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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帅克布杰约维采远征记

“现在把你的耶稣受难像还回去,跟他们说这是我用来审问的。”

“老太太,现在亲吻耶稣受难像。”当佩伊兹勒卡剧烈地抽噎着发完誓,并虔诚地在胸前划了十字后,分队长命令道。

吓坏了的佩伊兹勒卡拿着十字架踮着脚从房间走了出去。从房间里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她不停地回头看守卫室,就好像她想确认这只不过是个梦。而就在刚才,她真的经历了有生以来最可怕的事情。

她伸出两根手指,分队长庄严地引导着她发誓:“我在主和你——分队长——面前起誓,不管是何人问起我,我至死也绝不会把我在这里听到的和看到的泄露一个字。愿主保佑。”

与此同时,分队长在重写他的报告,昨晚他在那上面洒了一滩墨水,墨水和字迹经他一舔,就好像在纸上抹了一层果酱。

十字架上耶稣那张忧心忡忡的脸俯视着她,蜡烛冒着烟,在佩伊兹勒卡看来这一切都是那么的可怕、诡异。她完全迷茫了,两腿吓得发抖,手也直哆嗦。

现在他全部重写完了,突然记起还有一个问题没有问。他传唤帅克,问道:“你知道怎么照相吗?”

佩伊兹勒卡摇摇晃晃地走到桌边,口里还不停哀叹:“老天,为什么我要踏进这个门。”

“我知道。”

“老太太,不要再喊了。起来,到耶稣受难像跟前。右手竖起两根手指。你得发个誓,跟着我念。”

“那你为什么不带照相机呢?”

“天啊!老天爷啊!”佩伊兹勒卡哀号道,“为什么我会这么倒霉,走进这个门!”

“因为我没有。”帅克诚实而明了地回答道。

分队长顿了顿,调整了一下蜡烛的烛芯,然后严厉地看着佩伊兹勒卡,继续严肃地说道:“你当时也在场,知道了整个秘密。这是个军事机密。对任何人都不能吐露一个字。即使在你临死的时候也不能说,否则你死后,也不会让你好过的。”

“假设你有一个,你会去拍照片吗?”分队长问道。

“老太太,记住,我们说的所有的话都只是为了让他坦白,让他相信我们。事实上我们也成功了,从他那儿套出了话。他掉进了我们设的陷阱里。”

“那么多‘假设’又有什么用呢?我还是没有。”帅克回答道,平静地对着分队长脸上的疑惑。分队长的头又开始疼了,他想不出别的什么问题,只好问道:“拍车站容易吗?”

“是的,长官,我听见了。”佩伊兹勒卡用颤抖的声音低声说道。

“比拍其他的可容易多了,”帅克回答道,“因为车站不会动,总是在同一个地方,你也不用示意让它微笑。”

“安静,老太太!为了从他那里套出一些有用的话,我们不得不说各种话诱导他。昨晚你是不是听见我们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分队长又可以这样补充他的报告了:“谨对编号2172报告作如下补充……”

“哦,天呐,”佩伊兹勒卡尖叫道,“我的天呐!”

分队长继续写道:“除上述之外,其于交叉审问中还供认知晓照相之术,尤爱拍摄车站。虽未搜到相机,但可推测其定将相机藏于某处,未携于身,以达到分散注意力之目的,此推测可于其供词之中得到证实:若携相机,必定拍照。”

分队长沉重地踱着步,围着她转悠。在第二次停到她面前的时候,他以一种庄严的声音宣布:“老太太,昨天晚上你见证了一件大事。当然像你这样愚钝的脑袋是想不明白的。老太太,那个士兵是个情报员,一个间谍。”

昨晚宿醉让分队长的头疼得厉害,他在报告中把照相这件事越扯越混乱,他继续写道:“由其供词足见其未携相机,致使其未能拍摄车站和其他战略要地。毫无疑问,若其携照相器具,并未将器具藏于某地,其必将拍摄。因其未携相机在身,故未能搜得照片。”

吓坏了的佩伊兹勒卡跌坐在沙发上,眼睛狂乱地在分队长、蜡烛、耶稣受难像之间扫来扫去。她十分惊恐,手紧扯着围裙,膝盖也跟着手一个劲儿地颤抖。

“差不多了,”分队长自言自语道,并在报告上签了名。

分队长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两只蜡烛,蜡烛上面还留有他用来密封公文的痕迹。佩伊兹勒卡忐忑不安地拿来耶稣受难像后,分队长把它放到桌边,置于两只蜡烛中间,点燃蜡烛,郑重地说道:“坐下,老太太。”

他对自己的杰作非常满意,骄傲地给准下士朗诵了一遍。

佩伊兹勒卡满脸疑惑,迟疑不动。分队长不耐烦地大吼道:“你最好给我快点!”

“写得太成功了,”他对准下士说道,“你看,报告就得这么写!什么事都得交代。伙计,交叉审问可不是那么简单的,最主要的是得把所有事完完全全地写进报告,彻底镇住上头的人,让他们瞪大眼睛。把那人带过来吧,可以定案了。”

“听着,老太太,”分队长严肃地看着佩伊兹勒卡说道,“去找个耶稣受难像,拿到这里来。”

“好,现在准下士会把你押送到皮塞克的地区宪兵指挥部,”他对帅克严肃地说道,“根据规定,你本应该戴上手铐的。但因为我看你是个体面人,我们就不这么做了。我想你不会在路上试图逃跑的。”

房间里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分队长说道:“把老太太找来。”

明显被帅克和善的表情感动了,分队长补充说道:“我希望你不要怪我。准下士,把他带走。这是报告,带着。”

“我告诉你,准下士,”分队长继续说道,“就因为他没跑,这正证明了他是个危险、狡猾的家伙。等到交叉审问他时,他准会说我们这儿的门整晚都开着,我们还都醉倒了,要是他有罪,早就逃跑一千次了。幸运的是我们不会相信这样一个家伙所说的话,我们可以在法庭上作证,说他的话都是瞎编的,那样老天爷也帮不了他了,而且他还会多一条罪状。当然这也没太大差别,本来他犯的事也够他受的了。哎哟,要是我的头没疼得这么厉害就好了!”

“那就再见了,祝您好运,”帅克温和地补充道,“分队长,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要是有机会,我会给您写信。如果我再经过这里,我一定会来拜访您。”

他们都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分队长打破了沉默:“我总是告诫你喝酒误大事。你总是听不进去,还照样喝。万一他逃跑了怎么办?我们怎么解释?天啊,我的脑袋都要炸了。”

帅克和准下士上路了,他们一路友好地交谈着,任何遇到他们的人都会认为他们是许久未见的老朋友,碰巧在去镇里或是去教堂的路上遇见了。

“你当然不记得了。你喝得个烂醉,眯着你的小眼睛想跑到外头,不走门,反而爬上了壁炉。”

“我从来没想过,”帅克说道,“去布杰约维采的路竟然会这么艰难。这让我想起了科比里西那儿屠夫朝拉的事。有一天晚上,他来到莫兰的帕拉茨基纪念碑,一直围着它转到天亮,因为他找不到那堵墙的尽头。他都要疯了,到早上也没能走出去,他开始大叫:‘警察啊,救命!’警察来了以后,他问他们去科比里西的路怎么走,并告诉他们他已经绕着墙走了五个小时了还没走到尽头。然后警察就逮捕了他,把他关入了单间牢房。他把牢房里的东西都砸了个稀巴烂。”

“我不记得那个了。”准下士怯懦地说道。

准下士一言不发,但心里想:“胡说八道!又开始扯你的布杰约维采神话了。”

“你也说了很多好事,”分队长打断了他,“你是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想法,让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成为波希米亚的国王。”

他们路过一个湖,帅克好奇地问准下士,那地方偷鱼的人多不多。

“是的,分队长,您说了,在您走到院子里呕吐前说的。此外,您还喊:‘老太太,把你的手指伸到我喉咙里抠抠!’”

“这儿的人都偷,”准下士回答道,“他们还想把上一任分队长扔进湖里去。坝上的水警一个劲地往他们屁股上射钢刺,但不管用,他们的裤子里都搁着铁片呢。”

“你意思是我说了那些话?”

准下士开始谈论人类的进步:人们对一切掌握得是如何快,他们之间又是怎样相互欺骗。他提出了一个新理论:战争对人类来说是件好事,因为在战斗中不光好人被打死了,很多流氓无赖也被打死了。

准下士在窗前停了下来,手指不停地敲着窗,宣称:“分队长,您在老太太面前也没有闭上您的嘴,我记得您是这么对她说的:‘记住,老太太,每个皇帝和国王都只关心自己的腰包,这就是他们发动战争的原因。即使是像老普罗哈兹卡这样连拉屎都得别人看着,以免拉得整个申布伦宫都是的糟老头也不例外。’”

“不管怎么说,这世上人太多了,”他反思道,“哪儿都是人挨着人,人类繁殖的速度太可怕了。”

“你喊得跟牛似的,”分队长说道,“然后你倒在床上开始打呼噜。”

他们慢慢走近了路边的一个酒馆。

准下士开始不安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这风刮得真他妈的厉害,”准下士说道,“我想来口威士忌应该不会坏事。别告诉任何人我要带你去皮塞克。这属于国家机密。”

“可我仍然记得,”他宣布道,“你说跟俄国人比,我们就是侏儒。你还在老太太面前喊:‘俄国万岁!’”

准下士眼前闪过中央关于可疑分子及各宪兵所职责的指令:“将彼等与当地民众隔离,送可疑分子去上级机关的途中严防不必要的对话发生。”

分队长盯着准下士。

“不准泄露你的身份,”准下士又说了一遍,“你犯的事与别人无关。我们绝不允许扩散恐慌。恐慌在打仗时期可要不得。”他继续说道。“你说的话会像雪崩那样很快传遍整个地区。你明白吗?”

准下士从分队长身边走开,说道:“这些我都记得很牢,因为刚开始我喝得不是很醉。之后我完全醉了,什么也不知道了。”

“好,我不会散播任何恐慌的,”帅克说道,而且他也确实做到了,因为当酒馆老板和他交谈时,他加重了语气,说道:“我旁边的哥们说我们一点钟前要到皮塞克。”

准下士弯下腰,贴近分队长的耳朵,悄声说道:“您说我们所有人,不论是捷克人还是俄国人,都是出自斯拉夫血统;您说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下周就到普雷洛夫了;说奥地利抵抗不住,说下次审问时让他一定要抵赖所有事,就招些无关紧要的话,一直拖到哥萨克人来,再把他放了;您还说奥地利完蛋的日子马上要到了;情况会跟胡斯战争时一样;说农夫会拿着连枷去维也纳;说皇帝陛下是个病入膏肓的老糊涂,马上要归天了;说威廉二世是条爬虫,您会给他送点钱,改善他在监狱里的情况,还有好多像这样的话……”

“你那位哥们是在休假吗?”老板好奇地问准下士。准下士眼都没眨,厚着脸皮回答道:“今天是他最后一天了!”

准下士责备地看着他的上司:“分队长,要是你记起昨天自己说了什么、跟他谈了什么,你就知道有没有出洋相了。”

“我们成功地骗过他了,”在老板跑去别的地方后,他微笑着对帅克说道,“只是不要产生任何恐慌。这是战争时期嘛。”

分队长犹豫不决地看着他,最后为了确定对他的怀疑,他说道:“准下士,我会帮你的。我昨天出洋相了吧?”

走进路边的酒馆前,准下士曾声称他去喝口酒不会碍事,那个时候他太乐观了,因为他显然忘记酒的数量了。现在当他喝完第十二杯时,他非常肯定地说地区宪兵所的指挥官吃午饭会一直吃到三点,去早了也没有用。而且暴风雪要来了。要是赶在下午四点前到皮塞克,现在时间也还充裕,即使是六点到那儿,也还来得及。从那天的天气你可以判断不管什么时候赶到,天肯定已经黑了,所以早出发晚出发都一样。皮塞克也跑不了。

准下士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踱到窗边,又转了回来。他从桌上的报纸撕下一小片,揉成一个小纸球,不断地在他手指间转。很明显他想说些什么。

“我们能坐在这么个暖和的地方真是幸福,”他断言道,“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比起我们坐在火炉边,那些蹲在战壕里的家伙真是太受罪了。”

“当然没有。他是个老实的家伙。”

老旧的大火炉散发着热气,准下士发现,就像加利西亚那儿的人说的那样,享受着火炉提供的外部温暖,再通过喝各种甜酒和烈酒补充身体内部温暖,真是再好不过了。

最后他睁开眼,用手揉了揉,慢慢模糊地想起昨晚发生的事。突然,他惊恐地想起一件事,不确定地看着准下士:“他跑了吗?”

在这个偏僻孤寂的小店,老板有八种酒。他慢慢品尝着,无聊得要死,跟呼啸在屋子每个角落的风鸣声干杯对饮。

分队长很难叫醒,准下士费了很大的劲才让他相信天早就亮了。

准下士一直在邀老板跟着一起喝,抱怨他喝得太少了,显然准下士冤枉他了,因为他喝得几乎都站不直了,还一直想打牌。他坚持说夜里听见东面有枪炮声,闻听此言,准下士立马打了个嗝,说道:“不能制造恐慌!不能!上头有……有……有指令。”

“你算是落到一群好人手里了,”准下士离开去叫醒分队长时,老太太对帅克嘟囔着说道,“尽是一群酒鬼。喝得都分不清东西南北了。他们欠了我三年薪水,我提醒他们的时候,那个分队长总是说:‘老太太,安静点,不然我送你进监狱:我们知道你儿子是个偷猎的,还偷伐庄园里的树。’所以到现在我已经在这儿受他们四年的罪了。”老太太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抱怨道:“和分队长一起的时候机灵点。他油嘴滑舌,就是个一等一的混球。他逮到机会就污蔑人,把他们投进牢里。”

他继续解释说指令就是一系列得立即执行的命令,说着说着准下士就泄露了一些秘密指示的内容。但是老板再也听不进任何事了。他唯一能说的话就是光靠指令是赢不了这场战争的。

最后她又精力充沛地催促仍困顿着的准下士去叫醒分队长,因为睡这么长时间实在太不像话了。

当准下士决定和帅克出发去皮塞克时,天早已黑了。暴风雪中,他们只能看清前面的一两步路,准下士一直说着:“靠感觉一直向前,走到皮塞克吧。”

第二天早上,床铺上的准下士鼾声如雷,鼻孔里还发出汽笛般的呼啸声,把对床的帅克吵醒了。帅克起来摇了摇准下士,又回到了床上。但公鸡几经开始报晓,太阳也升起来了,佩伊兹勒卡老太太因为昨夜跑得太多也睡过了头。她起床后打算去点上炉子,却发现门是敞着的,屋子里静悄悄的。警卫室里的煤油灯还在冒着烟。佩伊兹勒卡老太太拉响了起床警铃,把准下士和帅克从床上拽了起来,并对准下士说道:“像牲畜一样衣服都不脱,倒头就睡,你都不害臊吗?”她又教训帅克,说见到女士时应该把裤裆纽扣扣上。

当他说第三次的时候,他的声音不是从路上而是从某个低处传来,原来是他滑下了雪坡。拄着他的步枪,他费力地又爬上了路面。帅克听见他一边笑,一边说道:“跟溜冰似的。”过了一会儿,路上又听不到他的声音了,因为他又滑下了一个雪坡,大叫的声音都盖过了风声:“我滑下去了。怎么办!”

“我必须再补充一下前面第五十六段提到的俄国的康图索夫卡酒……”他在纸上弄了一滩墨水,又把它舔干净了。他傻呵呵地笑着,扑倒在床上,然后像木头一样死死地睡着了。

准下士成了一只忙碌的蚂蚁,不论何时何地,当他又滑下去的时候,总是顽强地试着再爬上来。

在穿着制服倒在床上前,他从书桌里拿出他的报告,试图这么补充一条:

在准下士第五次滑下去又爬上来回到帅克旁边的时候,他无助又绝望地说道:“这太容易让咱俩走散了。”

他站起来,拿着个空酒瓶摇摇晃晃地走进了他的房间,口里还喋喋不休:“要是他没走……走……走错路,一切都会不……不一样的。”

“准下士,不要担心,”帅克说道,“把我们铐在一起,这样我们谁都不会走散,你身上有手铐吗?”

“你总算让我高兴了。你承认了。交叉审问时就该这样。如果有罪,为什么要否认呢?”

“每个宪兵都必须随身携带手铐。”准下士一边跌跌撞撞地走着,一边坚定地说道,“那是我们吃饭的家伙。”

分队长扑到帅克身上。

“那把我们铐在一起吧,”帅克建议道,“为什么不试试呢?”

“他们没有。”

准下士熟练地把手铐的一端扣在帅克手上,另一端扣在自己的右手腕上;现在他们像双胞胎一样连在了一起。就这样,他们绑在一起,在路上磕磕绊绊地走着。准下士把帅克拖到了一堆石头上,他跌倒时,把帅克也拽倒了,手铐扯破了他们的手。最后准下士说他们不能再像这样走下去了,一定要把手铐解开。他试了很久都没能把他和帅克从手铐中解放出来,他叹了口气道:“只有等到来世,我们才能分开了。”

他对面坐着分队长,手上拿着瓶已见底的康图索夫卡酒。他搂着帅克的脖子,黝黑的面颊淌着泪,胡须上沾着康图索夫卡酒。他含糊不清地说道:“快说,在俄国他们没有这么好的康图索夫卡酒!快说,这样我就能上床睡个安稳觉!是个汉子就承认吧!”

“阿门。”帅克说道,然后他们继续着艰辛的旅途。

夜已过了大半,准下士已经睡着了,穿着制服躺在床铺上大声地打着鼾。

准下士一路都很沮丧,当他们历经艰辛到达皮塞克宪兵总部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准下士坐到台阶上,疲惫不堪地说道:“真是可怕。我们谁都离不开谁了。”

“哎,抓了个可疑的家伙。”老佩伊兹勒卡回答道,“就在我走前,他们手搂着他的脖子,分队长还摸着他的头对他说:‘我可爱的斯拉夫浑小子,我可爱的间谍!’”

情况确实可怕,特别是分队长派人去请来了指挥官科尼格上尉。

晚饭后,宪兵所和“老公猫”饭店之间的那条小路一直够忙的。那条道上佩伊兹勒卡老太太那沉重的大靴子留下的频繁脚印,表明了分队长充分补偿了他没亲自去“老公猫”酒馆的遗憾。佩伊兹勒卡老太太最后到达酒馆时,向老板转达了分队长的问候,又要了一瓶康图索夫卡。酒馆老板再也抑制不住好奇,向老太太问道:“他们抓了谁?”

上尉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对我呼口气!”

佩伊兹勒卡老太太是他们的女佣,她当然得为他们跑路。

“现在我明白了,”上尉说道,用他经验丰富的敏锐鼻子了解了情况。“各种杜松子酒味呀,欧洲花楸浆果味的、胡桃味的、樱桃味的、香草味的。”

“派那个老太太去给我们取晚饭,再让她用壶装点啤酒,”分队长说道,“就让老太太跑一趟,活动活动。”他用这个办法解决了难题。

“中士,”他转向他的下属说道,“你看,像这样的,简直是对宪兵队的侮辱,就应该送到军事法庭审判。把自己和罪犯拷在了一起!喝得个烂醉,像个牲畜一样爬到这里。把他的手铐拿掉!”

要是这个人趁他晚上不在跑了怎么办?准下士当然是个信得过的人,为人又谨慎,但已经有两个流浪汉从他手上跑掉了。事实上因为这是大冬天,准下士不想和那两个流浪汉在积雪中一路跋涉去皮塞克,所以他就在拉齐策附近的田野放了他们,还故意做样子朝天空开了一枪。

“这是什么?”他转向准下士,对他说道,后者用他的左手向他敬礼。

这个问题引出了另一个摆在他面前却需要立即解决的新难题。

“报告长官,我带了一份报告。”

“分队长,你今晚不去酒馆了吗?”

“也会有一份关于你的报告送上法庭的,”上尉简洁地说道,“中士,把这两个人都关起来。明天带他们过来审问。”

“你出师了,”分队长自豪地肯定了他的话,“镇定,那就是个肥皂泡。装出来的镇定就是他犯了罪的证据。”分队长突然停了下来,没有再解释他的理论,他转向准下士问道:“我们今天的晚饭是什么?”

皮塞克宪兵所的上尉是个非常爱指手画脚、显示权力的人,对他的下属十分苛刻,而且官僚作风十足。

准下士点头赞同,还提到有些人的结局早就注定好了,即使装得镇定十足也无济于事,因为表现得越是镇定,就越表明他心里有鬼。

在他管辖区内的宪兵所里没有人敢说风暴已经过去了。因为上尉每签署完一份文件,风暴又会卷土重来,他整天都在向整个地区发布各种责难、告诫和警告。

“你会明白的,”他温和地重复着这句话,给了帅克一个友善的微笑。“在我们的审问下,没有人能成功逃脱,对吧,准下士?”

自从战争爆发后,浓重的乌云笼罩着皮塞克的各个宪兵所。

“哦,他们会抓到把柄的!”分队长强调道,“要是敌军也很聪明,他们会有他们的一套方法。过一会儿,你就会亲自看到。”

这真是一种可怕阴郁的气氛。官僚机构的雷电隆隆作响,打在宪兵所中士、准下士和普通士兵每个人身上。一星半点儿的小事都能引起纪律调查。

“但问题是,”帅克说道,“一个家伙要是够聪明,没有人能抓到他的把柄。”

“如果我们想打赢这场仗,”他在视察宪兵所的时候说道,“那么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该是怎么样就得怎么样。”

准下士非常激动地站了起来,喊道:“我坚持用枪刑,并以军礼下葬。”

他觉得自己周围的人都是不忠的,他还深信不仅每个宪兵因为战争犯下的罪良心不安,而且每个人在这个敏感时期都玩忽职守。

“对,应该枪毙而不是被绞死,”准下士附和道,“设想一下,要是他们派我们去俄国,并对我们说:‘你一定得查出俄军的机枪队有多少挺机枪。’然后我们伪装去了俄国。要是被抓,他们怎么能像处决强盗和杀人犯那样绞死我们呢?”

而他的上头一直发来大堆的质问文件。其中,地区防御部指出,根据军务部的情报,皮塞克地区的士兵正在向敌军叛逃。

但是,并没有人开口。分队长一直在想事情,最后他转向准下士,说道:“依我看不应该对间谍处以绞刑。一个人为了他的责任,比如说,为了他的祖国而献身,这样的人应该被体面地处死,比如枪毙。准下士,你怎么认为呢?”

他们一直督促他密切监视当地居民的忠诚度。这使得这里的气氛非常恐怖。看到有女人送她们的丈夫上战场,他就认为她们的丈夫准在向她们许诺,说自己不会为了皇帝陛下而战死沙场。

分队长点燃了他的烟斗,也给帅克点上了,准下士往炉子里添了根木柴,这个宪兵所成了世上最舒适的地方。在这个临近冬日的黄昏里,坐在这样一个安静而又温暖的角落,来场闲谈最合适不过了。

昏暗的地平线开始被革命的红云所笼罩。在塞尔维亚和喀尔巴阡山地区已经有好几个营向敌军投诚,他们都是来自二十八团和十一团的。而十一团的士兵都来自皮塞克地区。在革命风暴前夕的闷热的平静中,从沃德南尼来的新兵胸前戴着黑色蝉翼纱制的康乃馨抵达了这里。这批从布拉格出发的士兵经过皮塞克车站时,把皮塞克姑娘送的香烟和巧克力扔了回去,这些慰问品当初都被塞进了运猪卡车。

回到宪兵所,分队长挨着帅克坐在一张空床上,那是一个叫拉姆帕宪兵的床。他今晚得值班到天亮。而这个本应在村里各处巡逻的人,此刻正悠闲地坐在普罗蒂温的“黑马”酒馆里和补鞋匠打着牌,在打牌间隙还分析说奥地利一定会打赢。

一辆开往前线的先遣营专列路过皮塞克时,一些皮塞克犹太人用德语大喊道:“天佑弗朗茨皇帝!打倒塞尔维亚人!”事后他们被狠狠地痛打了一顿,整整一周都上不了街。

“哦,没有,完全没有,”分队长回答道,心想:“他们是多么有教养又体面的人啊。他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他,但却一点儿都不慌张,真是好样的。直到最后一刻,他也表现得像个绅士。我们的人要是处在他的位置,会不会表现得和他一样呢?”

发生的这些插曲显然表明,教堂里风琴演奏“天佑弗朗茨皇帝”的情景只不过是个虚伪的假象,同时从各宪兵所传回的关于普蒂姆的调查表千篇一律地回复:一切正常,没有反战风潮,民众思想状况甲级一等,民众热忱甲级一至二等。

但是门被平静地推开了,心满意足的帅克出现在门口,他对分队长说道:“希望我没在里面呆太长时间,没让您久等吧?”

“你们算不上什么宪兵,顶多是乡下警察,”上尉通常在他视察的时候这么说,“你们不但不千百倍地提高警觉,反而慢慢地变得跟牛一样迟钝。”

厕所的前门被宪兵分队长那像老鹰一样锐利的眼睛牢牢地盯住了。分队长还在想,要是帅克企图逃跑,应该打他的哪条腿。

发表完这个动物学的新发现,他继续说道:“你们懒散地躺在家里,心想:‘打不打仗,他妈的关我鸟事。’”

这已经是一个老茅坑了,几代人都在里面排泄废物。现在帅克蹲在里面,一只手拉着门上的绳子。准下士透过帅克身后的窗户盯着他的屁股,以防他挖洞逃跑。

紧接着,他就开始列举这些倒霉宪兵应尽的一连串职责,然后是关于当前局势的长篇大论,再是如何掌控好一切,确保按部就班。在描述了用于加强奥地利君主专政的宪兵队伍应有的完美光辉形象后,就是各种威胁、纪律调查、调离和谩骂。

营地露天厕所是个极小的木棚,阴沉沉地立在院子中间,底下积着满满粪屎,旁边淌着渗出的粪水。

上尉深信自己一直在敬忠职守、维护国家,而他管辖下的所有宪兵所的宪兵都是一群懒散的自私鬼、混球、骗子。在他们眼中,只有白兰地、啤酒、葡萄酒才有意义。因为薪水低买不起酒,他们就接受贿赂去买酒喝。这群人正慢慢地、但却确定无疑地在瓦解着奥地利。他唯一信任的人是地区宪兵队中他的下属,一个中士,但那位中士总在酒馆里说:“今天那个愚蠢的老怪人又干了一件滑稽可笑的事……”

不过,他们还没走进院子,分队长就叫来了准下士,对他悄悄地说道:“把枪上上刺刀,他在上厕所时,你守住后门,以防他从粪便坑挖洞跑了。”

上尉看了普蒂姆的宪兵分队长呈上来的关于帅克的报告。他的下属马铁伊卡中士正站在他面前,暗暗想着最好让上尉和所有报告都去见鬼吧,因为有人在下边的奥塔瓦等着他去玩“施纳普森”呢。

“这可是把好枪,”他在路上对帅克说道,“可以连射七发,非常精准。”

“马铁伊卡,我上次跟你说过,”上尉说道,“我见过最蠢的白痴就是普罗蒂温的宪兵分队长,不过从这份报告上看,普蒂姆的分队长也不相上下。那个醉醺醺的狗屁准下士带到这儿来的士兵肯定不是个间谍,这两人像两条狗一样拴在一起。他无疑是个普通的逃兵。那个白痴在报告上废话连篇,胡言乱语,三岁小孩都能一眼看出这东西写得驴唇不对马嘴。”

“为了保证你不耍花招,”分队长一边郑重地重复这句话,一边佩上他的左轮手枪,“我亲自陪你去!”

“马上把那个士兵带到这里来,”他研究了一会儿报告后,下令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一堆胡编乱造的蠢话。最蠢的是,他竟然让自己的准下士护送这个可疑的家伙。这些人还不知道我的厉害。我得给他们些颜色瞧瞧。不把他们吓得一天拉三遍,还以为我好糊弄呢。”

“分队长,老实说,我只想大便而已,”帅克回答道。

上尉开始细说如今的宪兵对所有命令是如何的抵触,每个分队长又是怎样的好大喜功,在写报告时总是耍笔杆子把事讲得一团糟。

“你想去厕所?”分队长友好地问道,“不是打什么坏主意吧?”他一边说,一边直愣愣地看着帅克的脸。

自从上面传来警告,说乡下不排除有流窜的间谍,分队长们就开始大批地捏造间谍,肆意抓人,要是战争再持续下去,奥地利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疯人院。他让人去办公室向普蒂姆发封电报,让分队长第二天到皮塞克。他脑子里已经摒弃了普蒂姆分队长在他报告开头注明的所谓“重大事件”的看法。

“上刺刀!”分队长决定,“等一会儿,还是先把他带到这里来。”

“你从哪个兵团逃出来的?”上尉向帅克问道。

准下士在门口喊道:“分队长,他想去厕所。”

“我没有从任何兵团逃出来。”

“那是当然,分队长,我是作为步兵参演的。”然后帅克又和之前一样平静地盯着分队长。后者则兴奋得发抖,忍不住马上写一份关于此事的报告。他叫来准下士把帅克带走,然后完成了他的报告:“此奸细计划如下:潜入九十一步兵团,并自告奋勇上前线,以借机逃回俄国,因其知晓各地安全机关高度警戒,别无他路可走。其可成功潜入九十一步兵团之缘由甚是明了。经深入审问,据其供述,曾于一九一零年于皮塞克地区以步兵身份参加帝国演习。据此其专业技能可见一斑。最后,补充一点:此番所收集之罪证乃我个人交叉审问方法之结果。”

上尉看着帅克,后者平静的脸上是如此的镇定,上尉不禁问道:“那你是怎么搞到这身制服的?”

“你参加了整个演习吗?”

“每个士兵应征入伍时都发了一套制服,”帅克温和地笑着回答道,“我在九十一团服役,我不仅不是从我的团里逃出来的,而且正相反。”

听到这个回答后,分队长仍然是既友好又得意的微笑着。他打心眼里觉得自己的审问技术越来越高明了。

他在说“相反”这个词的时候加重了语气。上尉摆出了一副怜悯的神情向帅克问道:“你说的‘相反’是什么意思?”

“去过,在一九一零年帝国演习的时候。”

“其实是个非常简单的事儿,”帅克一五一十地说道,“我打算去团里报道,我一直在找我的团,而不是从那里逃走。我只不过想尽快到我的团报到。一想到我明显地离契斯科-布杰约维采越来越远,而整个团都在那等我,我就焦虑不安。普蒂姆的分队长给我看了地图,布杰约维采是在普蒂姆的北边,但他非但没把我送去那里,反而我把送来了普蒂姆的南边。”

“明天我们要把你押到皮塞克,”他漫不经心地又提了一句,“你去过皮塞克吗?”

上尉挥了挥手,好像在说:“他可干过比把人引向北边更坏的事儿。”

“这家伙眼睛都不眨一下,”分队长惊慌地想,“这就是他们所受的军事训练啊。要是我处在目前这个情况,别人要是对我说这些,我的膝盖早都打颤了。”

“所以你是找不到你的团了?”他说道,“你一直在找它吗?”

但从帅克的表情里,除了镇定十足他看不出任何东西。

帅克向他解释了整个经过。他列出了出发地塔博尔和去布杰约维采路上他经过的所有地方:米莱夫斯科-科维托夫-弗拉茨-马尔沁-契佐瓦-塞德雷茨-霍拉日焦维采-拉多米什尔-普蒂姆-什泰科诺-斯特拉科尼采-沃里恩-杜卜-沃德南尼-普罗蒂温,最后又回到了普蒂姆。

“确实,想得挺周全。”分队长面带满意的神情,观察帅克对他说的话有什么反应。

帅克以极大的热情描述着他对命运的挣扎,他是怎样竭尽全力、不畏险阻地试图到布杰约维采的九十一团去,以及他所有的努力又是怎样徒劳无功的。

分队长满意地看着帅克,说道:“很好,上前线真是个去俄国的好方法。”

帅克在激情地讲述的时候,上尉机械地用笔在纸上画出了好兵帅克寻找团部途中怎么都跳不出的恶性循环圈。

“我要跟他们一起上前线。”

帅克讲述了自己对于花那么长的时间寻找自己的团是多么生气。上尉津津有味地听完帅克的叙述后,说道:“真是费了好大工夫,你绕着普蒂姆一圈一圈地游荡,想必很引人注目吧。”

“你要到九十一团干什么?”

“这事本该早解决了,”帅克说道,“要不是那个鬼地方的分队长碍事。他从不问我的姓名,还有我的团番号,却对这两样以外的事情极度好奇。他本应该把我送到布杰约维采去的,那军营里的人会告诉他我到底是他们团要找的那个帅克呢,还是什么可疑分子。要不然我现在已经待在我的团里,履行我的军人职责了。”

“你这个混蛋!”分队长又一次暗暗想道,“你这家伙现在是想尽力撇清了。”然后像发射四十二磅重的炮弹一样,分队长开始加大火力发问了。

“为什么你在普蒂姆时不指出他们搞错了呢?”

“分队长,世界上漂亮姑娘到处都有。”

“因为我明白,告诉他也没有用。维诺赫拉迪的酒馆老板拉姆帕老头儿说的好,每当有人想在他那儿赊账时,他就会装成一根柱子,什么都听不见。”

“别狡辩了,”分队长心想,“你说话时应该留点神!”然后他靠向帅克,亲密地问帅克:“俄国姑娘漂亮吗?”

上尉没有思考很久,就下了结论:这个人想去他的团,却挑这样一个迂回的路线,这是人类堕落的迹象。按照官样文章的规格,他在办公室用打字机打出了如下公文:

“分队长,世界上到处都有朗姆酒。”

契斯科-布杰约维采九十一团皇家步兵团指挥部公鉴:

分队长看着帅克,开始发问:“在俄国人们很爱喝茶,是吗?他们也会掺点朗姆酒吗?”

随函附约瑟夫·帅克,据其供述,其乃贵团步兵,曾因逃兵嫌疑被皮塞克地区普蒂姆宪兵所拘留。据称,其欲前往贵团。此人身材矮壮,脸鼻对称,蓝眼,无明显特征。附件2-1系我处为此人所付账目,望转交地区防御部报销,并开具接收此人之收据。附件3-1系拘留此人时身上所佩军用之物清单,亦望开具收据。

“不是很差,分队长。我其实还能再吃点卷心菜,不过没关系,我知道你应该没了。熏火腿熏得非常好,肯定是用家养的猪,在自家熏制的。朗姆酒调的茶也很合我的口味。”

帅克从皮塞克到布杰约维采的火车之旅顺利而快捷,押送他的是一名年轻的宪兵,这个新手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帅克的脸,他害怕得要死,生怕帅克从他手里逃走。整个旅途中,他都被一个问题困扰:“要是我想上厕所,那该怎么办?”

半小时以后,准下士把吃饱了的帅克带了进来,分队长问道:“怎么样,喜欢那茶吗?”此时的帅克跟往常一样神情愉悦。

他想出来一个办法:让帅克陪着他去就好了。

“让他喝吧!”分队长慷慨地同意了。“等他喝完,带他来见我。”

从车站到布杰约维采的玛丽亚温泉兵营这一路上,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帅克,一遇到街角或是十字路口,他就会装作不经意地跟帅克说每个押送兵的枪都上了很多子弹。听到这个,帅克总是回答说,他相信没有宪兵会在街角开枪,因为那会引起骚乱。

“我给他送去了熏火腿、卷心菜和面团。汤已经喝完了,茶也喝完了,他想再要一杯茶。”

宪兵和帅克在争论中到达了兵营。

他叫来了准下士,问道:“你给他送午饭了吗?”

第二天,在军营值班的是卢卡什上尉。当他们突然带着公文送来帅克时,他正坐在办公室的桌子前,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分队长在他那满是升官发财梦的脑子里勾勒出又一幅诱人的景象:奖章、不断的升迁、还有对他那打通升官之路的办案能力的赞誉。

“报告长官,我又回来了。”帅克敬了个军礼,郑重地说道。

就在这时,宪兵所的每个角落似乎都回响着一个德国老人打猎时的招呼语:“祝打猎成功!”弗兰德尔卡分队长确信区指挥官会拍着他的后背说:“分队长,祝贺你。”

连队军士长科塔特科见证了这整个场景。事后他回忆说,当帅克表明身份后,卢卡什上尉惊得跳了起来,手捂着脑袋,向后倒在了科塔特科身上。他们把上尉弄醒时,一直保持敬礼姿势的帅克又说了一遍:“报告长官,我又回来了!”然后卢卡什上尉的脸白得跟纸似的,颤抖着手签了那些关于帅克的文件,命令其他人都出去,告诉宪兵一切正常,然后他锁上了办公室的门,只剩下他和帅克。

夜里,分队长常常失眠。他总是期待有人视察,或是审问疑犯。晚上他梦到了绞刑架上的绳圈,他们把他带上了绞刑台,最后地区防御部长在绞刑台下亲自问他:“分队长,你对编号为1789678/23792 X.Y.Z.的通知的回复在哪里呢?”

就这样,帅克的布杰约维采远征结束了。要是帅克能自由行动的话,他一定能自己到达布杰约维采。不管当局如何吹嘘他们是怎样把帅克送回他的岗位的,这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他们的行为其实一直在阻挠着帅克的征程,以帅克充沛的精力和不屈不挠的精神,本来是能自己到达那儿的。

不过分队长回到家,倒是可以多填一份调查表:“民众的情绪:甲级一等。”

帅克和卢卡什上尉直直地相互对视着。

从那时起,宪兵分队长就没有了情报人员,他不得不编造一个,还给编了个名字。为此分队长的工资每个月还多了五十克朗,他把这些涨的钱都花在到“老公猫”酒馆喝酒上了。当喝到第十杯酒时,他的良心突然感到一阵不安,嘴里的啤酒也变得苦涩了,他总听到邻桌在说:“今天你们的分队长一定非常难过,心情好像很糟糕。”分队长离开酒馆回家后,总有人说:“我们的军队肯定在塞尔维亚某个地方被打得屁滚尿流了。这肯定是分队长一直沉默不语的原因。”

上尉的眼里透露出痛苦、威胁和绝望,而帅克却是温柔和善地看着上尉,就好像在看他失而复得的最亲密的人一样。

他在法庭的举止就跟他在牧场上或是村里的行为举止一样。对于所有的提问,他的回应一律是像羊一样“咩咩”地叫,宣判后他还说道:“咩咩咩,跳一下!”然后跳了一下。就因为这个,他的处罚又加上了硬铺、单独囚禁、禁食三天。

办公室里跟墓地一样寂静,唯一的声响是从附近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这是一个勤奋的一年期志愿兵在来回走动。因为感冒,他不得不待在屋子里,感冒让他的声音都变了,他带着浓重的鼻音,用德语背着他已熟记于心的关于如何接待前来巡视要塞的皇室成员之类的内容。你可以清楚地听到他在背诵:“尊贵人物一接近要塞,所有碉堡和防御工事鸣炮致敬。指挥官手持指挥刀,骑马上前迎接。然后再调头引路。”

跟牧师进一步了解情况后,弗兰德尔卡分队长把牧羊人逮捕了。后来佩培克在城堡区法庭因叛国谋反、煽动群众、对陛下不敬以及别的一些罪行被判十二年监禁。

“闭嘴!”上尉对着走廊大吼,“你他妈的给我滚出去!要是脑子烧了,就给我回家躺床上去!”

第二天,牧师过来悄悄地对分队长说,每天早上他都会在村子外面碰到那个牧羊人,佩培克·弗伊斯科奇,今早牧羊人对他说:“大师,分队长昨天告诉我‘王地笔下’是头牛,还有我们打不了胜仗。咩咩咩,跳一下!”

好学的志愿兵离去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走廊的尽头还隐约回响着他带着鼻音的吟诵:“指挥官敬礼之时,连续鸣枪。如此重复三次,直至尊贵人物下车。”

“非常好,佩培克!现在记住,当你一家家要饭时,如果听到有人说皇帝陛下是头牛之类的话,马上来报告我,你就能得到六个十字硬币。还有,如果听见有任何人说我们是赢不了这场战争的,你也马上来报告,你明白吗,要告诉我那话是谁说的。然后我会再给你六个十字硬币。但是我如果知道你有什么瞒着我,你就完蛋了。我会逮捕你,把你送到皮塞克去。好,现在,跳一下!”佩培克跳了后,分队长给了他十二个十字硬币,然后欢快地写完了呈给地区宪兵指挥部的报告,报告说他已经雇好了一个情报人员。

上尉和帅克又一次陷入沉默,相互盯着。最后卢卡什上尉尖锐地讽刺道:“帅克,真诚地欢迎你来到契斯科-布杰约维采。该被绞死的人永远不会被淹死。现在外面已经有你的逮捕令了,明天你得去团里交代。我再也不想为你的事费心了。我受够你了,我的耐心已经耗尽了。我一想到跟你这样愚蠢透顶的人待在一块儿,还能活到现在真是……”

“就是‘王地笔下’。”

他一边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一边说道:“哦,不,太可怕了。我真惊讶自己竟然没有开枪打死你。即使打死你,我又会怎么样?会安然无恙,会得到解放。你明白吗?”

“别乱叫,记住这是他们对皇帝陛下的称呼。你知道皇帝陛下是什么吗?”

“报告长官,我完全明白。”

“咩咩咩!”佩培克学着羊叫道。

“别再跟我胡说八道了,帅克,否则我真的毙了你,这样你就能彻底闭上你的嘴了。你的愚蠢已经上升到无可救药的程度,能把人都逼疯了。”

分队长让人把他叫了过来,对他说道:“佩培克,你知道老普罗哈兹卡是谁吗?”

卢卡什上尉搓着他的手说道:“帅克,你完蛋了。”他回到桌前,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然后叫来办公室外的守卫,让他拿着那张纸条,把帅克带到监狱长那里去。

然而,关于如何从当地民众中招募有酬吿密者和情报人员的指示,给他带来的麻烦最大。最后,考虑到布拉塔地区人们都头脑迟钝,不可能找到这样的人,他突然想到一个好办法,把村里的牧羊人招到他的手下。那个牧羊人是个乡下白痴,只要人们向他大喊:“佩培克,跳一下啊!”他就会应声跳起。他也属于那些被造物主和人们忽视的可怜人之一,是个残废,每年为了一点点银币和食物在村里放羊。

他们领着帅克穿过军营的院子,而上尉则毫不掩饰地、欢快地看着监狱长打开那扇挂着“团禁闭室”黑黄色牌子的门,他一直目送着帅克消失在门后。不久后监狱长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面对这些随着每次邮递无情增长的一叠叠印刷通知,弗兰德尔卡分队长常常陷入绝望。他每熟悉地看到信封上贴着“公务——免邮费”的邮戳时,心就开始怦怦地跳。到晚上,他总是对着它沉思,深信自己无法活着看到战争结束了;地区宪兵指挥部会让他丧失最后的理智,他将无法享受奥地利军队取得胜利的喜悦,因为到那时他已经完全疯了。此外地方指挥部每天都在用问题轰炸他,问为什么编号为(72345/721af)d的调查表还没填好,编号为(88992/822gfeh)z的指示该如何应对,编号为(123456/1922bir)v的指令的实际结果是什么,等等。

“哦,谢天谢地!”上尉大声说道,“他终于进去了。”

分队长的桌子上堆满了各种印刷的文件和表格。政府想知道每个公民对它的看法。

在玛丽亚温泉军营昏暗的地牢里,帅克受到了躺在草垫上的一个肥胖的一年期志愿兵的热列欢迎。他是牢里唯一的犯人,在这儿已经关了两天,无聊得要死。帅克问他为什么被关进牢里,他回答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是晚上他喝醉的时候,在广场上一条蜿蜒的小路上不小心掴了炮兵中尉一耳光。事实上他碰都没有碰到他,只是碰掉了他的帽子而已。当时炮兵中尉恰好在黑漆漆的小路上站着,明显在等着和妓女幽会。他背对着志愿兵,志愿兵把他错当成了自己的一个朋友,一个叫马特尔纳·弗朗蒂谢克的志愿兵。

奥地利内政部创造下列等级来评价人民对于帝国的忠诚度:甲级一等、甲级二等、甲级三等;乙级一等、乙级二等、乙级三等;丙级一等、丙级二等、丙级三等;丁级一等、丁级二等、丁级三等。在丁级中,一等意味着叛国,处以绞刑;二等是拘留;三等是观察或投牢。

“他的背影看起来像我朋友,”他告诉帅克,“所以我从他背后悄悄地走近,掀了他的帽子,说:‘你好,弗朗茨!’但这个混蛋太不是东西了,他立马吹哨唤来了宪兵队,把我抓了起来。”

奥地利内政部发出的新文件如洪水般涌来,弗兰德尔卡分队长已经淹没其中,积压了大量未处理的文件,他以一种循规蹈矩的方式来填写调查表:此地区一切正常,当地民众的忠诚度等级为甲级一等。

“可能是因为,”志愿兵承认道,“我在和宪兵的厮打中碰到他了,但我想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这事主要还是因为我认错人了。他自己也承认听见我说:‘你好,弗朗茨’,而他的名字是安东,这两个名字明显不一样。唯一可能惹麻烦的是我从医院里逃出来的事儿,我的病历本可能会露馅……”

每天都有新到的指示、指令、调查表和命令。

“我参军那会儿,”他继续说道,“我先在镇上租了个房子,想让自己染上风湿病。连续三次我把自己全身浸在盐水里,而且一到下雨,我就到镇子外的那条水沟,脱掉鞋子躺在水里,但这些都不管用。冬天夜里我又在马尔谢洗了一整个星期的冷水澡,但效果却恰恰相反。老兄,你知道吗,我竟然变得更强壮了,我可以在我住的院子里的雪地中躺一整夜,早上他们叫醒我的时候,我的脚就跟穿着毡毛鞋一样暖和。最少也让我得个扁桃腺炎啊,但我什么病都没得,连他妈的性病都没染上。我每天都去妓院——亚瑟港。其他的嫖客都得了睾丸炎,把睾丸给切了,可我的免疫力还是那么强。老兄,我真是倒霉得活见鬼。后来有一天,我在一家叫‘玫瑰’的酒吧里遇到一个从胡波卡来的残疾士兵。他让我周日去找他,保准我的腿第二天肿得跟铁桶一样粗。他家里有针头和注射筒,给我注了些东西,确实挺管用的,我几乎无法从胡波卡走回家。那个善良的人没有骗我。我终于得上了纤维组织炎,马上被送到了医院,这一切真是完美极了。更幸运的事还在后头。我姐夫马萨克是个医生,从济之科夫调到了布杰约维采。多亏了他,我才能在医院待上那么久。要是我没有因为那本该死的病历把这一切搞砸的话,他可以一直帮我拖着,直到我被免除兵役。我想了一个妙招,简直棒极了。我弄了本厚书,在上面贴了个签,写着:‘九十一团人员病历’。我把这书的标题什么的弄得特别像样,上面我还编了个假名,还有体温情况表和病症。每天下午在医生巡房后,我挟着这本病历大摇大摆地上镇里去。在大门站岗的是后备军人,所以从大门走对我来说更有把握些。我给他们出示病历,他们还对我敬礼呢。然后我就去找我的一个老朋友,他是税务局的人。在他那儿换上便服去酒馆。在酒馆里,我跟一群熟人大谈各种叛国言论。后来我就更明目张胆了,我甚至都不想费事换便服,直接穿着制服去酒馆,还在镇里到处晃。到了凌晨我还都没回医院的病床,晚上要是巡逻队拦住我,我就给他们看我的‘九十一团人员病历’,他们就不会再盘问我了。到了医院大门,我仍不说话,直接出示病历就能混回我的病床。我的胆子越来越大,认为没人会对我怎么样。结果那天晚上,在广场边的拱道上我犯了致命错误。兄弟,这个错误告诉我,没有树能长到天上去,骄傲会让人栽大跟头。‘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他的荣耀,都像草上的花。’伊卡洛斯烤化了他的翅膀。老兄,人人都想成为巨人,但其实他什么都不是,就是坨屎。不要心存侥幸,要时刻提醒着自己。小心即大勇,月满则亏。纵欲和狂欢后总会极度后悔和自厌。老兄,这就是自然法则。我本来可以列为丙级三等残疾,免除兵役的,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是我自己搞砸了这一切,我的大意让我狠狠绊了一跤,不然我就能在后备司令部的某个办公室悠闲地混日子了。”志愿兵郑重地对他刚才的那一番话做了如下总结:“迦太基灭亡了。尼尼微也没落到只剩一堆废墟了,但你不得不称赞他们往日的辉煌!就算把我送上前线,也别指望我会开一枪。告到团里!开除出校!狗屁帝国万岁!为什么我要蹲在他们的学校参加考试?见习士官、准尉、少尉、中尉!都他妈是狗屎!什么军官学校!尽是些重修的留级生!军队都残废了!步枪是该扛在左肩还是右肩?下士肩上有几颗星?核对后备兵名单!我的老天!老兄,连根烟都没得抽!想要我教你怎么向天花板吐唾沫吗?瞧,就是这么干的。吐的时候许个愿,准能实现。要是你喜欢喝啤酒,我推荐你那边壶里有水,棒极了。要是你饿了想吃东西,我推荐你去‘城市俱乐部’。我建议你写写诗,这是对付无聊的良方。我已经写完一首史诗了:狱长可在家?他一觉睡到天亮。我们在前冲锋陷阵,直到从总部听说打了败仗。为了抵御敌人的攻击,他用床板筑成防御工事。当他筑完他的厚墙,你能听到他口中唱出这样的故事:‘奥地利永不败,上帝会保住它的荣耀与威力。’”

——关于在宪兵所正式登记当地民众有酬情报人员的指示。

“老兄,你看,”这个胖胖的志愿兵继续说道,“谁说人民对我们可爱的君主制的尊重正在消失,谁就吃苦头。一个被投进监狱、没烟抽、正等着被下令处分的人作出了拥护王权的最佳榜样!在他伟大的祖国四面楚歌的时刻,他用自己的诗歌表达了对祖国的敬意。他被剥夺了自由,但他仍吟诵着自己对祖国矢志不渝的忠诚。将死之人,向您致敬!但狱长可真不是个东西,在这里服役的都他妈的是群混蛋。前天我给他五克朗让他给我买烟,那猪猡今早却告诉我吸烟是被禁止的,要是他照我说的做了,他会惹麻烦的。那家伙还说等他发饷了就会把那五克朗还给我。唉,老兄,这年头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东西了。他们的口号喊得好听,但实际上做的却相反,抢劫囚犯都干得出来!而且那个混蛋还整天唱着:‘哪儿把歌唱,哪儿你能睡得香。坏人啊,他可不会把歌唱!’卑鄙小人!穷要饭的!恶棍!叛徒!”

——关于在当地群众中招募有酬告密者和情报人员的指示。

志愿兵问帅克犯了什么罪。

——关于如何获取疑似叛国者之间的联系信息及其叛国表现的指示。

“你在一直寻找你的团?”他说道,“那倒是一个不错的旅行。塔博尔、米莱夫斯科、科维托夫、弗拉茨、马尔沁、契佐瓦、塞德雷茨、霍拉日焦维采、拉多米什尔、普蒂姆、什泰科诺、斯特拉科尼采、沃里恩、杜卜、沃德南尼、普罗蒂温、普蒂姆、皮塞克、布杰约维采。真是坎坷之旅!明天你也要到团里交代吗?兄弟,我们会在刑场上再见的。我们的施罗德上校又有事情可以笑了。你没见过他那被团里事务急得跳脚的样子。他在院子里像个疯狗一样绕来绕去,伸着他的舌头活像一头要死的老驮马。”

——关于何种报纸、杂志及手册在宪兵所管辖区域流通的调查表。

“而且在他讲话、训诫士兵时,唾沫飞得就跟流着口水的骆驼一样。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讲着,没个尽头,让你觉得整个玛丽亚温泉军营立马要塌了。我很了解他,因为我有次在他那儿受过处分。我穿着长筒靴,带着个高顶大礼帽就去参军了,因为裁缝没有及时把制服给我送来。然后我就这么穿着去了一年期志愿兵的练兵场,在队伍的左侧站好排,跟他们齐步前进。施罗德上校骑着马直奔我而来,差点把我撞倒了。‘他妈的,’他用德语咆哮道,声音大得连远在舒马瓦都能听到,‘你在这儿干什么,该死的平民?’我礼貌地回答说我是一年期志愿兵,正在参加操练。你真该见见他当时那样子!他一直唠叨了半个小时,看到我带着高顶礼帽跟他敬礼,又朝我大吼,命令我第二天去团里作汇报,说完,抽着他的马,像个疯子,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不一会儿他又骑着马飞奔了回来,又是大吼大叫,大发雷霆,捶胸顿足,命令我马上滚出训练场,去警卫室。他罚我十四天禁闭,让我穿从仓库里拿出来的、破得不成样的制服,还威胁要撕掉我的臂章。”

——关于监视当地政治组织领导人的活动及查清民众对某些政治组织的忠诚程度的命令。

“‘一年期志愿兵,’那个该死的傻瓜上校还继续大声胡言乱语道,‘是个神圣的职位。他们将孕育出荣耀、军事素质和英雄主义。一年期志愿兵沃赫尔塔特在通过常规考试后晋升为下士级别。然后他主动上前线,俘虏了十五个敌人。他在移交战俘时,被一颗炮弹炸成了肉酱。五分钟后上级下令把沃赫尔塔特提升为见习士官。你也有机会得到同样的光辉未来、晋升和勋章。你的名字可以载入兵团的光荣史册。’”

——关于立即查清当地居民参加的政治组织以及各不同政治组织力量的命令。

志愿兵吐了口唾沫,继续说道:“老兄,你看,朗朗乾坤之下各种恶棍都有。我他妈的一点都不关心什么一年期志愿兵臂章,什么军人特权,‘长官,您是个白痴。’叫得可真好听:‘长官,您……’而不是粗鄙地直接叫‘大蠢货!’死后还得到个勋章或是银质大勋章,皇帝和国王都是有军衔和没军衔的尸体的制造商。为什么,连一头牛的待遇都比这好。一头牛被拉到屠宰场宰杀之前,也不会被人拖到训练场上操练,用不着什么射击练习。”

——关于地方政府人员及知识界人士士气的调查表。

这个胖志愿兵滚到了另一个床垫上,继续说道:“显然,总有一天帝国会崩溃的。这一天不会等很久。往猪身上一个劲灌荣耀,最后它会胀爆的。要是我上前线,就会在车厢上写:

——关于已应召入伍和将应召入伍人员的士气调查表。

‘战场将会堆满你们的骨头。

——关于民众如何看待发行战时公债及设立战争募捐的调查表。

八匹马或四十八人的脚趾头。’”

——关于如何与当地居民谈话,以探查前线消息对于当地民众态度的影响的指令。

这时门开了,狱长走了进来,带着四分之一份的军用面包和一些清水给他俩食用。

——关于监视当地民众思想态度的命令。

志愿兵没有从垫子上站起来,躺着对着狱长说道:“探访犯人是件多么神圣、多么美好的事啊,九十一团的圣依诺斯!欢迎你,充满同情心的慈善天使!为减轻我等痛苦,那装满美食和美酒的食盒压弯了你之背。我永世不忘你所赐之恩。你乃我暗牢中唯一的福泽。”

其中有:

“看你去团里汇报的时候还会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幽默感,”狱长咕哝着说道。

布拉格宪兵区域总部整日忙于那些文件的复制和下发。

“别发脾气呀,你这卑鄙的吝啬鬼,”志愿兵躺在他的木板床上回答道,“你最好告诉我们,如果要关起来十个一年期志愿兵,你该怎么办?别装出一副该死的蠢样,你就是玛丽亚温泉军营的管家婆。你会关二十个,放掉十个,你这只仓鼠。天啊,如果我是部长,准派你去打仗!你知道入射角等于反射角吗?我只求你一个事儿:给我在宇宙里安个支点,我会把整个世界连你一起给撬起来,你这个自高自大的蠢货!”

这样的密令有很多,都是内政部与宪兵所上属的地区防御部共同起草的。

狱长气得发抖,眼睛都凸出来了,“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弗兰德尔卡分队长心满意足地笑了,把这个秘密指令跟其他印有“密令”的文件放在了一起。

“应该设立个废除狱长的互济会,”志愿兵一边说着,一边把面包平均分成两半,“根据监狱规章第十六段,军营里的犯人,在他们的判决被执行前,都应供应足份的军粮。但在这儿实行的却是丛林法则:弱肉强食,谁都抢着吞掉犯人的口粮。”

责令各宪兵所密切监视所有过路人员。因我军在东加利西亚转移,部分俄军已穿过喀尔巴阡山,进入我帝国境内,故战线已推进至我帝国西部。因现今之新局势及战线推进,俄间谍已渗入我帝国各区,以西里西亚和摩拉维亚为甚。据密报,大量俄国特务由上述区域潜入波希米亚。现已确认俄特务中混有俄籍捷克人,他们曾受训于俄国高等军事参谋学校,精通捷克语,危害尤甚,因其可在我捷克民众中散播叛国思想。区域最高指挥部特此下令拘留所有可疑人员,对于设有守备部队、军事中心、军用列车经停车站等地区尤应提高警戒。拘留之人须速加审问,并呈报上级部门。

帅克和他坐在木板床上,嚼着面包。

分队长看着他写的一页页报告,得意地笑着,从他的书桌里拿出一份布拉格宪兵总部发布的一项秘密指令,文件上面盖着“绝对机密!”字样,然后他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

“从狱长身上你就能很清楚地看出战争是怎么把人变得残暴无情的,”志愿兵继续说道,“毫无疑问,我们的狱长在参军前是一个有理想、长着一头金发的天真无邪的青年,温柔又仁慈,每当他在村里的欢宴上看到有人为女孩大打出手时,他总是站在不幸的人那边,为他们挺身而出。无疑那时每个人都尊敬他,但如今……我的天,我多想给他的下巴狠狠地来上一拳,摁着他的头狠狠地往木床上撞,再把他大头朝下塞到厕所里。老兄,你看,这就是一个例子,证明战争使人变得残暴。”

分队长想到他收集到的材料是如此的丰富、他的审问方法得出的结果是如此的准确,不禁兴奋地搓起手来。他回忆起了他的先烈——布尔格尔分队长。那家伙从不跟拘留犯说一句话、不问任何问题,就把犯人送去地方法庭,只附上一份简短的报告:“据准下士报告,此人系流浪汉、乞丐,故拘捕。”那也算得上审问?

他开始唱道:

分队长命令帅克回到警卫室,然后他害怕忘了,就马上在写给皮塞克宪兵指挥部的报告的开头添上了这样一排字:“此人精通捷克语,计划潜入契斯科-布杰约维采的九十一兵团。”

“恶魔都不能让她感到害怕,

“去九十一团履行我的职责。”

直到她遇见一个炮兵……”

分队长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了审问:“你想到布杰约维采去干什么?”

“老兄,”他接着说道,“要是从我们亲爱的君主制各方面考虑,可以得到如下必然的结论:帝国的情形就跟普希金叔叔的情况一样。由于他叔叔快要死了,别无他法,普希金这么描写道:

“不,我不是这意思。在十五年里我们只调查过十一起谋杀案。其中五起是抢劫杀人,剩下的六起都是不大起眼的杀人案。”

“不断哀叹,不停地暗自诅咒:

“你的意思是一个没有完成的谋杀案吗?”

何时魔鬼将把你的命取走!”

分队长赞同地点点头,说道:“我们这儿的人当然好,而且还遵纪守法。偶尔有偷窃、斗殴发生,但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我在这儿已经十五年了,据我估计这里每年只发生四分之三起谋杀案。”

门口传来了钥匙开锁的声音,是狱长来了,他点着了走廊里的煤油灯。

“波希米亚每个地方我都喜欢,”帅克答道,“这一路上我遇见的都是好人。”

“黑暗中的一束光!”志愿兵大喊,“启蒙思想照进了军队!晚安,狱长先生,替我向所有上级问好,祝你好梦,也许你会梦见把我让你买烟而你为了我的健康着想自己拿去喝酒的五克朗还给了我。做个美梦吧,你这个老怪物。”

“你觉得待在波希米亚怎么样?”

可以听见狱长一直在咕哝着什么,说着第二天团里的处分就会下来之类的话。

分队长立即想到这样其实挺好,因为至少不会有人为了这个不幸的人伤心。他看着帅克那和善的面孔,突然温和地轻轻拍了拍帅克的后背,靠向他,以一种慈父的口吻问他:

“又只剩我们了,”志愿兵说道,“现在我应该把睡觉前的时间都用来讲讲军士和军官对于动物学的知识是如何与日俱增的。为了挖掘新的活生生的战争原材料和能塞进炮筒的有军事意识的实体,对科奇出版的有关自然历史的《经济繁荣起源》的深刻研究是必要的,那书每页上印着这样的字眼:牛、猪。最近我注意到,不断进步的军界正在引入一些新术语来命名新兵。十一连的下士阿尔特赫用的是‘恩加丁山羊’;准下士穆勒,来自卡什佩尔斯凯霍里的德国教员管新兵叫‘臭烘烘的捷克猪’;军士长桑德恩努梅尔用的词是‘牛头蟾蜍’或‘约克郡肥猪’,他还常常威胁说要剥了新兵的皮,做成标本。他表现得很内行,就好像他出生于动物标本剥制师之家一样。所有上级军官都试图通过特殊的教学辅助手段给我们灌输一种对祖国的热爱。比如,对着新兵大吼大叫,围着他们乱跳,这让人想起非洲土著人准备剥羚羊皮或者准备为传教士烤就餐用的动物腰腿肉时发出的乱叫。这样的称呼他们可不敢用来称呼德国人。要是军士长桑德恩努梅尔在用‘一群蠢猪’这个词的时候,为了不冒犯到德国人,不让他们以为这是在说他们,他总是立即加上:‘捷克’一词。然后所有十一连的军士都瞪着眼,像馋得吞下了浸油的海绵却卡住了喉咙的可怜狗一样。有次我听见准下士穆勒和下士阿尔特霍夫在谈话,是关于自卫兵训练的下个步骤。他们谈话当中有个词特别突出:‘两个耳光’,起先我以为他们在吵架,说德国军事体系要完蛋了呢。但后来发现我大错特错了,他们实际上只是在谈如何教训普通士兵们而已。”

“不,他们都不在了。”

“下士阿尔特霍夫还谨慎地教导,对那种说了三十遍‘卧倒’还站得跟蜡烛一样直的捷克猪,光打耳光是不够的,得一只手揍他的肚子,另一只手扇他的耳光,再命令他:‘向后转!’在他转过去后,再往他的屁股踹上一脚,你会看到士兵直直地往前栽、道尔林格少尉哈哈大笑的情景。”

分队长又严肃地补充道:“准下士,这才是牺牲,这才是英雄主义!真是的,说着说着又跑题了。你快去定午饭,先把那人带来见我。”准下士把帅克带了进来,分队长友好地请帅克坐下来。然后他先问了帅克双亲是否健在。

“老兄,现在我必须得跟你讲讲道尔林格的事”,志愿兵接着讲道,“十一连的新兵说起他,就跟墨西哥边界附近农场的孤老女人说起著名的墨西哥大盗的故事一样。道尔林格有个“食人魔”的外号,就像他是来自澳大利亚的某个食人族,会吃掉落到他们手里的其他部落的人。他的故事可精彩了。他出生后不久,抱着他的护士摔了一跤,小康拉德·道尔林格的脑袋重重地磕了一下,甚至到今天你都能看见他头上有一块儿特扁,就好像是彗星撞了北极。即使他挺过了脑震荡,大家仍怀疑他这人以后能否自理。只有他的父亲,一个上校,没有放弃希望,说这个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小道尔林格长大了准是要去参军的。小道尔林格苦苦地挣扎完低等技校的四门课程,终于成功地进入了海因伯格的士官学校,这课还都是请家庭教师填鸭式地教的。第一个教师教得早衰,还疯了;第二个绝望地想从维也纳的圣史蒂芬塔跳下去。不过士官学校的人从不关心学员的教育背景,因为那些对一名奥地利军官来说并不需要具备。他们心中理想的军人是像普鲁士中士级教官那样的。教育使灵魂变得神圣,但它对军队来说毫无价值。军官越粗俗越好。”

“他真是狡猾,”分队长非常激动地说道,“他表现得像没有他一点事儿似的。但他知道自己是要被枪毙的。我们得尊敬像他这样的人,即使他是我们的敌人。这样的人注定要赴死的。不知道我们处在他的位置,会不会像他一样为国而牺牲。这要是我们,可能就动摇了或者是投降了。但他却镇静地坐在那儿,说:‘这儿又舒坦又暖和,你们的炉子还不冒烟。’准下士,那才叫军人!军人就得有钢铁般的意志、克己忘我、坚忍不拔、充满热忱,要是奥地利有那样的热忱……唉,还是不说这个了。毕竟,我们也有我们的热忱。你在《国家政治报》上看过炮兵部队的贝尔格尔中尉爬上一棵很高的杉树,躲在树枝后设立观察哨的事吗?我军溃败撤退后,他再也爬不下来了,因为爬下来了就要被抓去当俘虏。所以他一直等在树上,直到十四天后,我军再次把敌军击退。他在树顶整整待了十四天,为了不饿死,他啃光了树冠上所有的芽和针叶。当我军到达树下的时候,他虚弱得连树都抱不住了,结果从树顶上掉下来摔死了。死后他被授予了金十字勋章,以表扬他的英勇。”

“上了士官学校,即使是那些任何人都能混过的课程,道尔林格都应付不了。在士官学校念书时,还有他小时候脑袋受伤的后遗症。”

“他要了点儿烟抽,现在一直坐在警卫室里,看起来非常心满意足,就好像这是他家似的。他还说:‘这儿真是又舒服又暖和。你们的炉子还不冒烟。我挺喜欢待在你们这的。要是炉子冒烟了,那就得扫烟囱了。记住只能在下午扫,一定不要在太阳正好升到烟囱顶的时候扫。’”

“他在考试中的作答就反映了他的不幸遭遇。他的答案愚蠢至极,被认为是白痴和精神错乱的典范,那些教授一直都叫他‘我们愚蠢的朋友’。他蠢笨得那么耀眼,所以人们认为他要几十年以后或许才能进入特瑞西亚军事学校或是军务部。”

“这可是不一般的例外情况,”分队长严肃地说道,“这是一个高级军官,肯定是来自敌军总参谋部。你知道吗,俄国人从来不把仅仅是下士级别的人送来当间谍。去‘老公猫’饭店弄些午餐给他吃。要是饭店没剩什么东西了,让他们专门做点。再弄点朗姆酒调的茶,把东西都送到这儿来。不要透露这些东西是给谁的。不要跟任何人提我们抓到什么人了。这可是军事机密。他现在正在干什么?”

“战争爆发后,所有年轻士官生都被提为少尉,康拉德·道尔林格也上了海恩堡士官生晋升名单,就这样他来到了九十一团。”

“分队长,按照您的吩咐,我们只给那些十二点前带到这里审问的人供饭。”

志愿兵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军务部出了本书:《训练还是教育》。在书里道尔林格读到让士兵心存恐惧非常重要,训练的成功程度跟士兵恐惧程度成正比。在这方面道尔林格总是做得非常成功。为了逃避他的吼叫声,整个连的士兵都递过病条,但是这都不管用。任何递病条的人都受到了三天‘严惩’。顺便说一句,你知道‘严惩’是什么意思吗?白天他们在训练场上一直追赶着你,到晚上再把你关起来。所以道尔林格连里没人再敢请病假。谁要请假,谁就去牢房。道尔林格在训练场上总是端着一副漫不经心的军营长官说话腔调,以‘猪猡’开头,以神秘的动物‘猪猡狗’结尾。但同时他又非常开明,他让士兵自己选择。他说:‘你个笨象,想选什么,是被往鼻梁上揍几拳,还是三天‘严惩’?’要是有人选了‘严惩’,他的鼻梁照样挨揍,对此道尔林格还会解释说:‘你这个该死的懦夫,还害怕被打鼻子?要是大炮打了过来,你该怎么办?’”

弗兰德尔卡分队长用他蹩脚的官方德语不一会儿就写完了报告,同时他也更好地理清了情况,他在报告的结尾如此写道:“兹呈报:本日将遣送敌军军官至皮塞克地区宪兵指挥部。”他微笑地看着他的大作,然后叫来准下士说道:“你给敌军军官送吃的东西了吗?”

“有一次,他打伤了学员的眼睛,并用德语宣布:‘啊!这个家伙不管怎样都会送命,没什么大惊小怪的。’陆军元帅康拉德·冯·霍岑道尔夫常说同样的话:‘所有士兵迟早会玩完。’”

就在那个邻近傍晚的下午,分队长笑眯眯地起草了一份报告,里面的每一句都含有用德语写的:“疑似发现间谍。”

“道尔林格最喜欢、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召集捷克士兵,对他们讲述奥地利的军事任务,接着又解释军队教育的一般准则,从戴手铐讲到绞刑和枪决。在我进医院前的那个初冬,我们在十一连旁边的训练场训练。中间休息的时候,道尔林格对他的捷克新兵讲话说:‘我知道,’他开始说道,‘你们是群废物,我要把你们脑子里装的狗屁捷克语都给倒出来。讲捷克语,你们甚至都不敢走上绞刑台。我们的最高指挥官也是个德国人。你们在听吗?见鬼!卧倒!’”

分队长对准下士点头示意,在他们都走到了隔壁的房间后,他搓着手,面带胜利的神情,非常肯定地说道:“你听见了吗?他说他不会说俄语!真是个狡猾的人!他承认了一切,却不承认最重要的东西。明天我们得送他去皮塞克的军官那里。审问罪犯靠的是精明和态度友好。你们看见我是怎样把他淹没在一堆问题中了吧。谁会想到他是个间谍呢?他看起来又笨又蠢,但是对付这种人你就得提高警惕。现在先把他锁起来,我要去写份报告。”

“每个人奉命卧倒,当他们都躺在地上时,道尔林格走到他们面前,又开始训话:‘你们这群土匪,听到‘卧倒’你们就得卧倒,即使是面对埋着刀子、会把你切成肉片的烂泥地,你们也得倒下去。‘卧倒’这个口令早在古罗马就有了;那时候十七岁到六十岁每个人都得参军,一共要服役三十年,可不会像你们这群猪一样游手好闲。当时的军方语言和口令都是统一规定的,只有一种。谁用伊特鲁里亚语讲话,谁就会尝到罗马军官的厉害。我也要求你们所有人用德语回答我,不要用你们那些鬼才听得懂的语言。你们看,躺在烂泥地里多舒服,但你们猜,要是有人不想一直躺着,想爬起来,我会怎么做?我会打烂他的嘴,因为这种行为就是不服从上级命令,是暴动,是反抗,是失职,是扰乱秩序和纪律,是对法令的藐视。由此可见,这样一个混蛋注定是要上绞刑架的,不值得拥有任何尊重和公民权利。’”

“不,我不会。”

志愿兵陷入沉默,显然他是在想接下来的讲话主题是什么,确定之后,他继续对帅克讲着军营的情况:

“你会说俄语吗?”

“事情得从阿德米奇卡上尉讲起。他这人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坐在办公室里时,他总是像个疯子一样呆呆地凝望前方,表情就好像是说:‘我什么都不在乎。’在营里汇报的时候,鬼知道他在想什么。有一次,一个十一连的士兵来投诉,说有天晚上道尔林格少尉在街上喊他‘捷克猪’。在当兵前,这个士兵是个书籍装订工,一个民族意识极强的捷克工人。”

现在分队长甩出了最后一张王牌,得意洋洋地扫了一圈他的宪兵们:

“‘是这么回事啊,’阿德米奇卡上尉轻声地说道,因为他总是非常小声地说话,‘昨天他在街上是这么叫你的啊。现在我们应该先查查你那天是不是私自出营。解散!’”

“当然,分队长。”

“过了段时间,阿德米奇卡上尉再次唤来了提出控诉的那个士兵。”

“这就是说你非常了解我军的编制?”

“‘已经确认了,’他再次轻声地说道,‘你那天是请假到晚上十点的。这样你就不用受罚了。解散!’”

“没有,我没问,因为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老兄,在那之后大家常说阿德米奇卡上尉还是挺公正的,结果他就被送到前线去了,然后温兹尔少校接替了他的位子。谁要试图激起民族矛盾,他绝不手软。就是他把道尔林格少尉调到监狱来的。温兹尔少校有个捷克老婆,所以他非常厌恶民族纠纷。几年前他在库特纳霍拉当上尉,有次他喝醉后大骂一个旅馆的服务员,叫他‘捷克人渣’。你要知道,在公共场合温兹尔少校就说捷克语,跟他在家一样,他儿子也在学捷克语。但那次骂完人后,他的事情被登上了当地报纸。然后维也纳议院的一个议员对温兹尔上尉在旅馆的行为进行了质询。温兹尔上尉那段时间可不好过,因为正赶上了军队评估的讨论会,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来自库特纳霍拉的上尉醉酒闹事的事儿。”

“很好。你有没有问他们,比如一个团会有多少人,他们又是如何编制的?”

“后来温兹尔上尉打听到,这都是一个名叫兹特科一年期志愿兵身份的预备士官生设的局,是他把消息捅上了报纸,因为他和温兹尔上尉积怨已久。当时,他俩都参加了一次聚会,兹特科曾大谈特谈,建议人们要投身大自然,看看云朵铺满地平线、山峰耸立在天际,听听瀑布在森林中隆隆作响、鸟儿栖在枝头歌唱。”

“我问了他们所属的兵团和他们要去的地方。”

“‘你只要想想,’预备士官生兹特科说道,‘和壮丽的自然景观相比,上尉算得了什么?最多跟预备士官生一样,都是个屁。’”

“那你们都聊了些什么,比如,你问他们什么了?”

“因为当时所有的军官都喝得个烂醉,温兹尔上尉本打算像抽骡子一样狠狠地抽那个倒霉的哲学家兹特科。自此,他们的梁子越结越大,上尉一有机会就欺侮兹特科,而且愈发变本加厉,因为兹特科的那句话几乎众所周知了。”

分队长又和他的下属们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和壮丽的自然景观相比,温兹尔上尉算得了什么?’整个库特纳霍拉都知道这句话。”

“我和别的士兵聊天了。”

“‘狗杂种!我会让他上吊自杀,’温兹尔上尉经常这么说,但兹特科退役,继续去研究他的哲学了。从那时起温兹尔少校对所有初级军官都心怀厌恶,甚至是中尉级别的军官都受不住他的怒气和怒吼,更别提士官生和少尉了。”

“那你在那儿干什么了?”

“‘我要像捏臭虫一样捏死他们!’温兹尔少校说,谁要是为一点小事就上报营里,就诅咒他倒大霉。在温兹尔少校眼里,只有巨大且后果可怕的事才算得上过错。例如,士兵在火药库站岗的时候睡着了,或是士兵在夜里翻玛丽亚温泉军营墙的时候睡着,还被巡逻的后备军或是炮兵给抓了,这才叫可怕的事情。简单地说,就是给团里抹黑的事。”

“我一直待到去布杰约维采的最后一趟火车开走。”

“‘该死的!’有一次我在走廊里听他吼,‘这是他第三次被后备兵巡逻队抓了。立马把这个爬虫扔到地牢里去!必须把这家伙赶出兵团,送到运输队去拉粪。他甚至连架都不会和他们打!他们算不上士兵,那些杂种只配当清道夫!后天之前都别给他吃任何东西。塞进单人牢房,拿走他的草垫子。毯子也别给他,该死的!’”

分队长和宪兵所里的人又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下眼神。“真是个不错的圈,一个你自己的圈!照我看你就是在我们这个地方闲荡。你在塔博尔的车站待了很长时间吗?”

“朋友,你都不知道,就在少校到这里之后,那个白痴的道尔林格少尉就赶着来营里打报告,说在一个周日下午,他带着一位小姐坐着马车横穿广场的时候,有个士兵故意不给他敬礼。听那些军士说,那天道尔林格去营里报告的情形就跟最后的审判日似的。军士长带着记录簿从军营办公室跑到走廊里。温兹尔少校对着道尔林格咆哮:‘这种破事还要我来管,老天啊!别再给我出这种事!少尉,你知道到营里报告是什么意思吗?这绝不是去周日学校赴宴!他怎么会在你横穿广场的时候看到你?该死的!你不知道别人也是这样教你的吗,在遇到军官的时候需要敬礼,这并不意味着士兵非得跟陀螺似的转,就为了看到某个少尉坐着车穿过广场。管好你的嘴巴!向营部报告是一个严肃的制度。想必这个士兵应该告诉过你,他没看见你是因为那个时候他正在向我敬礼,视线转向了我这边,明白吗,他是在向温兹尔少校敬礼,所以他没能转头看到你在马车上,我建议你就相信他说的。下次,请你积点德,不要拿这种芝麻大点的事来烦我。’”

“我猜我一定是绕了一个圈。”

“从那时起道尔林格就变了。”志愿兵打着呵欠说道,“到团里报告前我们一定得好好睡一觉。我只想告诉你一点儿团里的内幕。施罗德上校不喜欢温兹尔少校。他就是个怪人。管理志愿兵学校的萨格内尔上尉却把施罗德看成军人的典范,尽管对于施罗德上校来说,没有比上前线更可怕的事情了。萨格内尔是个非常精明的家伙,他和施罗德一样讨厌预备军官。他管他们叫‘恶臭的平民’。他把志愿兵当作必须得驯化成军事机器的野兽,在他们的制服上衣绣上五角星,送到前线替优秀的现役军官挨子弹,好保存下优质军官,用于繁衍后代。”

“瞧,你又绕圈子了。你自己说要去布杰约维采的,而我们已经证明给你看了,你走的路是远离那个地方的。”

“部队每个地方,”志愿兵一边说,一边拉过毯子盖在身上,“每样东西都散发着腐臭味。到现在,那群睁大眼睛、惊慌失措的家伙都还没有意识到真相。他们只会瞪着眼睛,任凭别人指挥着他们去送死,被剁成肉酱,要是挨了子弹也只会轻声喊:‘我的妈呀!’这世上不存在英雄,有的只是任人宰杀的牲口和参谋部的屠夫。到最后人们都会叛变,会有一场大浩劫。军队万岁!晚安!”

“我穿过普蒂姆去布杰约维采。”

志愿兵安静了下来。然后他开始在毯子下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他问帅克:

“哦,天呐,”分队长叹道,“跟你打交道真是折磨人。你说你已经来过普蒂姆一次了。那你上次在这儿干了些什么?”

“老兄,你睡着了吗?”

“因为我不需要任何东西。”

“没有,”另一个床铺上的帅克回答道,“我在想事情。”

他们彻底地把帅克搜查了一遍,除了一个烟斗和一些火柴外没有找到任何东西,分队长向帅克问道:“告诉我,为什么你身上一点东西都没有?”

“老兄,想什么呢?”

宪兵所里所有人都疑惑地互看了一眼,分队长继续问道:“照你说,你在塔博尔的时候一直待在火车站。那你身上带了什么东西吗?把它拿出来。”

“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有个从维诺赫拉迪的法洛瓦大街来的家具木匠被授予了银质大勋章,他的名字叫穆里齐科,因为他是团里第一个被炮弹炸掉腿的人。他装了条假腿,还到处吹嘘他的奖章,说他是团里第一个因为打仗而残废的人。有次在维诺赫拉迪的‘阿波罗’酒店,他和从屠宰场来的屠夫打了起来。最后他们把他的假腿扯了下来,还拿它猛敲他的头。那个扯下他假腿的人并不知道这是个假玩意,吓得昏了过去。在警察局他们把穆里齐科的假腿安了回去,但从那时起,穆里齐科一看到自己的银质大勋章就生气,后来索性拿到当铺把它给当了,不巧的是,他在那儿被逮捕了。结果,他的好日子到头了。有个为残疾士兵而设立的特别荣誉法庭,该法庭判决没收他的银质勋章,后来他的假腿也没收了……”

“我记不住所有地方了,我能记住的就是我之前就到过普蒂姆一次。”

“那是为什么?”

“那你可以在地图上给我们展示一下你去布杰约维采的路线吗?”

“非常简单。有一天某个委员会人员到他那儿通知他,说他不配拥有那条假腿。然后他们把假腿卸下来带走了。”

分队长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目光落在了地图上。

“还有件非常逗的事,”帅克接着说道,“一些遇难士兵的家属会突然收到一块奖章,上面还刻着字,说这是部队授予的,让他们把它挂在显眼之处。在维谢赫拉德的博泽铁茨霍瓦街有个老爹也收到了。他大怒,以为这是军方在戏弄他,就把奖章挂在了厕所里。刚好有个警察和他共用这个走廊的厕所,警察便密告老爹叛国。就这样,那个可怜的家伙遭了殃。”

“去契斯科-布杰约维采。”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志愿兵说道,“凡有血气的,全都像草;人的荣耀,就像草上的花。现在他们在维也纳出版了一本《一年期志愿兵日记》,里面有首译成捷克语的诗,写得非常棒:

“所以你离开了塔博尔。那后来你去哪里了?”

曾有个英勇的志愿兵,

分队长又开始审问了,就好像没听到帅克说没有证件似的:

为挚爱的祖国而牺牲。

“哈,找到破绽了,”分队长得意地对他的一个下属说道,“他没有他装得那么愚蠢,他开始扯大谎了。”

他展现出了无所畏惧,

“因为我没带任何证件。”

人人都应向他学习。

“但既然你是个士兵,他们为什么不给你一张免费军人车票。”

大炮运回他的尸体,

“因为我没有车票。”

祷告声声传给上帝。

“那你为什么没有坐上去布杰约维采的火车?”

为君主而阵亡的勇士,

“我在那等去布杰约维采的火车。”

请在他胸前别上军徽。”

“你在塔博尔做了什么?”

“这让我觉得,”短暂沉默后,志愿兵说道,“我们军队的士气一直在下降。老兄,我建议,在这漆黑的夜晚,在这寂静的牢房,让我们唱首‘枪手贾布雷克之歌’,提升提升士气。不过我们一定要尽可能大声地唱,让整个玛丽亚温泉军营都能听到。为此我建议应该站在门口唱。”

“我从塔博尔出发的。”

很快,监狱那里回响起有力的吼叫声,声音大得把走廊的窗户震得直响:

“士兵,你看,你自己也明白了这个道理。坦白地回答我,你是从哪里出发去往你的布杰约维采的,我故意说‘你的’是因为照你这么说,显然一定是有另一个布杰约维采,在普蒂姆北边,还没在任何地图上标示出来。”

“他巍然屹立于枪旁,

“你说得太对了,”帅克说道,“越否认就越无法承认,越无法承认就越否认。”

子弹已上膛,

“士兵,你知道,”分队长以同样的友好态度对帅克说道,“我得纠正你的想法。还有一点你将会晓得:越否认就越无法承认。”

他巍然屹立于枪旁,

分队长友好地看着帅克,帅克镇定且庄重地说道:“但我一直在朝着布杰约维采方向走。”这句话说得甚至比伽利略的著名论断——“但地球一直是在转的”更有力,因为伽利略是处在愤怒之中说的。

子弹已上膛,

“那你显然是走错路了,”分队长微笑着说道,“因为你正朝着远离契斯科-布杰约维采的方向走,我没有骗你。你的头上有幅波希米亚的地图。你看一下,士兵。在我们南边是普罗蒂温,普罗蒂温的南边是胡波卡,而胡波卡的南边才是契斯科-布杰约维采。所以你不是往契斯科-布杰约维采去,而是越走越远了。”

战争的警报已拉响,

帅克又重复了一遍,说他要去契斯科-布杰约维采,到他的兵团报到。

一颗炮弹炸飞了他的臂膀,

“士兵,欢迎来到这里,”分队长说道,“请坐,随意点。不管怎么样,你走了一路肯定累了。告诉我们你打算去哪里。”

但他丝毫不见摇晃,

“审问犯人的诀窍在于机灵和友好,”分队长常常对他的下属这样说,“朝他们吼是没有用的。你一定要对罪犯和嫌疑犯温柔,但同时要确保他们被淹没在潮水般的提问中。”

子弹已上膛,

宪兵所里有两个宪兵协助他进行审问,并且交叉审问中所有宪兵总是面带微笑。

他巍然屹立于枪旁,

普蒂姆这里的宪兵分队长因做事老练、精明而在整个地区都很出名。他从不辱骂他拘留或逮捕的人,而是对他们采取一种交叉审问,审得即使是个无辜的人都得认罪。

子弹已上膛。”

宪兵挖苦道:“但你却正在远离布杰约维采。你的布杰约维采远远在你后面呢。”然后他把帅克带到了宪兵所。

此时,院子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讲话声。

“去布杰约维采,回到我的军团。”

“是狱长,”志愿兵说道,“跟他一起来的是今天值班的佩里坎中尉。他是个预备军官,是我朋友,从捷克俱乐部来的。当兵前他是数学家,在一个保险公司工作。我们能从他那儿弄些烟。我们接着嚎吧。”

宪兵径直走向帅克,问道,“你要去哪儿?”

嚎声又一次响起:“他巍然屹立于枪旁……”

所以当他看见有个宪兵像一只蜘蛛爬出来要保卫它的网一样,从小池子后一幢挂着一个“鸡”标志的白色房子里走出来时,帅克一点都不惊讶。

狱长打开了门,他看起来很不高兴,显然是因为今天有值班的预备军官,他朝帅克他们发火道:“这不是动物园!”

“我的天,”帅克叹口气,说道,“我怎么回到了之前睡过干草堆的普蒂姆!”

“对不起,”志愿兵回答道,“这里是鲁道夫音乐厅分部,正为犯人举办音乐会。我们刚刚完成节目表里的第一个节目:战争交响曲。”

帅克往村里走去,当看见村头第一间房子旁的柱子上刻着的“普蒂姆”时,不禁大吃一惊。

“给我停下来,”佩里坎中尉假装严肃地说道,“我想你们应该知道必须在九点前上床睡觉,不准吵闹。你们音乐会的曲子吵得远在广场都能听得见。”

大约中午时分,帅克看到了前面有一个村庄。从一个小山上走下来时,他想:“再这样走下去可不行。我得问问去布杰约维采的路怎么走。”

“报告长官,”志愿兵说道,“我们排练得还不够好,要是唱得不一致……”

但不幸的是,帅克迈着步子向北朝皮塞克走去了,而不是从普罗蒂温向南往布杰约维采走。

“他每晚都这么干,”狱长说道,试图让军官站到他这边,“总之他的行为愚蠢透顶。”

“勇敢向前进!”好兵帅克对自己说道,“使命在召唤,我必须得去布杰约维采。”

“长官,”志愿兵说道,“我想和您单独谈谈,让狱长在门外等着。”

帅克走出了小树林,看见右边有个小镇,于是他便往北走了。然后又拐向了南边,在那儿他又看见了一个小镇(实际上是沃德南尼),所以他又朝反方向穿过草地离开了。此时,太阳已从普罗蒂温那积雪覆盖的山峰上冉冉升起。

狱长出去后,志愿兵亲昵地说道:

夜里,帅克悄悄地穿上衣服走了出去。月亮正从东方升起,帅克顶着月色,一路向东行进,嘴里还不断地重复着:“我怎么可能不去布杰约维采呢。”

“好了,把烟拿出来吧,弗兰塔……只有斯波尔特奇牌的?都是个中尉了,就没有再好点的烟吗?好吧,暂且凑合吧,非常感谢您。再来包火柴吧。”

说完后,他们开始吃东西,然后躺在暖和的客厅板凳上睡去了。

“斯波尔特奇!”中尉走后,志愿兵轻蔑地说道,“即使是最窘迫的时候,人也要有骨气。老兄,抽一口,最后一次了。明天最后的审判在等着我们呢。”

这时,牧羊人滤掉煮土豆的水,往盘子里倒了点酸羊奶,流浪汉则继续回忆着宪兵干过的好事:“在利普尼采的一座城堡下面有个宪兵分队长,他就住在宪兵所里。我这脑子简单的家伙总以为宪兵所一定是在什么醒目的地方,像广场之类的,肯定不会在哪个小街巷里。所以我一直在那个小村的小街巷里讨东西,看都没看街上挂的牌子。我一家家地乞讨,直到我来到了一个平常的小楼前,我推开门,说:‘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个流浪汉吧!’哦,老天,我都要瘫在地上了。这是个宪兵所,墙上挂着一排排枪,桌上放着个十字架,一本登记簿放在柜子上,画像上的皇帝陛下从桌子上方直勾勾地看着我。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那个分队长立即抓住了我,在门口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我被打得直接滚下了门前的木质台阶。我连滚带爬地跑了,一直跑到可耶兹利采才停下来。这就是宪兵的法则。”

志愿兵没忘在睡觉前也唱上几句:“高山、峡谷、悬崖都是我的朋友。但我曾经爱着的这一切,再也无法挽回。我心爱的姑娘……”

“之前也是这样的,”流浪汉回应道,“我记得在克拉德诺曾有个宪兵队长叫骆特。有天他开始喂那些,叫什么来着,啊对,警犬,就跟狼似的,训练后能追踪任何东西。那个克拉德诺的队长的屁股后面总是跟着老大一群受过训练的狗,他还给它们专门弄了个小屋子,住得跟皇帝似的。一天,他突然想到一个馊主意,要拿我们这群可怜的流浪汉做实验,看警犬好不好用。他命令克拉德诺整个地区的宪兵追捕流浪汉,让每个抓到流浪汉的人直接把人交给他。有次我从拉尼跑到树林深处,以防被人看到,但这也不管用。我还没到达我要去的猎场看守人的小屋那儿,他们就把我抓走,带去见宪兵队长。伙计们,你们都想象不到我在那儿被队长和他的狗折磨成什么样子了。一开始他让那些狗一个劲嗅我,我吓得不得不爬上了个梯子。我爬到梯顶时,他让一条恶狗爬上来追我,这畜生把我从梯子上拖下来,然后扑在我身上,冲着我的脸狂吠。此后他们把这畜生牵走了,告诉我可以躲到任何地方。我进了小树林,朝着卡采克峡谷走,走进了峡谷的深处,但半小时后两只狼狗追上了我,把我扑倒在地,一条狗咬住了我的喉咙,另一条跑回克拉德诺去报信。一个钟头后骆特队长亲自领着宪兵来了,喊住了那些狗,然后给了我五克朗,并准许我在克拉德诺地区乞讨两整天。你想啊,我哪里敢在这儿乞讨啊!我像个疯子一样向贝龙地区跑,决定今后绝不会再靠近克拉德诺了。所有的流浪汉都避开这地方,因为那个队长在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做过试验。他喜欢那些狗喜欢得让人感到害怕。所有宪兵队里的人都说,要是他来视察,只要他一看见狗,保准不会再查下去了,肯定会领着下属一起乐呵呵地去喝一天的酒。”

志愿兵把施罗德上校描述成一个残暴无情的人。其实他错了,因为施罗德上校还是有那么一点正义感的,尤其是在他和同伴一起高高兴兴地在酒店度过了整个晚上之后,他的正义感最明显。那他什么时候不高兴呢?

“小伙子,现在可没人会关心这事啦,”牧羊人生气地说道,“你应该去听听斯科奇采的邻里邻居都是怎么传的,那儿的人都有朋友上前线。他们说战事结束后自由就来了,不会再有什么贵族的宫殿或是皇帝,连公爵的庄园也会被没收。就因为说这样的话,一个叫科里内克的家伙已经被宪兵队抓了,他们说他煽动群众。唉,现在的法则都是宪兵队制定的。”

志愿兵发表着对军营内部猛烈的抨击之时,施罗德上校和军官们一起坐在酒店里,正在听克莱特史曼中尉讲话,他刚从塞尔维亚回来,带着一条伤腿(有头牛顶了他)。他描述了从参谋部看到的向塞尔维亚阵地发动进攻时的场景。

“也许他现在会想办法完成的。”流浪汉说道。

“哦,他们冲出了战壕,整整爬了两公里远,穿过带刺的铁丝网,扑向敌人。他们腰上别着手榴弹,头上戴着防毒面具,肩上扛着步枪,正准备开火,准备进攻。空中的子弹呼啸而过。一个跳出战壕的战士倒下了;另一个倒在了被炸毁的防御土墙上;第三个向前冲了没几步也倒下了。但他的战友们继续向前进,在烟火和炮弹中喊着‘冲啊!’敌人的子弹从战壕、弹坑射来;机关枪瞄准我们射击。又有一排士兵倒下了。有一小排士兵想突破到敌人的机关枪队,他们也倒下了。不过已经有战友冲到了前方。‘冲啊!’一个军官倒下了。‘嗒嗒’的步枪开火声已经听不到了。可怕的事即将发生,又有一整个排倒下了,敌人的机关枪‘嗒嗒嗒嗒’地响着……又一批人倒下……不好意思,我讲不下去了,我醉了……”

炉子上煮着土豆的水已经沸得冒泡。沉默了一小会儿后,老牧羊人以一种先知先觉的口吻说道:“皇帝陛下是不会赢得这场战争的。一点希望都没有,因为就像我们在斯特拉科尼采的一个男老师说的那样,陛下不能自己给自己加冕。现在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这个老杂种,既然说要加冕,那就得实现承诺啊!”

然后,腿受伤的军官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施罗德上校和蔼地微笑着,听见对面斯皮拉上尉用拳头狠狠地捶着桌子,像是特别想跟人打一架一样,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什么,毫无逻辑,不知所云:

“你认为战事今年不会结束吗?”牧羊人问道,“也对,小伙子,你的想法是对的!过去打仗都是持续很长时间,像拿破仑战争,接下来的瑞典战争、七年战争都是这样。这些人就得让他们都去打仗,他们活该!老天爷也受不了他们了,你看看这些人都变得多么傲慢。这群野蛮人连羊肉都看不上了,小伙子,他们碰都不愿碰了!以前他们都在这儿排队等着,希望我能卖些羊肉给他们,但这几年他们只啃猪肉和鸡鸭肉,还抹黄油、猪油。他们太得意了,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等他们像拿破仑战争时期那样得吃野菜果腹时,他们才会恢复理智。那些当官的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施瓦尔岑贝格家的老公爵整日坐着马车到处乱逛;他家小公爵呢,涉世不深,整天坐着个汽车,无所事事。总有一天老天会把汽油全抹到他的鼻子上。”

“请仔细想想,我们的队伍里有奥地利后备枪骑兵、奥地利后备军、波斯尼亚步枪兵、奥地利步枪兵、奥地利步兵、匈牙利步兵、蒂罗林皇家狙击手、波斯尼亚步兵、匈牙利地方防卫步兵、匈牙利轻骑兵、后备轻骑兵、猎骑兵、龙骑兵、枪骑兵、炮兵、运输队、工兵、医疗队、海军陆战队。你明白吗?而比利时呢?第一、第二批征兵组成作战部队,第三批征兵负责后方服务……”

“他是疯了,”流浪汉替帅克回答道,“非要去布杰约维采。你知道的,年轻人总是太天真,要毁了自己。我非得教教他。我们试着弄些便衣,这样他就不会被抓了。等熬到春天,到庄稼户那里找个活儿。今年一定会缺劳力,还会闹饥荒,据说所有的流浪汉都会被抓起来送到农场干活。所以我想还是主动去的好。应该不会有很多农场工人。人手少,他们会累得筋疲力尽的。”

斯皮拉上尉又狠狠地砸了桌子一拳,说道:“在和平年代,后备军是在后方执行任务的。”

“你现在是要去哪儿呢?”

他旁边的一位年轻军官迫切地想给上校留下自己是个坚毅军人的形象,故意扯大嗓门对他旁边的人说道:“那些肺痨鬼就该送到前线去,这对他们有好处;再说,死掉得病的总比死掉健康人强。”

“是的,老伯,他们开枪了。”

上校听完笑了,但是突然又皱着眉头,转身对温兹尔少校说道:“真是奇怪,卢卡什上尉为什么总是躲着我们?他来这后也没和我们聚过一次。”

“守卫都很强壮吧,他们向你射击了吗?”

“他忙着写诗呢,”萨格内尔上尉讥讽地说道,“他刚到这里就爱上了工程师史莱特的太太,他在剧院碰见她的。”

“老伯,没有其他逃走的办法。”

上校皱着眉头,凝视前方,说道:“我听说他会唱双行体诗。”

“你是翻墙逃的吗?”牧羊人好奇地问道,显然回想起了从前他爷爷告诉他当年翻军营的墙逃走的情景。

“他在军官学校就经常唱双行体诗逗我们开心,”萨格内尔上尉回答道,“他还知道很多好故事,非常有趣!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爱跟我们在一起。”

“在动员参军后,他们要把我们带到军营的时候。”帅克回答道,意识到作为一个士兵还是不要让一个年老的牧羊人幻想破灭的好。

上校摇着头,难过地说道:“如今我们军官之间已经没有兄弟之情了。我记得在过去,我们每个军官在军官俱乐部都尽心地想法子逗大家开心。我记得其中有个似乎叫丹克尔中尉的,把自己脱光了,躺在地板上,把一条熏青鱼的尾巴塞进他屁股,给我们表演美人鱼。还有个史雷斯内尔中尉会扭耳朵,学马叫,还会模仿猫的‘咪咪’声、大黄蜂的‘嗡嗡’声。我还记得斯科达伊上校,只要我们要求,他就会把他的三个姐妹带来。他把她们训得像狗一样。他把她们放在桌上,她们就开始在我们面前脱光。他有一根小指挥棒,他曾经是个非常有名的乐队指挥。他和他们在沙发上都干的什么事儿!有次他弄来一盆热水摆在屋子中间,然后我们轮流跟这些姑娘们一块儿洗澡,他还给我们照了相。”

“听我说,小伙子们,”他解释道,这时他们已经围着火炉坐下。火炉上煮着土豆的水沸腾着,溅到了他们的夹克上。“那时我爷爷跟你一样也逃跑了。但是他们在沃德南尼抓到了他,还把他抽得屁股开了花。不过最后还好,命保住了。但是雅雷斯的儿子,老雅雷斯家的爷爷,普罗蒂温附近拉齐策的水上警察,因为当逃兵,在皮塞克挨了些子弹。他在皮塞克的堡垒那儿被枪毙前,在街上受到了夹道棒打,整整打了六百棍,所以当死亡来临时,对他来说是解脱、是救赎。你是什么时候逃跑的?”他转向帅克,眼中闪着泪花。

施罗德上校一边回忆着,一边陶醉地微笑着。

在那个羊圈,帅克看到了这个友好的老头儿。老头儿还记得他爷爷常常跟他讲的法国战争的故事。他比那个流浪汉大二十岁左右,就跟称呼帅克一样,他也称呼老流浪汉为“小伙子”。

“那时候在澡盆里我们还打赌投注呢,”他接着说道,淫荡地舔着嘴唇,在椅子上不自在地扭动着。“可是现在呢?一点儿乐趣都没有!就连那个唱双行体诗的也不来。现在年轻的军官根本喝不了几两酒,还没到半夜十二点,你就能看到桌子周围醉倒五个人!想当年,我们能连喝两天,还越喝越清醒,啤酒、葡萄酒和烈酒一杯接一杯地喝。如今已经不再有什么真正的军人精神了。天知道这世道是怎么了!说真的,尽是些没有头的胡扯。现在你听听远处那桌人是怎么议论美国的。”

“今天我们将去斯特拉科尼采,”老汉进一步规划着,“四小时后能到老施瓦尔岑贝格羊圈。那儿的牧羊人是我的老朋友,也是个不错的老头儿。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他那里过夜,到早上继续往斯特拉科尼采走,看看在哪户人家能弄到些便衣。”

只听桌子那头有个人一本正经地说道:“美国不会参战。美国和英国正剑拔弩张,它目前还没做好参战的准备。”

“那好,穿着吧。农村里也常有人穿那个到处走。你需要裤子和夹克。等我们弄到便服,就把你的制服裤和短上衣卖给沃德南尼的犹太人赫尔曼。他收购军用品,然后再把它们卖给村民。”

施罗德上校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后备军官们真是胡言乱语,叫人恶心。昨天这种人还在某个银行记着账,或者做着纸袋,卖着香料、桂皮和鞋油,要么是在学校跟小孩讲着饥饿的野狼从森林跑出来吃人的故事。今天他认为就可以跟正牌军官平起平坐,认为什么事都知道,什么事都想打听。但像卢卡什上尉这样的正牌军官偏偏又不加入我们。”

“是的。”

施罗德上校生着气回家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后,他的心情更差,因为他躺在床上看报时,好几次在有关前线的报道中读到了这样一句话:“我军已撤退至预先准备的阵地。这是奥地利军队的光辉时期,就像沙巴茨当年的光辉岁月一样,它俩犹如一个豆荚里的两颗豆子。”

“别害怕。现在我们要去斯特拉科尼采、沃里恩和杜卜,我们准能在那里弄到一些便衣。斯特拉科尼采那儿的人老实得发蠢,晚上不关门,白天不上锁。现在是冬天,趁他们外出去和邻居聊天的功夫,可以直接进门拿一些便衣。你需要些什么呢?你有靴子,那你只需要些能乔装的衣服就行了。你的军大衣破旧吗?”

带着这种心情,施罗德上校早上十点钟来团里执行他的任务,志愿兵把他这个任务恰到好处地称为“最后的审判”。

“哦,我的天呐!”老汉惊恐地说道,“他们会立即把你抓起来的,转眼的工夫就会抓到你。你一定得穿破旧的便衣,还得一瘸一拐地像个跛子那样走路。”

帅克和志愿兵站在院子里等着上校。已经到场的有:军士、值班军官、团部的副官以及来自团部办公室的军士长。军士长带着关于处分的文书——团部报告,正义之斧即将落下。

“去布杰约维采。”

在志愿兵军校的萨格内尔上尉的陪同下,上校皱着眉头终于出现了。他神经质地用他的马鞭抽着他靴子的靴筒。

“你现在要去哪儿?”流浪汉过了一会儿又问道,此时他们俩都点上了烟,慢慢地在村外头转悠。

上校接过报告后,周围死一般地寂静。上校在帅克和志愿兵之间踱了几个来回,他们两人根据上校所处的不同位置不时地“向左看齐”或“向右看齐”。他们左右看齐的姿势做得相当标准,几乎可以轻易地扭断他们的脖子,因为上校走了很多个来回。

“他们就抓你这样的,”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非常肯定,让帅克觉得还是不要告诉老汉他是要去九十一团报到的事为好。就让他把自己当作逃兵好了,为什么要打破这个善良老汉的幻想呢?

最后上校在志愿兵面前停了下来,志愿兵向上校报告道:“一年期志愿兵……”

“不要穿着一身军装到处走,”他告诉帅克,“你这身军装会让你见阎王的。现在到处都是宪兵,穿这衣服,不管你说什么,他们都不会放过你的。当然,如今宪兵倒不像以前那样抓捕我们了,现在他们就抓像你这样的。”

“我知道,”上校简练地说道,“一个志愿兵中的败类!次品!你当兵前是干什么的?学习古典哲学的?我看你肯定是个整日喝得烂醉如泥的知识分子……”

帅克穿过森林,快到什泰科诺的时候,遇见个流浪汉。流浪汉是个老头,见到帅克就跟见到老朋友似的,请帅克喝了一小口白兰地。

“上尉,”上校对萨格内尔上尉说道,“去把志愿兵军校的所有士兵都带过来。”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帅克发现他们都不见了。不过其中有一个,应该是那个骑兵,在他脚边放了片面包让他路上吃。

“当然,”他继续对志愿兵说道,“古典哲学的大学生,你只会玷污我们这样人的名声。向后转!你还真是没让我失望啊!大衣上的褶缝乱七八糟,活像是刚在窑子里快活完,刚从女人身上爬起来。老兄,我会让你知道这里的规矩!”

“事情没这么轻巧。”帅克一边回答,一边往草堆里挤了挤,躺在草堆深处。

所有志愿军学员都集合在院子里了。

“你这个九十一团的,如果愿意,可以跟我们一起走,”他们跟帅克提议道,“去他妈的上尉。”

“列成方阵!”上校命令道。志愿军排成狭长的方阵,将被告和上校紧紧围住。

他们都抱着战争会在一两个月内结束的希望,还认为俄军已经打到布达佩斯的外围了,已经进入了摩拉维亚。普蒂姆几乎到处都流传着这个说法。黎明前,那个骑兵的妻子会来给他们送早饭。之后三十五团的那两个人要去斯特拉科尼采,因为其中有个人的姑妈在那儿,姑妈有个朋友在苏希采之外的山区,那个朋友有个锯木厂,他们能找到个不错的落脚处。

“瞧瞧这个人,”上校用马鞭指着志愿兵说道,“他已经把你们所有志愿兵的名誉全就着酒喝光了。本来是要从你们志愿兵中培养出优秀的军官,带领士兵去战场取得荣誉。可是像他这样的家伙,一个活脱脱的酒鬼,能把士兵带到哪里?一家挨一家酒馆喝酒吧!他会把分给军队的所有朗姆酒喝个精光。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吗?你没有!你们瞧瞧!连辩护词都说不出,当兵前还是个学古典哲学的,真是个经典示例!”

那两个三十五团的人是一个月前逃出来的,他们本该上前线;那个炮兵从他应征入伍的那天起就开始流浪了。他就是普蒂姆这里的人,干草堆是他的。晚上他就睡在干草堆里。昨天他在树林发现了另外两人,就把他们带到了他的干草堆。

上校故意把最后几个词儿说得很慢、很重,又吐了一口唾沫,说道:“一个古典哲学家,夜里喝得醉醺醺,把军官的帽子给掀了下来!天哪!幸好那人只是个炮兵军官!”

他听见离他不远处不止一个人在笑,而是三个人。等笑声渐渐消失,帅克问他们是哪个团的。他发现他们中两个来自三十五团,另一个是炮兵团的,都是从布杰约维采来的。

整个九十一团对布杰约维采炮兵队的敌意都浓缩在了这最后一句话里。夜里炮兵队的人要是落到步兵团的巡逻队手里,那就会倒大霉;反过来也是一样。这种宿仇积怨已久,而且不可调和,一年接一年地传承下去,双方不断上演着这样的老故事。例如,步兵是怎样把炮兵扔到伏尔塔瓦河,或是反过来,炮兵把步兵给扔进河里;或者是在“亚瑟港”“玫瑰”以及南波希米亚首府的不计其数的其他娱乐场所里又是怎样拳脚相向的。

“我要去那儿找我的上尉。”

“尽管如此,”上校继续说道,“这种行为必须严惩,以儆效尤。这个混蛋必须开除出志愿兵军校,彻底铲除。部队里这种道貌岸然的知识分子已经够多的了。团部办公室!”

“你为什么要去那儿?”

团部办公室的军士长拿着文件和铅笔肃穆地走了过来。

“九十一团。我要去布杰约维采。”

院子里一片寂静,像是正在审判杀人犯的法庭里,审判长宣布:“兹判决……”

帅克几乎整夜都没有停下脚步,直到快到普蒂姆时,他在一个田里找到个干草堆想躺下。正当他扒开稻草时,听到近处有个声音说道:“你是哪个团的?这是要去哪儿?”

上校正是用这种语调宣布道:“兹判处一年期志愿兵马瑞克三周‘严惩’!服刑期满后派往炊事班削土豆。”

帅克已经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的时候,这个老大爷仍嘟囔着好一会儿:“他说要去布杰约维采到军团报到。这个无赖从塔博尔出发,先到了霍拉日焦维采,然后又来了这儿。他这是要干什么,他是打算来个环球旅行吗?!”

然后上校转向志愿兵学员,下令解散。从步伐声可以听出,他们快速分为了四路纵队,齐步离开。同时上校对萨格内尔上尉说队列步伐不整齐,下午他应该带领志愿兵到院子里再次进行齐步训练。

“再见,下次试着碰到个不像我这样尖锐的人。”

“上尉,步伐一定得响亮。还有个事,我差点儿忘记了。传令下去,志愿兵军校所有士兵禁闭五天,不得离开军营,好让他们永远记住他们的前同事——混蛋马瑞克。”

“那好,再见,老伯。”

然而这个混蛋马瑞克就站在帅克旁边,看起来对自己的处罚相当满意。在他看来这再好不过了。无疑,在炊事班削土豆、揉面团、剔排骨比顶着敌人猛烈的炮火喊“排成两列横队!上刺刀!”要好得多了。

“是啊,人啊,总在让他讲真话的时候显得紧张不安,”当帅克从板凳上站起来时,农夫补充道,“要是清白的、有良心的人,他就会一直坐着,拿出他的证件给我看。要是他没有……”

施罗德上校从萨格内尔上尉那儿转回来,停在了帅克面前,仔细地观察他。此刻的帅克只能用笑容满面来形容,笑脸两边还镶着一对大耳朵,塞着他脑袋的军帽没能遮住他的耳朵,它们突了出来。这副样子体现出一种十分镇静且全然无意冒犯的神情。他的眼睛好像在问:“请问我做错了什么事情吗?”而他的眼神又好像在说:“难道你看不出我像小羊羔一样无辜吗?”

“他们都是从军队里逃出来的,不想从军,在这片地区到处游荡、偷窃,”他特别加重语气,直直地看着帅克的眼睛说道,“但这种人总是装得跟羊羔一样无辜。”

上校曾向团部办公室军士长提问了一个问题,此时他正为此问题纠结:“他是个白痴吧?”

他一再坚持要看帅克的随身证件。他是个相当有偏见的人,总是说整个皮塞克区充斥着强盗、流浪汉和小偷。

然后上校看见他面前这张和善的脸张开了嘴:“报告长官,是的,我是个白痴。”帅克替军士长回答道。

天快黑了的时候,帅克在拉多米什尔下街的圣佛罗莱恩雕像后面找到了农夫梅里夏雷克。当帅克替他在弗拉茨的姐姐向他问好的时候,这个农夫没有任何反应。

施罗德上校示意副官站到自己身旁,然后他们又把军士长叫过来一起看帅克的材料。

帅克礼貌地拒绝了这个邀请,手风琴手突然变得很生气,朝左向田野走去,威胁帅克说他要去跟契佐瓦那儿的宪兵告发他。

“啊!”施罗德上校说道,“原来这是卢卡什上尉的勤务兵。根据上尉的报告,他在塔博尔走失了。依我看军官们必须亲自训练自己的勤务兵。既然卢卡什上尉给自己挑了这么个大白痴当勤务兵,那他就得自己承担后果。反正他哪儿都不去,有大把时间可以用来训练。你们也没见过他跟我们一起混吧?很好,就这么定了。他有足够的时间训好他的勤务兵。”

“她把她丈夫藏在马棚里已经两个多月了,”他对帅克透露道,“所以她也能把你给藏起来,你能在那儿待到战争结束。这样就有你们两个人了,你们不会寂寞的。”

施罗德上校走到帅克面前,盯着他那张和善的脸说道:“你这个缺心眼的畜生,我罚你三天‘严惩’,受罚以后,到卢卡什上尉那里报到。”

这个手风琴手把帅克当成了逃兵,建议帅克跟他去霍拉日焦维采,他已婚的女儿在那里,她丈夫也是个逃兵。显然手风琴手在马尔沁喝多了。

就这样,帅克和志愿兵又在团部禁闭室见面了。而卢卡什上尉也应该感到荣幸,能有机会亲耳听到施罗德上校对他讲话:“上尉,你到团里报到时,也就是一个礼拜前,说你的勤务兵在塔博尔车站丢了,要跟我申请要一名勤务兵。现在既然他已经回来了……”

从马尔沁开始,有个老手风琴手跟他一路同行,这人是他在一家酒馆里买去拉多米什尔路上喝的酒时碰到的。

“但是,长官……”卢卡什上尉恳切地哀求道。

按照老妇人的指引,帅克从契佐瓦向东往拉多米什尔走去。他想,即使没有指南针,他也能到达布杰约维采。

“我已经决定了,”上校强调道,“先让他在牢里待三天,然后再把他还给你……”

然后她又对帅克详细地讲了一遍路线,哪些村庄他得通过,哪些又该绕过。最后她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克朗,让帅克可以在马尔沁买些酒路上喝,因为拉多米什尔离得非常远。

卢卡什上尉步履蹒跚地走出上校的办公室,显然遭受了晴天霹雳。

半个多小时后,帅克在小树林里等到了老妇人。她给帅克带了土豆汤,还用枕头包着盛汤的小壶保暖,帅克喝完后,身体暖和了点。之后老妇人又从方巾里拿出一大块面包和一片猪肉,把这些都塞进了帅克的口袋里,她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祝福帅克,又说她有两个孙子都在军队。

在志愿兵马瑞克的陪伴下,这三天帅克过得非常开心。每晚,他俩都会在木板床上进行爱国表演。

“那就别去那儿了。还是去拉多米什尔比较好,但最好是天黑的时候到。那时所有的宪兵都去酒馆了。在圣佛罗莱恩雕像后的下街上,你会看到街尾有一个涂成蓝色的房子,你可以找一个叫梅里夏雷克的农夫帮忙。他是我弟弟,代我向他问好,他会告诉你怎么从那儿去布杰约维采。”

牢里,每晚都会传出他俩演唱的《天佑弗朗茨皇帝》和《欧根亲王,高贵的骑士》,有时他们也会唱一连串的军歌。狱长进来时,他们就会这样欢迎他:

“我没有,大娘!”

老狱长总是不断气,

老妇人同情地看着帅克:“你去那个小树林等一会儿,我给你拿点土豆,吃点能暖和些。从这儿你可以看到我们的村舍,就在小树林的右后面。千万别从我们弗拉茨村走,那儿的宪兵队就跟老鹰似的。你可以沿小树林往马尔沁方向走。不过穿过树林后,别去契佐瓦。在那宪兵队会拷问你,他们专抓逃兵。你就穿过树林直走,从霍拉日焦维采到塞德雷茨去。那儿有个心地善良的宪兵,他会让每个人都通过村庄。你随身带证件了吗?”

等到阎王上府第,

“我们这儿也有个像你这样的小伙子。他本来要去比尔森当后备兵,名字叫托尼切克·马什库,”老妇人叹了口气,说道,“他是我侄女的亲戚,他上了路。但一礼拜后宪兵队就开始找他,因为他没去团部报到。又过了一个星期,他穿着便服露面了,说他请了假,上面准许他回家探亲。但村长跑去跟宪兵队报告了,他们终止了他的‘休假’。现在他从前线写信回来说他受了重伤,还断了一条腿。”

他会把你带入地狱。

“我相信即使从克拉托维也是能走到布杰约维采的,”帅克顺从地说道,“当然有点绕弯,特别是对于我这样着急去团部报到的,希望别出什么岔子,以便准时到达目的地。”

驾着车子来抓你,

“那你走错路啦,士兵,”老妇人担心地说道,“你沿这条路穿过弗拉茨是不会到那儿的。要是这么一直朝前走,你就会到克拉托维了。”

按到地上一顿踢!

“我要去布杰约维采,到团部报到,”帅克回答道,“要去打仗。”

阎王把柴火旺旺地生起,

一个从教堂回来的老妇人,走在科维托夫通往弗拉茨的路上,这个方向刚好是向西的,她跟帅克打招呼:“早上好,士兵,你要去哪里啊?”

烤的老狱长香气扑鼻!

“当我们行军离开时,所有的姑娘都开始哭泣……”

志愿兵在床板上画了个狱长的画像,还在下面写了一首老歌:

就这样,帅克出现在了米莱夫斯科西部的科维托夫,他唱完了自己知道的各种行军曲目后,在到达科维托夫前,不得不重复唱道:

我到布拉格去买香肠吃,

他一直坚定不移地往前走着,一个优秀的士兵绝不会让一个小小的米莱夫斯科挡住他去往契斯科-布杰约维采的路。

在那儿碰着个滑稽的老东西。

那么同样,条条大路通契斯科-布杰约维采。好兵帅克深信这一点。尽管他目前来到的是米莱夫斯科地区的村庄,而不是布杰约维采。

这个老东西恰好是我们的狱长,

凯撒的罗马军团经过高卢海把军队推到北方,他们也没有地图。曾经有一次,他们决定走另一条路线回罗马,看看会不会有意外收获。最后他们也回到了罗马。显然是从那时起有了“条条大路通罗马”这句谚语。

我若不跑就得被他咬伤。

色诺芬,古希腊勇士,横穿整个小亚细亚,在没有任何地图帮助的情况下,不知走过了多少地方。古时候的哥特人在没有任何地形知识的情况下,也进行过远征。一直朝前走就叫“远征”:深入未知的地域;被伺机等候着的敌人扭断脖子。要是一个人有像色诺芬那样的大脑,或是有那些不知是从里海还是亚速海的哪个角落来到欧洲的强盗部落的聪明大脑,他就能在远征中创造奇迹了。

他们两人就这么戏弄着狱长,就像塞维利亚人用红布戏弄安达卢西亚公牛一样。与此同时,卢卡什上尉正在痛苦地等待着帅克再次来报到、履行职务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