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每喝一口酒,就骂一句那个犹太商人。这时候帅克已经坐在了营部办公室里。办公室里除了营史记录员马瑞克外,一个人都没有。他利用在佐尔坦采逗留的时间,编写未来将会取得的一系列胜仗。
“混蛋!你……”萨格内尔上尉这时说道,“如果你接着说这是你曾祖父在从莫斯科逃到法国的时候买的酒,我就把你关进监狱,直到你家最年轻的都变成了老头儿。”
此时他在打草稿,帅克进来的时候他刚写完下面这一段:“想起在N村的战斗,我们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参战的英雄们。在那里,我们和N团两个营的士兵并肩作战,我们十一营把精湛的军事能力发挥得淋漓尽致,对十一师的胜利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最终巩固了我们在N区的阵地。”
这时,楼上的营部军官们都到齐了,庄严地等待着楼下厨房里准备的大餐。等的时候他们会喝点酒打发时间。由于没有好酒,他们凑合着喝点加了洋葱汁、颜色发黄的低劣玉米酒,犹太商人硬说这是他父亲遗留给他的最好喝、最纯正的法国白兰地,还说这酒也是他父亲从他祖父那里继承的。
“瞧,我又回来了!”帅克对志愿兵马瑞克说道。
朱拉耶达异常气愤,拿起一整捆柴向逃跑的巴洛恩砸去,还追着他吼道:“去啃你的木棍香肠吧,撑死你这个混蛋!”
“让我闻闻,”马瑞克说道,兴奋地摸着帅克,“嗯,一股地牢的臭味。”
接着就开始了一场激战。所有在场的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阻止他去碰腊肠肉。尽管如此,当他们试图强行把他拖出厨房时,却怎么也抓不住他。绝望之中,他抓住了装满腊肠肉馅的罐子。
“像往常一样,”帅克说道,“只是一个小小的误解。你在干什么呢?”
“朱拉耶达,请让我拿点腊肠肉吧,如果可以把我绑起来都行。否则,我真的受不了了。”巴洛恩从凳子上站起来,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地靠近桌子,伸手去够那堆肉。
“你瞧,”马瑞克回答道,“我正在歌颂奥地利英勇的捍卫者,但不知为什么总写不好,结果听着像是在胡言乱语。我一直努力强调字母‘N’,因为不管现在还是将来,这个字母都完美得无可挑剔。除了我之前表现出来的才智,萨格内尔上尉还发现了我非凡的数学天赋。我负责管理营里的账目,如今我发现营里财务已经亏空,只能盼着和俄国债主一决胜负,因为不管胜败与否,都能偷点东西来。但不管怎样,都无济于事了。因为即使最后我们只剩下一个人,记载我们胜利的材料也会保存下来。作为营史记录员,我会很荣幸地这样写道:‘此时此刻,正当敌军胸有成竹、胜券在握时,命运之神又背弃了他们。顷刻间,我军奋力发起突围,与敌军短兵相接、殊死搏斗。敌军仓皇逃窜,涌进他们自己的战壕。我们无情地用刺刀刺杀着,混乱中他们丢弃战壕,致使大批受伤以及没受伤的战俘落入我军之手。这是我军最光荣的时刻。’幸存下来的士兵会通过战地邮政给家里写信:‘亲爱的老婆,他们屁股被打开了花!我很好,你给我们的小不点断奶了吗?记住,别教他管陌生人叫爸爸,这会使我很难受。’后来,书信审查机关把‘他们屁股被打开了花’删掉了,因为没人能弄清楚到底谁挨了打,这句话可以有多种解释,表达不清。”
“我想起家乡了,”巴洛恩抽泣着答道,“想想在家的时候是多么美好,我从不舍得给邻居送去一篮吃的,我总是想自己在家狼吞虎咽,所有食物我都能吃得完。有一次,我吃了很多猪肝肠、血肠、猪头肉、猪蹄,他们都以为我会撑破肚皮,拿着鞭子像赶吃了太多苜蓿草的母牛似的把我撵得满院子跑。”
“关键是要把意思说清楚,”帅克说道,“一九一二年,在布拉格的圣·伊格内修斯教堂有一批传教士,其中有一位传道者在讲坛上说,他在天堂可能不会遇到任何人。有一个叫库里谢克的补锅匠也参加了这次晚祷。活动结束后,他在一家酒店里说,那个传教士在他之前的人生中肯定受了不少罪,他怎么能在教堂里公开承认自己在天堂不会遇见任何人呢。人们怎么会让这种人上讲坛?说话就应该说得清晰、准确,绝不让能人费解。几年前,‘尤-布雷耶什库’酒店有一个领班,当他喝得烂醉下班回家时,还要顺便到一家夜咖啡店跟陌生人喝上几杯。他每次干杯时都会说:‘我们……在你们上面……,你们……在我们上面……’因为这样的一句话,来自伊赫拉瓦的一位有名望的先生曾扇了他一记大耳光。第二天早晨,咖啡店老板打扫的时候发现了那人被打掉的牙齿,于是把他正在上小学五年级的女儿叫来,问一个成年人的嘴里有多少颗牙齿。因为她答不上来,老板就把他女儿的牙齿打掉了两颗。第三天,老板收到了领班的道歉信,领班在信里说,他对那晚造成的不愉快深感愧疚,并说他不是有意说粗话的。但是人们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实际上是想这样说:‘如果我们看不惯你们,你们也会看不惯我们。’表达不清的人张嘴说话之前要三思,说话慎重的人是不会挨耳光的。但是如果一个人为此挨了很多次耳光的话,那么他在众人面前应当谨慎,最好保持沉默。人们会认为这种人肯定阴险狡诈,他也会经常挨揍,但这主要是因为他太过放纵、自制力差。他必须意识到张嘴的只有自己,但感到受了侮辱、反对他的人却不计其数。如果他和他们打起来的话,他挨的打恐怕还多着呢。这种人一定要谦虚、有耐心。努斯勒有一位豪贝尔先生,一个星期天,他外出到巴尔-图内克磨坊回来的路上,在昆德拉齐采被人误捅了一刀。他背上插着刀子回家了,他老婆给他脱外套时利索地把刀从他背上拔了下来。当天下午做炖牛肉时,她就用那把刀切肉丁了。因为这把刀是用佐林根钢做的,出奇的锋利,而她们家的刀都钝得像锯,不好用了。后来,她想给家里配置一整套这样的好刀,于是每个星期天都打发她的男人去昆德拉齐采转悠。但她丈夫只肯去努斯勒的‘尤-班泽图’酒吧。他知道,在那里只要他往老班泽特家的厨房里一坐,没等别人对他下手,老班泽特就会把他赶出去。”
“你在这儿狼嚎什么呀?”朱拉耶达问道。
“你一点儿都没变。”志愿兵对帅克说道。
巴洛恩再也控制不住了,开始抽泣起来,之后由抽泣转为撕心裂肺的号啕大哭。
“没变,”帅克回答道,“我根本没时间变。他们甚至想把我绞死了。这还不算,我从十二号开始就一直没领到军饷。”
朱拉耶达卷着袖子,神情十分严肃,他完全可以做绘画模特,扮演混沌之中创造万物的上帝。
“在这里你还是领不到,因为我们马上要到索卡尔去,军饷要等到打完那场仗后再发。我们已经开始节约开支了。我算过了,包括额外津贴,如果那一仗打上两星期,那么每阵亡一个士兵将省下二十四克朗七十二赫勒。”
制作猪肝肠的第一步是准备腊肠的肉馅,把肉馅放在烘烤板上,一会儿就会散发出胡椒、油脂和猪肝初烤出的香味。
“这里还发生了其他新鲜事吗?”
其中眼睛瞪得最大的要数贪得无厌的巴洛恩了。巴洛恩那贪婪、渴望的表情,就像食人族看到烤架上的肉一样,食物肥得流油,煎炸时香味四溢。巴洛恩就像制奶房拉车子的狗一样,此时熟食店的伙计头顶着一篮子刚熏制好的新鲜肉食从旁边经过,一串腊肠从篮子里一直耷拉到他的背上,如果没有可恶的链子和该死的嘴套套着它,它只需简单一跳,就能吃到食物。
“先是我们的后卫走失了。再是军官们在牧师家举办猪肉筵席,士兵们在村子里到处撒野,和当地的女人们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今天上午,你们连的一个士兵由于爬上阁楼追一个七十岁老太太被绑了起来。这个士兵是无辜的,因为那天的命令里根本没有年龄限制。”
就在这一天,营里的军官们在这举办了一场宴会。他们合伙买了一头猪,朱拉耶达厨师给他们准备了一桌猪肉盛宴。为军官们办事的各种马屁精都围着朱拉耶达,其中军需军士长最为抢眼,他告诉朱拉耶达怎么切猪头,好给自己留出一块儿猪脸肉。
“这伙计当然是无辜的,”帅克说道,“这样的老太太爬楼梯时,士兵根本看不到她的脸嘛!”我们在塔博尔附近演习的时候也碰到过这种事。当时我们的一个排驻扎在一家酒店。一个女人在大厅里擦地板,有个叫希拉摩斯塔的士兵走过去,拍了拍她的屁股……怎么说呢?……她的衬裙……她穿了件很肥大的衬裙,她一点儿没发觉士兵拍她。拍了第二次、第三次还是没发觉,好像没碰着她似的。于是士兵决定采取进一步行动,她继续从容地擦着她身边的地板。她突然转向士兵,直盯着他说:‘逮着你了吧,大兵?’那个女人是个年过七十的老太太。后来,他把这件事在全村讲了个遍……现在,我想问你,我不在的时候,你没被关起来过吗?”
因此,所有路过这里的军队都会在这个厨房给他们的军官做饭,这已经形成了一个传统。楼上的一个大房间成了军官们的俱乐部,桌椅都是从村庄的居民家里搜刮而来。
“没有机会,”马瑞克抱歉地说道,“反而,关于你的事我必须告诉你,营部已经发出逮捕令捉拿你。”
牧师死后,他的房子也被洗劫一空。也可以这么说,人们为了怀念他,每个人都拿走了一些东西。一位波兰村民甚至把牧师家的旧钢琴也搬回自己家,钢琴的顶盖被用来修补猪圈门。按照风俗,牧师的部分家具也被士兵劈碎了。有一点幸运的是厨房里的火炉还在,这个火炉很大,还配有一个高级炊具。因为这位希腊天主教牧师和他的罗马天主教同伴一样,喜欢各种美味,所以他喜欢在炉灶上和烤箱里放满各种锅碗瓢盆。
“没关系,”帅克说道,“他们这样做一点儿错都没有,咱们营只能这样做。他们必须发逮捕令抓我,这是他们的职责,因为没人知道我这么长时间去哪儿了。营部这么做不算是鲁莽之举……嗯,你说军官们正在牧师家举办猪肉筵席?那我必须去那里报到,说我又回来了。卢卡什上尉肯定担心死我了。”帅克迈着坚实的军人步伐向牧师家走去,边走边唱道:
希腊天主教牧师的吊死案还受着其他因素的作用:民族主义和一只母鸡。就在战争前不久,倒霉的牧师在自家院子里把校长的一只母鸡杀死了,因为这只鸡把他种的西瓜籽给啄了出来。
“来瞧瞧我吧,我的宝贝,瞧瞧我这个战士!
学校教学楼后面的花园里,有一个被大口径炮弹炸成的漏斗状弹坑。花园的一角长着一棵很大的梨树,树上挂着一段绳子。不久前,当地的希腊天主教牧师就是在这里被绞死的。因为他被这所波兰小学的校长告发,说他是“老俄国人”组织的一员,在俄国占领时期,曾为俄国正教沙皇军队的胜利做过弥撒。其实事实并非如此,因为那时候被告并不在这个地方,而是因为患有胆结石,在没有受战火袭击的波西尼亚-萨穆罗瓦纳的一个小疗养所治病。
我的宝贝,瞧瞧我这个战士!
这所学校见证了战争时期的好几个阶段。俄军、奥军参谋部都曾在这里驻扎过。在几次决定利沃夫命运的较大战役中,学校原来的体育馆曾一度用作手术室。他们在这里进行锯腿、截肢、开颅手术。
看他们如何把我变成一位绅士……
帅克边走边沉浸在这些阴郁的回忆中,就这样慢慢地来到了他要找的村子。他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他的军营,虽然村子很大,但这里只有一所较大的小学算得上是座像样的建筑。这里全是乌克兰人,为了使这个社区更加波兰化,加利西亚地方政府建了这所小学。
把我变成一位绅士……”
帅克继续向那个村子走去,边走边想着上校,不禁勾起了他十二年前在特伦托的回忆:一个叫哈贝迈尔的上校,也是对士兵爱护有加,但最终却发现他是个同性恋。他在阿迪杰附近的疗养所打着“服役条例”的幌子试图性侵一位见习士官。
帅克来到牧师家,登上楼梯就能听到房间里传出军官们的阵阵欢声笑语。
上校喊住他,往他的兜儿里塞了五克朗,让他买烟抽,随后友好地跟他告别。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上校心想:“多好的小伙子啊!”
他们天南海北无所不谈,此时正在谈论旅部混乱不堪,旅部副官火上浇油,说道:“因为士兵帅克的事,我们昨天拍了电报。帅克……”
于是帅克向克里蒙托方向进发。
“到!”帅克从半开着的门缝里喊道,走进来后,又重复了一遍:“到!报告,步兵帅克、十一先遣连传令兵帅克报到。”
“你可以跟我讲捷克话,”上校说道,“我也是捷克人。你的军营就驻扎在附近,在铁路那边的克里蒙托村。因为你们营有个连刚来第一天就和巴伐利亚人在城市广场打了起来,所以他们不准你们营驻扎在城里。”
萨格内尔上尉和卢卡什上尉露出一脸的迷惑,简直可以用“无声的绝望”来形容。帅克没等问话就喊道:“报告!他们说我背叛了皇帝陛下,想把我枪毙。”
帅克拦住一位上校,用蹩脚的德语问对方知不知道他的军营和先遣连的驻地。
“我的天啊,你在胡说什么?”卢卡什上尉绝望地叫道,脸色煞白。
帅克重返混乱之中,试图在营里寻找认识的人。他在街上走了很久也没找到,最终决定孤注一掷。
“报告!长官,事情本来是这样的……”
刚关上门,参谋部军士长拉着帅克的胳膊把他领到门口,告诉他:“你这臭气熏天的混蛋!赶紧给我滚远点!”
接着,帅克详细地讲述了他所经历的一切。
帅克把证件给他看了看,中尉对此感到满意,认为一切属实,他是从旅部到佐尔坦采去找他的连队的。把证件还给帅克后,他神气地对桌边的下士说道:“他想知道什么就告诉他!”说完就又到隔壁办公室自己待着去了。
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帅克,听他娓娓道来。他甚至没忘提到在他遭遇不幸的那个湖边还长着勿忘我草。之后他还提到了自己历险途中认识的鞑靼人的名字,像哈尔里·穆拉巴里巴伊,还加上了一系列他自创的名字,例如法里沃拉伐利维伊和马里穆拉马里梅伊。卢卡什上尉忍不住说道:“你这蠢驴!吃我一脚。接着说,别废话,讲重点!”
胖中尉一进来,军士长就用德语喊道:“立正!”中尉向帅克问道:“你的证件呢?”
帅克用他一贯的风格继续往下讲。当他讲到简易军事法庭审讯、少校和将军时,说将军左眼歪斜,少校的眼睛是蓝色的。
转运站指挥部负责关押那些吊儿郎当的野兵,这些野兵从一个转运站窜到另一个转运站,企图在寻找自己部队的过程中熬过整个战争。他们最喜欢到转运站指挥部排上长长的队,在写有“饭钱已付”的桌旁混饭吃。
“他们瞪大双眼把我瞅。”他又补充说了一句押韵的话。
不幸的是,隔壁桌旁坐了一个参谋部的军士长。他暴跳如雷,对帅克骂道:“你这该死的猪猡!你说自己是传令兵,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先遣连在哪儿!”帅克还没来得及回答,这个军士长就进了办公室,一会儿带出来一个胖中尉。这个中尉颇像生产大香肠的工厂老板。
十二连连长兹莫曼中尉拿起了个罐子朝帅克砸去。那个罐子是用来装从犹太人那儿买来的酒的。帅克接着镇定自若地说,后来他是怎么进行刑前精神安慰的,怎么拥抱着少校睡到第二天早晨。后来当营里确认他走失要把他送回来的时候,他在那里为自己进行了精彩的辩护。他把证件出示给萨格内尔上尉,说明他已经被旅部的最高权威机构撤销嫌疑了。并说道:“报告,在下斗胆通知:杜卜中尉因患脑震荡留在旅部了,他让我向各位长官问好。我现在请求领取军饷和烟草费。”
帅克就是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来到这个城镇的,并开始寻找他的先遣连。之前在火车站他差点和转运站指挥部的卫兵发生冲突。当他来到为士兵寻找部队提供服务的问讯处咨询时,一个下士站在桌边冲他大吼,说难道还要他亲自去给他找先遣连吗?帅克回答说只想知道九十一团十一先遣连驻扎在城镇的什么地方。“知道十一先遣连在哪儿对我来说至关重要,”帅克强调道,“因为我是该连的传令兵。”
萨格内尔上尉和卢卡什上尉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看对方。这时候房门开了,一盆热气腾腾的猪肉汤端了进来。
战地宪兵巡逻队不时地把受惊的犹太人押到城里总部,控告他们到处散播虚假情报。这些可怜的犹太人在总指挥部被打得鲜血淋漓,直到皮开肉绽才被放走。
他们开始了期待已久的享乐时光。
到处都是混乱不堪。谁也不确定俄军是要发起新的进攻,还是要继续全线撤退。
“你这该死的混蛋。”萨格内尔上尉对帅克说道。筵席之前,上尉心情非常好:“这猪肉救了你一条狗命。”
这时,传来了隆隆的枪炮声。他们叫喊着说俄军正从格拉博轰炸卡米翁卡-斯特鲁米洛瓦一带,整个布格沿岸都交上火了。士兵们正在这里堵截那些想渡过布格河逃走的难民。
“帅克,”卢卡什上尉补充了一句,“你要再捅出什么娄子来,就该你吃不了兜着走啦!”
穿着土耳其长袍、长发飘飘的犹太人聚成一堆,翘首望着西边的烟云,一边望还一边用手比划着。一会儿,他们又到处呼喊,说布格河边的尤茨斯兹科、布斯克和德雷维亚尼村都着火啦!
“报告,吃不了必须兜着走,”帅克边说边敬了个军礼,“作为军人,就应该意识到……”
到了这个小镇后,帅克感觉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因为从一片忙乱的景象当中,可以推断人们互相厮杀的战争前线就在眼前了。炮兵和行李专列的周围,到处都是露营帐篷,各团的士兵在帐篷间进进出出。他们当中作为传说中的精英,帝国的日耳曼人从他们丰富的供给里拿出香烟,走到各处,贵族般地把香烟分发给奥地利人。广场上,帝国日耳曼人的战地厨房里,甚至还有桶装的啤酒。这些帝国日耳曼人为士兵们打开啤酒,作为他们中午和晚上的下菜酒。被遗忘的奥地利士兵肚子里则装满了肮脏的甜菊苣,他们像馋猫似的围着酒桶转圈。
“滚蛋!”萨格内尔上尉吼道。
杜卜中尉气得半天只憋出一个字:“滚!”他看着帅克远去的背影,小声嘟囔着:“终有一天你会见识到我的厉害。老天作证,你会的!”在佐尔坦采火车站,萨格内尔上尉的全营士兵都集合完毕,只少了十四连的后卫,他在行军到利沃夫附近时,走失了。
帅克退了下去,朝后面的厨房走去。崩溃的巴洛恩又回来了,他请求去筵席上伺候卢卡什上尉。
然后,帅克穿上奥地利新军服,离开旅部准备去火车站。临行前,帅克十分正式地向杜卜中尉行军礼告别,向他出示自己的文件,并关切地问他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卢卡什上尉,杜卜中尉见到此景完全惊呆了。
帅克赶到厨房时,朱拉耶达和巴洛恩正在争吵。
帅克对上校友好地笑了笑,讲了他的整个冒险旅程。还说他是九十一团十一先遣连的传令兵,不知道自己不在的日子里他们是如何度过的。上校也对帅克笑了笑,然后发出以下命令:给帅克写一份从利沃夫到佐尔坦采的铁路通行证明,他们的先遣连明天将到达那里。从仓库里给他拿套新军服,再给他六克朗八十二赫勒作为路上盘缠。
争吵中,朱拉耶达用了一些颇为费解的字眼。
“嗯,你犯了什么事?”他问帅克,此时感觉十分轻松,仿佛压在肩膀上的石头落了地,又像在海边的沙滩上打滚儿那样轻松、愉悦。
“真是个贪吃鬼,”他对巴洛恩说道,“即使吃得大汗淋漓,你还是会继续往肚子里塞。我要是让你把肝香肠送到楼上去,你会在楼梯上就把它们吃个精光。”
随后,从上校的办公室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咆哮和嚎叫声,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疼痛消失才停止。上校的脚趾突然又变回了温顺的小羊——痛风过去了。上校按了一下铃,让人把帅克再带到他那儿去。
现在厨房又是另一番景象。在朱拉耶达的精心安排下,营、连的军需军士长们按军衔细嚼慢咽地吃着。营文书、连话务员和两三个军士正狼吞虎咽地喝着锈脸盆里的猪肉汤。为了能够多吃上几口,他们还往里面掺了开水。
上校疼得喵喵直叫,抓起墨水瓶就向他砸去。杜卜中尉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行军礼:“告辞,长官!”于是赶紧溜出门去。
“你好啊!”法内克一边啃着猪蹄,一边对帅克说道,“刚才马瑞克还在这里说你回来了,身上穿了套新军服。因为这个你可把我害惨了。他威胁我说因为那套军服,我们和旅部的账都算不清了。你的那套旧军服在湖边找到了,我们已经通过营部办公室上报给旅部了。我就当你洗澡时淹死了,你完全没必要再回来,用两套军服给我们找麻烦。你根本不知道你给我们营带来了多大的麻烦。你那套新军服的每一件东西在我们这里都有记录。它已作为多余的一套军服登记在了军服登记簿上。连部多了一套军服,我已经上报给了营部。现在我们又从旅部接到通知,说你在那又领了一套新军服。因为当时营部的物资档案上已经注明:多出一套军服……我能想象得到那意味着什么:我们可能因此而受到审查。像这芝麻大的小事,供应总署也会来检查我们的。但如果丢的是两千双军靴,却没人会为此操心……”
大家都知道,上校这是又犯病了,于是所有人赶紧冲了出去。帅克也被卫兵拽到了外边的走廊上。只有杜卜中尉没有离开,他想趁此跟帅克算账。于是他对满脸扭曲的上校说道:“上校先生,请允许我向您报告:那个家伙……”
“但是我们已经把你的那套破军装给弄丢了,”法内克一边悲伤地说着,一边吸着流到自己手上的骨髓,并拿他剔牙用过的火柴棍儿把其余的骨髓从骨头缝里掏出来,“这样的小事,上面肯定要来查。我在喀尔巴阡山的时候,也遭遇过一次审查,就是因为我们没能按照命令把冻僵了的士兵的靴子完好无损地从他们脚上脱下来。我们努力地想脱掉靴子,一脱再脱,结果有两双在脱的时候坏了,还有一双在它主人死之前就坏了。后来,又发生了这样一出闹剧:供应总署的一位上校来了,他刚到脑袋就中了俄军射过来的一颗子弹,之后人滚到山谷里去了。若没这事,我真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
格尔比希上校一直镇静、泰然地坐在桌旁。他突然面目狰狞,因为他一直很安静的脚趾,此时由于痛风病的发作,由温顺的小羊霎时间变成了怒吼的狮子。仿佛有股六百伏特的电流从他的四肢通过,那种感觉又像是用锤子慢慢地把四肢敲成碎片。他整个人就像被放在烘烤架上慢慢被烘烤一样,他勉强挥起一只手,发出可怕的声音:“都给我滚出去!拿来左轮手枪!”
“你们也把他的靴子脱下来了吗?”帅克好奇地问道。“是的,”法内克边想边说道,“但没人知道是谁脱下来的,所以我们没能把上校的靴子列入名单。”
“我的天啊!”杜卜中尉大叫道,“你这蠢猪!你这畜生!你要装疯卖傻到什么时候?你是不是战后还想服役一百年?”
朱拉耶达又从楼上下来了,他第一眼就看到了灰心丧气的巴洛恩,他悲痛欲绝地坐在火炉边的长板凳上,绝望地注视着自己瘪下去的肚子。
“报告长官!”帅克答道,“当士兵丢了军服,应该领套新的!”
“你应该是希腊正教的静修士吧,”学识渊博的厨师朱拉耶达怜悯地说道,“他们也是整天看着自己的肚脐眼,直到想象肚脐眼周围闪现灵光。之后他们就认为自己修炼到第三境界了。”
帅克便开始向杜卜中尉诉说这场误会给他带来的所有麻烦,等他说完,杜卜中尉冲他吼道:“现在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你知道丢失皇家财产意味着什么吗?你这个无赖!你知道战时丢了军服有什么下场吗?”
朱拉耶达伸手从烤炉中拿出一小片血肠。
“我把它丢在湖边了,想试试这套破衣服,瞧瞧俄国兵穿上它是什么样子,”帅克回答道,“一场误会而已。”
“巴洛恩,把它吃了吧,”他友善地说道,“好好地吃个够,撑破你的肚皮。噎死你,你这个贪吃鬼。”巴洛恩哭了起来。
杜卜中尉聚精会神地看着普热梅希尔那位少校写来的文件,看完后,洋洋得意地喊道:“帅克,你这下死定了。你把奥地利军服弄到哪里去了?”
“我们家里杀猪的时候,”他一边狼吞虎咽地嚼着这一小片血肠,一边悲哀地说道,“我总是第一个吃下一大块煮熟的猪头肉,整个猪嘴、猪心、猪耳朵、一点儿猪肝、腰子、脾、一根排骨、舌头,然后……”
“长官,您看到他是什么样的人了吧!”杜卜中尉又继续用德语说道,“你简直不能问他任何问题,也根本无法和他沟通。总有一天得收拾他,到那时我们会杀一儆百。上校先生,请允许我……”
他就像讲童话故事一样,用平和的声音继续说道:“然后就该吃肝肠了,六根、十根。然后还有鼓鼓的夹馅血肠,有肉馅的、珍珠麦馅的、面包屑馅的,你都不知道该先吃哪一种,先吃面包屑馅的呢,还是先吃珍珠麦馅的呢?这些美食一入口就化了,闻起来香气扑鼻,让你会忍不住地一直吃。”
“是的!”帅克十分严肃地答道。
“所以子弹没把我怎么样,”巴洛恩继续悲伤地说道,“却是饥饿害苦了我。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吃上像家里那么美味的血肠了。我不怎么喜欢肉冻,因为虽然它像果冻一样,但没什么咬头。而我老婆却爱吃得要死。因为我总爱独吞自己喜欢吃的食物,所以我从不让她往里面加半点儿东西,哪怕是猪耳朵。我真后悔没有珍惜那时的美味和幸福生活。有一次,我甚至没让我的老岳父吃他自家的猪肉。我把猪杀掉,一个人把它全吃了。我太贪吃了,一点儿也没给他老人家送去。后来,他老人家预言总有一天我会死在这张嘴上。”
中尉转向帅克,用捷克语对他说道:“你在吸我的血,不是吗?”
“照这样的情形,真是灵。”帅克说道,这天他嘴里老是不由自主地冒出些押韵的句子。
“那么,你到底做了什么呢?”格尔比希上校问帅克,语气非常友好,以致杜卜中尉的心像被刀捅了一样,他忍不住替帅克回答道:“长官,这个兵……”他开始介绍帅克,“他装疯卖傻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以此掩盖他的恶行。我虽然不知道和他一起被带来的文件上说了什么,但我相信这个恶棍肯定又遇到事了,而且是大事。上校先生,如果您允许我看一下那封文件,我保证……假如您愿意,我保证给您提供处置他的方案。”
朱拉耶达对巴洛恩的同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因为此时巴洛恩身手敏捷地走向火炉,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儿面包,准备把整块面包放到肉汁里蘸。这肉汁正从一个大烤盘里的一大块烤猪肉上往下流。
但格尔比希上校的心情依旧很好,因为昨天和今天,他的脚趾不那么疼了,它们像小羊一样温顺。
朱拉耶达连忙去打他伸过去的手,结果巴洛恩的面包一下子掉到了肉汁里,就像游泳选手从跳板上跳到水里似的。
看完少校在普热梅希尔写的文件,上校一脸茫然,不知所云。因为少校在写文件的时候,还没醒酒呢。
巴洛恩还没来得及把他的面包从烤盘里抢出来,朱拉耶达就把他扔出了门外。
杜卜中尉仍然用他惯用的迷人方式和帅克聊着:“你还没见识到我的厉害呢!等你了解了我,准会把你吓个半死。”
伤心透顶的巴洛恩通过窗户看着朱拉耶达把他心爱的面包用叉子夹了出来,此时面包已被肉汁染成了棕色。朱拉耶达割了一块烤肉放到面包上,把它夹给帅克,并说道:“吃吧,亲爱的朋友!”
格尔比希上校不犯病的时候,他的办公室总是挤满各级军官。因为在这种场合下,他会变得异常兴奋和健谈。他也喜欢听众围着他的感觉,这样他就可以和更多的人分享他那龌龊故事了。这不仅给他带来许多乐趣,而且满足了别人勉强一笑的心愿,虽然这些笑话可能早在劳顿将军时期就有了。此时,在格尔比希上校手下当差是相当容易的,人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格尔比希上校来到哪个部队,哪个部队就会发生各种偷窃和胡搞事件。现在亦是如此,帅克被带到了他面前,各级军官也随着涌了进来,等着看会发生什么。上校看了看从普热梅希尔转到旅部、由少校起草的文件。
“天啊,我的老天爷啊!”巴洛恩站在窗户外面哀叹道,“我亲爱的面包掉进臭水沟啦!”说完,他甩着胳膊到村子里去找吃的了。
还得补充说明一下:患痛风的少校不犯病的时候,就在办公室里大谈特谈民主。各级军官常去他那里,听他讲肿胀的脚趾和“酸牛肉汤”味道的故事。
帅克享受着朱拉耶达给他的这份大礼,嘴里塞得满满的,说道:“我真的很高兴又回到伙伴当中来。要是不能再给连里效劳的话,我会伤心死的。”他用手擦掉从面包沾到下巴上的几滴肉汁和油脂,接着说道:“真的不敢想象如果他们把我困在某个地方,这仗再打上好几年,你们没有我可怎么办啊。”
此处有必要补充一下,继马背风波之后,杜卜中尉就患了轻微脑震荡,所以当我们看到他走到帅克身边呼唤上帝与帅克决斗的时候,请不必感到奇怪。他还大声朗诵道:“上帝!看!我呼唤您!炮声隆隆、硝烟四起,我置身于枪林弹雨,胆战心惊。战神!上帝!请助我一臂之力,铲除此流痞……你这个畜生,这么长时间死到了哪里?你穿的是谁的军大衣?”
法内克兴致勃勃地问道:“帅克,你觉得这仗还要持续多久?”
现在他正坐在格尔比希上校的办公室里,和他聊着各种疾病。因为杜卜中尉知道帅克在去费尔茨蒂恩路上神秘失踪了,所以当他看到帅克出现时,大声叫了起来:“啊,我们又把你找回来啦!很多人像野兽般离去,回来时变成更大的怪物,我认为你就是这样的人。”
“十五年,”帅克回答道,“显而易见嘛!因为以前曾经有一仗打了三十年,现在我们比那时的人聪明了两倍,所以三十除以二,十五年。”
几天过后,他恢复了健康。医生说,再给他的后背和肚子涂两三次碘酒,他就可以归队了。
“我们上尉的勤务兵告诉我们,他听说只有我们占领加利西亚边境,就不再往前进攻了,”朱拉耶达说道,“到那时俄军就会主动求和。”
杜卜中尉连自己也搞不清楚,怎么会想要在卢卡什上尉面前展示自己的骑马技术,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跳到马背上,跑到山谷小溪中的。后来,人们在那里找到了他,并发现他牢牢地陷入了一个小沼泽里,连技术最高明的园丁恐怕也栽不出这么牢固的树。他们用绳子把他从里面拽出来之后,杜卜中尉没有半句怨言,只是低声呻吟着,像是快要断气了。最后,他们遇到了旅部人员,由后者把他送到了一家小军医院。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就一点没必要打这仗了,”帅克强调道,“打仗就应该像个打仗的样子。没打到莫斯科或圣彼得堡之前,我们是绝对不可能讲和的。这毕竟是世界大战,屁股往边境上一坐还叫什么世界大战。就比如说三十年战争期间的瑞典人。他们一直打到了内梅茨基-布罗德和利普尼采,并占领了该地。直到现在,那里的酒店在半夜之后还有讲瑞典话的,谁都听不懂对方在讲什么。再拿普鲁士人来说吧,他们不只是我们的邻邦,在利普尼采他们曾丢盔弃甲。他们一直打到耶都茨霍夫和美洲,最后又返了回来。”
在从萨诺克到桑博尔的这几日行军中,杜卜中尉又经历了一次冒险。离开费尔茨蒂恩后,十一先遣连遭遇了一支前往萨多瓦维斯兹尼亚的骑兵团的马队。
“此外,”朱拉耶达说道,他被今天的猪肉筵席搞得晕头转向,精神恍惚,“人都是鲤鱼的后裔。伙计们,以达尔文的进化论为例……”
押送队把帅克带到旅部时,值班军官命令他们把帅克和相关文件送到格尔比希上校那里去,此时杜卜中尉正在上校的办公室里坐着。
马瑞克突然走了进来,打断了他的思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马瑞克喊道,“刚才杜卜中尉坐车到了营部,把讨厌的见习士官比格勒尔带来了。”
因此当他调到其他地方任职时,军官们跟他的道别总是发自内心的。但不管怎么说,他仍是一位友善的绅士,对待下级十分友好,还向他们讲述自己没患痛风病之前能吃能喝的美好岁月。
“他的样子可怕极了,”马瑞克继续说道,“一下车,他就冲进了办公室。你们还记得吧,我离开这里的时候告诉过你们我要去小睡一会儿。于是,我就在办公室的长凳上舒坦地睡下了,这时他突然跑到我身前。见习士官比格勒尔吼道:‘立正!’杜卜中尉把我叫了起来,对我大发雷霆:‘我能在办公室抓着你开小差,你应该感到很好奇,对吧?夜里点完名才能睡觉!’对此比格勒尔补充道:‘这是兵营守则第十六条第九款的规定。’杜卜中尉用拳头捶着桌子叫道:‘你们想把我从军营赶走,是吧?别妄想我的脑震荡能让你们得逞,我的脑袋还灵活着呢!’中尉说话时,见习士官比格勒尔拿起桌子上面的一个文件,大声地读了起来:‘师部第二百八十号命令。’杜卜以为比格勒尔是在拿他的最后一句话‘我的脑袋还灵活着呢’取笑自己,于是开始指责他没大没小、对上级傲慢无礼,就把他押到上尉那里告状去了。”
用餐时,他最喜欢向每个人讲述他的脚趾是怎么流脓和出汗不止的。他得用棉絮把脚趾包起来,那些分泌物闻起来有一股酸牛尾汤的味道。
一会儿工夫他们就来到厨房,那是上楼的必经之路。此刻,所有的军官都在楼上坐着,享受完烤猪肉后,肥嘟嘟的马利中尉正在唱歌剧《茶花女》中的咏叹调,刚才的卷心菜和油腻食物让他不停地打着嗝。杜卜中尉一进厨房,帅克立即喊道:“立正!全体起立!”
格尔比希上校担任了旅长。这位先生具有超强的军事才能,从他患痛风病的双腿上就可以看出来。在军部里,他有几个有权势的朋友,依靠他们的关系,他没有退休,而是在几个大的军事机构的不同部门里调来调去,领着越来越高的薪水和各种战争津贴。在痛风病发作干出蠢事之前,他一直游走于各部门之间。后来,他被调到别的地方,照样平步青云。午饭期间,他和军官们只谈他肿胀的脚趾头,实在肿得不行的时候,他只得穿特大号靴子。
杜卜中尉走到帅克身前,冲着他训道:“你倒霉了!你的死期到了!我要把你制成木乃伊留作九十一团的纪念。”
在此期间,旅部那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遵命!长官!”帅克行了个军礼,“报告,我曾在书中读到,瑞典国王在一场大战中和他一只忠实的战马一起阵亡了,后来人们把这两具尸体运回了瑞典,目前他们都被制成了木乃伊陈列在斯德哥尔摩博物馆。”
就这样,他们来到了驻扎在沃亚利采的旅部。
“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些,你这畜生?”杜卜中尉叫道。
那个波兰裔士兵什么也没说,最后整个押送队陷入沉默之中,他们好像在参加一场葬礼,虔诚地追悼着死者。
“报告长官!从我当学校校长的哥哥那里学到的。”
“你做得还不够好,”帅克对他说道,“在纳波伊什蒂有一个叫马恰塞克的清扫工,他住在一间地下室里。他常常把鼻涕擤到窗户上,而且还能高明地抹出一幅莉布丝预言布拉格光辉未来的图画来。他每做出这样的一幅画,他的老婆就会拿出一个大红包,等着他张开大嘴来领。他不会就此罢休,而是不断使自己的杰作更完美。对了,这也是他的唯一乐趣。”
杜卜中尉转过身,吐了口唾沫,推着见习士官比格勒尔走上了去往大厅楼梯。但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又禁不住回头瞪了帅克一眼,颇像残暴无情的罗马皇帝,即将决定斗兽场中负伤角斗士的命运。接着他用右手拇指做了个手势,并向帅克喊道:“拇指向下!”
整个押送队都郁郁寡欢。那个匈牙利士兵用一种很奇怪的方式跟德国士兵说话,因为他只认识两个德语单词“是的”和“什么”。当德国士兵给他解释什么东西时,匈牙利士兵就点头说:“是的”。当德国士兵停止讲话,匈牙利士兵就说:“什么?”于是德国士兵就从头再解释一遍。那个波兰裔士兵一举一动都像个贵族,对别人视而不见,只顾自娱自乐。他熟练地用右手手指擤鼻涕。然后忧郁地拿枪托去蹭擤在地上的鼻涕,之后又很有风度地把沾满鼻涕的枪托在裤子上擦干净,口中还一直念叨着:“圣母玛利亚!”
“报告,”帅克在后面喊道,“我已经把拇指朝下了!”
下士最后说了一句话:“到了旅部会有人收拾你的,我不会在这儿浪费时间。”随后下士便缄口不言。
见习士官比格勒尔已经软弱无力了。最近一段时间,他跑遍了霍乱防治站,被当作霍乱疑似病例进行了各项检查,逐渐对各操作程序了如指掌。后来还是不自觉地继续拉在裤子里。一次他落到了霍乱防治站的一位专家手里,这位专家在他的排泄物中没有发现霍乱病菌,就给他注射了丹宁酸,把他的肠道凝固住了,就像鞋匠用麻绳缝破鞋那样,然后把他送到了最近的转运站。比格勒尔虚弱地已经奄奄一息了,但专家仍然说他可以归队服役。这位专家真是位好心人。
“您真是一个幸福的人,”帅克说道,“很多人总觉得没够。”
当见习士官比格勒尔对专家说自己全身无力时,专家微笑着说道:“你会有力气带上沉甸甸的英勇金质奖章的。毕竟你是自愿到前线打仗的啊,不是吗?”
“够了!”下士吼道。
于是见习士官比格勒尔开始朝着金质奖章的目标奋斗。
下士仍然一言不发,帅克继续说道:“嗯……下士,现在我觉得,如果您失去了语言能力,您肯定会倒霉的。我认识很多郁郁寡欢的下士,但是,请恕我直言,像您情况这么严重的,我还从没见过。请实话告诉我,您在担心什么事,也许我能给您点儿建议,因为一个被押送的士兵往往比押送他的人经历得要多。要不这样吧,下士先生,为了使我们的旅途更加愉快,您给我们讲个故事吧?您可以给我们讲讲您的家乡是什么样的,有没有湖泊、城堡遗址什么的。如果有,您可以给我们讲讲关于它们的传说。”
他的肠道已如钢铁般坚硬,再也不往裤子里拉稀了。但他仍然会接到肠道频繁的紧急召唤,从最后一个转运站到和杜卜中尉见面的旅部,实际上成了一次他拜访各站厕所的旅程。他有好几次因为在车站的厕所里待的时间太久而误了火车,也有好几次因为在火车上的厕所里待得时间太长而误了转车。
帅克使出了浑身解数,还对下士说他已经被押送好几次了,但总是能跟押送他的人聊得很开心。
尽管沿路这些厕所阻碍了他的行程,但见习士官比格勒尔离旅部还是越来越近了。
下士没作任何反应,只是恶狠狠地威胁他说,到了旅部看谁能笑到最后。总之帅克这个同胞怎么都不给面子。当帅克问他是哪里人时,他却回答说不关帅克的事。
杜卜中尉原应在旅部继续接受几天治疗,但在帅克去营部的那一天,军医得知下午救护车要到九十一团的营部去,于是他又改变了主意,顺便让杜卜中尉坐救护车回去了。
自从上车以后,帅克就千方百计地跟下士搭话,并友好地跟他解释为什么俗话说下士是连队的扫把星。但一切都无济于事。
医生很高兴终于摆脱了杜卜中尉,他像往常一样絮叨起来振振有词:“我早在战前就跟区长官谈过这事。”
他们坐上了从普热梅希尔至黑罗夫的火车,帅克对下士说道:“下士,我一看见您就会想起一个叫博兹巴的下士。他曾在特伦托服役。他被提拔为上士的第一天就开始突然发福,先是脸颊鼓了起来,随后将军肚也长了起来,以至于第二天连军裤都穿不上了。但最糟糕的是,他的耳朵开始长长,人们只好把他送到医务室。团医说这是所有下士的惯有病例,起先表现为肌肉膨胀,有的下士很快就会恢复了。但这位下士的状况十分严重,有胀破的危险,因为这种症状一直从他帽子上的星星扩展到了肚脐眼。为了救他性命,人们只好把他帽子上的星星撕了下来,然后他真的好了。”
“你和区长官都见鬼去吧,”旅部医生心里想,他很庆幸有这样的天赐良机:救护车经佐尔坦采到卡米翁卡-斯特鲁米洛瓦去。
下士这个名副其实的草包,被“膀胱”二字吓坏了,于是整个护送队大张旗鼓地护送着帅克去了车站的厕所。整个旅途中,下士残忍粗暴,耀武扬威,像是第二天就要捞到军长一职似的。
帅克在旅部没遇上见习士官比格勒尔,因为比格勒尔在旅部军官的厕所里又蹲上了两个小时。但可以肯定地说,见习士官比格勒尔在这种地方绝不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因为他会经常在此地重温英勇的奥匈军队打过的所有光辉战役,从一六三四年九月六日的讷德林根战役一直到一八八八年八月十九日的萨拉热窝战役。
“完全可以,”帅克说道,“但你要给我写个字据,要是我的膀胱憋爆了,好确定是谁的过错。下士,法律有这方面的明文规定。”
当他一次次拉动马桶的冲水绳,水流哗哗地冲进便池时,他就会闭上双眼,仿佛听到了战场上的喧嚣声、骑兵的厮杀声和大炮的轰鸣声。
押送队共有四个士兵,是个具有不同民族的混合小组,他们有波兰裔、匈牙利裔、德裔、捷克裔。其中捷克裔士兵有下士军衔,负责带队。他在自己的犯人同胞面前趾高气扬,以便使帅克感觉到他至高无上的权威。例如,帅克请求在车站去小便,下士却极其粗暴地告诉他,到了旅部才能小便。
杜卜中尉与见习士官比格勒尔的会面并不那么愉快,因此不管是在公务上还是私下里,他们日后的关系都逐渐恶化。
根据四六九号电报指令,现遣返逃离十一先遣连的步兵帅克。请旅部对其做进一步处理。
正巧有一次杜卜中尉要用厕所,可他去看了三次都有人占用,他第四次跑过去愤怒地叫道:“谁在里面?”
帅克在牢里留下了自己的小小纪念:他用一片木头在墙上刻下了他参军前喝过的所有汤、尝过的所有调味汁以及吃过的所有菜,并把它们列成了一个三栏式的清单。这是对他们二十四小时没给他提供任何食物的一种抗议。连同帅克一起被送到旅部的还有如下一份公文:
“九十一团N营十一先遣连见习士官比格勒尔。”里面传出自豪地回答。
一小时过后,押送兵把帅克带到车站,把他交给了沃亚利采来的旅部人员。
在门口排队上厕所的中尉回答道:“我是来自同一个连的杜卜中尉。”
“让他们旅绞死他吧!”将军这样决定。
“长官,我马上就好了!”
“闭嘴,你这头蠢驴。”少校命令道,接着他转向将军,问应该如何处置他。
“我正等着呢!”
“报告长官!”帅克说道,“您说的对,我确实有时觉得自己反应迟钝,特别是到了晚上,那时……”
杜卜中尉不耐烦地看着自己的手表。谁也不会想到,这种场合下在门口再等上十五分钟是需要多强的精力和不屈不挠的精神啊!接着又是五分钟,之后又等五分钟,后来再等五分钟,任你拳打脚踢,里面永远都是同样的一句话:“长官,我马上就好了!”
“这家伙真是个超级大白痴,”将军对少校说道,“只有傻子才会把池塘边鬼知道什么人穿过的俄军军服套在自己身上,然后让人揪到俄军俘虏队里。”
杜卜中尉怒火中烧,特别是在他满怀希望地听到里面有扯手纸的声音后又在外面等了七分钟,而且厕所门依旧还是没开。
帅克对此进行了充分的解释,他还从自己的历次人生遭遇中举了几个例子加以论证。随后少校问他为什么不在审讯时当着法庭的面说出这些情况。帅克回答说根本没人问他是怎样穿上俄军军装的,所有的问题都是:“你承认自己是在自愿、没人强迫的情况下穿上敌军军装的吗?”因为事实的确如此,所以他只能说:“当然、是、的确、就是那样、毫无疑问。”正因为如此,他才愤怒地拒绝了法庭上说他背叛皇帝陛下的指控。
在这场拉锯战中,见习士官比格勒尔很讲究策略,他根本不去拉马桶的冲水绳。
帅克被带到后,少校命令他解释清楚在费尔茨蒂恩附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并说明俄军军装的事情。
杜卜中尉急得满头大汗,他开始思索着要不要到旅长那里告他一状,让旅长派人来砸开门,把见习士官比格勒尔从里面拽出来。但他又想,这样做可能会影响到上下级关系。
少校反对他的这种观点,说法律与正义必须双管齐下,并振振有词地大谈各个时期的公正、法庭、合法但不公正的死刑判决,以及他能想到的一切东西。因为那晚的派对之后,趁他还没产生可怕的宿醉,他努力通过说话来缓解醉态。
又过了五分钟,杜卜中尉根本拿里面那个人没办法,他此时也早已憋过劲儿了。也许是出于某种坚守,他还是站在厕所门外等着,继续踹着门,里面照旧传来同样的回答:“长官,我马上就好!”
命令还未执行,将军便不厌其烦地破口大骂,一遍又一遍,说他早应该自己做主,不经审讯就绞死他。
最后终于听到比格勒尔冲厕所的声音了,一会儿过后他们就面对面地相见了。
少校把他的这个疑惑禀报了将军,并按电报所说,在地图上指出了几天前帅克走失的地点。将军像只公牛拼命地咆哮着,因为他简易军事法庭审讯的愿望将会化为泡影。他走到电话旁,接通了守卫室,命令看守立刻把犯人帅克带到少校公寓来。
“见习士官比格勒尔,”杜卜中尉对他大发雷霆,“不要以为我来这里跟你一样,也是来蹲厕所的!我来是因为你到旅部后没有向我报告。你不知道规矩吗?你不知道要把谁放在第一位吗?”
少校打开抽屉,拿出一张地图,思考着:费尔茨蒂恩在普热梅希尔东南四十公里远的地方,十分奇怪的是,帅克怎么会在距前线一百五十公里的地方弄到俄国军装呢?因为前线战场是沿着索卡尔-土尔策-科兹洛一线展开的呀。
见习士官比格勒尔努力回忆自己到底是不是做了有违纪律和影响上下级军官关系的事。但是他的脑海却是一片巨大的空白。
步兵约瑟夫·帅克,十一先遣连传令兵,于本月十六日,因公外出寻找宿营地,在黑罗夫至费尔茨蒂恩途中失踪。请速将步兵帅克送至沃亚利采旅部,不得延误!
学校里谁也没有教过他遇到这种情况,下级军官应该怎样对待上级军官。他拉屎时是不是应该拉到一半就冲出厕所,一手提着裤子,一手给上级行军礼?
电文如下:
“见习士官比格勒尔,请回答我!”杜卜中尉不依不饶地喊道。
少校读着电报,将军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把椅子和凳子碰倒了一大片,他大叫着:“不管怎样,我都要绞死他!”
比格勒尔突然想起了一个最简单的解决所有问题的万能答案:“长官,来到旅部后,没人通知我您在这里。我干完了办公室里的活就来上厕所了,在这里才见到了您。”
将军让他跟自己到客厅里去,他们在桌边坐了下来,将军把用来抽打勤务兵的那份电报扔在桌子上,悲伤地说道:“读一下,这是你的工作。”
接着他又严肃地补充道:“见习士官比格勒尔向杜卜中尉报到!”
“啊,”芬克将军叫道,“你刚回来,是吧?”声音中充满怨恨,少校没有回答,只是犹豫地站在那里。
“瞧,这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嘛!”杜卜中尉讥讽地说道,“见习士官比格勒尔,在我看来一到旅部你就应该到办公室问一下,是不是正巧有你们营或先遣连的军官在这里。对你刚才的行为,要交到营部去处理。我现在要坐汽车去那里,你也跟着一起去。我不想听到半个‘不’字!”
“我在这儿。”德尔沃塔少校站在门口说道。一听到“少校”“军法官”和“电报”这些字眼,就使他想到自己的职责。
实际上,见习士官比格勒尔本可以已拒绝,说旅部办公室已决定让他坐火车去了,考虑到他时好时坏的肠道,火车会更合适。三岁小孩儿都知道汽车上是不配备厕所的。还没等跑完一百八十公里,早就会弄得一裤裆了。但鬼知道什么原因,他还是坐着汽车上路了。汽车的颠簸对比格勒尔并没有造成任何困扰。
将军放开了脸色发青的勤务兵,从口袋里掏出一份电报。随即又用这张电报抽打勤务兵的嘴巴,并训道:“蠢猪,你们少校去哪了?你这个混蛋,你们少校军法官到哪里去了?快去找来,把这封公务电报交给他!”
杜卜中尉的报复计划没能顺利完成,他对此深感失望。
这场面着实让少校乐开了花,于是他就站在门口,继续欣赏他忠实的手下是怎样遭受磨难的。一向让少校讨厌、净干些偷鸡摸狗事的勤务兵,没想到还有这种可贵的品质。
汽车发动时中尉心想:“等着瞧吧,见习士官比格勒尔!等你忍不住要拉肚子时,别指望我会让司机停车。”
少校一进来,就看到那个可怜的勤务兵胳膊下紧紧地夹着他的军大衣和军刀,肯定是他从将军的门厅里取来的。
就这样,汽车在杜卜中尉的控制下慢慢向前行驶着。杜卜中尉友善地跟比格勒尔搭讪:军用汽车一旦确定行驶路线,不能浪费汽油,因此不能随便乱停。
芬克将军此时站在走廊里,使劲拽着少校勤务兵的衣领,冲他大吼:“蠢猪!你们少校去哪儿了?快说,你这个畜生!”但是,这个畜生没有开口,因为将军使他窒息,憋得他脸色发青。
见习士官比格勒尔则理直气壮地反驳他说,汽车随便在哪儿停车都浪费不了汽油,因为司机会关掉发动机。
在他的公寓里有个小惊喜等着他,他来得正是时候。
“但车必须按时到达目的地,”杜卜中尉不甘示弱,继续冷漠地说道,“不能在路上随便乱停!”见习士官比格勒尔无言以对。他们继续向前行驶着,一刻钟后杜卜中尉突然感到肚子胀得厉害,要是能下车到路边的沟里脱下裤子蹲上一会儿,该有多爽啊!
快到家的时候,他决定还是去做第二件事情。
他大义凛然地足足憋了一百二十六公里,最后实在控制不住了,一把揪起司机的外套,冲着他的耳朵喊道:“停车!”
守卫室里,少校没再丢人现眼。他只是呆呆地命令他们叫了辆四轮马车。在通往普热梅希尔的路上,车颠簸得很厉害,车上的少校此时脑海里一直在想:这个犯人真是一流的傻蛋,有可能真是个无辜的畜生。他想,回去真没什么要做的,要么一回到家就立马开枪自杀;要么派人到将军公寓把军大衣和军刀取来,到城里泡个澡,顺便到沃尔格鲁博的酒店坐上一坐,恢复一下胃口,再打电话定张傍晚的票,到市剧院去看戏。
“见习士官比格勒尔,”杜卜中尉一边和蔼地说着,一边极速跳下车朝壕沟跑去,“你也下来爽一下吧!”
“闭嘴!”有人给他开门时,少校用德语沮丧地对帅克说道。
“谢谢,不用了!”见习士官比格勒尔回答道,“我不想白白耽误汽车行程。”
“真的十分感谢,”帅克说道,“长官,我知道您一直都在细心照料我。此外,长官,如果您碰巧在床上捉到了一只红屁股的小东西,您可以很确定地说它是只公的。如果您只碰到这一只,没有再发现另外一只稍长一些且腹部带红条的灰色的,那就没事了。因为那样的话,它们可就是一对啦!这些畜生的繁殖速度比兔子还快!”
其实,见习士官比格勒尔此时也憋到了极点,但他心想自己宁愿拉到裤子里,也不想错过这个让杜卜出丑的大好机会。在他们到达佐尔坦采之前,杜卜中尉叫司机停了两次车。拉完最后一次,他还不服地对比格勒尔说:“中午我吃了波兰大烩菜,到了营里我要写封电报向旅部告上一状。泡菜都坏掉了,猪肉也不能吃了,这些厨师太胆大包天了,他们还不了解我,他们很快就会了解我了。”
看守开门之前,他还对帅克说道:“如果电报……不来,你……嗯……你就……你绞死!”
“诺斯蒂茨-里内克战地元帅是后备骑兵队的精英,他发表了一篇名为《战期伤胃食材》的文章,”比格勒尔回答道,“他在里面建议在艰苦的战争时期,一点儿猪肉都不要沾,行军路上过量食用任何食物对身体都是有害的。”
少校现在已经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但还是傻瞪着帅克,又重复了一遍:“你……智弱,不是?我现……这儿,我……走。”他站起身,走到门前,开始敲门。
杜卜中尉一言不发,心里暗想:“混蛋,你很快就会为你的学问付出代价!”再三思量之后,他问了比格勒尔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见习士官比格勒尔,你认为你这样的低级军官应该说上级吃饭无节制吗?见习士官比格勒尔,你是想说我吃多了吗?感谢你的粗俗无礼。我肯定要找你算账的。你还不了解我,你一旦了解我,就永远不会忘记杜卜中尉。”
“长官,一切都不必担心,”帅克说道,“您进来的时候就这样,没带军大衣,没带马刀,只戴了帽子。您的帽子就在那儿。您知道吗,我当时不得不从您的手中夺过来,因为您想把它枕在头下。长官,军官帽和大礼帽一样,只有住在罗戴尼采的卡尔德拉茨会把大礼帽当枕头枕。他常常舒服地躺在酒店里的长凳上,把自己的大礼帽放在头底下当枕头。他曾是个唱丧歌的,每逢葬礼他都戴着大礼帽。他会把大礼帽好好儿地放在自己头底下,时刻提醒自己不能把它压扁了。他躺在那里一整夜,翻来覆去,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大礼帽上面,结果帽子却一点也没受损,反而经他这么一压,变得更好了。因为当他来回翻身时,他的头发把礼帽刷得平整无比。”
在说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因为汽车刚好经过路上的一个坑。
这时,少校一下子醒悟过来,他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身后,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见习士官比格勒尔没作任何回答,这一下子激怒了杜卜中尉,他恼火地问道:“听着,见习士官比格勒尔!你应该知道必须要回答上级军官问你的问题!”
“报告长官!”帅克回答道,“根据您的指令,按我的理解,您是来审讯我的。”
“当然知道,”见习士官比格勒尔说道,“军规里有这么一条。但当然也有必要先搞清楚我们的关系。据我所知,我还没被指派到任何单位。所以,长官,我们之间也没有任何的直接从属关系。但最重要的是,只有在涉及职责的时候,上级军官们的问题才必须做出回答。我们两个现在坐在车上,不属于任何军事集体的战斗小组。因此,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公务关系。我们都是要到自己的部队去。长官,我是不是想说你吃多了,这个问题当然也不是公事,我也无需回答。”
“我夜里就已经在这里了吗?”他用半信半疑的语气问道。
“你说完了没有,你……你……”杜卜中尉冲他吼道。
“你很弱智,不是吗?”少校用支离破碎的捷克语说道,精神仍然萎靡不振。因为前天晚上的派对使他产生了严重的宿醉,他仍然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为什么守卫室里的人来了一遍又一遍,为什么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家伙一直没完没了地胡说八道。一切都异常奇怪,他模糊地记得某天夜里曾来过这儿,可他要来这儿做什么呢?
“是的,有,”见习士官比格勒尔十分肯定地说道,“长官,不要忘了,军官荣誉法庭必然会为我们作出裁决的。”
“报告长官!”帅克说道,“守卫室的人已经来这儿好几趟了,看你是不是还活着。我之所以冒昧地把您叫醒,是因为我不知道您一般要睡多久,不想让您睡过了头。在乌赫里内维斯的酿酒厂曾经有一个制桶匠,他经常睡到早晨六点。如果碰巧睡过了头,超过一刻钟,睡到六点十五,他就会一直睡到中午。他经常这么睡,结果就被开除了。对此,他十分恼怒,大骂教会和皇室成员。”
杜卜中尉几乎要被他气疯了。他生气时废话连篇的习惯就会比平常表现得更加明显。
九点左右,对少校的寻找达到了高潮。帅克醒来,想着应该把少校叫醒了。他把军大衣掀开,使劲摇了少校好几遍,最后少校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神情呆滞地望着帅克,努力地想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接着嘟囔道:“你的案子将由军事法庭裁定。”
帅克温柔地看着他说道:“好吧,晚安,老兄!”说着把军大衣盖在他身上。一会儿,他自己也钻到大衣下面挨着少校躺下了。于是第二天早晨人们就发现了他们抱在一起的这一幕。
见习士官比格勒尔抓住这次机会,进行最后压倒式一搏,尽量摆出一副最随意的姿态:“老伙计,您在开玩笑吧!”
根本没用,少校睡得跟死人似的。
杜卜中尉突然冲司机大叫:“停车!”
“长官,”帅克试图叫醒他,“报告,您会被虱子咬到的。”
“我们必须下去一个,走着回去。”他叽里咕噜地说道。
然后他翻了个身,像只熊似的仰卧着,缩成球状,很快打起呼噜来。
“我要坐车回去,”见习士官比格勒尔镇定自若地回答道,“至于你,老伙计,自便。”
他反复唱了几遍,还夹杂着难懂的尖叫声。
“继续开车!”杜卜中尉像梦游似的对司机又大叫了一声。随后他就神色凝重地陷入了沉默,就像是裘里斯·凯撒一样,看着密谋者手持短剑向自己走近。
但少校对此并不理会,因为在将军府里喝的葡萄酒和白酒,此时正在他的脑子里产生最后的酒精反应。他打了一个大哈欠,没有点儿功夫的平民要是也这么夸张地打哈欠,准得扭伤下巴。在少校身上,这种哈欠使他的思绪转移到了负责唱歌的大脑神经上。没做任何睡前仪式,他就一头倒在了帅克床上的那张草垫子上,发出宰猪前的那种尖叫声:“啊,冷杉!啊,冷杉!你的叶子多么得可爱!”
就这样,他们到了佐尔坦采,并在那里找到了营部。
“报告长官!我就是犯人。”帅克自豪地回答道。
楼上的杜卜中尉和见习士官比格勒尔仍在争论着未被指派的见习士官是否有权去领连队军官应得的肝香肠,此时楼下厨房里的人都已经把自己塞得饱饱的了。他们舒服地躺在宽敞的长凳上,天南地北地聊着,吞云吐雾地吸着香烟。
少校突然忘了他来这里的目的了,便说道:“稍息!你把犯人弄哪儿去了?”
朱拉耶达宣布:“今天我有一项重大发现,这将是烹饪界一次彻底的变革。法内克,你最清楚了,这该死的破村子,连做肝香肠的媚墨角兰都找不到。”
帅克想着最好能向少校报告一下情况,于是他竭力喊道:“报告长官!有一名在押犯人,报告完毕!”
“草本媚墨角兰。”法内克说道,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做过药剂师。
透过门缝,可以看到灯笼架上,一盏煤油灯亮着,灯芯将尽,少校勉强能够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被惊醒的帅克,他笔挺地站在床边,耐心等待着这次谈话的开始。
朱拉耶达接着说道:“还没人研究过,在紧急情况下人类怎样运用自己的大脑找到尽可能多的脱险方法,怎样用大脑发现新的视野,以及大脑是如何开始发现各种人类至今从未梦想过的新奇事物的……嗯,我到村子里,挨家挨户地去找媚墨角兰,跑啊,找啊!向村民解释找它干什么、它长什么样……”
“你这个该死的混账,”少校说道,“蠢驴、笨熊,你认为我害怕犯人吗?竟然还在我审讯犯人的时候,安排个看守保护。居然把我锁起来,赶紧滚蛋吧!”
“你把味道告诉他们就好了,”帅克躺在凳子上插嘴说道,“你应该告诉他们,媚墨角兰闻起来像人在洋槐花盛开的小道上闻墨水瓶的味道。在布拉格附近的波赫达雷茨山上……”
“报告长官!”军士长答道,“职责在身,我必须把您关起来,不过出于对您的安全考虑,我会派守卫看好犯人。长官,您什么时候想离开,敲一下门就行了。”
“帅克,求你……”马瑞克以哀求的语气打断了他,“让朱拉耶达说完吧。”
“你们这帮蠢猪!”他冲着院子喊道,“不给钥匙,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朱拉耶达接着说道:“在一个农场,我碰到了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被占期间的一名退伍老兵,他当时在帕尔杜比采当一名枪骑兵。现在他仍会说捷克话。他开始跟我争论说,在波希米亚的时候,他们在肝香肠里放的不是媚墨角兰,而是甘菊。说实话,我不知道如何是好,这么多香料中究竟应该往肝香肠里面放什么呢?任何一个理智、无偏见的人肯定把媚墨角兰作为首选。我必须马上找到一种特辣的香料代替媚墨角兰。后来我在一位村民家里的圣像下找到了挂着的一束桃金娘婚礼花环。这是对新婚夫妇,花环上面的桃金娘枝还相当新鲜。于是我就在肝香肠里放了桃金娘。当然,我首先把整个婚礼花环在沸水中煮了三次,只有这样,它的叶子才能变软,去掉它的刺鼻味。自然,当我要从他们家拿走桃金娘婚礼花环去做肝香肠时,他们心疼得要死。因为那些花环都是祭祀仪式上用的,我这是在亵渎圣灵。所以,我临走前,他们坚信我不久就会被子弹打死。你们都喝了我做的猪肉汤,但你们都没尝出来里面放的是桃金娘而不是媚墨角兰。”
凭着仅存的一点职责感,军士长没有服从少校的命令。这反而使他给少校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在因德日赫城堡,”帅克插嘴说道,“很多年前有一个叫约瑟夫·里内克的屠夫,他的厨架上有两个盒子。其中一个里面放着用来做肝香肠和血肠的各种香料,另一个里面放着杀虫剂。他发现好几次他的客人都在他的香肠里吃到臭虫和甲虫。”他常说,臭虫的味道就像放在面包里的苦杏仁味,但熏香肠里面的甲虫闻起来却像发霉的旧圣经书。所以,他的作坊里非常干净,到处撒有杀虫剂。但有一次做血肠时,他恰好感冒。结果把杀虫剂错撒在了做血肠的肉馅上。从此,因德日赫城堡的人只去里内克这里买血肠,前来买血肠的人挤破了门槛。他认为这都是杀虫剂的功劳,于是计上心来。从此,他就整箱地大批订购杀虫剂,事先还告诉供货公司在箱子上写上‘印度香料’。这一秘密他到死都没告诉任何人。更有意思的是,曾在他那里买过血肠的人家里,一只甲虫和臭虫都没有。从那时起,因德日赫城堡就成了波希米亚最干净的城市之一。”
少校就是这样夜闯帅克牢房的。他进去的时候,可以这么说,正赶上酒劲儿上来了,最后命令看守把牢房钥匙交给他。
“你说完了吗?”马瑞克问道,显然他很想加入这个谈话。
随后,他又对看守的职责进行了冗长的演讲。最后他命令立刻把帅克的牢门打开,因为他要再次审讯罪犯。
“嗯,这个故事讲完了,”帅克回答道,“但我还知道一件发生在贝斯基德山区类似的事。我还是等开打了再告诉你们吧。”
少校用拳头敲打着桌子,对军士长呵斥道:“你这个懒散的混蛋!我告诉过你一千遍了,你们是帮没用的死猪。”他又转向吓得目瞪口呆的士兵们训道:“士兵们!即使你们紧闭双眼睡在那儿,也能从你们的眼睛里看到你们的愚蠢。你们这群混蛋!睁着眼的时候,一个个都像吞了一车炸药似的。”
马瑞克便开始说道:“烹饪艺术在战时,特别是在前线最受人们的欢迎。打个小小的比方,在和平年代我们对所谓的冰汤都早就有所耳闻了吧!这个汤就是里面放有冰块,在德国北部、丹麦和瑞典很受欢迎。你们看,这个冬天仗一打起来,喀尔巴阡山的士兵们就有喝不完的冰汤,这是多么好的美味啊!他们却碰都不碰。”
歪戴着帽子的少校一阵破口大骂,吓得所有人哈欠打了一半就僵在那里了,这真是很滑稽。他们绝望地盯着少校,表情怪异,完全不像一群士兵,倒像是一群咧着嘴的猴子。
“可以吃冻了的菜炖牛肉呀!”法内克反驳道,“但时间不能太长,我觉得最多也就能吃一个星期。我们九连为此还放弃了阵地。”
值勤的军士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周围其他的看守也都东倒西歪、姿态各异打着盹。
“在和平年代,”帅克用非同寻常的庄严口吻说道,“整个部队都绕着厨房和各种菜肴转。在布杰约维采,我们有一个叫萨克雷伊斯的中尉,他经常在军官厨房转悠,每当发现哪个士兵犯了错误,他就让这个士兵立正站着,并训斥他:‘你这个畜生!再有下次,我就把你这张脸揍成一张肉饼。把你剁成土豆泥,让你吞下去。用你做杂烩米饭,把你变成烤箱里抹了猪油的兔子。如果你不想让人知道我把你做成白菜炖肉的话,最好给我改过自新。’”
但在军事监狱的禁闭室里,人们却看到了少校的光临。他就像颗炸弹一样突然出现。
这场关于战前用菜单教育战士的更多解释和有趣的讨论突然被楼上一阵尖叫声打断了,原来楼上的盛大宴会已接近尾声。
那晚,他在椅子上醒来时,突然意识到必须立刻审讯帅克。这种工作意识来得相当迅猛,少校立即采取了迅速、果断的行动,还没等人发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嘈杂声中,见习士官比格勒尔的叫声尤为突出:“一名战士在和平年代就应该知道在战场上应该怎么做。在战争时期,不能把训练场上学到的东西忘掉。”
少校得的就是这种病。
接着,杜卜中尉气呼呼地嚷道:“你们要注意,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受辱了。”
您肯定有过这样的经历:您和一个人坐在一起喝了一晚上的酒。第二天早晨,您的酒伴突然抱着头,跳着喊道:“天啊!我八点上班!”这就是工作强迫症,是随着良心不安产生的。得了这种高尚病症的人无法轻易地使自己摆脱神圣的信念:那就是他必须马上回到办公室,抓紧弥补他应该做的工作。他们是不戴礼帽的怪物,办公室的勤杂工在走廊里找到他们后,会把他们安顿到他们各自房间的沙发上,让他们好好睡一觉。
楼上吵得不可开交。显而易见,杜卜中尉为报复见习士官比格勒尔竭力讨好营长,没想到却成了军官们的众矢之的。犹太人的白酒在每个人身上都发挥了奇效。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少校恪尽职守,仅此而已。
他们争先恐后地嚷着,谈起杜卜中尉的骑术:“没有马夫肯定要吃亏!“一匹轻佻的野马!”“老伙计,你和西部的牛仔们在一起待了多久?”“高超的马术!”
两个人像小猫似的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少校枕着帅克的一只手,搂着他的腰,像只小狗崽蜷缩在母狗怀里那样。
萨格内尔上尉立即给他倒了一杯该死的白酒,受辱的杜卜中尉坐到了桌旁。他搬了张破旧的椅子坐到卢卡什上尉身边,卢卡什友好地对他说道:“老伙计,我们已经把东西吃得一干二净了。”
带马刺的那双是少校的,不带马刺的是帅克的。
忧郁的骑士——见习士官比格勒尔严格地按照规定向萨格内尔上尉和其他在座的军官们报到,但大家对他视而不见。即使所有人都看到了,也知道他是谁,他还是继续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见习士官比格勒尔前来营部报到!”
少校好像突然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但谁要是透过帅克牢房的铁窗往里随便瞅上一瞅,就会发现帅克那件军大衣下面躺着两个人,下面露出两双靴子。
比格勒尔端着满满一杯酒端庄地坐在窗前,等待着合适时机展示一下他从书本上学来的广博知识。
第二天早上,少校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他。他的军大衣和马刀都在大厅里挂着,只有军官帽不见了。他们认为他也许在房子里的某个厕所里睡着了。可找遍了所有的厕所,还是没找到。结果他们却在三楼的厕所里找到了一位中尉。他也是那晚将军邀请的客人。他跪在那里,嘴对着马桶口,一看就是他呕吐时睡着了。
杜卜中尉被酒劲冲昏了大脑,他用手指不断地敲着桌子,突然出乎意料地对萨格内尔上尉说道:“区长官常对我说,‘热爱祖国、忠于职守、战胜自我’,这才是战场上的有力武器。尤其是今天,在我们的军队即将越过边境之际,我要提醒您一下这些精神。”
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没人晓得那晚少校是何时、在何种状态下离开将军的。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没人注意到他是否离开。将军甚至分不清当中谁在说话。少校走了两个多小时之后,将军还在那里捋着胡子傻笑着叫喊:“长官,说得好!”
雅洛斯拉夫·哈谢克口授《好兵帅克及其世界大战冒险之旅》至此。此前,他已卧病不起,于一九二三年一月三日与世长辞,以致未能完成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最著名、最畅销的一部小说。
前一天上午庭审帅克一案的少校法官,就是在将军的派对上喝醉了打盹儿、并跟牧师“为手足之情干杯”的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