场所的运动员事迹,他们的评论员一定会垂下头说:“真不幸,谢泼德原本大有前途。”现在,杯子直接从他手中或托盘上滑落;而卢克,曾经那么崇尚最后关头的挽救、冲进达阵区前最后优雅的一跃,现在却发现自己跪在黏糊糊的地板上,洒出的雪碧浸湿了他的裤腿。
她耐心地教她基本动作,站在她身后纠正姿势。奥布里手把着手教纳迪娅打第一杆,头发弄得她脖子痒痒的。纳迪娅想感受与另一个人接触时的柔软和持续的压力。她想让奥布里抱住她,即便不是真正的环抱。
是的,我们担心的正是这些女人。
“能再教我一遍吗?”她说。
现在的女孩需要与男人亲密接触后才能分辨这个人是不是渣男,到了那会儿可能为时已晚。我们曾经也是小女孩。爱上一个永远不会爱你的人是一件兴奋刺激的事情。任由你天马行空。爱上一个渣男并不可耻,只要你能安全地及时脱身。不幸的女人会勾到渣男,或者更糟,受到渣男的引诱。他会一直拖着她走,直到自己累了才停下。他会爬上她的肩膀,她的身体会因为托着爱他的重量而开始下垂。
[1]哈莱姆区,美国纽约市曼哈顿岛东北部的黑人居住区。
以前发现渣男总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台球厅和备有自动唱机的小酒吧,在地下酒吧和房租筹措舞会,有时在教堂,在最后一排长椅上打呼噜。我们的兄弟提醒我们要小心这类男人,因为他们没有任何前途,在奔向没有前途的路途中,他们会恶劣地对待我们。可是现在呢?大多数年轻男子对我们来说似乎没有那么渣。大摇大摆地走在市中心,喝得烂醉如泥,嘴里骂骂咧咧,在夜店外打架,在妈妈家的地下室抽大麻。当我们是小女孩的时候,想追求我们的男人会先在客厅里与我们的父母喝咖啡。现在呢,只要女孩愿意,年轻男子就可以和她乱搞。如果她遇到了麻烦——呵呵,你只要问问卢克·谢泼德,就知道年轻男子接下来会怎么做。
[2]Division III,美国大学生体育协会将学校分成三个级别或区,属于Division I和Division II的学校可以为运动员发放体育奖学金。Division III则不可以发放任何奖学金。
哦,你现在看不出来了——我们的身体向横发展,下垂,脸和脖子往下耷拉。变老了就会这样。你的每一部分都往下垂,仿佛身体越来越向它曾经来时与即将归去的地方靠近。可是我们曾经也是小女孩,也就是说,我们都爱上过渣男。基督教里没有这个概念。这世界上有两种男人:渣男和非渣男。作为女孩,我们都经历过。在路易斯安那州进行棉花地的收益分成耕种,直到潮湿的空气让我们汗流浃背。在冰凉的厨房里为准备去福特工厂的爸爸们打包午餐盒。在哈莱姆[1]积冰的人行道上拖着步子走,将撕开的布料装进衣服口袋中。然后我们就长大了,遇到想带我们去加利福尼亚州的男人。在彭德尔顿营站岗的军人,向我们承诺婚姻和孩子,还有所有阳光美好的事情。粉色云朵还未飘到海边,我们还未找到上室教堂,还未遇见彼此,还未成为妻子和母亲,在这一切发生以前,我们还是女孩,还未爱上渣男。
[3]uso,萨摩亚语,兄弟的意思。
我们曾经也是小女孩。这着实让人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