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师猛然意识到,他面前的这个人是疯子,于是结结巴巴地说道:“是的,亲爱的孩子!不止比这里高三倍吧。”接着他慢慢地拖着脚向后挪到门旁,突然开始“砰!砰!”地敲门,边敲边发出恐怖的尖叫声,马上就有人为他开了门。
牧师在地上惊恐地看着站在床上的帅克,挥动着两只胳膊。
帅克透过铁窗看到牧师在卫兵护送下,飞快地穿过院子,他还一边走一边生动地做着手势。
帅克从床上站起来,也把牧师拽了起来:“阁下,您瞧!我就是这样抓着他,‘嘭’的一声,把他推出去的!”帅克提起牧师,把他猛地丢在了地上。受惊的牧师颤颤巍巍从地上站起来,帅克继续说道:“牧师先生,瞧,您一点儿都没事吧!他也安然无恙。法乌斯蒂恩先生落下去的高度,也就比这儿高三倍。因为法乌斯蒂恩先生喝高了,忘了我是住在奥帕托维茨卡街的二楼,不是一年前住的四楼了。那时我住在克莱梅恩可瓦街,他也经常到我那里看我。”
“他们可能是要把他带到精神病房吧。”帅克想,他从床上跳下来,来回踱着军步,唱起来:
牧师开始感觉欲火中烧,帅克慈母般地把他搂在怀里,继续说道:“牧师先生,您不会想到法乌斯蒂恩先生是个多么高尚、诚实的人。他不会因为帮她们引路牵线,而从那些女人身上捞取半分钱的。如果有个女人忘了这一点,想塞给他点钱,您看吧,他准会朝她大发雷霆:‘你这个臭婊子!你已经出卖身体、道德败坏了,别妄想拿几个臭钱情况就会改善。我不是老鸨,你这个不知羞耻的荡妇!我只是看你可怜罢了,你既然已经堕落至此,就不要当众丢人、到处招摇了,以免夜里让巡逻队抓住,带你到警察总局擦三天地板。在这里,你起码冻不着,也没人知道你堕落到何种地步。’他虽不愿意像个老鸨似的从她们身上捞钱,但却想从顾客身上得到补偿。他开了张价格单:蓝眼睛的十个十字硬币,黑眼睛的十五个十字硬币,他常把各种费用清楚地列在一张纸上,然后呈给顾客。这些都是最优惠的会员价。没文化的女人额外收十个十字硬币,因为他认为这些粗俗的娘们儿与有文化的相比更会让男人开心。记得有一天傍晚,法乌斯蒂恩先生来奥帕托维茨卡大街看我。他当时焦躁不安,神情悲伤,好像刚被人偷了手表,刚从电车的保护栏里被拖出来似的。起初他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瓶朗姆酒,喝了一大口,递给我,说道:‘喝点吧!’然后我们什么也没说,直到喝干了整瓶酒。他突然开口对我说:‘伙计,帮帮我吧。把临街的窗户打开,然后我坐在窗边上,你抓着我的腿,把我从四楼扔下去。我活着没意义,我想得到最后一点安慰:有个真正的好朋友可以给我送行。我活不下去了。我这么正直,竟然有人把我告了,说我是犹太区的什么皮条客,再怎么说我们也是个星级酒店吧。三个服务员和我老婆都有正式户口,我们也不欠医生一分钱。如果你对我有一点儿怜悯之心,就把我从四楼扔出去,给我最后一丝安慰吧!’接着,我让他爬到窗外的墙边上,然后把他扔到了大街上……阁下,您别害怕。”
我绝不戴你给我的戒指。
帅克亲昵地依偎着牧师,搂着他的腰,继续说道:“牧师先生,打个比方,假如您当时说:‘我要一个长腿、金发、愚笨点的寡妇。’那么,十分钟过后,这样的一个妞儿就会赤身裸体地躺在您的床上。”
哎呀,上帝!为何总不戴?
“我很纳闷,牧师先生,您为什么对刑前精神安慰喋喋不休呢?非常抱歉,牧师先生,我觉得自己还没那个本事给您做精神安慰。您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沦落至此的人。而且,牧师先生,说真的,我没那么好的口才,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还给人做刑前精神安慰。我曾尝试过一次,但不尽如人意。现在,您过来好好地坐在我身边,我给您讲讲事情的来龙去脉!那时,我住在奥帕托维茨卡大街,有一个叫法乌斯蒂恩的朋友,在一家旅馆做勤杂工。他是一个很好的小伙子,诚实、勤奋。街上所有的姑娘他都认识。牧师先生,有机会您可以在他值夜班的时候去找他,只要对他说:‘法乌斯蒂恩先生,给我叫位小姐!’随后他会立刻自觉地问你,要金发的还是褐发的,高个的还是矮个的,胖的还是瘦的,德国女、捷克女还是犹太女,结过婚的、离过婚的,还是成为寡妇的,精明点的还是愚笨的。”
等我重返我的团队,
“我是来做刑前精神安慰的。”牧师严肃地说道。
再把它塞到枪筒里……
“牧师先生,请允许我说一句,您跟猪似的坐在这里,有五分钟啦,好像哑巴了一样。谁都能看出来,您这是第一次蹲牢房。”
几分钟过后,他们向芬克将军报告说牧师来了。
接着,这个满是臭气、污秽肮脏的牢房里回荡着牧师的祷告声:“主啊!您一向慈悲为怀,宽恕有罪之人。我现在真诚地请求您解救这位士兵的灵魂。您已根据普热梅希尔简易军事法庭的判决,责令他离开尘世。求主饶恕这位可怜的真心忏悔的士兵吧!求您保佑他免受地狱之苦,让他享受永世的欢乐吧!”
将军这里又是宾客满席,其中有两位可爱的太太最受欢迎,更有可口的葡萄酒和白酒。
一开始,他会对被告喊:“忏悔吧,我的孩子!让我们一起跪下来,跟着我念,我的孩子!”
除了那个早晨给他们点烟的普通步兵外,构成简易军事法庭委员会的全体军官都到齐了。
牧师想象着这一动人场景,他感到这样做就可能在天堂里抹掉他在普热梅希尔的芬克将军公寓里所犯下的种种劣迹了。
牧师像神话故事里的幽灵一样,飘飘忽忽地进来了。他面色苍白,神情紧张又不失庄严,就像刚意识到自己无辜挨了一记耳光似的。
他准备了一份最精彩的刑前祷告词,并把它分为三步进行。首先,他要说:如果一个人对上帝绝对服从,绞死是没有痛苦的。军法是惩罚那些背叛皇帝陛下的违法者。皇上为全军勇士之父,因此任何军人不能对皇上有任何冒犯之举,否则都会被认为是违背天理的弑父行为。其次,他会进一步展开他的观点:神赐王权,上帝派皇帝陛下作为国王管理凡间俗事,就像派教皇管理宗教事务一样。背叛皇帝就是背叛了上帝。因此,等待军事罪犯的不仅有绞刑,还有永世的惩罚、永久的毁灭。但是,如果根据军纪的要求,世俗的公审无法取消原判,必须把罪犯绞死时,那么采用永世的惩罚还是可以的。人是可以通过忏悔这个明智之举来获得救赎的。
最近一直跟牧师走得很近的芬克将军坐在沙发上,他把牧师拉到自己的身边,醉醺醺地说道:“你怎么啦?刑前精神安慰大师?”
牧师想了想,虽然他之前就计划好了,对这个亲爱的孩子说点什么、该怎么说,但现在整个刑前精神安慰对他来说异常困难。他本来计划说的是:在最终审判的那一天,当所有的军事罪犯脖子上带着绞索,从坟墓里出来时,因为他们忏悔了,所以他们会像《新约》里的强盗那样得到宽恕。
此时,一位玩得很兴奋的太太扔给牧师一支烟。“喝点吧,刑前精神安慰大师!”芬克将军一边说,一边往一个大绿杯子里斟酒。由于牧师没有立即喝,将军亲自给他灌了下去。牧师如果没有英勇地吞下去,他准会弄得满身是酒。
“那么,牧师先生,您认识一个叫鲁塞娜·葛乌德尔索娃的人吧?两年前,她在布拉格的普拉特内尔斯卡街的一家酒店打工。突然有一天,她把十八个男人同时告上了法庭,因为她生了对双胞胎,要孩子的父亲出抚养费。这对双胞胎,一个孩子的眼睛是一蓝一褐,另外一个孩子的是一灰一黑。她推测有四个男人有这样的眼睛,他们来过她打工的酒店,而且和她发生过关系。此外,其中一个孩子有条腿瘸,这一点和常来这里的市政议员很像,另一个孩子一只脚上长了六个脚趾头,跟来这里的一位议会代表一样,他也是这里的常客。牧师先生,可想而知,这十八位酒店的常客不是跟她去开房,就是跟她在家胡搞,他们都在这对双胞胎的身上留下了点儿胎记。最后法院判决,这么多人没法查出哪个是孩子的亲生父亲。最后,孩子母亲把全部责任都推到了酒店老板的身上,向他提出了指控。但酒店老板拿出证据,说二十年前,他由于下肢发炎做了手术,术后就失去性交能力了。牧师先生,之后她就被押到你们的新伊钦去了。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她应该揪住一个人,不应该说这个是和议会代表生的,那个是和市政议员生的,这个那个全都不放过。根据小孩的出生日期就可以计算出:某月某日我和他在旅馆里开房,某月某日孩子出生。牧师先生,如果孩子按时分娩,这是肯定能算出来的。像这种即时旅馆,只要花上十克朗,就能找到个目击证人,男服务员或者是女服务员都能找到。他们可以发誓,说那天晚上那对男女的确在一起,当这一对儿一起下楼时,他们听到女的对男的说:‘要是恰巧怀孕了怎么办?’然后那男的说:‘别怕,小傻瓜,我会照顾孩子的。’”
将军这时才问起罪犯在刑前精神安慰时表现如何。牧师站起身,悲惨地说道:“他疯了。”
“新伊钦。”帝国皇家尊贵的牧师马丁内茨沮丧地答道。
“那肯定是场精彩的刑前精神安慰!”将军放声大笑起来。其他所有人随着也发出恐怖的笑声,那两位太太又开始向牧师扔香烟。
马丁内茨牧师还没学会抽烟,与以前生活方式相比,这是他唯一保留下来的习惯。有一两次,在芬克将军那里,几分醉意之后,他也试着吸雪茄,但立刻呛得不行。他感到好像守护天使警告似的骚着他的喉咙。“我不吸烟,亲爱的孩子!”他回答,满脸是至高无上的尊严。“真奇怪,”帅克说道,“我认识很多战地牧师,他们抽起烟来就像是兹利茨霍夫的大烟囱。没想到还有不抽烟、不喝酒的战地牧师。我只认识一位不抽烟,但喜欢嚼烟草的。布道时,他往往把讲坛吐得满地都是烟草渣儿。阁下,您是哪里人?”
酒桌另一头,少校坐在椅子上打盹。他已经喝醉了,这时他醒了过来,马上将烈酒倒进了两个葡萄酒杯,跨过椅子来到牧师跟前,要和这个困惑的牧师——上帝的仆人——为手足之情干杯。此后他又滚回他的位子上继续睡去了。
他正在想如何继续讲下去时,帅克突然问他有没有香烟。
“为手足之情干杯”的祝酒,使牧师感觉自己像是完全落入了魔爪,这只魔爪经过桌子上的瓶瓶罐罐,通过兴奋不已的太太们的音容笑貌向他伸来。太太们坐在他的对面,把腿翘在桌子上,魔鬼透过她们的石榴裙窥视着牧师。
他停了下来,因为这样说似乎不太得体。他一路上组织了一整套说词,来引导这个不幸者思考自己的人生,并使他意识到:只要他真诚忏悔,在天堂就会得到宽恕。
直至最后一刻,牧师仍然深信,他是在拿灵魂作赌注,是个殉道者。
直到现在,马丁内茨牧师才完全清醒过来,能够插上帅克的话,但内容与帅克前面讲的风马牛不相及:“是的,是的,亲爱的孩子!天地间许多事情,要用我们火热的心和对上帝绝对慈悲的信任去考虑。亲爱的孩子!我是来给你做刑前精神安慰的。”
牧师的这个想法从其对将军的两个勤务兵的话语中便可听得出来。那两名勤务兵把牧师抬到了隔壁房间,让他躺在沙发上。牧师沉思了一会儿,对他俩说道:“用你们公正、纯洁的灵魂去回忆吧,回忆那些为信念忍受各种磨难,最后英勇牺牲、流芳百世的殉道者,你们眼前会出现悲伤但崇高的一幕。从我身上,你们可以了解一个人是如何通过战胜一切磨难而变得崇高的。要知道,只要一个人心存正义和美德,就可以战胜最可怕的磨难。”
帅克从床上起来,主动地握着牧师的手说道:“很高兴见到您,我叫帅克,九十一团十一先遣连的传令兵。我们团的精锐部队不久前转移到了莱塔河畔的布鲁克城。请您坐在我旁边,不要拘束,阁下!请告诉我您是怎么被关进来的。您毕竟是军官级的人物,应该被关到守备部队的军官监牢里才对啊!你不应该被关到这里来的!这里的床铺上尽是虱子。当然,有时候人们不知道应该把犯人关在哪种监狱,因为可能是办公室里的人弄错了,或者纯属偶然。牧师先生,有一次,我被关在布杰约维采的团监狱里,他们把一个见习士官带了进来,和我关在一起。这个见习士官就像战地牧师,非驴非马非骡子,吼起人来像个军官样,一出事,他们就把他同普通士兵关在一起。牧师先生,这些见习士官就是一帮不合群的杂种,人家不让他们去军官食堂吃饭,他们又没权到士兵食堂蹭饭,因为他们比士兵等级高,同时与军官等级的食堂又不相称。我们那里有五个这样的人,起初士兵商店里碎干酪勉强能让他们填饱肚子,因为食堂里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呀!但是,后来乌尔姆上尉知道了,禁止他们去士兵商店,因为这有失士官的尊严。他们该怎么办呢?军官食堂也不让进啊!他们就这样忍了好几天,像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荡在空中,难受至极。有一个人再也受不了了,跳进了马尔谢河。还有一个逃跑了,两个月过后,他给营里写了封信,说是在摩洛哥当了军政部长。从此之后,就剩他们四个了。你肯定感到很奇怪,为什么是四个呢?因为那个跳马尔谢河的人又被活着捞了上来。当这个人激动地往河里跳的时候,他忘了自己还会游泳,而且还拿过游泳考试证书。当他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医院又开始纠结:是给他用军官用的毯子呢,还是普通士兵的?他们最后终于想到一个两全的办法:干脆不给他盖毯子,只用一个湿被单把他裹起来,这样不出半小时,他会主动要求回兵营的。他就是那位浑身湿透和我关在一起的那位。被关了四天,他却因此感到幸福,因为他最后终于能领到一份饭了。不错,是囚饭,但至少可以确定的是,他做到了!他领了份饭!第五天有人把他带走了,半小时后他回来取他的帽子,喜极而泣,对我说:‘有关我们吃饭问题的决定终于下来了!从今天起,见习士官可以多交一些费用,和军官一起在禁闭室用餐。只是军官享用完之后,我们才能吃。晚上睡觉同普通士兵们睡一起,咖啡也从普通士兵食堂领取,烟草也和普通士兵们一起发。’”
然后他们让牧师面对墙壁躺着,结果牧师很快就睡着了。
在去找帅克的路上,他认为这个称呼似乎是最合适的,使人有父爱般的感觉。
他梦见自己白天做神职,傍晚却成了帅克从四楼窗台上扔出去的那个旅馆的勤杂工法乌斯蒂恩。
监狱看守在他身后关上了门,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牧师热情地对坐在床上的帅克说道:“亲爱的孩子,我是牧师马丁内茨!”
所有的客人都向将军告发他,说本来要一个金发女郎,他却送了位深褐色头发的;要一位离了婚、精明的太太,他却送了位愚笨的寡妇。
确切地说,牧师马丁内茨不是走到而是像舞台上的芭蕾舞女那样,飘到帅克牢房里的。在这特殊时刻,牧师内心对天国极乐的憧憬,加上陈年美酒的醇香作用,使他飘飘然了。他幻想着,在这严肃、神圣的时刻,他正慢慢地走到上帝身边,而其实是慢慢地走到帅克身边。
早晨醒来时,他大汗淋漓,恶心难受。与自己相比,他感觉他那位在摩拉维亚的牧师上司简直就是个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