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明白了,”牧师叹了口气说道,“看来下一站我还是转到军官车厢去吧。对了,开午饭了吗?”
“您来到了我们这节车厢,”志愿兵接着说道,“就这样。您往长凳上一躺,帅克就在您脑袋底下垫了他的军大衣。上一站列车接受检查时,您的名字被登记到随车旅行官员的名单里。可以这么说,您被正式发现,我们的下士还得为此事亲自去报告。”
“列车到了维也纳才会开午饭的,牧师先生。”下士插话道。
下士满脸严肃地看了看志愿兵。
“是你把你的军大衣垫在我脑袋下面的?”牧师对帅克说道,“真的谢谢你。”
“愿意为您效劳,”志愿兵友好地说道,“早晨我们在车站上车的时候,因为您喝多了自己随我们一起上到车厢来了。”
“不用谢,”帅克回答道,“我只是做了每个士兵在看到他的长官脑袋下没有任何垫衬物时都会去做的事。每名士兵都应尊敬他的上司,即使那位上司已经喝得烂醉如泥。侍候牧师我可是相当有经验的,因为我曾给奥托·卡茨牧师当过勤务兵。随军牧师都快乐、和善。”
他从宿醉中完全清醒过来,认出了志愿兵,便转身向他问道:“你是个聪明人。你能否毫不隐瞒地明确告诉我,我怎么来到你们连队了?”
前一天的宿醉使牧师萌生出一阵民主精神来,他掏出一支香烟,递给帅克,说道:“来一根吧,孩子!”
牧师又开始拼命地回想到底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怎么上了这节车厢,究竟为什么要去布鲁克,怎么就跟九十一团押送队扯上关系了。
“你不是还得为我的事去报告么?”牧师对下士说道,“别担心,我一定能为你开脱,你不会有事的。”
“报告长官,我们整个九十一团都被转移到那里。”
“至于你,”他转而对帅克说道,“我要把你留在我身边,跟着我过舒坦日子。”现在他忽然大发善心,坚持说他要为他们每个人做些什么。他要为志愿兵买巧克力,为押送兵买朗姆酒。他还会把下士调到第七骑兵师摄影队去。他要把这里所有的人都释放,永远记着他们。
“为什么要去布鲁克?”
他开始从烟盒里拿出烟来分发,不仅给帅克,而且也分给大家,还宣布他准许所有犯人吸烟,答应尽其最大努力使大家减轻责罚,从而重新过上正常的军旅生活。
“报告长官,开往布鲁克。”
“我不想你们把我往坏处想。我有许多关系的,不会让你们失望。你们所有人留给我的印象都很好,你们是连上帝都喜爱的正派人。要是你们真的犯了错,你们就是在为自己的行为赎罪,我看得出来你们都很乐意、甘愿忍受上帝对于你们的考验。”
他再次坐下来,问道:“我们到底是去哪儿呀?”
他转身问帅克:“你是由于什么原因受到惩罚呢?”
牧师站起身来,在长凳之间走来走去,自言自语地说他搞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帝之所以惩罚我,”帅克郑重地回答道,“牧师先生,实属情非得已,我去团部的时候迟到啦。”
“报告长官,谁也没有下命令。”
“上帝是无限仁慈而又公正的,”牧师庄严地说道,“他知道谁该惩罚,惩罚中会展现他的智慧和无所不能。你又是为什么被拘押呢,志愿兵?”
最后他向那个仍然卑躬屈膝地站在他面前的下士问道:“你们是奉谁的命令把我……”
“因为上帝太过仁慈使我身染风湿症,我又太过自大了。等惩罚结束以后,我就会被发配到炊事班去了,”志愿兵答道。
一丝诧异从牧师脸上略过。他一言不发,坐了一会儿,努力回想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却徒劳无功。这短短时间内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和在装有铁栅栏窗户的车厢里一觉醒来,两者之间,似乎是天壤之别。
“上帝的行为是千真万确的,”牧师听到炊事班几个字,精神便突然兴奋起来。“甚至在这里正派的人可以谋得很有前途的事业。因此恰恰应当把那些聪明的人分派到炊事班里去担当配菜的责任。真正重要的不是一个人如何烹饪,而是如何用爱把各种食物组合起来、准备得当,等等。就拿浇汁来说吧,聪明人在做洋葱浇汁时,先是取用各种蔬菜,并放在黄油里进行烹煎。然后添加调料、胡椒,再放进一点香料,稍微放点肉豆蔻和姜汁。而普通的二等厨师也就只会把洋葱煮一煮,然后倒进褐色的板油肉汤就应付完事了。我非常希望看见你能在军官食堂里谋得个差事。没有学问,一个人可以在普通行业里生存,甚至可以就此终其一生,可是在炊事班里他就能好好表现了。昨天晚上在布杰约维采军官食堂里,他们招呼我们吃了一道马德拉酒炒腰花。愿上帝宽恕这个能够做出如此美味的腰花的厨师的一切罪过。因为能做出这种美味的厨师,也一定是一个聪慧的人。的确,军官食堂里也有这样一位来自斯库特茨的师傅。我在六十四后备军团食堂里就吃过一次马德拉酒炒腰花。他们像在普通的乡村饭馆里做辣炒腰花那样,往里面放了些葛缕子籽。你们知道到底是谁做的这道菜吗?当兵前又是干什么的?是一个大庄园里的牲口饲养员。”
下士见这位军事长官醒了过来,便谄媚地回答道:“报告长官,您屈尊来到囚犯车厢了。”
牧师顿了顿,把话题转到了旧约和新约中的烹饪问题上,谈及了当时人们对于礼拜和其他宗教仪式活动之后的美食准备是很在意的。随后牧师又邀请大家来吟唱,于是帅克开始放声歌唱,但却跟往常一样唱得跑调:
牧师在长凳上放屁、打嗝,又打了个大哈欠。最后坐起身来,惊讶地问道:“见鬼,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顽皮的卡洛琳给了个小小的暗示。牧师抱着葡萄酒紧紧地跟随。”
令人尊敬的牧师醒了,风采与尊严依旧。他醒来的样子就像拉伯雷笔下年轻的巨人卡冈都亚早晨醒来时一样。
但牧师听了却并没有动怒。
这引人入胜的讲述被躺在座位上睡觉的拉齐纳牧师的大声呻吟声打断了。
“如果这里有些许朗姆酒,我们就不再需要葡萄酒了,”他说着,脸上显露出十分友善的微笑,“我们也不需要那个卡洛琳。反正她只会诱使人为非作恶。”
说完他想说的,下士自我陶醉着,等着看志愿兵有什么可说的。可是帅克抢先说话了:“很多年前有个叫科尼切克的,他是在三十五团,也是因为这种受虐待的事,捅死了下士,然后自杀了。我在《信使》杂志上看到过这件事。下士身上有三十处伤,其中有十二处都是致命的。后来那士兵坐在下士尸体上自杀了。许多年前,达尔马提亚也发生过这样类似的事,他们割断了一个下士的喉咙。这件事到现在还是个谜,只知道被杀的下士叫菲雅拉,来自图尔诺夫附近的德拉波夫纳。另外,我还知道七十五团有个叫雷耶马内克的下士……”
下士小心翼翼地在大衣里摸索,掏出一扁瓶朗姆酒来。
下士叹了口气说道:“他甚至都不会打军大衣上的褶。他从布拉格订购了各种各样擦扣子的药水和光泽剂,可是他的扣子锈得还是跟以扫的身子一样。但他耍贫嘴倒是挺在行的!在办公室工作的时候,他别的不干,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发表他的哲学思想。这是他早就有的一个癖好。就像我说的那样,他别的什么都不谈,只谈‘人’。有一次他在水坑里‘卧倒’时又发表起他的言论来,我告诉他:‘当你不断地谈论人类,甚至在泥巴里还在谈论时,那就请记住,人是用地上的泥巴做成的,所以待在泥里应该是没问题的。’”
“报告长官,”他轻声说道,言语中听得出他是作出了极大的牺牲,“请您不要见外。”
下士吐了口唾沫说道:“我故意从仓库里拿了一支锈得不能再锈了的枪给他,让他学着怎么擦枪。他就像缠绵的狗狗一样摩擦着它,可即使他再多买两公斤麻绳也不可能把它擦干净。越擦越糟糕,越擦锈得越厉害。据说大伙儿把他的枪轮着看了一遍,可是谁都搞不清楚为什么他的枪会锈成这个样子。我们的上尉曾经告诉他,他根本不可能成为一个军人,还不如去上吊算了,省得他白吃军饷。但是他只是隔着他的那副眼镜眨眨眼。如果没有值勤任务或没被关禁闭,对他来说就是大喜的日子。这个时候,他通常会给报刊写些士兵受虐的文章,直到有一天他的箱子遭到搜查。我的天啊,他箱子里的书真多啊!尽是一些讲裁军和国际和平的书。因为这个,他被送到守备部队的监狱去了。从那以后,我们算是清静了,直到又看到他在办公室里抄写领饷的花名册,这样士兵就不会接触到他。这就是那个文化人的悲惨下场。要是他不这么愚蠢丢掉了志愿兵特权的话,他很可能会成为另外一个不平凡的人。他可能会成为一位中尉呢。”
“我当然不会见外了,小伙子,”牧师欣喜地回答道,“为我们愉快的旅程干杯吧。”
下士得意洋洋地看了志愿兵一眼,接着说道:“正因为他文化修养好,才把志愿兵的军阶也丢了,因为他给报纸写信谈论虐待士兵的问题。但是像他这么一个有学问的家伙却不会拆卸枪栓,你就是给他做十遍他还是不会,怎么能不虐待他。当你叫他‘向左看齐’,他像故意似的把脑袋转到右边,还像只老乌鸦一样瞪眼望着你。在步枪训练时,他从不知道先抓什么,是先抓皮带呢,还是先抓子弹盒。当你给他教授怎么把手向下放到枪带上时,他像小牛犊盯着一扇新大门一样傻呆呆地望着你。他甚至都搞不清枪要挂在哪个肩膀上,行军礼的时候像只猴子一样。让他向左或向右转时,那真的是要命。列队前进时你看看他那副德行,他在那儿学习如何踏步!要他转身时,他根本搞不清楚该动哪条腿。砰,砰,砰!说不定还要向前走上六步,然后才像只打转的公鸡那样笨头笨脑地转过来。齐步走时他像患了痛风,要不就像个年老的性工作者在教区集市上跳舞一样。”
“我的上帝啊,”下士看到牧师痛饮一口,半瓶酒已经没了踪影,不禁惋惜道。
“你说得对,”下士说道,“这样的编辑就该被枪毙,他只会煽动人。去年当我还是个准下士的时候,我手底下就有个编辑。他总是称我为军队的灾难,但是等到我教他进行徒手训练时,他浑身是汗,一个劲儿对我说:‘请把我当人对待。’当兵营院子里到处都是水坑时,我就命令他卧倒,我倒要让他看看什么叫作当人看待。我把他带到一片像这样的水坑前,这杂种就不得不卧到水里,水像在游泳池里一样溅得四处都是。到了下午我又让他穿得一尘不染,制服必须要跟新的大头针一样干净。他擦呀擦呀,呻吟着,还小声抱怨着。到第二天他又像只在烂泥里打滚的猪一样,我站在旁边对他说:‘编辑先生,您看到了吧,到底谁更重要,是我这个军队里的灾难呢,还是你这个好人?’他的确是文化修养高呀,真是高!”
“啊,你这个无赖!”牧师微笑着,狡黠地冲志愿兵递眼色,说道,“你在亵渎上帝,上帝一定会责罚你的。”
“任何事儿都有个限度。”志愿兵模棱两可地说道。
牧师又猛喝一大口,把扁酒瓶递给帅克,专横地命令道:“把它喝光!”
“听人说他们如今已经绞死和枪毙了很多人,”一个押送兵说道,“前不久他们在练兵场向我们宣读了一条命令,说他们在摩托尔枪毙了后备兵库的德尔纳,原因是队长用军刀砍死了他老婆怀里抱着的小儿子,而当时他正在贝内绍夫跟老婆告别,因此他发了火。自然,‘政治犯’也会被关起来。他们还在摩拉维亚击毙了一个编辑。我们上尉说,其他人将来也会有这样的命运。”
“战争就是战争。”帅克打趣道,随手把空酒瓶子还给了下士。下士的眼睛里闪现出一道奇怪的只有精神病人的眼里才有的眼神,证实了酒瓶子的空荡。
“之后他们又把他关进了黑牢里,两天不给他吃不给他喝,然后把他带去又审问了一次。但他还是坚持自己原来的那一套说法,不管曾经怎样,反正就是这样。既然从未发生,就是没怎么样。可能之后他们以军法判决了他,他带着他这几句话走上了绞刑架。”
“在我们到达维也纳之前,我要打个小盹了,”牧师说道,“一到那里,你们就叫醒我好了。”
“下士先生,要是您被他们关进监狱,”帅克亲切的微笑着,继续说道,“您要是遭到了任何不公平的待遇,也不要灰心丧气,如果他们坚持他们的意见,您也得坚持您的。我曾经认识一个煤矿工,他叫弗朗季谢克·史克沃尔。战争初期他和我由于叛国罪一起被关在布拉格警察总局。后来他大概为了国事诏书的事被处决了。审问时,当问他对审判陈述有什么不同意见时,他说:‘不管曾经怎样,反正就是这样。既然从未发生,就是没怎么样。’”
“你,”他转向帅克说道,“去我们食堂给我取些刀叉,再带一份午饭来。就说这是拉齐纳牧师要的。记得要带双份。要是饺子的话,你别从两头开始拿,那样不划算。然后去厨房里拿瓶葡萄酒,把你的饭盒也带去,这样就能让他们给你倒点朗姆酒。”
“这样一来,”帅克说道,“让下士引以为荣的就是无法用任何东西来测量他,无论报告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他都得保持冷静,不能激动,因为任何的激动都对健康有害。在这战争时期,我们每个人都得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战争不断地进行,不许任何人拖后腿。”
牧师在口袋里摸索一通。
“别说得那么可怕,”志愿兵插话道,“您还是多替自己考虑考虑吧。刚刚检察官还说您得亲自去做报告呢。像这种事您可得非常严肃地作准备,想想您就要被免职了。当您对比一下宇宙,那颗离我们这趟列车最近的恒星,也比太阳离我们远二十七万五千倍,它的视差只有一点。如果您是宇宙中的一颗恒星,那肯定得用最好的天文仪器才能看得到您。因为您太微不足道,在宇宙中根本没有您的概念。您用半年时间在天上划了一道小弧,一年后组成了一个小椭圆形,可它那么小,都无法用数字概念来表示它。视差小得都无法测量您的大小。”
“喂,”他对下士说道,“我没有零钱。借给我一个盾。伙计,给你!你叫什么名字?帅克?”
“这下你明白了吧,”下士得意地说道,“你到底还是被惩罚了,你这是罪有应得。如果我是那位法官,就不会只判你六个星期,而是六年。”
“给你,帅克,这是给你的小费!下士,再借一个盾给我。听我说,帅克,等你把任务完成好了,第二个盾也给你。还有,别忘了从他们那给我弄些香烟和雪茄来。要是他们还有巧克力的话,装两份给我。要是有罐头的话,记着让他们给你熏制舌头或鹅肝罐头。要是他们还分发瑞士干酪的话,你千万要记得确保他们给你的不是靠边缘的部分,匈牙利腊肠也是,不要拿从两端切割下来大块的部分,要中间的一段,那个地方的肉质比较鲜美。”
“在向营部报告的时候,当我向陆军中校解释说我们不是看门人而是国王陛下的士兵时,他关了我两天禁闭,但是我再次要求告到团部。到了团部,当我说了这些话之后上校先生大声对我吼,说我是个白痴,并说我可以下地狱了。我还是那样反驳道:‘报告,上校先生,我可以到旅部去报告吗?’他害怕了,立刻派人把史莱特军士长叫到办公室,他只好当着所有军官的面为‘糟糕的看门人’这个词向我道歉。之后在院子里他追上我,告诉我说从今以后再也不责骂我了,但是要把我送进守备部队监狱。从那以后,我总是小心翼翼的,可是你可以想象,再小心也有纰漏的时候。在仓库站岗的时候,哨兵们总爱在墙上乱写点什么。除了画女人的生殖器就是写点押韵诗。我不知道该写点什么,完全出于无聊,我在‘史莱特军士长是个呆子’的题词下面签了名。这个猪猡军士长马上去告发了我,因为他一直像条猎狗似的跟着我。倒霉的是,在这行题词的上头恰巧还有另一条题词:‘我们不打仗,我们来拉屎’。这事儿发生在一九一二年,因为普洛哈斯卡领事事件,我们要进军攻打塞尔维亚。因此他们马上把我送到了特莱辛的地区法庭。军事法庭的人把仓库的墙壁和有我签名的题词来回地拍照,大约十五次;还强迫我写了十遍‘我们不打仗,我们来拉屎’,以核对我的笔迹。在他们面前我不得不写了十五遍‘老史莱特是个呆子’。最后,他们还找来了一个笔迹鉴定专家,又让我写了一遍‘一八九七年七月二十九日,易北河上的王室宫廷遭到易北河泛滥洪水的威胁。’‘这还不够,’法官提议说。‘‘拉屎’这个字迹我们得重点审查。要让他写些带有s和h字母的单词。’接着他要我写‘雪利酒、酋长、鲨鱼、帕夏、治安官、困难、奸诈之徒、乌合之众。’从法庭来的字迹专家被这件事快弄疯了,因为他老是瞅着站在他后面那个拿枪的士兵。最后他说这件事应该呈报维也纳,然后他让我连写三遍‘太阳开始暴晒,真是温暖呀。’他们把全部材料呈送到维也纳,结果却宣布呈送的题词不是我的字迹,但是那签名的确是我的,因为这一点我早就坦白了。为此,我被判了六个星期的刑,因为我是在站岗的时候去签的名,他们说我往墙上签名的时候,是无法站好岗的。”
牧师直挺挺地躺在长凳上,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听着,你这害虫,’上尉回答道,‘从我面前滚开!’因此我顺从地问他我可否向营部报告。”
“我估计,你对我们捡来的这个弃儿很高兴吧。”伴随着牧师的鼾声,志愿兵对下士说道,“他可真是又活泼又调皮。”
“下士,我要告诉您一件事,”帅克说道,“我是个老兵,战前就服过役。我告诉您,骂人是没有用的。我记得在我当兵的时候,我们连里有一个老兵叫史莱特。正如大家所说的,他当兵就是为了混饭吃。他本来早就可以作为下士复员回家,可是有些不太走运。于是他把气撒到我们这些人身上,像衬衫上的屎一样抖不掉。这件事是他的错,而且还有悖规则。他像魔鬼一样欺负我们,总是对我们说:‘你们不算是士兵,只是一群糟糕的看门人。’有一天我失去了耐心,就去向连里报告此事。‘你要干什么?’上尉问我,‘报告长官,我要告发我们的史莱特军士长,毕竟我们是国王陛下的士兵,绝不是一群糟糕的看门人。我们效忠于皇上,而不是看果树的。’”
“他已经断奶了,正如常言道,”帅克说道,“他已经能自己吃喝了。”
“你们这些粗鄙的猪猡!”下士鼓起最后的勇气,使自己显得很吓人。
下士踌躇了半晌,突然一改卑躬之态,厉声说道:“简直是好极了!”
“您的事,”志愿兵微笑着说道,“您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就像扑克游戏一样,‘我的钱也就是您的钱’。我倒是觉得因为您得亲自去报告这件事使您心烦,您才开始朝我们大喊大叫,当然这是违反官方规章的。”
“哼,没带零钱,这使我想起在德耶维采一个叫穆里齐科的泥瓦匠,”帅克说道,“他也老说没有零钱,直到后来欠了一屁股债,因为诈骗被送进了监狱。他吃喝掉了大笔的钱,却从来没有零钱。”
“这是我的事!”下士鼓足勇气说道。
“战前在七十五团,”一个押送兵说道,“有个上尉把全团的现款都花费在了喝酒上,最终被革了职,现在又当了上尉。还有一个军士长,偷了军队二十多包做饰面的布料,现今却当了参谋军士长。可是不久前在塞尔维亚有一个步兵被枪毙了,只是因为他把本应吃三天的罐头一口气吃光了。”
“这是为什么呢,伙计?”志愿兵一脸无辜地说道。
“那些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下士说道,“可是向一个穷下士借两个盾去付小费,也确实有点……”
“我受够了!”下士跳起来说道,“我要把你们俩送到监狱去!”
“给你。这钱还给你,”帅克说道,“我可不想拿你的钱肥自己腰包。即便牧师再给我一个盾,我也会完璧归赵的,免得你哭起来。当有长官找你借钱花,你该感到很乐意,可你太过自私自利了,只不过是小小两盾罢了。我倒真想看看,如果需要你为长官去牺牲自己的生命,比如说,他重伤在身,倒在敌军的阵地上,你得去营救他,将他抱在怀中带走,而敌人正在向你扔榴霰弹,或在向你开火,你会是怎么做。”
“下士,”志愿兵说道,“不管怎么说,在争论时胡说八道可以使人信服,可是即便是在生气或者是想要攻击某个人的时候,一个聪明的人也不会说这样的话。威胁说什么您可以把我们两个下油锅这样的话可真是太搞笑了。既然您有这样的机会,可您为什么没那么做呢,真见鬼!这恰恰表现出了您智力上的成熟和您罕见的机智吧。”
“你准会吓出一裤裆屎,”下士争辩道,“你这个胆小的勤务兵。”
检察官离开后,下士忍不住尖酸刻薄地说道:“帅克,你瞧,你向更高一级的长官申诉,有个屁用。哼!我如果愿意的话,随时可以把你们两个下油锅。”
“每次战役中吓出屎的人多的是,”那个押送兵又插嘴说道,“不久前,在布杰约维采一个伤兵告诉我们,在他们进攻的时候,他就连续拉了三次:第一次是从隐蔽处攀爬到棘铁丝网前平地的时候;第二次是开始切断棘铁丝网的时候;第三次是俄国人挥舞着刺刀高喊着‘冲啊’向他们跑过来的时候。然后他们又退回到战壕里,他们整连全都拉了裤子。有一个阵亡的士兵倒在掩体上,两腿悬空垂下。他的脑袋被榴霰弹削去了一半,就像是被刀切成两半一样。这个士兵在最后时刻也拉了一裤子,连屎带血,从裤子沿着军靴流进战壕里。他那半边脑袋和脑浆都在战壕里。甚至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事是如何发生的。”
“嗯,原来你就是赫赫有名的帅克啊,”穆拉兹博士说道,“你确实在十一点的时候就该解除禁闭了。可卢卡什上尉告诉我在到达布鲁克之前还是不要把你放出去。他说这样会比较安全,因为至少你不会在路上闯什么祸。”
帅克说道,“有时候在交战过程中,士兵们会感到恶心、作呕。在布拉格波霍雷莱茨区的‘前景’酒吧里,一个从普热梅希尔回来的康复期伤兵讲述起一个他们在防御工事底下拼刺刀的场景。一个俄国大汉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壮硕的身体挥舞着刺刀向他冲了过来,鼻子上还带着一大坨鼻涕。当他看见大汉的那坨鼻涕,突然感觉到一阵恶心,不得不跑去急救所。在那里他被诊断出已经感染霍乱,然后被送到了布达佩斯的霍乱兵营。在那里他真的染上了霍乱。”
“报告长官!帅克·约瑟夫。”
“那是个普通士兵还是个下士?”志愿兵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穆拉兹博士问道,同时低头看了一眼名单。
“是个下士。”帅克平静地回答道。
“你得向上级报告此事。”他对下士说道。正待他要转身离去,帅克拦住了他:“报告长官,我不应该再待在这里了。到十一点之前我是应该被囚禁在这儿,可正好是今天到期。我已经被关了三天禁闭,现在我应该到牲口车厢里跟其他的人坐在一起了。鉴于十一点早就过了,长官,我请求您,现在可以放我下车了吧,或者您可以把我送到牲口车厢去,或者把我送到卢卡什上尉那里。”
“这种事也可能发生在一个普通志愿兵身上。”下士傻乎乎地说道,但说话的时候还得意洋洋地看了志愿兵一眼,似乎在说:“冲我来啊。你还能说什么?”
穆拉兹博士一眼认出这正是前一天晚上在军官食堂里吃了所有军官的份饭的那个贪吃人,他紧跟着叹了一口气。
志愿兵没再理会,躺在了长凳上面。
下士费了好半天的劲儿才把牧师翻过来。此时,牧师醒了,看见一个军官站在他眼前,便用德语说道:“喂,弗雷迪,什么事?晚餐准备好了吗?”随后又闭上眼睛转向墙那边睡了。
列车即将抵达维也纳了。透过窗户,那些没有沉沉睡去的人们望着掠过的环绕着维也纳的一团团棘铁丝网和防御工事,分明是在真切地唤起整个列车的人无尽的惆怅。
他别无他法,只好叫下士把牧师翻个身,否则,就他目前的俯卧睡姿谁也没法认出他是谁。
车厢里持续不断地回响着来自卡什佩尔斯凯霍里德国人的歌声:“等我归来,等我归来,等我再次归来”。此时,在环绕着维也纳的棘铁丝网所带来的厌恶的笼罩中,歌声也沉寂了下来。
上一站多出了好多马,现在囚犯车厢里又莫名其妙地钻出了个牧师。
“一切就绪,”帅克望着挖好的战壕,说道,“完全就绪,只是维也纳人星期天要是外出游玩的话很可能会划破裤子。他们可真得当心点了。”
穆拉兹博士叹了口气,查看了名册。名册上并没提到搭这趟车到布鲁克去的牧师。他的眼睛不安地抽搐着。
“维也纳的确是个战略重地,”他接着说道,“想想森布隆动物园里那些野生动物!几年前我在维也纳的时候,最爱去看猴子,但是只要有从皇宫驾车而出的人经过,是不允许任何人越过警戒线。跟我在一起的是一个从第十区来的裁缝,他们把他丢进了监狱,因为他不惜一切代价想去看看猴子。”
“报告长官,”帅克替下士回答道,“趴着睡的绅士是喝多了酒的牧师先生。他自己找上了我们,钻进了车厢,他是我们的上司,所以我们也不能把他扔出去,免得犯了目无尊长的过错。他显然是把囚犯车厢错当作军官车厢了。”
“你也曾经去过皇宫吗?”下士问道。
“‘这是个’是什么?”穆拉兹博士咆哮道,“说明白点。”
“那里漂亮极了,”帅克回答道,“我没去过,但是有一个曾经去过的人跟我说起过。最好的是宫廷护卫。每个护卫都有两米高,退伍时能分到一间售货铺去经营。至于公主,那简直有一大群。”
“报告长官,”下士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是个……”
列车驶过一个车站。从他们身后传来一阵由可能走错地方的军乐团演奏的奥地利国歌。因为他们随着列车,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进入车站。列车停了下来,领取了食物给养,还举行了欢迎仪式。
“你带的这个人到底是谁?”他指着正趴着睡觉的牧师严肃地问道。此时,牧师的屁股正挑衅般地对着检查人员。
但是此时的欢迎仪式已经不能和战争初期相比拟了,那个时候开往前线的士兵每到一个车站都能饱餐一顿,还有身着愚蠢的白色裙子小姑娘来迎接他们。她们个个一脸愚钝相,手里捧着极度愚蠢的花朵,还会有位太太为她们发表愚蠢至极的演说,而她的丈夫此时此刻却成了伟大的爱国者和共和国战士。
在和随行人员走进囚犯车厢后,军列指挥官看了看花名册,听取了心神错乱的下士的报告:他押送着两个犯人,还有随行的押送队员若干名。他根据花名册再一次核对了信息的准确性,并向四周望了望。
维也纳的招待晚会由奥地利红十字会的三位女委员、两位维也纳女子战时社团的团员、维也纳市政局一位官方代表及军方的一位代表组成。
预备军官穆拉兹博士被参谋部指派为军列的总指挥。他们总会让后备军官去做这些愚蠢的差事。穆拉兹博士被这差事折腾得一刻不得安宁。虽然当兵前他是一所现代中学里的数学老师,可是列车上的车厢他却怎么数也数不明白。另外,前一站所上报的各车厢官兵数量怎么也无法跟在布杰约维采上车时的数目相符。当他核对花名册时,竟出乎意料地多出了两个野战炊事班。他发现马的数量也神秘地多了许多,更使他后背直冒冷汗。在军官名单中他找不到两名失踪的见习士官。设在第一节车厢的团部办公室里,人们一直在找一部打字机。这些混乱的事使他头疼得厉害。已经服了三片阿司匹林的他此时正一脸愁苦地检查着这趟列车。
他们所有人脸上都显得很疲惫。运载军队的列车没日没夜地途经这里,塞满了伤员的救护车厢每个小时都会出现。车站上,装着战俘的列车时时刻刻都有从这条轨道转到那条轨道的,可是不论哪趟列车从这里经过,各社团、各俱乐部都得派人来参加迎送。时间日复一日,他们从最初的热情渐渐蜕变成疲惫的哈欠。他们也要轮班,即便如此,每一个出现在维也纳车站的人,都和今天在车站上等待迎接布杰约维采开来的团部列车的人一样,一脸疲惫。
“是的,的确,”志愿兵无情地用世故的眼神盯着下士,“已经检查到我们这里了……”检查官走进了车厢。
从牲畜车厢内出来士兵神情绝望,凝视窗外,像要上绞刑架似的。
军列驶入车站,在这里要检查车厢。火车停了下来。
妇女们凑了过来,为他们分发用糖汁写了德文标语的姜味饼干和蛋糕,上面写着:“胜利与报复”“上帝惩罚英国”“奥地利人有祖国,他们爱祖国,有理由为其而战。”
“以前,在酒吧里,”帅克说道,“都会有一些专门写给多嘴多舌人的警示语。我还记得其中有一则是这样写的:‘多嘴者,管好你的嘴,否则我把你打倒在地。’”
卡什佩尔斯凯霍里的人们虽然被塞满了大堆姜味饼干和蛋糕,但他们脸上无望的表情仍未消失。
押送兵正在和帅克打牌。下士失望地在旁边观战,还时不时地多嘴,说帅克的黑桃A最大,出错了。他不应该出王牌,应把7留到最后出。
随后传来命令,按连队到火车站后边的战地厨房去领份饭。
志愿兵不再说什么了,直挺挺地躺到了长凳上。
这里也有一个军官食堂,于是帅克遵照牧师的命令去食堂领饭,志愿兵却只能等到他吃过以后,因为有两个押送兵去给整个车厢的囚犯去领午饭了。
下士看了他一眼,痛苦地说道:“没有。”
帅克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在穿越铁轨的时候,他看到卢卡什上尉正在铁轨间行走,等着去看看军官食堂能给他留点儿什么。
“请问,下士,您肯定为大雕塑家什图尔萨当过模特吧?”
他目前的处境很让人恼火,因为他目前同基什内尔中尉共用着一个勤务兵。那坏小子实际上只听从他主子的调遣,对卢卡什上尉的事情完全都是蓄意破坏。
下士变得非常淡漠,而志愿兵却一再坚持说他在雕塑展览会上看到过一尊下士的头像雕塑模型。
“帅克,你这些东西要送给谁?”不高兴的中尉问道。此时帅克正把一大堆东西放到地上,那些东西是他从军官食堂成功哄骗到手的,并用军大衣包裹着。
“而且这块地毯还会被溪水环绕,”帅克说道,“下士会咬着铅笔,坐在树墩上,给《年轻读者》杂志写一首小诗。”
帅克愣了一会儿,可是很快反应过来。答话时,面露喜悦和平静:
“下士,”志愿兵说道,“您眺望寂静高山和芳香森林的神情,让我想起了但丁。诗人那高贵的面庞、善良的心地也同样容易受到崇高情感的影响。请您坐在那儿别动,这姿势很适合您。您凝视着这片原野,充满灵感,没有一点矫揉造作与夸张自负。您肯定在想,春天来临之时,这荒野将会变成鲜花绿草铺就的地毯,该是多么美妙的一幅景色啊……”
“报告长官!这些是给您的。只是我不知道您在哪个车厢,而且要是去您那里,我也不知道列车长会否大惊小怪的。他肯定是头猪。”
这声吼叫之后,是完全的消沉。下士坐到长凳上,噙着泪水、毫无表情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森林和群山。
卢卡什上尉好奇地看着帅克,帅克却殷勤而又亲密地接着说道:“上尉先生,那家伙简直是一头猪。当他来检查列车的时候我就马上告诉他,说已经是十一点了,我已禁闭期满,应该到装牲口的车厢去,或者到您那儿去,可他粗鲁地斥责了我一顿,还说什么我原来待在哪儿还得待在哪儿,这样在路上我就不会再给您丢脸了。”
下士吼叫起来。不能说他这是在吼叫,而是暴怒、愤怒、绝望,这些感情汇成了一股强大的声音,和着从打鼾的牧师鼻孔里发出的呼噜声,使这个音乐节目更完整了。
帅克装出一副殉道者的表情:“好像我真给您丢过脸似的,长官。”
“是的,肯定没有,”帅克证实道,“这里没有人说过一句可能会使您往坏处想的话。当一个人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那情况总是很糟糕的。有一次,我坐在一家名叫‘隧道’的夜咖啡店里,和人们一起谈论猩猩。跟我们坐在一起的一个水手告诉我们说,有时候将猩猩和长山羊胡的普通人区分开来是一件很难的事。猩猩的下巴上长满了毛,像……像……,’他继续说道,‘就像,像旁边桌子坐着的那位先生。’我们转过身去,只见那位长胡的人起身朝水手走了过来,扇了他一耳光。水手紧接着拿起啤酒瓶砸破了他的脑袋,大胡子先生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当水手看到自己差点把那位先生打死,便要溜之大吉,所以我们分开了。之后我们将那位先生救醒,可这事我们真不应该管,因为他一醒过来就马上给警察打电话控告我们,尽管我们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警察还是把我们都带到了警察局。在警察局里他一口咬定我们把他当猩猩,而且除了说他就没说别的。而且他还一直这么说。但是我们始终在反驳,说他根本不是猩猩。他还是不依不饶地说我们说了,是他亲耳听见的。我请求警察所长替我们跟他解释解释。可即使是所长非常好心地跟他解释了半天,他却根本不领这个情,还说所长什么都不清楚,早就跟我们串通一气了。然后所长就把他关了起来,让他好好清醒清醒,我们想回到‘隧道’咖啡馆也没去成,因为我们也被关了起来。所以您瞧,下士,一丁点儿不值一提的小误会也能惹出是非来。在奥克罗乌赫利策,有人在内梅茨基-布罗德管一位公民叫印度巨蟒,这位公民觉得受到了冒犯。还有很多类似的词,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假如我们说您是只麝鼠,您真有理由为此而生气吗?”
只听卢卡什上尉叹息一声。
志愿兵笑了笑,说道:“您想把我关进监狱肯定是因为我刚才骂了您。但您肯定是在撒谎,因为以您的智力水平根本就不可能听出来什么是侮辱。除此之外,我敢跟您打赌,您早已经把刚才谈话的内容忘得一干二净了。如果我说过您是个没成熟的胚胎,那您不用到达下一站之前,准会在下一根电线杆掠过我们之前就把它给忘了。您是个不起作用的老东西。我简直都没法想象,您还能把刚才听到的话连贯地重复一遍。此外,您可以随便问任何人,看我的言辞是否真的轻视了您的智商,看我是否侮辱了您。”
“我真的从来没给您丢过脸,”帅克接着说道,“如果说发生过什么事情,那纯属偶然,是上帝的旨意,正如佩尔赫里莫夫的瓦尼切克老头第三十六次坐牢时所说的那样。我从来都没故意捣乱过,长官。我总是想帮点忙,做点好事。即使我们俩谁都没得到好处,只有痛苦和折磨,那也不是我的错。”
“我要把你关进监狱!”下士失望地喊道。
“不要哭了,帅克,”卢卡什上尉用温和的语气说道,这时他们已经快走到军官车厢了。“我会想尽办法让你再回到我这来的。”
“这不能怪您,”志愿兵以缓和的语气继续说道,“大自然已经淘汰了许多种群的动物,无论它们的智力水平有多高。您曾听人们说过人类的愚蠢吗?您要是一出生就是其他的哺乳类动物,而不是被贴上人和下士这块愚蠢的标签,那岂不是更好?如果您自认为是最完美最发达的生物,那您可就犯了大错了。如果他们把您肩章上的星星拿掉,您就是个无名小卒,无论被射死在哪个战壕或前线,没有人会关心。如果再给您提一级,把您变成一位叫作‘中士’的动物,这对您仍然没什么好处。您的智商仍旧会变得低下,当您那副不开化的骨头躺在战场前线的某个地方的时候,整个欧洲也不会有任何人为您掉眼泪的。”
“报告长官,我没有哭。只是一想到在这场战争中,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俩是所有人当中最倒霉的,而我们谁也没办法,我心里就特别难过。每当我想到,我一生都是那么想把事情做得最好的时候,就觉得命运太残酷了。”
下士红着脸,跳了起来,说道:“给我闭嘴,你这个一年期志愿兵。”
“让自己平静下来,帅克!”
“老天爷啊!”志愿兵摆手喊道,“让我们心中充满对所有士官的爱,不能用仇恨的目光看着他们。保佑我们这一囚车的人!”
“报告长官,要不是说下属必须服从上司,我想我真的没法使自己平静下来。但事情就是这样,我必须说,遵从您的命令,我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对,当然了,下士,您是上帝,”帅克就像一个想给全世界带来和平的哲学家一样,用沉着的语气回答了他,同时又发起了可怕的辩论,“您就是那受苦受难的圣母。”
“帅克,那你就回到你的车厢里去吧。”
这时下士突然变得特别有决心,他想要告诉大家他是这里的头儿。所以他粗鲁地叫道:“闭上你的嘴,别瞎扯!你们当勤务兵的都喋喋不休。你连只臭虫都不如。”
“是,我正在往里走,长官。”
“您就应该让他在原地继续睡,”帅克说道,“对于我的那位牧师,我就是这么做的。我曾经让他睡在厕所里,睡在柜橱上,还有一次他甚至睡在别人家的洗衣槽里,天知道他还在其他什么地方睡过。”
夜色宁静地笼罩着布鲁克的军营。士兵们在临时营房里因为严寒冷得颤抖不止,可军官营房里却因为太热而大敞着窗户。
这时,牧师从长凳上滚落到地上,继续睡着。下士呆呆地望着他,在大家的沉默中独自一人把牧师再次扶到长凳上。很显然,下士的权威已经丧失了,他有气无力地用绝望的声音说道:“你们应该帮帮我”。然而,其他押送士兵只是木木地望着他,没人肯动一下指头。
各处的巡逻点不时传来巡逻队员的脚步声,他们用脚步驱赶着睡意。
帅克开始说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正如你们听到的那样,所有事到最后都会大白于天下,连松鸦不是核鸦这样的事也水落石出了。这种把戏会使人上当受骗实在是太可笑了。创造出这些动物来固然是件难事,但指出这些动物是瞎编乱造的则就更难了。许多年前在布拉格,曾有一个叫梅斯泰克的人发现了一条美人鱼,就把它放在维诺赫拉迪的哈夫利切克大街一张屏风后展览。屏风上有个开口,每个人都可以透过那半明半暗的灯光看到里面放着一张普通沙发,沙发上躺着一个从济之科夫来的四脚张开的女人。一块绿色薄纱裹住了她的腿来充当尾巴。她的头发也染成了绿色,手上戴着手套,还安装了硬纸作为鱼鳍,也是绿色的。后脊上用一根细绳拴了个类似船舵的东西。十六岁以下的青少年被禁止观看,而十六岁以上的人只要买票便可观看到这条美人鱼那令人愉悦的大屁股,在那上面还有一张‘再见’的字条。她的乳房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干瘪松垮的一直耷拉到腹部,像年老的性工作者的一样。傍晚七点钟,梅斯泰克把幕布放下来,对她说:‘你可以回家了,美人鱼。’她换好衣服,到晚上十点钟的时候你就能看见她在塔泊尔斯卡街上走来走去,只要见到男人就小声说道:‘亲爱的,愿意跟我一起去玩玩吗?’因为她缺少所谓的‘从业执照’,在警察的一次突击检查中跟另外一些妓女一起被逮捕了。梅斯泰克的生意也就黄了。”
布鲁克城下的莱塔河上反射着皇家肉类罐头厂的灯光。罐头厂夜以继日地工作,把各种烂肉碎屑加工成罐头。因为风从厂房吹向营地小径,所以把用来做罐头汤的腱子、蹄子、脚爪和骨头散发着的恶臭全部刮到了营地里。
帅克对这个故事的兴致比其他人都高。而押送兵则一个个傻乎乎地互相瞅着。
从一座废弃的小阁楼放眼望去,可以看见莱塔河谷里“玉米穗”妓院那红色的灯光。这座小阁楼里,战前有位摄影师曾经为把青春消磨在打靶场的士兵照相。而这座妓院,史蒂芬大公于一九零八年参加在索普朗举行的大演习时曾经光临过,如今军官们每天到这里来作乐。
总之,下士从这一番话中明白了一点,即他就是那个犯错误的人,因此他又转身回到窗前,忧郁地望着窗外远去的风景。
这是最为豪华的一家妓院,普通士兵和一年期志愿兵禁止光顾。
志愿兵停了一会儿,恶意地对下士说道:“通过这件事我只想说明,每个人都会有身陷险境以及犯错的时候。”
他们只能去“玫瑰院”,从那座已经遗弃的充作照相馆的阁楼上也能看得见它那绿色灯光。
“在他弥留之际神智还清醒时,他说了这样几句话:‘这不是我个人利益的问题,而是集体的幸福。从这一点来看,你们最好能接受我的判断,客观的如同……’还没说完,他就咽气了。”
之后在前线也保持着这样的等级划分法,当时君主政府也别无他法,只能为旅部军官设立名为“噗”的流动妓院。
“最后,人们把他从球台下拽了出来,两天后他患流行脑炎,死在家属怀中。”
因此,就有了“皇家军官噗”“皇家士官噗”和“皇家普通士兵噗”三种妓院。
“他在台球台下嚷道:‘不是松鸦,是核鸦。各位,我确定!’”
莱塔河畔的布鲁克灯火辉煌,莱塔河上桥对岸的另一边,内莱塔尼亚和外莱塔尼亚也是灯火闪烁。在匈牙利与奥地利的这两座城里,吉普赛乐队在演奏,咖啡厅和餐馆的窗口闪耀着一片灯光,遍地歌舞升平、灯红酒绿。当地的市民和官员都把他们的老婆和成年的女儿带到咖啡店和饭馆里来,莱塔河畔的布鲁克和季拉赖达俨然就是一家大妓院。
“福齐斯先生把报纸丢到桌子上,爬到台球台下面,喘着气说出他刚才读到的最后几个字:‘鸫,圆黑鸫鸟。’”
当天晚上,帅克在一处军官营房等着他的卢卡什上尉,上尉傍晚进城看戏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归来。帅克给上尉铺好床后,就坐在上面,而温兹尔少校的勤务兵则坐在他对面的一张桌子上。
“‘北欧鸫应该叫杜松鸟,先生,’我打断了他,说道,‘因为它们靠吃杜松叶长大,就是您做杜松子酒的原料。’”
少校已经又回到团里来了,之前在塞尔维亚德里纳河的那场败仗将他的极其无能展现得淋漓尽致。据说他那一营士兵有一半还在桥的另一头的时候,他就命令破坏掉浮桥。现在他被调到季拉赖达的军事气枪打靶场担任指挥官,而且还负责军营的给养工作。军官们都说温兹尔少校要赚大钱了。卢卡什的房间和温兹尔的房间就在同一层。
“恐怕他接着读的时候嗓子哑了:‘圆黑鸫鸟或土耳其黑郦译成捷克文也仍然是圆黑鸫鸟,就好比北欧鸫总是叫北欧鸫一样。’”
温兹尔少校的勤务兵米库拉谢克是个满脸痘疮的小矮个子,他摇晃着双腿咒骂道:“真想不明白这个老杂种怎么还不回来。我倒想看看这老不死的整晚到哪儿鬼混去了。他要是把房门钥匙留给我就好了,我就可以进去躺在床上,喝点小酒。他那的葡萄酒多得是。”
“‘森林松鸦!’我的老板用手托着头,叹了一口气,说道,‘把报纸给我,我来把它读完。’”
“听说他非法出售了很多,”帅克说道,此时他正舒服地抽着中尉的香烟,因为上尉不允许他在房间里抽烟斗,“你肯定知道他的那些葡萄酒是从哪里弄来的吧?”
尽管贵刊编辑怒不可遏,可松鸦依旧是松鸦。尽管他以一种厚颜无耻的粗暴方式引用了布雷姆的观点,但这也恰好证实他在写作时是多么轻率、多么不客观。这个下流坯粗鲁地写道,据布雷姆著作四百五十二页的描述,松鸦属鳄鱼科,这主要参考小灰伯劳鸟。然后这个白痴,请允许我这样委婉地称呼他,再一次引用布雷姆的观点来论证其观点的权威性,称松鸦属于第十五族系,而事实上,布鲁姆将乌鸦分到了第十七族系,其中包括秃鼻乌鸦和寒鸦族系。他庸俗至极,甚至把我归到与喜鹊属同类的寒鸦,说我是笨蛋白痴类的蓝鸦,尽管该页实际上所写的是森林松鸦和花斑喜鹊……”
“他派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呗,”米库拉谢克无力地说道,“他给我开了一张许可证,我就为医院领物资,然后送到他家里。”
贵刊编辑定会承认,我比一个门外汉要更为了解自己的鸟。据贝耶尔博士所说,核鸦叫做mucifraga carycatectes B。而拉丁字母B并不像贵刊编辑在给我的信中写道的那样,是某个字的首字母。捷克鸟类学专家只认得普通的松鸦而不认得贵刊编辑凭空捏造的核鸦。这是一种粗暴的人身攻击,根本改变不了事实。
“要是他让你去偷团里的钱箱,你会怎么做呢?”帅克问道,“你在他背后敢咒骂他,但当着他的面就吓得像山杨树叶子一样直抖。”
“此事出自无知的粗俗人之手,着实可恶。谁曾经把松鸦叫过核鸦?在《我们的鸟类》一书一百四十八页中,有个拉丁名字:ganulus glandarius B.A。这就是我的鸟的名字——松鸦。
米库拉谢克眨巴了下小眼睛,说道:“那我会再想想的。”
“‘嗯,松鸦’,我的老板用更加泄气的声调说道。我没受他的影响,继续平静地往下读。”
“没什么可想的,你个大笨蛋!”帅克冲着他大声叫道,但他突然又闭嘴了,因为这时门开了,卢卡什上尉走了进来。很显然,上尉兴致很高,因为他头上的军帽都前后戴反了。
这不是与某个精神病人进行个人争辩的问题,而是关于事实的问题,所以我想再重申一遍,既然在我们自己的语言里已经有了大家所熟知的名字‘松鸦’,那么翻译时胡编乱造是决不允许的。”
米库拉谢克吓坏了,甚至忘了从桌上跳下来,就那样坐着行了个军礼,还忘记了自己没戴军帽。
而这些都是次要的。问题是如果贵刊的编辑在下笔谩骂他人之前肯费时间搞清楚被他骂为畜生的人是谁,则会相安无事。而我就住在摩拉维亚的米斯泰克附近的弗里德兰特。此文刊登后,贵刊将不会有很多订阅者。
“报告长官,一切井然有序。”帅克报告道,那一副坚毅的军人形象正如军规里面要求的那样。只是一根香烟还在嘴里叼着。
贵刊编辑如果认为我是个连鸟类命名都一无所知、没受过教育的畜生,那就大错特错了。本人从事鸟类学研究多年,且绝非死读书本知识,而是来自对大自然的观察。我鸟笼子中养的鸟比贵刊编辑毕生所见到的鸟还要多,那位编辑只能待在布拉格封闭的豪华大酒店和酒吧里。
卢卡什上尉并没在意这些,而是径直冲着米库拉谢克走去,而米库拉谢克仍坐在桌子上,保持着行军礼的姿势,瞪大双眼看着中尉的每一个动作。
“之前我接到贵刊《动物世界》编辑的一封来信,信写得粗俗至极,对我进行不恰当的人身攻击,骂我是无知愚蠢的畜生,指责难听至极。这不是正直的人对客观学术性的批评该有的回复。我倒真想知道我们俩谁才是真正的畜生。也许,我不该用明信片的形式来表达责怪,而应该写封信。但是由于工作中的巨大压力,我忽视了这桩小事。但如今,在受到贵刊《动物世界》编辑的粗俗抨击之后,我决定对他进行公开责问,以正视听。
“我是卢卡什上尉,”中尉一步步走近米库拉谢克,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松鸦’”,杂志老板垂头丧气地跟着我重复了一遍。我接着从容地往下读:
米库拉谢克没有作答。卢卡什拽来一把椅子,坐到米库拉谢克对面,望着他说道:“帅克,把我的左轮手枪从箱子里拿给我。”
我曾提醒过您,贵刊正在向读者介绍一些不常见和毫无根据的术语,这是对捷克语言纯洁性的置若罔闻,而且是在主观臆造各种动物。作为证据我已经指出,贵刊编辑没有使用通用的、由来已久的‘松鸦’,而是以‘核鸦’来取而代之,而‘核鸦’这个名称则是来自德文的错译。”
帅克在箱子里寻找找手枪的时候,米库拉谢克惊恐地盯着中尉,一直没敢出声。如果他意识到自己是坐在桌子上,两条腿正好碰到了坐着的上尉的膝盖,他一定会更加绝望的。
“尊敬的先生: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上尉向米库拉谢克喊道。
我在咖啡馆里所有的食客面前大声读道:
但是米库拉谢克仍没有回答。后来他辩解说是因为上尉的不期而至把他给吓瘫了。他想从桌子上跳下来,但是动不了,他想回答上尉可是开不了口,他想停止敬礼可是没法放下手。
“我的老板福齐斯先生像往常一样坐在咖啡馆里看省报,因为在那段时间里,他常花费很长时间在《动物世界》上寻找我发表的那些令人心动的文章的文献。当我进去的时候,他把搁在桌上的一本《农民视野》递给我,低语着,一直用悲伤的眼神望着我。”
“报告长官,”帅克插言道,“左轮手枪里没子弹。”
“卡德尔恰克在《农民视野》上发表了一篇社论,作为对我的回复。”
“那就装上子弹,帅克。”
“我也给他回复了一封信,对核鸦作了全面的论证,信中掺杂的全是些咒骂之语和虚构的来自布雷姆书中的引证。”
“报告长官,我们没有子弹了,再说从桌子上把他打下来也不容易。请容我插句嘴,上尉先生,它叫米库拉谢克,是温兹尔少校的勤务兵。它一见到长官就常常吓得放不出个屁来,它还不好意思说。我跟您说,它就是个孬种,完全就是少不更事。温兹尔少校每次进城,总把它撵到走廊里站着,它总是可怜兮兮地跟在营里其他勤务兵后面转。如果它是因为做错事被吓成这样也就罢了,可是,您也看得出来,它根本没干什么坏事。”
“我这下可捅了篓子,还受到了卡德尔恰克先生的攻击,他给我邮来一张普通的明信片,说这只鸟是一只松鸦,很确定不是所谓的‘核鸦’,说这是由于德文翻译时出错造成的。”
帅克吐了一口唾沫,从他的语调和用“它”来称呼米库拉谢克这一点,可以推断他对温兹尔少校的勤务兵的怯懦和毫无军人风度的举止极端鄙视。
“我从英语杂志《乡间生活》上剪下一幅图片,图片画的是一只栖在核桃树上的小鸟。我将小鸟命名为‘核鸦’,就像我平时毫不犹豫地按逻辑杜撰出的那样,把蹲在杜松树上的鸟叫作‘杜松鸟’。”
“长官,如果您同意,让我来闻闻他。”帅克接着说道。
“我便转而开始写野生鸟类,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与《农民视野》杂志的编辑、牧师代表和负责人约瑟夫·卡德尔恰克的那场恩怨。”
帅克把一直痴痴傻傻地望着中尉的米库拉谢克从桌子上拉了下来,让他站在地上,然后嗅了嗅他的裤子。
“这主要是由于我的一些关于养蜂和饲养家禽的新短篇故事造成的。在那些故事里,我提出了自己的新理论。这造成了极大的恐慌,因为在阅读了我的这些简要建议之后,著名的养蜂人帕佐乌雷克先生便中风了,舒马瓦和克尔科诺谢的养蜂业完全消亡。而家禽也遭受了瘟疫。总之,一切都开始消亡。订阅者寄来了威胁信,并拒绝订阅。”
“还没拉裤子,”他报告道,“不过快要拉了。要不我把他扔出去?”
“这一琐碎小事引起了《时间报》与《捷克人报》之间的一场广泛的论战。因为《捷克人报》在其杂录的小品文中引用了一篇关于我所发现的跳蚤的文章,是这样写的:‘天造之物造得精巧。’《时间报》则很自然地用一种纯现实主义的方法,把我的跳蚤连同那庄严的《捷克人报》驳得片甲不留。从那以后,我的发明、创造之神就弃我而去了。《动物世界》的订阅人也开始焦虑不安。”
“帅克,把他给我扔出去。”
“之前的动物学家们是否知道‘库恩工程师的跳蚤’呢?这只瞎眼跳蚤是我在琥珀里发现的,它生活在一只地下的史前鼹鼠身上。这只鼹鼠也是瞎眼睛,因为根据我的杜撰,这只鼹鼠的曾曾祖母曾经与波斯托伊纳洞穴中的一只瞎洞螈交配过。而当时,这个洞穴一直通到今天的波罗的海。”
帅克把浑身发抖的米库拉谢克带到走廊,顺手将身后的门带上,对他说道:“好了,你这个蠢蛋,我刚才救了你一命。等温兹尔少校回来后,你给我悄悄弄瓶葡萄酒来,听明白了没有?我可没跟你开玩笑。我确实救了你的命。我的那位上尉一喝得烂醉,情况就不妙了。到这个时候,除我之外,谁都对付不了他。”
“我每天都杜撰些新动物。我也为自己在这些领域的成功惊讶不已。我从未料到动物王国还需要我做这么多的补充,未曾想布雷姆在他的《动物生活》一书中竟然漏掉了这么多动物。布雷姆及其追随者知道我所说的冰岛蝙蝠——‘远方蝙蝠’,或我所说的乞力马扎罗山顶上的家养‘麝香猫’吗?”
“我……”
“在发现这种黄腹鲸后不久,我又发现了一系列别的动物。比如说:‘机灵的兴旺者’,一种袋鼠科的哺乳动物;‘馋嘴公牛’,母牛的老祖宗;以及‘乌贼纤毛虫’,我把它归入啮齿科。”
“你就是个屁,”帅克蔑视地大声说道,“去台阶上坐着,等你那个温兹尔少校回来吧。”
“我向你们保证,《动物世界》杂志的这些读者通常都很好奇。”
“离开这么长时间,”卢卡什上尉对帅克说道,“我想和你聊聊。你没必要傻瓜似的保持立正姿势。给我坐下,帅克,别来那套‘按照命令’了。闭上嘴,仔细听我说。你知道季拉赖达的索普朗大街在哪儿吗?看在上帝的份上,别来你的那一套:‘报告长官,我不知道’。如果你不知道,就直接说‘不知道’好了。把以下地址记到一张纸上:索普朗大街十六号。那座房子里有个五金店。你知道什么是五金店吗?我的天哪,别说‘报告’,就说‘知道’或是‘不知道’。那么你知道五金店是什么吧?你知道?很好。这家店属于一个叫卡柯尼的匈牙利人的。你知道匈牙利人是什么吗?我的天哪,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好吧。他就住在五金店的二楼。这个你知道吗?你不知道。见鬼!我告诉你他就住在那。你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好。你要是再听不明白,我就把你关进监狱。你记下那混蛋卡柯尼的名字了吗?好。很好,那你明天上午十点左右进城去,找到这所房子,然后上二楼,将此信交给卡柯尼太太。”
“根据最基本的假设,我认为一些动物,比如,象、虎、狮、猴、鼹、马、猪等等,早已为《动物世界》的读者们所熟悉,因此有必要用点新鲜玩意,介绍点新发现来刺激一下读者。所以我就用黄腹鲸做了一次尝试。我杜撰的这种新鲸鱼如鳕鱼般大小,身上有个装满蚁酸的鱼鳔和一个特别的泄殖腔,黄腹鲸可通过此泄殖腔把有麻醉作用的毒酸液‘轰’的一声喷到它想吞吃的小鱼身上。之后,一位英国科学家,我现在已经忘了他的名字,将这种酸液命名为鲸鱼酸。鲸鱼膏已经众所周知,但是这种所谓的新酸却引起了几位读者的注意,他们还打听哪家公司生产这种酸。”
卢卡什上尉翻开他的小笔记本,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把一个没有写明地址的白色信封递到了帅克手里。
“为了向大众提供出人意料的新花样,我自己想象出了一些动物。”
“帅克,这件事情特别重要,”他继续叮嘱道,“一定小心为上,所以,正如你看到的那样,上面没有写地址。这件事我就完全托付给你了,你务必要把信安全送达。还有,那位太太叫埃特尔卡。所以你把它记下来,埃特尔卡·卡柯尼太太。你还要记着,把这封信交给她时,要小心谨慎,确保万无一失,还要等个回信。我已经在信里提到了你要等回信的事。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可以说,我尽了最大努力,不遗余力地推行办杂志的计划。但不久我发现,我的文章超过了我自己预期的能力。”
“长官,如果她不给我回信,我该怎么办呢?”
“老板又打断了我的话,说我这个计划简直棒极了,如果我能成功完成一半,他就会送我一对上届柏林家禽展览会上展出的矮脚鸡。这种鸡在该展会上曾获一等奖,场主荣获优良选种金奖。”
“那你告诉他们,你会不惜一切代价拿到回信,”上尉回答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现在我要去睡觉了。今天真是累坏了。我的天,我们这是喝了多少啊!我想,任何人如果像我今天晚上干这么多事都会累倒的。”
“我将为读者提供接连不断的惊喜,让他们目不暇接,气喘吁吁。而‘动物生活的一天’专栏则会与‘解决家养动物问题的新计划’以及‘家畜运动’两个栏目交替刊出。”
起初卢卡什上尉并没有打算在城里逗留太久。傍晚,他离开军营来到季拉赖达的匈牙利剧院,那里正在上演一部匈牙利小歌剧。里面的主角都是由一些体态丰满红润的犹太女演员担任,她们的最精彩的表演是跳舞时把脚踢向半空,而她们既不穿紧身裤也不穿内裤,为的就是极大地满足军官先生们,她们把下身剃得像跶靼女人一样光溜溜的。如果这还无法满足他们,那些坐在包厢里的炮兵军官们就会争相用炮兵双筒望远镜来欣赏这种美景。
“我将开辟新的栏目,比如‘快乐动物角’‘动物谈动物那些事’等,同时要认真考虑政治局势。”
可是这种有趣的猥亵剧并没有迷住卢卡什上尉,因为他租到的是有色观剧望远镜,所以他看到的是一两道运动着的紫色碎片,而不是一条条大腿。
“我说我对怎样办好像《动物世界》这样的杂志已经进行过细致的考虑,等我把他提到的各方面的材料都完全掌握之后,就可以对刊物的所有栏目和细节应对自如。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将杂志提升到一个极高的水准。我将对其内容和体系进行重组。”
第一幕演完后的间隙,一位由中年男士陪伴的女士引起了他的注意,她正把这位男士拖向衣帽间,坚持说他们应该马上回家,因为她再也不想看这些东西了。这些话她都是大声用德语说的,而那位陪在她身边的男士却用匈牙利话回答说:“好的,我的天使,我们走。这真是一场枯燥乏味至极的表演。”
“此时老板打断了我,问我对家禽饲养,如狗、兔子、蜜蜂养殖是否在行,对动物界的各种动物是否了解,能不能从外国杂志上把图片剪下来重新粘贴,能不能翻译外文期刊上关于动物的权威文章,会不会查阅布雷姆的著作,能不能和老板合作撰写动物生活方面的重要文章,文章须结合天主教节日、多变的季节、赛马、打猎、警犬训练,简而言之,要有记者一样对形势敏锐的洞察力,并且充分利用此点写出发人深省的社论。”
“真恶心。”女士生气地说道,这时她丈夫正把她的戏剧披风披到她的身上。她的眼里燃烧着对这个下流无耻的表演的怒火——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把她漂亮身材映衬的更加动人。她说话的时候望了卢卡什上尉一眼,动情地又说了一遍:“恶心,真是太恶心了!”她这一望决定了一段短暂的罗曼史。
“油煎石斑鱼那弯曲的身躯证明,它们在丧命之时对‘陂多里’饭店将它们用奶油活活煎死而发出抗议。至于追捕火鸡……”
卢卡什上尉从衣帽间管理员那里得知,那对男女是卡柯尼夫妇。卡柯尼先生在索普朗街十六号经营着一家五金店。
“鲤鱼一出生就有这样的想法:好厨师不会活活给它开膛破肚。砍掉活公鸡脑袋这一惯例是促成‘防止虐待动物协会’原则的重要一步,那就是没有经验的人不得宰杀家禽。”
“他跟埃特尔卡太太住在二楼,”衣帽间管理员像妓院老鸨那样经验丰富地介绍道,“女的是德国人,男的是匈牙利人。这里一切都是混合的。”
“当我的朋友哈耶克把我介绍给杂志的老板时,他非常客气地接待了我,问我对动物有何看法,我回答说我十分尊重动物,并且在它们身上我看到了由动物到人的过渡阶段,他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尤其是从动物保护的角度来说,我总是尊重它们的需求和愿望。所有的动物只希望在它们被吃掉之前少受些痛苦,尽可能快些了却生命。”
卢卡什上尉也从衣帽间把大衣拿了出来,然后进了城。他在“阿尔布雷希特大公”大酒店遇到了来自九十一团的几位军官。
“可见当时的雇佣关系是多么奇特。”
他没怎么说话,却喝了很多酒,琢磨着应该给那位庄严端正的漂亮太太写点什么,比起舞台上那些被军官们称为淘气鬼的女人们,当然这位太太对他更有吸引力。
“我当初是如何当上这家极其有趣的杂志《动物世界》的编辑呢?有一阵子这对我自己来说都是一个颇为难解的谜,直到后来,我得出一个结论:只有在完全无法由自己做主的情形下,受到老朋友哈耶克友情的驱使,我才会接受这份工作。哈耶克当时一直勤勤恳恳在这家杂志当编辑,但与此同时爱上了杂志老板福齐斯先生的女儿,老板给出的条件是他必须立刻给自己的杂志物色一个像样的编辑。”
他心情很好,来到一家名为“圣斯蒂芬十字架”的小咖啡馆,要了一个雅间,然后赶走了一个自称可以先为他跳脱衣舞、然后任他玩弄的罗马尼亚女人。然后他要来墨水、笔、信纸和一瓶白兰地。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他写下了自认为是平生写过的最美妙的一封信:
“亲爱的小伙子,”志愿兵说道,“我下面要给你们讲的故事会一清二楚地证明:人都得犯错,谁都避免不了。各位,我深信,你们那些在后面玩‘抢肉’的会停下来,因为接下来我要给你们讲的故事非常有趣,或者仅仅是因为那其中有很多你们不懂的专业术语而感到有趣。我要给你们讲一个有关《动物世界》这本杂志的故事,如此一来,我们就可忘掉当前战争的烦恼。”
亲爱的夫人:
“我们村里一个酒吧老板曾订阅过这份杂志,”下士带着明显的不悦答道,因为终于可以转向另外一个话题了。“因为他对瑞士的安哥拉山羊喜欢得不得了,可是这些羊都让他给喂死了,所以他想从这份杂志中找点建议。”
昨天我也看了市剧院那场令您义愤填膺的表演了。在整个第一幕过程中,我一直注视着您,还有您的丈夫。我看得出来……
志愿兵想了一会儿,然后对一败涂地的下士说道:“您知道有个叫《动物世界》的杂志吗?”
“我不会手下留情的,”卢卡什上尉说道,“凭什么那混蛋能有这么漂亮的老婆。长得就像一头被剃光毛的狒狒。”
沮丧绝望的下士已经对什么都没有反应了。他茫然地望着窗外的郊野,对囚犯车厢里彻底的混乱听之任之。隔壁车厢的押送兵正在玩“抢肉”,他们的屁股挨了几下重重地撞击。下士朝他们那张望时,看到一个步兵挑衅的屁股。他叹了口气,又向窗外看去。
他继续写道:
宝贝摇篮,一切都躲不过。”
您的丈夫看着台上下流的表演倒是心安理得的,而您却对这戏极为厌恶。亲爱的夫人,因为它只是令人作呕地玩弄了人类的情感,而根本不是什么艺术。
树枝弯弯,摇篮即将坠落,
“这女人的乳房真丰满,”卢卡什上尉想道,“我干吗要遮遮掩掩呢?”
微风吹来,摇篮轻轻地摇。
亲爱的女士,请原谅我这么直接给您写信,因为您还不曾认识我。在我一生见过的众多女人中,没有一个像您这样令我印象深刻,因为您的人生观与我的完全一致。而我深信您丈夫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硬把您拽去和他一起……
“乖乖宝贝,睡在高高树梢,
“不行,这么写可不行。”卢卡什上尉自言自语道。他把“硬把您拽去和他一起……”几个字划掉,改为:
志愿兵则唱起歌来:
……他带您一同去观看他个人喜好的演出,亲爱的女士,这戏正好满足他自己的口味。我习惯有话直说,我无意干扰您的个人生活,我仅仅希望与您私下讨论些纯艺术问题……
“乖乖,乖乖,”帅克殷勤地说着,顺手把从长凳上掉下来的自己的军大衣一角塞到牧师的头底下,“继续做你的大吃大喝美梦吧。”
“在这附近的旅馆里见面不太好,我必须把她带远点到维也纳去,”上尉又开始琢磨,“我得弄个出差机会。”
牧师在睡梦中大喊了一声,打断了下士的话:“多放点肉汁!”
因此,亲爱的女士,我想冒昧地问您,我能否有幸与您见面并彼此认识一下?您一定不会拒绝我——一个不久将面对前线苦难的人,如果能承蒙您的允诺,即使置身战争的硝烟之中,我一定将这一段最美好的回忆铭记心中,那是心灵的相知。您的决定就是对我发出的命令,您的回信即将决定我的命运。
“半小时后我就属于那节牲口车厢了,”帅克迷迷糊糊地重复着,而此时下士处在一种完全混乱、消沉的状态中,转向帅克对他说道:“如果对你没什么不便的话,我想你在这儿比在牲口车厢要舒服得多。我认为……”
他给信署了名,喝光了他的白兰地,然后他又要了一瓶。接着他边读着信中最后那几行,边一杯又一杯地喝着,每句话都使他感动得落泪。
志愿兵把手表放回衣兜里,说道:“下士,我很好奇,我想知道半小时后您要干什么。”
早上九点时,帅克才把卢卡什上尉叫醒:“报告长官,您已经睡过了值勤时间,我也该把您的这封信带到季拉赖达了。我七点钟和七点半钟都来叫过您起床,八点钟的时候我又叫了您一回,那时部队去军事训练经过这里,但您只翻了个身。长官……我说……”
“亲爱的下士,”志愿兵说道,“上级文件不会自己长腿来到押运官这里的,押运官必须得自己去把公文取来。您现在还要面对新的状况。毫无疑问,您无权拘押本该释放的人。而从另一方面来说,根据现行的条例,谁都无权擅自离开囚车。说实话,我真不知道您如何才能摆脱这样的窘境。看来形势越来越糟,现在已经十点半了。”
卢卡什上尉嘟嘟囔囔地又想翻个身接着睡,可没睡成,因为帅克毫不留情地边摇他边大叫:“长官,我这就把这封信送到季拉赖达了。”
绝望的下士受到这一打击后,好长时间才缓过来。但是最后,他拒绝了帅克的请求,说没有收到任何上级文件指示。
上尉打了个哈欠,说道:“送信?哦,是的,给我送信。这件事一定要小心谨慎,懂吗?这是咱俩之间的秘密。去吧……”
“下士,您显然是想问我,为什么到十一点的时候需要告诉我一下吧?因为从十一点起我就得进那节牲口车厢了,下士先生。”帅克强调说,接着又一脸严肃地说道:“根据团部报告,我被判三天监禁。我是三天前十一点开始服刑的,今天中午十一点禁闭期满就应该放了我。十一点后,这里就没我的事了。任何一个士兵都不得超期扣留,因为在部队中,必须遵守纪律和秩序,下士。”
上尉把被帅克拖走的毛毯又拽回来,裹在身上继续睡觉去了。同时,帅克向季拉赖达进发。
下士好奇地看着帅克。
要不是帅克在半路上恰巧遇到老工兵沃迪奇卡的话,索普朗街十六号也不至于那么难找。这位沃迪奇卡被分在施蒂里亚团,他们的营房就在营地的下端。几年前,沃迪奇卡曾住在布拉格的纳波伊什蒂,所以他们必须到布鲁克的“黑羊”酒馆喝上几杯来庆祝这难得的一遇。那里的捷克女服务员鲁森卡是他的一个朋友,营地里所有捷克志愿兵都欠她的钱。
“对了,顺便说一下,”过了一会儿,帅克友好地看着下士,说道,“到十一点的时候,您能告诉我一下吗?”
最近,老滑头沃迪奇卡一直在追求她,他有先遣营所有即将离开营地的士兵名单。时间合适时他就去找这些捷克志愿兵,提醒他们还清债务后再去参加战斗。
“您瞧,下士,”帅克说道,“运送犯人可不是送学生上学,您得好好照顾我们。我们不像普通士兵那样可以照顾自己。您什么都得给我们送到眼皮底下,因为有这样的命令和条款,所以每个人就得遵守,否则就乱套了。一个臭名昭著、衣衫褴褛的人曾经对我说过:‘被拘捕的人就像襁褓里的娃娃,得照顾有加,别让他感冒,也别招惹他,没人欺侮他,这样他就会满足,真是小可怜啊。’”
“你到底要去哪儿?”他俩喝了一口美味的葡萄酒后,沃迪奇卡问道。
“第三,”志愿兵继续说道,“车厢里必须提供装饮用水的器具。这一条您也没做到。对了,您知道在哪一站会给我们干粮吗?您不知道?我早就知道您没费心去问……”
“这是个秘密,”帅克回答道,“但我可以告诉你,因为你是我的老朋友。”
“您别忘了,”帅克说道,“任何犯人不得靠近车窗。”
帅克把整件事向沃迪奇卡详细地道来。沃迪奇卡说他不会丢下帅克不管,身为一个老工兵,他决定跟帅克一起去送信。
“你可以到车窗去解决,”下士用极其绝望的语调说道。
他们非常愉快地畅聊着往事,一切似乎自然又顺利。大约快到午餐时间时,他们离开了“黑羊”酒馆。
“除此之外,”志愿兵说道,“依照一八七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颁布的军令,用火车运送有罪士兵时,必须遵守以下规定:第一、运送有罪士兵的车厢必须安装铁栅栏。这一条写得再清楚不过了,而且我们这儿也是按照规章执行的。现在我们就在非常牢固的铁栅栏内,所以这是合乎规矩的。第二、根据一八七九年十—月二十—日皇家与王室政令的补充条款规定,每个犯人车厢都必须得有厕所;如果没有,则必须配备一个有盖子的尿壶,供犯人与押送人员排泄之用。而我们所待的这个囚车根本没有厕所,挤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车厢里,连个尿壶都没有……”
而且他们心中还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就是他们不惧怕任何人。沃迪奇卡在前往索普朗街十六号的路上表现出对匈牙利人的深恶痛绝,他还不厌其烦地讲着他是如何到处与他们抗争的,何时何地和匈牙利人斗过殴,或者何时何地因为何事跟他们的架没打成。
“就好像吉普赛人,”帅克插嘴道,“或者像流浪汉。好像我们害怕见到阳光,哪儿也不敢去,生怕他们会把我们关起来一样。”
“有一次,我们那帮工兵一起去喝酒,在巴斯朵夫抓住了一个匈牙利小子的脖子。我想天黑时用皮带猛抽他的头——刚喝酒时,我们就用酒瓶砸了吊灯——可是他却突然喊了起来:‘托恩达,干什么啊,是我呀,十六后备军的普尔科拉贝克呀!’”
“作为军人,每当我想到未能将我们的情况报告给别人,”志愿兵继续充满敌意地说道,“到了下一站,列车指挥官肯定会来看我们,我就感到内心的不安。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就好像……”
“差一点点就搞错了。三个星期前,我们到费尔特湖游玩时,把那里的匈牙利小子们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有一个匈牙利团的机枪分遣队驻扎在湖边的一个村子里,我们走进一家酒吧时正巧赶上这些匈牙利人像发了疯一样跳着他们的查尔达斯舞,边跳边扯着嗓子放声唱着来自匈牙利的小曲:《老爷,老爷,公正老爷》和《姑娘们,姑娘们,姑娘们,村里的姑娘们》。我们坐在他们对面,只是把武装带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暗想:‘狗崽子们,等着给你们点儿颜色看看’。此时,手像白山一样大的小伙子梅耶斯特里克立即自告奋勇去跳舞,从那些臭小子中间争抢了一个姑娘作舞伴。姑娘们都花枝招展,腿臀丰满,眼睛摄人心魂。那些匈牙利小流氓紧紧地搂着她们,这样一来她们像皮球一样丰满结实的胸脯就更加明显,她们对此还很兴奋,知道她们自己很泼辣。于是我们的梅耶斯特里克跳进舞池里试图把一位最标致的小妞儿从匈牙利人手里抢过来。那匈牙利人急促着嘟哝着什么,梅耶斯特里克立即朝他下巴给了一拳,把他打倒在地。我们立马抓起武装带,将其缠到我们手上,以免刺刀滑出,然后跳到他们中间。我大声叫道:‘不管有罪没罪,统统干掉!’这一刻,就好像房子着了火一样,匈牙利人开始往窗户外面跳,但我们一抓住他们的腿就把他们拖回大厅来。任何不属于我们的人都没逃过一顿狠揍。他们的镇长和一个警官试图干涉,结果也吃了一顿板子。连酒吧老板也挨一顿暴打,因为他用德语骂我们毁了他的舞会。之后我们搜查了村子,围追堵截那些试图逃跑的人,比如他们的一个排长就是被我们在村里一座农场阁楼里的干草堆中发现的。一个曾跟他在一起的姑娘背叛了他,向我们告发了他的位置,因为他在酒吧里抛弃了她而去跟另一个姑娘跳舞。这个姑娘缠上了我们的梅耶斯特里克,随后跟他一起去了季拉赖达。她把梅耶斯特里克拽到树林边一个干草堆里,事后还跟他要五克朗。梅耶斯特里克却扇了她一耳光。直到我们快到营地了他才追上来,告诉我们他以前一直以为匈牙利的女人热情似火,可是这头母牛却像一块儿死木头,只会不停地叽叽喳喳乱叫。”
可怜的下士固执地一声不吭,两眼始终倔强地盯着窗外那些不断消失的电线杆子。
“一句话,匈牙利人就是一群混蛋,”老工兵沃迪奇卡总结道。而帅克却说:“不能这么说,有的匈牙利人也是身不由己。”
“真是奇怪,到现在还没人来这里检查,”志愿兵对下士说道,“按规定,我们一到车站您就该把这事向列车指挥官汇报的,而不该在一个醉酒的牧师身上浪费时间。”
“为什么会身不由己?”沃迪奇卡气呼呼地说道,“当然可以自己做主,蠢货。你要是像我那样,到训练班来的头一天就吃了他们的苦头,你会怎样?那天下午我们就像牲口一样被赶进了学校,一个该死的傻瓜开始给我们画图讲解什么叫掩体、怎样打地基、怎样测量,他说要是谁第二天早上还不能像他那样准确地画下来这些就要把他关起来、绑起来。‘该死的,’我想,‘我自愿参加这些课程是为了不上前线打仗,还是为了到晚上像个愚蠢的小学生一样拿支愚蠢的铅笔在愚蠢的本子上画这些愚蠢的玩意?’我气坏了,一会儿便失去了耐心,我一眼都不愿意瞅那个给我们讲解的白痴。我恨不得把周围的东西都砸个稀巴烂,我都快疯了。我甚至连咖啡都没喝完就从营房走了出来,一直走到季拉赖达。我怒火中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在城里找个僻静的小酒吧,喝个酩酊大醉,大吵大闹,揍某人一顿,然后轻松满意地回家去。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真的在河边的几个花园间找到了那样的地方,它就跟教堂一样安静,像是正等着我去闹腾似的。只有两位顾客坐在那里用匈牙利语聊着天。这真是火上浇油,我跟他们争吵的时候已经醉得超出自己意识了。况且在此之前我已经烂醉如泥,因此也没注意到在我闹事的时候,旁边一家酒吧里来了八个轻骑兵。当我闹事的时候,轻骑兵们一起冲过来攻击了我。这些混蛋们把我毒打了一顿后,又满花园追我,害得我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找到回家的路。而且我又要马上到医疗器材库,在那编了个谎话说自己掉到砖坑里了。接下来整整一个星期,他们用湿被单把我裹住以防我背上的伤口发炎。天啊,要是你落入这帮混蛋手中就会明白,他们根本不是人,是畜生。”
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实在太可怕了,他的战友把他从牲口车厢敞开的门口拖开了。
“你这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帅克说道,“所以他们那么生气,你也用不着吃惊,人家把红酒晾在桌子上不喝,大晚上的满花园去追你。他们本应该在酒吧里当场把你痛打一顿再丢到外面去。他们要是在桌子旁跟你来个一次性了结,对你们双方都好。我认识里本一个叫帕罗乌贝克的酒馆老板。曾有一个修补匠在他的酒吧里喝刺柏果制成的烈酒。喝醉了便开口咒骂,说酒这么淡一定是帕罗乌贝克往里面掺了水,他说他要是用当修补匠一百年挣来的钱全部买这种酒,然后一口气将它喝光,照样可以抱着帕罗乌贝克走钢丝。之后他还说帕罗乌贝克是个恶棍、怪物。这时,亲爱的帕罗乌贝克一把抓住他,用捕鼠器和铁丝狠狠地砸他的头,并把他赶出了酒吧,用拉百叶窗的杆子一直把他追打到残废军人广场,又从残废军人广场追到卡林,帕罗乌贝克追他的时候活像一个疯子,然后追到济之科夫,又从那儿追到‘犹太熔炉’,最后到了马莱新采,在那终于杆子被打断了,他这才返回到里本。可是生气使他丧失了理智,他当然忘记了酒吧里还坐着那么多顾客,没准那些恶棍已经开始吃自助餐了。他最终回到酒吧时,看到的场景果然如此。酒吧的百叶窗半开着,站在门口的两个警察在店里帮忙时,自己也喝的舒舒服服。酒吧里的一半存酒被喝光了,遍街都是空的朗姆酒桶。帕罗乌贝克在柜台底下发现了两个醉得不省人事的混蛋,他们俩逃过了警察的眼睛,帕罗乌贝克把他们拖出来后,他们却只想付给他两个十分硬币,声称只喝了这么多。这就是对鲁莽冲动的惩罚。战场上也一样,我们先把敌人打败,然后对他们穷追猛打不肯放手,等到最后我们自己想逃跑的时候却跑不动了。”
“而你啊,我的心肝儿,留在这儿。嗬嘿哟,嗬嘿哟,嗬喽!”
“我记住了那些混蛋,”沃迪奇卡说道,“要是让我碰上了哪个轻骑兵,我非得好好教训他不可。我们工兵就像棘手的顾客,可不好惹。我们不像那些‘铁苍蝇’。在普热梅希尔前线时带我们的是耶茨巴歇尔上尉,天下找不到第二个比他恶劣的混蛋。他折磨我们非常有一套,以至于我们连有一个非常好的德国小伙子比特尔里希,就因为这个上尉开枪自杀了。所以我们大家商定好,俄国人一旦有动静,我们的耶茨巴歇尔上尉的死期就到了。果然,俄国人刚朝我们开火,我们就在交火中打了他五枪。这混蛋就像有九条命的猫一样还没死,为了避免麻烦我们又给他补了两枪。他只‘咕噜’叫了一声就不动了,真是滑稽好笑。”
从另一节车厢里,传来一个绝望的同伴朝着渐行渐远的布杰约维采的嚎叫声:
沃迪奇卡笑了笑,说道:“这种事每天都会在前线发生。我的一个现在还在我们连队里的朋友告诉我,他以前在贝尔格莱德当步兵时,在战斗中打死了自己的中尉。这个中尉也是个混蛋。在行军期间,他曾经因为两名士兵走不动了就把他们给枪毙了。可是在他弥留之际,却突然吹哨让大家撤退。士兵为此都乐开了花。”
“等我归来,等我归来,等我归来,再次归来。”
帅克和沃迪奇卡就这么兴致勃勃地聊了一路。最终,沃迪奇卡带帅克找到了卡柯尼先生在索普朗大街十六号开的五金店。
直到后面车厢传来一阵嚎叫声,才打断了帅克的话。全部由克鲁姆洛夫和卡什佩尔斯凯霍里的德国人组成的十二连在那里高声喊叫着:
“你还是在这里等我吧,”帅克在门口对沃迪奇卡说道,“我跑上楼去送信。等拿了回信,立刻就下来。”
于是帅克把有关他和奥托·卡茨牧师的亲身经历描述了一番,说得既详细又有趣,大家甚至连火车开动都没觉察到。
“我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吗?”沃迪奇卡惊讶地说道,“我告诉你多少遍了,你不了解匈牙利人。我们得好好提防着他,有情况就收拾他。”
“他在打盹儿,”帅克确定他一切安好后,说道,“他肯定正梦见自己又在哪里开怀畅饮呢。我只担心他在这儿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我的那位卡茨牧师一喝醉就完全不省人事。有一次他……”
“听我说,沃迪奇卡,”帅克严肃地说道,“这件事跟匈牙利人无关,而是跟他的太太有关。我们跟那个捷克女服务员坐在一起喝酒时,我不是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了吗?我们中尉命令我给他送一封信,这个事是绝对机密。中尉一再严肃地叮嘱我别让任何人知道。毕竟,你的那个女服务员也说这样做很对,此事务必谨慎小心。中尉和有夫之妇通信联络的事情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这个是你自己也赞成、点头同意了的。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我得忠诚地执行中尉的命令,可你又突然坚持非要跟着我一块儿上去,这不是让我违背命令嘛。”
牧师稍微动了一下。
“帅克,你仍然不了解我,”老工兵沃迪奇卡也用严肃的语调回答道,“既然我说了我不能离开你,你就必须记住,我说话算话。俩人总比一个人更安全些。”
“怎么都一样,”帅克说道,“不管当军士还是当小兵。但话又说回来,降职的人会被派到作战第一线的。”
“我还是得劝你别这样,沃迪奇卡。你知道维谢赫拉德的内克兰诺瓦街在哪吗?锁匠沃波尔尼克在那条街上开了个店铺。他是个很好、很正直的人。后来有一天他在外面狂欢之后带回家另一个酒鬼。结果之后,他在床上休养了好长一段时间。他老婆每天帮他包扎头上的伤口时总会说:‘你瞧,托尼切克,要是当初你自己一个人回来,我顶多就是责骂你几句,是肯定不会拿秤砣砸你的脑袋的。’后来,在他又能说话时,他说:‘孩子他妈,你说得对,我下次再出门的时候,绝不会再带任何人回来。’”
“那可不容易!”志愿兵冷嘲热讽地说道,“我告诉您吧,您会被降职的。”
“好啊,如果那个匈牙利混蛋敢用什么来砸我们的脑袋,他就是活腻了,”沃迪奇卡气愤地说道,“我就揪住他的脖子,把他像榴霰弹一样从二楼扔下去。你要时刻提防那些匈牙利混蛋们,跟他们客气是没用的。”
“三年了,现在应该升排长了。”
“沃迪奇卡,你也没喝多少,我还比你多喝了半升呢。你要考虑清楚,我们可不能出丑。我要对这件事负责的,而且这可是关系到女人的事。”
“您作为一名正规军士兵多久了?”志愿兵插话,问了下士一句。
“女人我也一样揍,帅克,我才不管男的女的。你还是不了解本老头的脾气。有一次,在扎贝赫里采的‘玫瑰岛’酒吧里,有个臭女人嫌我的下巴肿了,说什么都不肯跟我跳舞。虽然那天我的下巴确实有些肿,那是因为我刚从霍斯提瓦的舞会来到那里。可你想象一下,我怎能受那种妓女的侮辱。‘那好,尊贵的女士,要是您的脸也是肿的,’我说,‘您就不用再抱怨了吧。’然后我就给了她一拳,她一趔趄,将桌子,连同桌子上所有的玻璃杯一起掀翻在花园里,当时她正跟她的爸爸、妈妈还有两个弟弟坐在桌子旁。但是我连整个‘玫瑰岛’都不怕;我在那有很多维尔索维采的朋友,他们都帮我。我们把那里的五家人,包括他们的孩子都狠狠揍了一顿。这件事后来都传到米歇尔去了,连各大报纸都登了有关某城镇的居民慈善协会举办的游园会的消息。所以,就像我说的,别人帮了我的忙,我的哪个朋友如果也需要帮忙,我总是会出手的。我不会抛弃你的,相信我,我不会的。你太不了解那些匈牙利混蛋了……我们好久不见了,况且又是在这种情况下,你甭想把我从你身边推开。”
“下士,我倒是可以这样做,”帅克回答道,“因为我是个傻瓜。可没人会信您也是傻瓜啊。”
“那好吧,跟着我,”帅克下了决定,说道,“可你得小心点儿,别闹出什么不愉快的事。”
下士怯懦地反驳说,是帅克首先跟牧师说他可以加入到他们一块儿的。
“别担心,老朋友,”他们一起往楼梯走去时,沃迪奇卡悄声说道,“我要给他一耳光……”
“您才是这里唯一的长官。”志愿兵强调道。帅克则补充道:“就是皇帝陛下要进来,您都不能让他进。这就好比一个新兵站岗时,某位检察官走上前来,叫他去给自己买盒香烟,然后新兵问他要买什么烟。这样做您会被发配边疆的。”
他还更低声地补充了一句:“你等着瞧吧,这个匈牙利混蛋根本不会给我们带来什么麻烦。”
下士困惑地回答说他并没有允许牧师进入车厢,是他自己要进来的。再说,牧师毕竟也是长官。
要是门口有任何懂捷克语的人,准能听到楼梯上沃迪奇卡大声喊着的这句话:“你不了解这些匈牙利混蛋……”这句名言是沃迪奇卡从莱塔河畔清净的小酒吧里学来的,这个小酒吧就坐落于群山环绕的名城季拉赖达中的花园之内。当士兵们回想起在世界大战之前以及世界大战期间,为了战时的屠杀而进行的理论训练,他们会永远诅咒这些大山的。
“您最好别去,”志愿兵说道,“您是押送队队长,您不能丢下我们。而且根据规定您也不能派任何一个押送兵去送报告,除非您找到代替他的人。您瞧,这事儿很难办。您也不能鸣枪通知来人,因为这里什么都没发生。再者,还有此项规定:除了犯人和陪伴犯人的押送人员之外,囚车里不得有其他人。未经许可外人不得入内。而且,如果您想掩盖您的过失,趁火车开着的时候小心地把牧师从车上扔出去,那也不行,因为这里有好多证人,已经亲眼看见您让他进入本不属于他的车厢。下士,您肯定会被降职的。”
帅克和沃迪奇卡站在卡柯尼先生的公寓门前。在按门铃之前,帅克提醒道:“沃迪奇卡,你听说过英勇的重要之处是谨慎这句话吗?”
帅克走到拉齐纳牧师跟前,帮他朝墙那边翻了个身,然后摆出一副专家的架势,自信地说道:“他会一直打呼噜,直到我们到达布鲁克。”说完,帅克又回到自己座位上。不幸的下士失望地看着他,说道:“或许我该去报告一下。”
“我才不管它,”沃迪奇卡回答道,“他连张嘴的机会都没有。”
“没关系的,”当下士痛苦不堪地示意帅克住嘴时,帅克继续说道,“你拿这事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他已喝得酩酊大醉了,可他还有上尉军衔呢。所有牧师,不论头衔大小,都有上帝赐予的特殊天赋——抓住每次机会喝酒。我给卡茨牧师当过勤务兵,他喝起酒来没个头。但他跟其他牧师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我们曾经把圣物盒都拿到当铺去换酒,如果有人肯出钱的话,他恐怕连上帝都会给当了。”
“我跟这里的人也没什么瓜葛,沃迪奇卡。”
“他不会这么快醒来,”过了片刻,帅克说道,“他已经完全醉了。”
帅克按响了门铃,沃迪奇卡则大声说道:“一、二,紧接着他就得滚下楼梯。”
下士目光呆滞地望着他,而其余的押送兵则坐在长凳上,暗自笑着。
门开了,一个女仆用匈牙利语问他们有什么事。
还没说完,他就睡过去了,时不时地发出鼾声,或从鼻子里发出丝丝尖细的呼哨声。
“我不说匈牙利语,”沃迪奇卡轻蔑地说道,“乖丫头,学点捷克话吧。”
他继续说的时候,速度越来越慢,声音也越来轻:“丁香别放得太多,柠檬别放得太多,香料别太多,麝香葡萄酒别太多……”
“你懂德语吗?”帅克用支离破碎的德语问道。
此时,拉齐纳牧师像在睡梦中一样喃喃自语道:“食物全靠调料,好吃与否都取决于你放些什么、放多少调料。胡椒不能多放,辣椒也不能……”
“懂一点。”女仆同样用糟糕的德语回答道。
“对,”帅克插嘴道,“牧师先生的话完全正确。洋葱放得越多越好。帕科梅瑞采有个啤酒酿造师,他在酿酒时把洋葱放在酒里,说是洋葱能激起人的欲望。洋葱确实是非常有用的东西。油煎洋葱还能治疖子……”
“告诉你家夫人我想见她。告诉她外面走廊里的男士有封信给她。”
下士的处境着实令人绝望。
“我可真奇怪,”沃迪奇卡跟着帅克走进大厅,说道,“你跟个小姑娘都能说这么久。”
“您已经放过洋葱了,”志愿兵说道。下士绝望地看了志愿兵一眼,在他看来,牧师的确是喝醉了,但他毕竟仍然是自己的长官。
他们站在大厅里,把通向楼梯的门关上,帅克压低自己的声音说道:“他们这里的摆设真好,衣帽架上还挂了两把雨伞。这幅基督像画得也不错。”
拉齐纳牧师舒服地躺在长凳上,开始畅谈起来:“诸位,蘑菇炖肉这道菜,蘑菇放得越多越好吃。可是得先用洋葱把蘑菇炸一下,然后再放进点香菜叶和洋葱……”
女仆从那间茶匙、杯盘叮当作响的房间里走出来,对帅克说道:“夫人说她没有时间。如果有东西可以给我,有事可以告诉我。”
当牧师得知他来到的是囚犯车厢,便躺在了长凳上,善良的帅克脱下自己的军大衣,垫在牧师的头下。旁边的志愿兵则轻声地对吓得直哆嗦的下士说道:“好好侍候牧师。”
“好的,”帅克一脸正色,说道,“把信交给夫人,绝不可外传!”
“好的,我也去!”拉齐纳牧师说,接着他转身对押送兵说道,“谁说我不能去?前进!”
帅克将卢卡什上尉的信取了出来。
好脾气的帅克替他回答道:“他们要把我们送到布鲁克去。牧师先生,如果您愿意,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去。”
“我,”帅克边说,边指着自己,“就在大厅等夫人的回信。”
“你去哪儿?”他对下士厉声喝道,弄得下士不知所措。
“你怎么不坐下?”沃迪奇卡问道,而他自己早就已经在坐在一把靠墙的椅子上了。“那儿有个座位。你没必要像要饭似的站在那里。别在那个匈牙利人面前这样低声下气的。看吧,他要敢给我们找麻烦,我就去收拾他。”
“停!”他说道,“还不到时候!听我的指令。稍息!等我回来。”他走进车站,紧跟着押送队伍,大喊一声:“停!”把他们叫住了。
“问你个事,”过了一小会儿,他说道,“你在哪儿学的德语啊?”
当他再一次出现在车站前时,神枪手营乐队指挥正要指挥演奏《天佑弗朗茨皇帝》,他一把夺下他的指挥棒。
“自学的。”帅克回答道。接着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巨大的喊叫声和骚动从女仆送信进去的那个房间里传了出来。有人把一样重重的东西摔到了地上,然后里面又清晰地传来了玻璃杯和盘子破碎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吼叫声“该死的上帝!全都该死!”
拉齐纳牧师的故事很简单。他是昨天刚到布杰约维采的,好像是不经意间参加了即将开拔军团的军官们的小型宴会。他大吃大喝,以一当十,在有些喝醉的状态下来到军官食堂,试图哄骗厨子来捞点残羹剩菜。他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一碟又一碟的肉汁和布丁,像野猫似的撕掉骨头上的肉,最后还从厨房里弄到一些朗姆酒,喝得直打嗝后他才回到告别酒会上,还在那儿又一顿暴饮,结果出了洋相。他做过很多这样的事情,在第七骑兵师的时候,他就总是让军官破费。第二天早晨,他突然想起来,第一批军团列车就要出发了,他应该去维持秩序。于是他沿着长长的人群溜达了起来,结果弄得车站里主管军团列车的军官们都躲着他,藏到站长办公室里。
门忽然开了,一个脖子上系着餐巾的中年男子冲进了大厅,手里挥舞着那封刚刚送进去的信。
他们就这样走进了车站,上了指定的军用列车。神枪手营的管弦乐队指挥被这突如其来的示威游行弄得稀里糊涂,差点儿开始演奏《天佑弗朗茨皇帝》来。幸运的是,第七骑兵师资深牧师拉齐纳头戴一顶黑色高帽及时赶到,开始恢复秩序。
老工兵沃迪奇卡坐在门边上,那位愤怒的先生率先冲着他嚷道:
押送队伍走进车站。在押解部队的押送下,帅克亲切地向人群挥手,志愿兵也庄严地行军礼。
“这是什么意思?送信的混蛋在哪儿?”
“他们过来啦!”叫喊声像电火花似的在人群中闪过。
“别激动,”沃迪奇卡站了起来,说道,“你若不想被扔出去,就别这么大声喊,如果你想知道信是谁送的,就去问问那边我的朋友吧。但是,说话客气些,否则我立马把你扔到门外去。”
欢呼声是正常的表现。在车站对面旅馆的窗户边,一些妇女挥舞着手帕,喊着“一路平安!”人群中德语和捷克语的欢呼声混杂在一起。一个狂热分子还借机大声用德语喊道:“打倒塞尔维亚人”,但却被绊倒在地,被拥挤的人群轻踩了几下。
现在这位脖子上系着餐巾的先生开始冲着帅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他有点语无伦次,说他们正在吃午餐。
押送的下士可急坏了,大喊着要帅克住嘴。可是欢呼声犹如雪崩般传开了。宪兵向后推挤着人群为押送队开道,可人们继续欢呼着:“Nazdar!”并挥动着他们的帽子。
“我们已经听说了你们在享用午餐,”帅克用支离破碎的德语表示赞同,接着又用捷克语补充道,“我们本应该想到的,会拖累您,影响您吃午饭。”
帅克禁不住挥舞着军帽,向人群喊道:“Nazdara!”这一声启发了人群,人们用响亮的声音重复着“Nazdar”,这声音传得越来越远,在车站前响彻。远处人们开始嚷了起来:“他们来啦!”
“别跟他们低声下气的!”沃迪奇卡说道。
帅克的兴趣集中在街道两旁欢送的人群身上。跟往常一样,忠厚老实的士兵走在队伍后面,被捕的士兵走在最前面。老实的士兵随后将被塞到牲口车厢,而帅克与志愿兵将被送到一节特别囚车去,这节车厢总是挂在军用列车的军官车厢之后。像这样的囚车,总是有足够的空间。
那位暴跳如雷的先生开始比划起来,弄得他的餐巾就只有一个角还在脖子上挂着,他继续说道,他开始只以为信里说要把这栋本属于他太太的房子用作军队的驻地。
他们渐渐靠近车站,布杰约维采的居民正在那里为他们的兵团送行。尽管没有官方参与,但车站前面的广场上还是挤满了人,等待军队的到来。
“这里的确是能容纳许多士兵,”帅克说道,“可信里说的不是这些,不过现在您大概也已经知道了。”
虽然下士在入伍前是个牛倌,而且呆气十足,但他好像终于明白人们是在取笑他,便离开他们,往押送队伍的最前面走去了。
那位先生一边手捂着头,一边滔滔不绝地责骂起来。他说,他也曾是个后备的中尉,就是现在也很愿意到军队去服役,可是他患有肾病。他还说,他以前服役的那会儿,军官们是不可以这么明目张胆地去扰乱别人家庭安宁的。这封信他要送到团司令部和军政部去,还要送到报社去发表。
“那可能是一种特殊的电流,”志愿兵补充说道,“当它与士官领章上的星星接通时,星星就会爆炸,因为它们是由赛璐珞制成的。那将是一场新的灾难。”
“先生,”帅克严肃地说道,“是我写了这封信,这信是我写的,不是上尉写的,那签名和名字都是假的。我爱上了您的夫人,就像捷克著名诗人伏尔赫利茨基说的,我深深地迷上了您的夫人。她是个令人着迷的女人。”
“他们只是想吓唬吓唬你,”帅克说道,“士兵要无所畏惧。即使战斗时掉进茅坑里,也要把自己弄干净,继续加入战斗。至于营地中的有毒气体,每个吃过定量新鲜面包和带壳豌豆的士官都已经习惯了。但是听他们说俄国人有了一种专门对付士官的新发明。”
那位早已怒不可遏的先生刚想朝面前这位安然而立、满脸笑容的帅克扑过去,但一直严密注意着他一举一动的老工兵沃迪奇卡突然伸出腿把他绊倒在地,伸手把他一直在手中挥舞的信件抢了过来,然后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里。等到卡柯尼先生爬起来的时候,沃迪奇卡抓住他,一直把他拽到门口,然后用一只手打开门。接着就传来了什么东西从楼梯上滚下去的声音。
“这将会是最后一根稻草,”下士聪明地指出,“好像到现在还没有足够有效的战争发明。就拿防止气体中毒的防毒面具来说吧,你把它往头上一戴,然后就中毒了,就像在士官学校老师所告诉我们的那样。”
所有的事突然就发生了,就像神话里形容恶鬼来带人那样,让人措手不及。
“并非所有的砖瓦匠都幸存下来,”志愿兵说道,“很不幸,有两个人忘记了使劲吸烟,结果他们的烟斗灭了。人们只得把他们埋在冰里。最后,终于用冰砖和钢筋水泥混凝土盖起了学校,而且盖得很坚固。可是爱斯基摩人却用从冰封的商船上拆下的木头在学校周围点起了火,并最终实现了他们的目的:用冰所建的学校融化了,整个学校、连同校长已及将在第二天参加庄严的学校落成典礼的政府代表全都葬身大海。你可以听到那些水没到脖子上的政府代表在大声叫喊:‘上帝,惩罚英国人吧!’如今,他们可能派遣一支军队去为那些爱斯基摩人重整秩序。当然,跟他们打仗可不容易。会对我军造成最大损害的将是那些驯化了的北极熊。”
那位愤怒的先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把餐巾落在地上。帅克把它拾起来,非常谦恭地敲了敲五分钟前卡柯尼先生走出来的那扇房门,房里传来女人的呜咽声。
“砖瓦匠们则保住了性命,”帅克打断了他,说道,“因为他们靠点燃的烟斗取暖。”
“我把餐巾给您送来了,”帅克冲着坐在沙发上哭泣的女士柔声说道,“尊敬的夫人,别让人踩脏了。”
“下士,教育部花费了很多钱和精力为他们造了一所学校。还有五名建筑工人被冻死……”
帅克两只脚后跟一碰,打个立正,敬了军礼,就向通道走去了。楼梯上完全看不出打斗的痕迹,正如沃迪奇卡所料,一切都进展得非常顺利。只是随后出来的帅克在门口捡到了一条被拉扯下来的衣领。可见在卡柯尼先生不顾一切地抓住房门、不想被拖到大街上去的时候,在这里上演了他悲剧的最后一幕。
“那些浑小子不肯学德语,”志愿兵接着说道,下士则听得兴致勃勃。他是一个积极的人,入伍前当过农场工人,既傻又粗俗,对他一窍不通的事都囫囵吞枣,而他的志向是在奥地利军队服役到老。
大街上闹得也很凶。卡柯尼先生被拖到了街对面的房门口,还被浇了一身水。在大街中央,老工兵沃迪奇卡像雄狮一般跟那些跑出来帮助自己同胞的匈牙利步兵、匈牙利轻骑兵们打了起来。他熟练地挥动着挂在武装带上的刺刀,就像挥动连枷一样保护着自己。他也并不是在孤军奋战。刚好经过这里的几名来自各团的捷克士兵在和他并肩作战。
押送兵小声嘀咕了一句谁都听不懂的话,而陪着押送兵的下士却坐得靠近了些,认真听着志愿兵接下来的评论。志愿兵继续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是奥地利唯一一块可以为整个欧洲供应冰块的殖民地,是重要的国民经济产业。当然,殖民地化进程缓慢,因为殖民者有的不愿意去那儿,有的已经被冻死了。然而,由于贸易部和外交部对气候条件的改善很有兴趣,使得大面积的冰山有望受到合理的开发。多开几家旅馆就会引来大批的游客。当然还有必要在冰山之间修几条旅游小道,再在冰山之上设置一些游览路标。唯一的麻烦是那些为难我们当地政府的爱斯基摩人……”
其实就像帅克事后说的那样,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卷入了这场打斗,他连刺刀都没有,还是后来从一个吓呆了的路人手里抢了一根木棒。
“好吧,那就看一看地图吧,”志愿兵插话道,“的确存在归我们至高无上的君主弗朗茨·约瑟夫管辖的国家。据统计,那里唯一的东西就是冰,会被运上破冰船出口到布拉格的制冰工厂。外国人给予这里的冰工业高度的评价,这可是桩既赚钱又危险的行业。将弗朗茨·约瑟夫国土上的冰运过北极圈时会有巨大的风险。你能想象得到吗?”
这场打斗持续了很久,可是所有事都终将会结束。宪兵队到了,他们被全部拘捕起来。
“住嘴,兄弟们,”一个押送兵说道,“你最好谨慎点,不要议论弗朗茨·约瑟夫皇帝的任何国土。别提任何名字,这样对你更好些……”
帅克和沃迪奇卡肩并肩走着,手里拎着的那根木棒被军警队长断定为罪证。
路上,志愿兵对帅克说道:“我早就知道我们会被遣送到匈牙利。在那里他们会成立先遣营,会训练士兵们射击,与匈牙利人交战,然后我们就会开往喀尔巴阡山。“有人说,”帅克道,“奥地利在北方某个地方确实有殖民地,是皇帝弗朗茨·约瑟夫的国土还是什么地方……”
帅克像扛步枪一样地把木棒扛在肩上,高兴地走着。
经过三天的禁闭,再有三个钟头帅克就要被释放了。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和一个一年期志愿兵被一同带到了卫兵室,然后又被押往火车站。
老工兵沃迪奇卡一路上倔强地沉默不语。一直到走进卫兵室,他才闷闷不乐地对帅克说道:“我告诉你了吧,你真是太不了解那些匈牙利混蛋了!”
九十一团向莱塔河畔的布鲁克城,即季拉赖达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