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也没用,根本没人去请大夫。他仍旧平静地待在那里,不停地唠叨着有关基辅的事,还说跟俄国士兵一起行军时,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帅克。
帅克没有回答,焦虑地摸摸来访者的额头和脉搏,然后把他拉到窗口前,让他伸出舌头看看。那恶棍对此未作任何反抗,任帅克指挥着,他把这些想象成间谍的接头暗号。然后帅克开始敲门,看守问他要搞什么名堂,帅克用捷克语和德语请他立刻叫大夫来,因为他们送进牢的这个人出现幻觉,正在说胡话。
“您准是喝了沼泽地里的污水,”帅克说道,“就像我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年轻小伙子蒂内克基。他人很精明,但是有一次出门旅行,竟跑到遥远的意大利去了。他其他什么都不谈,满口意大利,还说那里满是沼泽污水,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他也因喝了那里的污水而发烧,一年犯病四次,恰逢都是节日:圣·约瑟夫节、彼得节、保罗节和圣母升天节。他犯病的时候和你一样,总是会把不认识的人说成是认识的。他会对电车上的某个人说他们互相认识,因为曾经在维也纳的火车站遇见过。只要在大街上遇见人,他不是说在米兰的火车站见过,就说在施泰尔市政大厅的酒馆里一起喝过酒。如果他正巧在酒吧里犯沼泽热病,他会说所有的顾客他都认识,并在开往威尼斯的汽船上见过他们。只有一种药能治好这个病,就是从卡特林基新来的一位男护士给病人用的药。这位护士还不得不照顾着一个精神病人,这个病人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做,只坐在角落里一个劲地数数:‘一、二、三、四、五、六’,数完一遍又一遍‘一、二、三、四、五、六’。病人是位教授,但那个护士听着这个疯子怎么数也超不过六时,就气不打一处来。起初,护士还和蔼地教他数‘七、八、九、十’,但这简直是异想天开!教授理都不理他,仍然蜷缩在角落里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一遍又一遍。护士气得再也控制不住了,等教授又数到六时,突然走上去,打了他一耳光。‘现在你应该说七,然后是八、九、十。’护士说道。教授数一个数,护士就打他一耳光。突然教授清醒过来,摸着头问他这是在哪里。当听说是疯人院时,他一下子都记起来了,他记得就是因为一颗彗星进的疯人院。当他计算出明年七月十八日上午六点会出现彗星时,有人向他证实这颗彗星在好几百万年前就已经燃烧殆尽了。我认得这个护士。这个教授完全康复出院后,那个护士被他带了回去,做了他的仆人。护士唯一的工作就是惩戒博学的教授,每天早晨给他四个耳光,这差事他总是干得尽职尽责。”
这个人操着一口带波兰口音的捷克话。他是在军团反间谍处服役的恶棍之一,其总部设在普热梅希尔。身为军事秘密警察的成员,盘问帅克前,他并没费多大周折。他轻松展开话题:“正是我的粗心大意使自己身陷囹圄。我原在二十八团服役,后来投奔俄军了。但我愚蠢至极,偏偏被俘。我自荐为俄军做侦察兵……编制在俄军第六基辅师。伙计,你在俄军的哪个团服役?我觉得,我们肯定在俄国某个地方见过。在基辅,我认识很多捷克人,我们一起上前线,一起投奔俄军。我现在记不起他们叫什么、哪里人了。你也许记得其中和你联系的人吧?我很想知道有没有我们二十八团的。”
“我认识你在基辅的所有朋友,”反间谍处的密探不知疲倦地又说道,“和你一起的不是有一个胖子和一个瘦子吗?我记不清他们叫什么、是哪个团的了……”
一大早,他们给帅克送咖啡的时候,又把一个戴着俄军军帽、穿着俄军大衣的人推到了这个小黑牢里来。
“不要担心嘛,”帅克安慰他道,“人都有记不清胖子和瘦子名字的时候。瘦子的名字肯定更难记,因为世界上瘦子多,俗话说‘瘦子成群’。”
但帝国皇家猫常常玩忽职守,以至于有一次在利奥波德国王统治时期,六只派到波霍雷莱茨军需仓库的猫,根据军事法庭的判决,被处绞刑。我想,那时候稍微对军事仓库有所了解的人都会掩面而笑的。
“老伙计,”帝国和国王陛下的恶棍悲哀地说道,“你竟然不信任我,我们可是有着相同的命运呀。”
早在奥地利女大公玛丽娅·特蕾西亚统治时期,就曾在军事仓库里放过一些猫,而军需管理处的官员们就把盗窃军服的罪责全赖到可怜的老鼠头上。
“我们都是当兵的嘛!”帅克无动于衷地说道,“母亲生下我们就是为了让我们当兵。进入部队,我们几乎变成肉酱。但我们乐意这么做,因为我们相信不会白白牺牲的。我们为皇帝陛下和皇室冲锋陷阵,已经为其拿下了黑塞哥维那。后人还将用我们的尸骨为糖厂制作骨炭。齐默中尉在几年前是这样对我们说的:‘你们这群蠢猪、没教养的野猪、没用的懒猴!就知道扭动你们的小腿,其实它们一文不值。如果你们战死沙场,就会有人把你们每个人的骨头炼成半公斤的骨炭,一个男人的胫骨加上四肢能炼两公斤呢!你们可以为糖厂过滤食糖作贡献啦,你们这群十足的白痴!你们绝对想不到死后还能为子孙提供这么大的帮助吧!你们孩子的咖啡里放的砂糖,就是你们用胳膊腿的结晶过滤的哩。你们这些倒霉的蠢猪!’我正想着这番话,然后他走过来,问我在想什么。‘报告!’我说,‘我在想,用你们军官先生的骨头炼的骨炭肯定要比用我们普通士兵制成的骨炭贵得多。’因为这句话我蹲了三天的单人禁闭。”
帅克安静地度过了一夜,因为老鼠对他没什么兴趣。而且,它们显然也有自己的夜生活,那就是到隔壁仓库狂欢。那里储有军大衣和军帽,可供他们尽情地安心咀嚼,因为直到一年以后军需处才会想起这些军用仓库,把那些不领津贴的皇家猫放进来。这些猫在管理册里记录的头衔是“帝国皇家军需仓库猫”。事实上,猫的军衔制度只是恢复了一八六六年战争后废除的旧做法而已。
帅克的同伴敲了敲门,和守卫说了几句话,后者就去办公室报告去了。过了一会儿,参谋部的一位军士长来把帅克的同伴带走了,牢里又只剩下帅克一人。
那个波兰人似乎听懂了一点,在牢门前挥舞着拳头恐吓帅克,说了句“臭屎牢房”之类的话,一边走,一边生气地嘀咕着什么霍乱病,好像帅克刚才侮辱了他似的。
那畜生离开时,还指着帅克对参谋部军士长大声说道:“他是我在基辅的老朋友。”
帅克被押到守备部队司令部后,被送到一个黑牢里。这里原先是米仓,里面还有老鼠,地上撒满了大米粒,欢快的老鼠满地乱窜,捡米粒吃,根本不害怕帅克。帅克只得拿来块草垫子,黑暗中他发现一大窝老鼠正往草垫子上搬迁。毋庸置疑,它们想在这张腐烂的奥地利草垫子的光荣残骸上建个新家。帅克敲打紧锁的牢门。来了位下士,波兰人。帅克请求转到其他的牢间,在这里他害怕把草垫上的老鼠压死,给皇家财产造成损失,因为军粮库里一丝一毫都是皇室财产。
除了有人送饭的几分钟之外,整天二十四小时帅克都是一个人待着。
帅克只好立正站好:“报告!我立马住嘴,案情已经一目了然。”
夜里,他得出一个结论:俄国的军大衣比奥地利的暖和、厚实。此外,晚上老鼠跑到睡熟的人耳边来嗅嗅也没什么不好。对于帅克来说,这像是温柔的低语。朦胧的清晨,帅克突然从温柔的耳语中被前来带走他的士兵吵醒了。
这都是铁的事实,帅克为人诚实,不可能赖账的。在起草供词时,帅克三番五次想补充几句,尽可能详细准确地描述他当时的处境。但是少校突然大发雷霆:“闭嘴,没让你发表意见,案情已经一目了然了。”
直到今天,帅克也搞不明白,在那个令人郁闷的早晨,他被带到的那个法庭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法庭。说是军事法庭是没错的,堂上坐着将军、上校、少校、上尉、中尉、军士长,还有一个专门负责帮别人点烟的步兵。
帅克必须在沃尔夫少校起草的报告上签字,大意是承认自己作为奥地利军队的士兵,在明知后果、无人胁迫的情况下,自愿地穿上了俄军制服,俄军撤走后,在前线被我军野战宪兵队捕获。之后,帅克被押送到了守备部队司令部。
他们并没问帅克很多问题。
如果他们问帅克对这件事怎么看的话,他准会说:“很对不起,先生,虽然您的军衔比上尉高,但还是上尉说的对。草率行事,百害而无一利。有次在布拉格的一个地区法庭上,一位法官疯了,很长时间都没人发现,直到在处理一次诽谤罪案件中他的病情突然爆发时才被发现。一个叫兹纳梅纳切克的伙计,在大街上碰到了宗教课上打自己儿子耳光的霍尔蒂克牧师,并朝他大骂:‘该死的混蛋、肮脏的人渣、虔诚的疯子、污秽的猪猡、长老会的老色鬼、基督教义的强奸犯、披着羊皮的狼!’于是后来牧师就起诉了他。那位精神病法官是位虔诚的基督徒,他三个姐姐都在教区做厨娘,他曾经是三个姐姐所有孩子的教父。他听到那一阵痛骂之后,突然失去了理智,向被告大吼:‘我以皇上和陛下的名义判你绞刑,不得上诉。’然后叫来看守:‘霍拉切克先生,把这个人拉出去绞死,完事之后,回来领赏!’当然,兹纳梅纳切克先生和看守都待在原地未动,只有法官跺着脚喊道:‘你到底执不执行?’那位看守害怕极了,拉着兹纳梅纳切克就往外拖。如果不是一位辩护律师挺身而出,叫来救护车,真不知道兹纳梅纳切克先生该怎样逃过此劫。人们把法官塞进救护车的时候,他仍在喊:‘如果找不到绳子就用床单绞死他。费用会在半年补助中返还……’”
少校对这个案件比旁人要感兴趣得多,他说的是捷克语。
最后,沃尔夫少校终于认同了上尉的观点,认为应该先走个冗长的程序——美其名曰“法律程序”,才可以把这个人绞死。
“你犯了背叛皇帝陛下的叛国罪。”他对着帅克喊道。
他们一路友好地交谈着,来到了禁闭室。此时,在帅克命运这一问题上,沃尔夫少校和上尉仍在争论不休,而帅克却端正地坐在后面的长凳上。
“叛国罪?我的天啊!什么时候的事?”帅克大叫道,“我哪敢背叛皇帝陛下啊。我们的皇上是多么英明的君主,我为他吃苦都来不及呢!”
“懂,”他们回答道,帅克接着说,“那好啊,你们真幸运,至少你们不会在自己人当中走失了。”
“别装疯卖傻!”少校说道。
“你们懂德语吗?”帅克用德语平和地问道。
“报告!背叛皇帝陛下的叛国罪可不是装疯卖傻的事。我们军人宣过誓,要对皇帝陛下效忠的。就像人们在剧院里唱的那样,‘我履行了我的效忠诺言。’”
两个来自蒂罗尔的士兵异口同声回答道:“我们不懂捷克语。”
“都在这里,”少校说道,“这都是你犯罪的铁证。”他手指一大捆文件。
被押着走在他们前面的帅克听到了这段对话,只对押送人说道:“真是半斤八两。在里本的纳扎瓦迪尔采一个酒吧里我们遇到过类似的讨论,就是该在什么时候把舞会上一个捣乱的叫法夏克的帽贩子赶出去,是他一进门就赶,还是等他点完啤酒,付完钱,喝光了再赶,还是等他跳完第一支舞再赶。酒店老板认为,应在舞会进行到一半,他钱花得差不多了,账也结了的时候再赶他走。你猜最后怎么着了?那混蛋压根都没露面。你们怎么看?”
大部分材料都是由他们安插到帅克牢房的那个人提供的。
“根本不需要任何判决就可以绞死他。”沃尔夫少校扯着嗓子叫道。
“你还想抵赖吗?”少校问道,“况且,你自己也承认了,身为奥地利武装力量的一员,却自愿地穿上了俄军军服。最后问你一次:有人强迫你这么做的吗?”
“你无权那样做”,上尉激动地大喊道,“要根据军事法庭的法律判决对其实施绞刑。”
“没人强迫我这么做。”
少校与上尉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
“自愿的?”
在东加利西亚,离前线越近,拥有绞刑权的官衔级别就越低,以致最后出现这种情形: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在一个荒凉、被洗劫一空的村子的破茅草屋里吃土豆皮,但却遭到了怀疑。就因为这个,一个巡逻队的下士队长就命令把这个男孩处以绞刑。
“自愿的!”
显然,沃尔夫上校对军官有绞死嫌疑犯的权利有点曲解。
“没人强迫?”
一股突如其来的顽固情绪笼罩着沃尔夫少校,潜伏的兽性瞬间爆发,他宣称,盘问一旦结束,他会亲自把这个叛逃间谍立即绞死。他之所以敢这么做,因为在上级他有认识的人,对他来说没什么难事。他们可以像在前线那样处置他。在前线,间谍一经被抓,审讯后,就可以当场绞死他,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而且上尉肯定也知道,在战场上,上校级别以上的各级指挥官都有权绞死任何一个嫌疑犯。
“没人强迫!”
那位随同军官同意地点了点头,说他们需将这次逮捕报告给守备部队司令部,以采取进一步行动,并把被告押解到更高一级军事法庭。因为正如少校所提出的那样,在禁闭室审一下就立即在房后绞死是不合适的。绞死是肯定的,但要按军事法庭审讯条例走个法律程序。行刑之前的仔细盘问说不定还会牵出其他罪犯呢,没准还能问出来其他什么情报呢!
“你知道自己失踪了吗?”
到达禁闭室的时候,少校已深信,他问的“谁会说德语”这句话是自己特意安排的得意之举。因为他在检查这些俘虏时,就感觉那个人最可疑。
“知道,九十一团肯定在找我。长官,请允许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人们有时会自愿地穿上别人的衣服。那是在一九零八年的七月,布拉格普瑞茨纳大街的一个装订匠博泽铁希去兹布拉斯拉夫的贝龙卡河里洗澡,他把衣服挂在了旁边柳树丛里。后来又有位先生也下水洗澡,他对此感到非常高兴。两个人在水里聊天、嬉戏、互相喷水、躲藏,好不开心,一直折腾到傍晚。后来那位陌生的先生上了岸,说他该回去吃晚饭了。博泽铁希又在水里待了一会儿,才到柳树丛里取衣服,结果却发现自己原先放衣服的地方,只有一身流浪汉的破衣服和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正是从像上述的密报中,他才知道有逃亡者和间谍。其中正被押往禁闭室的那个,就是落入他手中的。沃尔夫少校是一个非常爱慕虚荣的人,他脑海中幻想着上级表扬他的画面,以及为他的警觉、远见和智慧而授勋章的场景。
我考虑了很久:拿还是不拿呢?我们在水里玩得是多么开心啊!后来我找来一朵雏菊,摘花瓣作决定,数到最后一瓣是‘该拿’,所以我用我的破衣服换了你的衣服。你不用担心,尽管穿,一周前衣服已经在多布日什的宪兵站灭过虱子了。下次可要当心和你一块儿洗澡的人。在水里,不论谁光着身子都像国会议员,但其实他没准是个杀人犯。你根本不知道和你一起泡澡的究竟是什么人。不过为了泡澡,丢件衣服也值了,现在接近傍晚,水温最好。你可以再下水清醒清醒。”
此时,沃尔夫少校丝毫不知道这些逃亡者会对奥地利带来什么危害,当他在基辅或其他地方见到他们时,就会问他们:“你们怎么在这儿?”他们高兴地回答道:“我们背叛了皇帝陛下!”
“博泽铁希先生别无他法,只能等到天黑,然后穿上流浪汉的那身破烂衣服朝布拉格走去。他尽量绕过大路,走田间小道。即使这样,他还是遇到了从楚希勒赶来抓流浪汉的宪兵巡逻队。宪兵巡逻队的人抓了他,第二天一大早就把他带到了兹布拉斯拉夫的区法院。谁都认识他,布拉格普瑞茨纳大街十六号的装订匠约瑟夫·博泽铁希。”
在此我想提醒马萨里克校长的注意,好让他看到在索卡尔、米里亚丁和布勃诺夫为他设的诱惑与陷阱。
不懂几句捷克话的书记员,以为被告交代了同案犯的住址,用德语又问了一句:“布拉格十六号,约瑟夫·博泽铁希先生,对吗?”
奥地利内政部仍在秘密讨论俄国前线的捷克潜逃者军队组织的存废问题。对国外的革命组织仍无确切信息。直到八月,在索卡尔-米里亚丁-布勃诺夫战线上,各营营长才收到密报,说奥地利前任教授马萨里克已逃到国外,并在国外进行反奥地利的宣传活动。师部的一个蠢猪还对密令附加了下述一条命令:“一旦捕获,立即送至师部!”
“我不知道他是否仍住在那里,”帅克回答道,“但一九零八年的那个时候,他是住在那里的。他装订书籍相当在行,但要花上很长时间。因为他要先把书读一遍,然后根据内容装订。他要是给一本书装上了黑边,你就不用再读了,立即就会知道这本小说的结局相当悲惨。您还想了解什么细节吗?噢,对了!他每天都会去‘尤-弗雷库’酒馆坐上一会儿,向人们讲述他装订的书里面的故事。”
“够了!”沃尔夫少校说道,并叫来两名士兵,命令他们立即把帅克关到禁闭室去。他自己则慢慢地跟在帅克身后,一边走还一边张牙舞爪地和陪同自己的那位军官聊些什么。而且每句话里都带着“捷克走狗”的字眼。话语中,陪同的军官能感觉到少校欣喜若狂,因为正是他的那双慧眼才识出了一个隐蔽逃犯。数月以来,军队中各级指挥官一再接到有关这些人在国外的投敌叛国活动报告。密令宣称这些捷克军团潜逃者忘记自己的效忠誓言,加入俄军,为敌服务,尤其是给敌军充当得力的间谍。
少校走到书记员身边,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书记员就把所谓的新同谋博泽铁希先生的地址从他的记录上删掉了。
“报告长官!是的,您说的完全正确!您能一下子理解我的处境,我打心眼里高兴。也许我们部队的战士已经在某个地方开战了,战事仍在继续,我不应该留在这里无所事事。我再给您好好讲讲事情的经过,少校!”
之后,他们继续着这种奇怪的法庭审理程序,遵循简易军事法庭审讯的惯例,并由芬克·冯·芬肯施泰因将军主持。
“你是捷克人,”少校继续扯着嗓子喊道,“你穿了俄军军服。”
正如有些人的癖好是收集火柴盒,这位先生的癖好却是组织简易军事法庭审讯,虽然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审讯是违反军事条例的。
“报告长官!事情是……”
这位将军常说,他不需要任何法官的辩护,自己就能叫人组织起个法庭,三个小时内,罪犯就会被绞死。只要他在前线,简易军事法庭就必不可少。
“你在啰唆什么?”沃尔夫少校大吼。
正像有些人每天一定要下棋、打台球或者玩扑克一样,这位功名显赫的将军每天要组织简易军事法庭审讯。他会亲自主持,极其庄严而愉快地弄死被告。
“报告长官!”帅克回答道,“我并不是工程师,而是九十一团十一先遣连的传令兵。我是被自己的人错抓过来的,事情本来是这样的,少校……”
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准会这样写:他手上沾满了许多人的血。尤其是在东部,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同加利西亚省的鲁塞尼亚人进行了反对俄国宣传的斗争。但如果从他自己的观点来看,我们就不能说他杀了人。
沃尔夫少校喜形于色,立即问帅克是否做过工程师。
他不会觉得良心上过不去,而且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困扰。根据简易军事法庭的判决绞死了男教员、女教员、正教教会牧师或一家老小以后,他仍然会心安理得地回到他的住所,就像一个人打完扑克心满意足地从酒吧回家一样。同时还回味着加赌注时别人喊“二倍”,他喊“四倍”,别人喊“八倍”,他喊“十六倍”,别人喊“三十二倍”,而结果他却赢了别人全部家当,还得了一百零七分。
帅克果断迈步向前,在少校面前立正站好行军礼,报告说他会德语。
他把绞刑看成是极其简单而自然的事,是每日必需的家常便饭。他宣判时常常忘了在前面加“皇帝陛下”,而且会省略掉“以皇帝陛下的名义,判你绞刑,”反而宣布:“我判你……”
俘虏们在少校和他的翻译面前排好队后,沃尔夫少校上来就用德语问他们有没有人能听懂他讲的德语。
当发现绞刑中有笑点时,他就会立即给在维也纳的老婆写信,比如:
沃尔夫少校确信俄军俘虏总是试图掩盖自己的才能,因为有好几次,他通过翻译问他们:“你们会修铁路吗?”结果他们异口同声回答:“我啥也不会,我从没听说过那玩意儿,我一直都是诚实的良民。”
亲爱的,你想都想不到,我前几天判处一个间谍教员时,有多搞笑。我手下有一个训练有素的军士,他负责执行绞刑,是个老手了。他是军士长,做起绞刑来,就像是在锻炼身体。对教员判决后,我待在帐篷里,那个军士长问我在哪儿吊死他。
沃尔夫少校接管了这些俘虏。当时,他负责管理修复普热梅希尔的碉堡和附近建筑的所有俘虏。他是个雷厉风行的人,随身带着一大群翻译。这些翻译根据俘虏的能力和先前接受的训练,替少校从中挑选建筑技术工人。
我说吊在最近的一棵树上。搞笑的是,我们周围是一片草原,远远望去,除了草还是草,连棵树苗都没有。但军令如山,军士长只好提着教员,在押送队的陪同下,到处找树。
俘虏们每人分得一点用菊苣做的刷锅水般的黑色饮料和一片发霉的玉米面包。
他直到傍晚才回来,仍然带着那个教员。他来见我,并问道:“我应该把这畜生吊在哪里呢?”我训斥了他一顿,警告他我已经吩咐过:“吊在最近的一棵树上。”他说第二天早晨争取完成任务。第二天早上,他又来找我,脸色苍白,报告说教员夜里逃跑了。我觉得这件事情太有趣了,也就饶了所有的看守。我还开玩笑说,那个教员准是自己找树去了。
马厩内的草堆里到处是虱子,爬满了麦秆,它们简直不像虱子,倒像蚂蚁在搬运筑巢材料。
亲爱的,你瞧!我们这儿一点也不无聊。把我的吻带给我们的小威廉,并告诉他,爸爸很快就会送给他一个货真价实的俄国人,让他当作小马骑。亲爱的,这让我想起了另一件搞笑的事情。最近,我们绞死了一个当间谍的犹太人。我们在路上恰好碰上了这无赖。他其实是无业游民,却冒充是卖香烟的。我们就把他吊起来,只有几秒钟,绳子突然断了,他也掉了下来,而且清醒了过来,向我喊道:“将军大人,我要回家了,你们已经绞过我了。按照法律,我不能因为一项罪名被绞两次刑。”我哈哈大笑,就把那个犹太人放了。亲爱的,我们这儿可有趣着呢……
在接下来到普热梅希尔的整个旅途中,帅克再也没能解释他实际上是九十一团十一先遣连的传令兵了。一直到了普热梅希尔,他才找到机会。时至黄昏,他们被赶到一个碉堡里,那里除了一个炮兵队的马厩是完好的,其他的都被打烂了。
芬克将军担任普热梅希尔要塞的守备部队司令官之后,一直没有机会导演类似的滑稽表演。所以他很乐意接手帅克的案子。
军官把一个烟头丢给他,但另一个俘虏立即捡起来抽完了它。军官对他身边的下士说,俄国也有德国移民,他们也得打仗。
如今帅克正站在这只凶残的老虎面前,而将军则坐在一张长长的桌子前面,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香烟。他叫人把帅克的供词翻译给他,边听边连连点头。
在一个村子的草地上休息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列行李运输车。车队前站着一位军官,打量着俘虏们。帅克从队伍里一跃而起,站到军官面前,用德语喊道:“报告长官……”下一句还没说出口,两位匈牙利士兵立即用拳头狠打他的后背,又把他强行推回到俘虏队里去了。
少校建议,因为被告供认他是九十一团十一先遣连的,所以他们应该发电报到旅部,去查问这个团的现驻地。
因此一切如旧,帅克继续着他在俄军俘虏队里的冒险旅程。匈牙利押送兵驱赶着他们急速前进。
将军反对这种观点,说这不利于审讯的简要特性,也违背了整个法律制度的根本宗旨。现在被告方已供认不讳,承认自己穿上了俄军军服,而且他们还找到了一个重要的证据:被告承认曾在基辅待过。因此他建议,无需商量,应该开庭判决,立即执行。
第二天清晨,军事建筑指挥部改变部署,决定把帅克所在的俘虏队直接运到普热梅希尔去重修从普热梅希尔到卢巴丘夫的铁路。
但少校坚持认为,有必要确定被告的身份,因为整个事件有非同寻常的政治意义。弄清楚被告的身份,可以找到更多的线索,了解到他和先前部队战友的接触情况。
“对不起,军士长!”帅克行礼离开了办公室。
少校是个浪漫主义梦想家。他接着说,他们不仅仅要惩罚犯人,还有必要找到其他线索。判决只是一种包含种种线索的调查结果,而这些线索……他被这些线索绕得脑袋转不过弯来。但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最后连将军也迷恋上了这些线索,他甚至设想,他可以由此进行新的简易军事法庭审讯。所以他也不再反对向旅部查实帅克是否真是九十一团的,是在十一先遣连的哪一次军事行动中跑到俄军那边去的。
帅克很努力地解释这场小误会,但他发现自己纯粹是在白费口舌。因为军士长在他讲到湖边那一段时,就已经睡着了。帅克走过去,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想到把他弄倒了,摔到了地板上,但军士长依然枕地安眠。
在他们整个争论的过程中,帅克正在过道里候着,由两个背着刺刀的士兵看守。后来,他又被带到法庭,问他究竟是哪个团的。随后,就被关到了守备部队监狱。
帅克开始说道,他们本应该沿着那条河去费尔茨蒂恩,他选的路是对的,但没想到正好赶上一个素不相识的俄军俘虏逃到湖边去洗澡,这不是他能左右的。但他又不得不经过湖那儿,作为寻找宿营地的一员,他必须抄近路去费尔茨蒂恩,这是他的职责。那俄国人一见到他,连灌木丛里全套军服都没拿,拔腿就跑了。帅克早听说过,阵亡的敌军军服在做前线间谍活动时,能够派上用场。所以,为了体验一下穿外国军服的感觉,他把那件俄国兵丢弃的军服穿在了自己身上。
简易军事法庭审讯没能顺利进行,芬克将军只好回到家里,躺在沙发上,思考怎样才能尽快结案。
后来他唱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完全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盯着报纸上的整版广告。这时帅克正好有机会讲述他的不幸遭遇,他那几句蹩脚的德语勉强够用。
他深信很快就能找到办法,但是案件的进程,并不像他著名的军事法庭那样速战速决。因为后来,他们还要给被判决者安排刑前祷告仪式,而这又得把行刑时间推迟两个小时。
虽然有的广告词唱不出进行曲的调儿,但军士长使出浑身解数克服这一困难,手拍桌子,脚跺着地,击打出节奏。他的八字胡尖上沾满了波兰白酒,在两边脸颊上翘起,就好像有人在他脸上插了两把涂满胶水的干刷子。他那双肿眼泡盯着帅克,但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停止了手拍脚跺的打拍动作。和着“我不知道我为何会这般悲伤”的调子,他又用手指敲打着椅子,唱起另一段广告词:“嘉露莲娜·德雷格,接生婆,热心服务每一位临盆少妇。”
“不用担心,”芬克将军心想,“在判决和接到旅部的命令之前,我们可以提前让他进行刑前祷告仪式,反正他迟早要被吊死的。”芬克将军命令把马丁内茨牧师叫来。
军士长面前摆着一份德文报纸的几页广告,他嘴里用拉德斯基进行曲的调子唱着广告词:“拿留声机换婴儿车!……收购白、绿碎玻璃……要学簿记,先学会计”等等。
马丁内茨是个不走运的神学教员,摩拉维亚村庄的牧师。他过去受一位残暴的牧师的管辖,这使得他选择了从军。
而且军士长还喝醉了,现在完全失去了判断能力。
他是位虔诚的教徒,想起自己原来的牧师上司,他满怀悲痛之情。命中注定,他的牧师上司要一步步堕入灭亡的深渊了。他想起自己的牧师上司是怎么喝得烂醉如泥。有一天夜里,这位牧师上司强行把一个吉普赛女郎塞到自己的床上,这是他踉踉跄跄从酒店里出来时,在附近村子里勾搭上的一个流浪女。
经过一番折磨,帅克终于把巴布拉·哈尔雷斯、胡德伊·穆德伊斯等所有名字记了下来。他决定再向军士长解释一下,自己是被误抓进来的。但是,正如前几次在途中的解释一样,他们把他赶回俘虏队伍中,他的呼吁总是徒劳。
马丁内茨牧师幻想着给战场上的伤员和临终者进行精神安慰,这甚至能为他堕落的牧师上司赎罪了。那位牧师每次夜里回来,总要把他叫醒,对他说:“约翰,约翰,我可爱的孩子,性感风骚的婊子是我快乐的源泉。”
“你们都要吐字清楚,”帅克友好地笑着对他们说道,“如果像我们那儿的人,叫波胡斯拉夫·施泰帕内克、雅洛斯拉夫·马托乌谢克或者鲁塞纳·斯沃波多娃,不是要好念得多吗?”
马丁内茨的愿望结果没能实现。他们把他从一个守备部队调到另一个守备部队,他在里面无事可做,只是每隔两周,在守备部队教堂的弥撒中向士兵训诫,要他们抵制来自军官俱乐部的诱惑。和他的摩拉维亚牧师说的“性感风骚的婊子”比起来,俱乐部里的谈话,就像是对守护天使的天真的祷告词。
他又一次在俘虏队中穿梭,他们一个个地报着自己的姓和名:德银德拉雷·哈内玛雷、巴巴穆雷·米尔扎哈里等等。
当战场上有大规模军事行动,要庆祝奥军获胜时,马丁内茨总是被叫去见芬克将军。对芬克将军来说,举办战地弥撒就像进行简易军事法庭审讯那样使人愉快。
“简直不敢相信,”帅克想,“天下会有像鞑靼人这样起名字的:什么穆赫拉哈雷·阿布德拉希玛诺夫、贝伊穆拉特·阿尔拉哈里、德耶热捷·歇尔德哲、达夫拉特巴雷·努尔达噶尔耶夫,等等。我们的名字可比这好记得多,就像齐沃霍斯特那里牧师的名字沃贝耶达。”
流氓芬克是位忠心耿耿的奥地利爱国者,他拒绝为德国军队和土耳其军队的胜利做祷告。德国战胜法国和英国时,他会确保他的祭坛上听不到任何祷告声。
但是,完成这份名单并非易事,因为让俘虏们明白要登记他们的姓名就费了好大的劲儿。帅克人生阅历丰富,但他对这些鞑靼、格鲁吉亚和莫尔多瓦名字一点儿也不敏感。
与俄国前沿哨兵进行的每次小规模战斗,奥地利侦察队总是能够取得胜利。胜利虽是不值一提,但司令部大吹特吹,说俄方全军溃败,为芬克将军搞盛大的庆祝仪式提供了机会。因此,芬克将军给可怜的马丁内茨牧师留下了这样的一个印象,他不仅是要塞的司令,而且是普热梅希尔的天主教教会的最高领袖。
帅克只好行礼回到俘虏队伍中,心想自己为皇帝陛下忍受的一切终有一天会开花结果。
芬克将军还亲自安排弥撒的程序,他总喜欢把这种弥撒办得像圣体节加八日节那样喜庆。
“给我滚出去!没看见我在忙吗?”军士长的脸上露出一副疲惫不堪的表情。
此外,弥撒中赞礼过后,他会习惯性地跑到表演场的祭坛前,三呼:“好哇!好哇!好哇!”
“报告,军士长……”
马丁内茨是个虔诚的老实人,是少数仍然信仰上帝的人之一,他不愿意去见芬克将军。
“少啰唆,”军士长说道,“我不喜欢啰唆,否则我会把你赶到集中营里去!你会很快习惯奥地利这里的。你还想和我私谈?……对你们这些俘虏越好,你们就越上脸……还不赶快滚开!拿着纸和笔,列个名单……你还要干吗?”
守备部队司令芬克给马丁内茨牧师下达完指令之后,总是派人给牧师斟上一杯烈酒,然后给牧师讲些最近的小笑话,这些笑话选自专为军队印刷的愚蠢至极的小册子,由德文连环画报《快乐时光》出版发行。
“军士长先生,我想跟您谈谈!”帅克说道。
将军藏有很多这样的小册子,印有愚蠢的标题,像:《背包里的幽默——眼睛和耳朵篇》《兴登堡笑话集》《兴登堡幽默宝鉴》《第二只幽默背包》《费利克斯·史雷姆坡搞笑集》《从我们的菜炖牛肉大炮说起》《战壕里射出带汁的榴霰弹》,以及下面这些糟粕:《双头鹰之下》《帝国皇家战地厨房的维也纳炸肉片》和《亚瑟·罗可什热饭记》。有时将军还会独自唱上几句,那是他收藏的欢快的军歌集“我军必胜”中的歌曲。唱歌的同时,他还一个劲儿向随军牧师灌酒,并同他一起像猫叫春似的号叫着,然后讲些下流的笑话。这让马丁内茨不禁悲伤地想起了他的牧师上司,在说粗话方面,其上司丝毫不逊色于芬克将军。
军士长大笑道:“你们犹太人的故事真好笑,但我敢打赌你们的军纪不如我们的严格。我们说正事,我委任你为俘虏队队长,天黑以前,给我写一张所有俘虏的名单表。以后你替他们领口粮,十人一组分好。你得保证他们一个都不能跑。如果有人跑了,犹太小子!我们就毙了你!”
马丁内茨惊恐地发现,他去见芬克将军的次数越多,道德就越堕落。
表演结束后,军士长从抽屉里拿出四根香烟慷慨地赏给汉斯。然后,帅克开始用他那支离破碎的德语对军士长说道:“有个团的军官也有一个像这样驯服的勤务兵,他对主人言听计从。有一次,有人问他,如果主人命令他用汤勺把主人拉的屎吃下去,他会不会吃?他说:‘只要我的中尉命令我吃,我就吃,但愿里面没有头发才好,要不然我会难受得生病’。”
这个可怜人逐渐迷上了和将军一起喝的烈酒,慢慢地、理所当然地喜欢上了将军的话语。在芬克将军给他的加了波兰白酒、米酒和珠丝酒的陈年葡萄酒的影响下,他的脑子里也开始萌生猥琐的思想,连上帝也忘了。将军笑话里的“婊子”,开始在他祷告书里的字里行间中在他眼前手舞足蹈。渐渐地,他喜欢上了去将军那里。
那士兵马上又大声唱道:“嚎啦来哟,嚎啦来哟……”
将军对马丁内茨牧师颇有好感,牧师起初行动举止像是洛约拉的圣伊格内修斯,后来慢慢地适应了将军的环境,入乡随俗了。
军士长得意地望着帅克:“看吧,犹太小子!我告诉过你,我们是有纪律的。”军士长惬意地望着这个来自阿尔卑斯山某处小村子的满脸呆滞的士兵,说:“停!”他终于喊停了,“现在站起身来,把我的烟斗递过来!好,现在再给我好好唱几声!”
一天,将军叫来野战医院的两名护士。其实她们并不在野战医院工作,只是在那里挂个名,领点薪水,以提高自己的身价。在那个艰难的时代,这是妓女卖身的惯用做法。将军叫来马丁内茨牧师,后者已深深陷入了魔爪之中,半小时内就享受了两个女人,而且达到了忘我的程度,以致流的口水把沙发垫子都弄湿了。后来他为这种淫荡的行为自责了好长时间。尽管如此,他仍不能改过自新。当晚回家时,在一所公园里,他错跪在一座建筑师兼城镇镇长、文学的资助者格拉博乌斯基先生的雕塑面前。在八十年代,这位市长先生曾为普热梅希尔市立过大功。
那个大脖子施蒂里亚人四肢伏地,开始“汪汪”叫。
伴着巡逻哨兵的脚步声,他虔诚地祷告着:“请饶恕您的奴仆吧,如果您不原谅他的所有罪恶,就没人敢在您面前忏悔了,我请求您不要严惩我!主啊,求您拯救我,愿我的灵魂与您同在!”
“汉斯·罗夫勒!”军士长命令道,“把我的烟斗拿来,把它叼在嘴里,像狗衔骨头那样围着桌子转圈爬,我喊停的时候,你才可停下。还有,爬的时候要学狗叫,烟斗不能从嘴里掉出来,否则,我就把你捆了!”
从此,每当芬克将军叫他去时,他多以胃疼为借口,试图拒绝世俗的享乐。他认为谎言能将他的灵魂从痛苦的地狱中解救出来。但同时,他又清楚地知道,军令如山,如果一个将军对一个牧师说:“尽情地喝吧,老朋友!”就算出于对上司的尊敬,牧师也必须得喝。
有人答了一声:“到!”一个甲状腺肿大的施蒂里亚士兵走了进来,面带一脸哭丧的表情,他是转运站包全活的杂工。
当然,有时他也做不到。特别是将军办完盛大的战地祈祷仪式之后,还要花守备部队的预算举办更多更盛大的宴会。宴会结束后,他们会计部门会把宴会费用混同其他费用一并报销,取得回扣。一系列盛会之后,牧师感到自己在上帝面前是个道德败坏的人,无时无刻不战战兢兢。
他打开隔壁的房门,大叫道:“汉斯·罗夫勒!”
他就这样处在茫然之中,但并没有丧失对上帝的信仰。他开始慎重地思考,是否应该每天都鞭策自己。
这番话确实把帅克惊得目瞪口呆。军士长把他吸过的半支烟递给帅克,继续故作庄严地说道:“这比你们的黄花烟草粗烟丝强多了,不是吗?犹太小子,我是这里的头儿,我一句话就会吓得他们魂飞魄散,满地乱爬。我们这里的军纪和你们的大不一样,你们的沙皇就是个杂种,我们的皇帝却聪明能干。过来,瞧瞧我们的军纪是什么样子!”
他现在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应邀去见将军。
“你不用否认,”军士长继续断言道,“每一个会说德语的俘虏都是犹太人,就是这样。你叫什么名字?帅克?你看,连名字都是犹太人的名字,你还否认什么!在奥地利,你不用害怕承认自己是犹太人,奥地利不迫害犹太人。你是哪里人?噢,我知道,普拉格人,是吧!我知道这个地方,就在华沙附近。就在一个星期前,我这儿也有两个从华沙附近普拉格来的犹太人。你团番号是九十一?”军士长拿出分类表,翻着页码:“九十一团来自高加索埃里温,基地在第比利斯。你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不是吗?瞧吧!我们这里无所不知。”
一见到他,芬克将军满面笑容:“听说过我的简易军事法庭审讯吧?”他得意地问道,“我们将绞死你的一位同胞。”
军士长在登记册旁坐下——那是一堆写有俘虏的名字、出身和国籍的表格,接着就和帅克滑稽地谈开了:“你是犹太人,对吗?”帅克摇了摇头。
听到“同胞”两个字,马丁内茨痛苦地看着将军。他曾多次反对把自己当作捷克人,并无数次地解释过,他们摩拉维亚教区有捷克社区和德国社区。所以他只好一个礼拜给捷克人传道,另一个礼拜给德国人传道。但是由于捷克社区只有德国学校,没有一所捷克学校,所以他只好在两个社区都用德语讲道。所以他不算是捷克人。这种逻辑思维,曾激怒了一位坐在桌边的少校,他认为摩拉维亚的牧师简直是个杂货店。
帅克从队列中走出来,兴高采烈地跑到军士长跟前。军士长命令帅克立即跟他到办公室。
“对不起,”将军说道,“我忘了,他不是你的同胞。他是个捷克人,一个逃兵,一个为俄国人办事的叛徒,他将被绞死。同时,我们正在进一步确定他的身份。不过,这只是个形式,无关紧要。回电一到,我们立即执行绞刑。”
军士长着实吃惊不小,这些奇怪的家伙们竟然不懂他在说什么。于是他走出办公室,用德语对那群俘虏喊道:“谁会德语?”
将军和牧师紧挨着坐在沙发上,将军依然兴高采烈:“既然我搞的是简易军事法庭审讯,那么一切就要符合简易的特色。这是我的原则。战争开始时,有一次在利沃夫附近,判决过后三分钟,我就把罪犯绞死了。不过,那是个犹太人。但是,有一次,判决过后五分钟,我们就把一个卢塞尼亚俄国佬绞死了。”
在多布罗米尔转运站的办公室里,这些俘虏需要一一登记。这颇为棘手,被驱逐到多布罗米尔的这三百名俘虏,没有一个人能听得懂坐在桌前的这个军士长说的俄语。军士长说他过去懂俄语,还在东加利西亚做过口译官。大约三周前,他订购了一本德俄字典和一本会话手册,但至今没收到货。他不讲俄语,只是说着一口支离破碎的斯洛伐克语。这还是他在斯洛伐克作为一家维也纳公司的代表兜售圣·史蒂芬肖像、圣水盆和念珠时零星学到的。
将军愉快地笑道:“他们两个碰巧都不需要做刑前祈祷仪式。那个犹太人是个法律专家,卢塞尼亚人是个正统牧师。现在手头这个案子当然不同寻常啦。我们现在要绞死的是位天主教徒。我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为了不耽误时间,我们提前给他做刑前祷告,就像我说的,绝不拖延!”
有其他民族的代表陪伴着自己,帅克感到很庆幸。但不幸的是没人能听懂帅克的话,而且他还会和其他同伴一起被驱逐到多布罗米尔,去修从普热梅希尔到尼赞科维采的铁路。
将军摁了一下铃,吩咐手下:“把昨天的酒拿来两瓶!”
那个俄军俘虏茫然地看着帅克,显然他一个字也没听懂。
过了一会儿,他把牧师的酒杯斟满,友好地说道:“刑前祈祷之前,先犒劳一下自己吧……”
帅克回到队列中,对离他最近的一个俘虏说道:“这家伙虽说是在执行任务,可他这是拿命开玩笑呀!万一枪里正巧有子弹,走火了怎么办?他用枪托捅别人肩膀,枪口正巧对着自己,这很容易走火。所有的弹药都会射进他的喉咙,他会因履行职责而殉职。这让我想起了在苏马瓦的一个采石场,工人们偷了雷管,用于冬天崩树墩子。下班时,采石场看守奉命挨个搜查,他热衷于这份差事,干得也乐此不疲。很快就抓到了第一个工人,于是就使劲揍他,结果猛地打到了他的口袋,口袋里的雷管爆炸了,两个人都被炸上了天。据说在被炸飞的最后一刻,他们还互相掐着对方的脖子呢!”
在这可怕的时刻,铁窗后面的帅克,正坐在草席上唱歌:
这是不懂俄语的匈牙利人对待俄军俘虏的一贯做法。
“我们是嘈杂不休的男孩,赢得了所有花姑娘的爱,取出工资,可要抓紧时机!嘿呦得儿喂,一、二、三!”
由于帅克穿着俄式大衣,戴着俄军军帽,所以被误认为是从费尔茨蒂恩附近一个村子逃跑的俄军俘虏。他在墙上用木炭写下绝望的呐喊,却没人瞧一眼。在黑罗夫的一个转运站分发玉米面包时,帅克尽其所能向一位路过的军官解释事情的原委,但一位押送俘虏的匈牙利士兵用枪托捅了一下他的肩膀,喝道:“归队,俄国蠢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