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克正诉说着他的无辜,而且说得非常成功,令人深信不疑,甚至有位女士为他鸣不平:“又是一个被欺侮的可怜士兵!”
火车早就发出了鸣笛声,驶向契斯科-布杰约维采去了,但站台上围着帅克的人丝毫没有减少。
围着帅克的这群人都同意这种看法,还有位先生对站长说他愿意替帅克支付这二十克朗罚金。他相信这个士兵并没有拉动刹车。
卢卡什上尉叹了口气,并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出于一种可以摆脱帅克的宽慰——帅克被留在了站台上。现在甚至那个秃头少将看起来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那位先生从帅克脸上无辜的表情推断道:“你们看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是无辜的了。”同时帅克也转向人群声称:“各位,我是无辜的!”
火车开动时,卢卡什上尉从车窗向外望去,看到帅克站在站台上,他正聚精会神地和站长谈话。帅克被一群人围住了,里面还有几个穿着铁路制服的人。
然后一个宪兵队长出现了,他从人群中拖出一个人,并逮捕了他,走的时候还说:“你要为此负责;我会让你看看妖言惑众的下场!说什么‘如果你们这样对待士兵,别指望他们为奥地利打胜仗。’”
卢卡什上尉并没有回应,他对周围一切都保持着冷漠态度。他明白最明智的选择就是不要管任何事,不管是关于帅克的,还是关于对面的那个秃头少将的。最好还是一直坐着别动,到了布杰约维采站下火车,赶紧去军营报到,然后和先遣连一起上前线。必要时他会牺牲自己,不过这样也好,就不用再面对这个到处都是帅克这样蠢货的痛苦世界。
这位倒霉的公民一直申辩说他只是个从“老城门”酒家来的屠夫,没有任何蛊惑群众的意思。
火车到了塔博尔站,列车卫兵一直紧跟着帅克,帅克在下车前向卢卡什上尉报告:“报告长官,他们要带我去站长那里。”
与此同时,那个相信帅克是无辜的好心先生在车站办公室替帅克付了罚款,然后把帅克带到了一家三流饭馆,请帅克喝了杯啤酒。那位先生在了解到帅克的证件以及他的乘车许可证都在卢卡什上尉那儿后,又慷慨地给了帅克十克朗买车票和零用。
帅克从他的上衣里拿出一个烟斗点上了,烟斗里冒着军用烟草特有的刺鼻的烟雾,帅克继续说道:“几年前斯维塔瓦的站长是个叫瓦格纳的先生。对于他的下属来说他就是个魔鬼,时刻都让他们感觉身处地狱,不过最令他不满的是个叫雍格维尔特的扳道工。最终,这个可怜的家伙被折腾得跳河自杀了。但在他自杀前,给站长写了封信,说死后他的鬼魂会在晚上一直纠缠他。实话告诉你,这事真的发生了。晚上站长正坐在收报机前,收报机的铃响了,他接到这样一封电报:‘你好,你这个老混蛋!雍格维尔特。’站长一整个礼拜连续收到这样的电报,他再也受不住了,开始向各个线路发电报,回复那个鬼魂:‘雍格维尔特,原谅我吧!’到夜里,收报机敲出了这样的回复:‘把你自己吊死在桥边的信号灯上。雍格维尔特。’然后站长照着做了。为这事儿,他们把斯维塔瓦前一个车站的电报员送进了监狱。你瞧,这世上有许多的事是我们想象不到的。”
临走时,他还对帅克秘密地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被抓到俄国当俘虏,代我向兹多伊布诺夫的酿酒商切曼问好。你记下了我的名字了吧?在前线机警点,我看你不会在那儿待得很长。”
“好吧,”帅克说道,“我喜欢和文化人谈话,等我在塔博尔看到站长,我会非常高兴的。”
“您不必担心,”帅克说道,“能免费到国外看看多有趣啊。”
列车卫兵倒还和帅克待在一起,试着向他索要那二十克朗罚金,并强调说如果帅克不付这钱,到塔博尔时就把他带到站长那儿去。
之后,帅克一直坐在那家饭馆里,花着那位善心人给的十克朗,静静地喝着酒。同时,站台上那些并没有亲耳听见帅克和站长的谈话、只从远处看见有堆人围在一起的人相互谈论说那儿一定是有个间谍被抓了,那个间谍一直在偷拍车站。不过这倒是和一个女士的说法相悖,那位女士声称是有个骑兵在女厕所旁边把一个军官给打了,因为军官在追求这个骑兵的女友,那女友还来车站给军官送行来着,并不是有什么间谍。
因为列车员没有回答,帅克自顾自地说起他认识一个来自布拉格附近的乌赫里内维斯人,叫穆里齐科·弗朗蒂谢克。那个人也曾拉了紧急刹车,他害怕得整整两个星期都说不出话,直到他去霍斯提瓦看望一个叫法内克的园丁时才恢复过来。在霍斯提瓦,他卷入了一场斗殴,那群人的鞭子抽到了他,没想到,这一鞭子把他给抽好了。“那事发生在一九一二年,”帅克补充道。那个列车员打开了厕所的门,径直把自己锁在了里面。
这些大胆的猜想倒是符合战争时期人们神经兮兮的特色,不过它们都被宪兵扼杀在萌芽之中,因为宪兵把站台上的人们都赶走了。帅克继续安静地喝着酒,想着他的中尉。要是中尉到了契斯科-布杰约维采,却在火车上哪都找不到他的勤务兵,他会怎么办?旅客列车到达前,这个三等饭馆里挤满了士兵和平民。这些士兵大多来自不同的团、不同的编队,民族也不一样,正是战争这场飓风把他们刮进了塔博尔的医院。他们正要重返前线,去添新的伤口,去损毁身体别的部位,去再次遭受疼痛折磨,来赢得他们坟墓上那一块简陋的木十字架。多年后,在东加利西亚这片凄凉的土地上,一顶早已褪色、上面的帝国徽章也已生锈的奥地利士兵的帽子还挂在坟墓的十字架上,在风雨中飘摇。一只吃腐肉的老乌鸦时不时地栖在十字架上,一次又一次地怀念着过去那些可以饱餐一顿的日子。那时,地上到处都散布着人类和马的尸体,就好比桌上摆着吃不尽的盛宴。那时,也正是在它现在所栖的帽子下,躺着最美味的佳肴——人类的眼睛。
现在过道里只剩下卫兵、帅克和那个列车员。卫兵拿出一个本子,记下了整个事故的过程。那个列车员恶狠狠地看着帅克,帅克却淡定地问道:“你干这行多久了?”
一个可能要去经受那种痛苦的士兵刚从军队医院做完手术出来,穿着件布满血迹和泥污的制服,坐到帅克跟前。他看起来有点干巴、极瘦,样子很是可怜。他把一个小包放在桌上,从里面拿出一个破旧的钱包,数着他的钱。然后他看向帅克,并用匈牙利语问他:“你会说匈牙利语吗?”
那些看热闹的乘客都走回了他们的车厢。卢卡什上尉一句话都没再说,也坐了下来。
“老伙计,我是个捷克人,”帅克回答道,“你想来一杯吗?”
列车警卫长早就走出了围着帅克的人群,他发了信号,火车又开动了。
“朋友,我听不懂你说什么,”那人继续用匈牙利语说道。
帅克向上尉敬了个军礼,说道:“报告长官,他们把火车停下来的责任都推卸到我身上。铁路局在应急刹车上贴了一种非常奇怪的封条。谁都不应该靠近这个东西,否则就会倒大霉,还会被勒索二十克朗,就像他们对我做的那样。”
“没关系,”帅克热情地说道,把他自己盛满酒的杯子推到那位沮丧的士兵面前,“还是喝个痛快吧!”
帅克说话期间,卢卡什上尉挤过那些听众,走到帅克面前。他气得脸色煞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吼道:“帅克!”
他明白了帅克的意思,喝了口酒,感谢帅克道:“非常感谢。”然后他继续检查他钱包里的东西,最后叹了口气。帅克想这个匈牙利人应该是想要杯啤酒但没有足够的钱,所以他替士兵点了一杯,匈牙利人再次感谢了他,并试图用手势向帅克讲点什么。他指着他的受枪伤的手臂用国际通行语说道:“噼,啪,砰!”
“好了,火车现在应该继续前行了,”帅克说道,“晚点可不是什么好事。如果在和平时期,那倒还好,没人会在乎的。但在战争时期,大家知道每列火车上都有军人,什么少将啦、中尉啦、勤务兵啦。要是有一趟晚点,都能引发一连串的反应。拿破仑仅仅因为晚了五分钟到滑铁卢,就使他前功尽弃了……”
帅克同情地点点头,这个刚康复的伤兵更进一步地跟帅克比划着,左手抬在离地面半米高的位置,然后伸出三根手指,表示他有三个小孩。
帅克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列车警卫长也加入到了他的听众之列。
“没什么吃的,没什么吃的。”他继续说道,想告诉帅克他们家里没有一点可以吃的东西,然后他用军大衣的脏袖子擦去眼泪。那袖子上面还有个洞,是因为有颗子弹穿透了他的身体,那是为了匈牙利国王而负的伤。
“这真得赔二十克朗,”帅克平和且镇静地说道,“那还算是便宜的。有一次,皇帝陛下访问济之科夫时,一个叫弗兰塔·什诺尔的家伙跪在路中央拦下了陛下的马车。事后,那个区的警务处长含着热泪告诉什诺尔先生他不应该在他的管辖区这么做。他应该在下一个街区这么做才对,那里是总督察官克劳斯的管辖区,他应该在那儿下跪向陛下表示敬意。在这之后,他们把什诺尔先生关进了监狱。”
并不奇怪,在这样的谈话中帅克渐渐花光了那十克朗,这也慢慢地、但毫无疑问地切断了他去往契斯科-布杰约维采的路。随着他和那个匈牙利康复病人喝掉的每杯啤酒,他越来越不可能买到一张去契斯科-布杰约维采的火车票了。
与此同时,乘客们被吓得涌出了车厢。列车警卫长吹着哨子,有位女士提着她的箱子跨过铁轨,疯狂地向田野奔去。
又一趟开往布杰约维采的火车从车站开出,但帅克继续坐在桌子旁,听那个匈牙利士兵不断地重复着:“噼,啪,砰!三个小孩,没东西吃,怎么办!”
“站长将会跟你解释清楚的,”卫兵决定道,“你得为此赔偿二十克朗。”
他刚说完,帅克和他碰了一杯。
对此,帅克反复强调说他是个老实人,丝毫没有让列车晚点的兴趣,因为他是赶着开往前线的。
“只管继续喝吧,你这个匈牙利混蛋,”帅克回复道,“喝个够吧!你们匈牙利人可不会像这样款待我们……”
一个严肃的先生为列车员辩护,宣称他听到是那个士兵首先谈起应急装置的。
邻桌的一个士兵说他们和二十八团到塞格德的时候,匈牙利人用枪指着他们,并让他们举起手来。
“火车突然停下来,我真的非常惊讶,”帅克心平气和地对列车员说道,“火车本来在行驶,却突然停了下来。我比你更感到恼火。”
这倒是个真事儿,但显然这个士兵感觉被这事侮辱了,尽管这在所有捷克士兵中是常事,而且最后当匈牙利人都厌倦了这场为了匈牙利国王而发起的战争时,他们自己也举起了双手投降。
对于到底是谁拉动了手柄,触动了紧急刹车,他俩说法不一。帅克肯定地说这一定不是他干的,因为他可不是什么不良分子。
然后,这个士兵坐到了帅克旁边,说他们在塞格德是如何收拾匈牙利人的,比如把他们从好几个酒馆打了出去。说这些的时候,他还高度赞扬了匈牙利人打架的本领。有一次他后背被他们刺伤了,所以他不得不回到后方治疗。
这一刻,他们俩的手都放在手柄上,不知怎么回事儿,他们拉动了手柄,火车突然停了下来。
他说等自己归队了,营长肯定会把他送进监狱,因为他没能适时地狠狠地报复匈牙利人,应该让那个匈牙利人也尝尝被刀刺的滋味,这样他们整个团的荣誉才能保住。
列车员认为有责任跟帅克解释这个应急装置的运行机制:“他告诉你要拉这个手柄,这是讲对了,但如果他说这个不起作用,那就是在撒谎。它能让整个火车停下来,因为刹车装置是通过火车的每节车厢和发动机连在一起的。紧急刹车肯定好使。”
但是,帅克突然受到了陆军巡逻队指挥官的盘问。他是个军士长,带着四个配有刺刀的士兵,他问道:“你证件呢?给我看看,你坐,不用走,坐着,喝酒,一直喝,士兵!”
帅克站了起来,和列车员一起走到了紧急刹车装置前,上面写着:“紧急时使用”。
“没有任何证件,米拉什库,”帅克回答道,“九十一团的卢卡什上尉带走了证件,我只得留在车站。”
“我过去常碰见一个叫霍夫曼的人,他人很好,”帅克继续说道,“他总是认为那些应急装置从来不起作用。就是说你拉下操作杆时它们并不管用。跟你说实话,我对这样的事从来不感兴趣,不过当我看到这个紧急刹车装置时,我很想知道,如果我某天有可能需要用到它,应该怎么用呢?”
“‘米拉什库’这词是什么意思?”军士长用德语问他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后备军人,老后备兵好像故意怠慢军士长,用德语慢吞吞地回答道:
那个列车员显然没有任何谈话的欲望,对帅克敷衍地点了点头。
“米拉什库!那词儿就是‘军士长先生’的意思。”
帅克敬了个礼,转过身,迈着军步走到过道的尽头。他在那个角落的卫兵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和一个列车员攀谈起来:“我能问您点事吗?”
军士长继续对帅克说道:“每个士兵都必须有证件。没有证件的,我会把他关到军运管理处去,像对待疯狗那样,你这肮脏的畜生!”
“遵命,长官!”
他们把帅克带到军运管理处,那里的守卫室里坐了一群人,各个看起来都像那个老后备兵。那个后备兵为了讨好他的天敌,即他的上司军士长,用德语完美地翻译出了“米拉什库”。
上尉气得直跳脚,对过道里的帅克说道:“我必须再警告你一次,你越少在我面前晃悠,我会越高兴。要是可以让我再也见不到你,我最高兴不过了。你放心,总会有那么一天。滚出我的视线,别让我再看到你一眼。你这头蠢驴!白痴!弱智!”
守卫室装饰着石版画,军务部把它们分发给军队经常造访的办公室、学校以及兵营。
“报告长官,我们将在五分钟后到达塔博尔。火车会在那儿停留五分钟。您要点餐吗?以前这火车上总有一些很好吃的……”
帅克迎面看到的第一幅石版画,根据上面的标题,描述的是皇家第二十一炮兵团的军士弗朗蒂谢克·哈梅尔、下士保尔哈尔特及巴奇马耶尔鼓励人们继续战斗下去的画面。在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刻着“匈牙利王家警卫军轻骑兵第五团扬·丹科军士侦察敌军炮台位置”字样的画。
卢卡什上尉狠狠地瞪了帅克一眼,走出了车厢。上尉坐回他的位子,过了不一会儿,帅克诚恳的脸又出现在门前。
在那幅画右面稍低的位置悬挂着一个布告:“罕见的英勇榜样。”
但帅克继续说道:“对于刚刚那个小小的误会,那位先生真不该这么生气。像他这个年纪的人,都应该有六到七万根头发,就像那篇文章里说的那样。我从来没想过会有秃头少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不幸的误会’,任何人都有可能遭遇这样的误会。比如一个人只是随意说了一句,马上就有人接上话头。几年前有一个叫希夫尔的裁缝跟我讲述了他从自己工作的地方施泰尔马克经莱奥本去往布拉格的经历,当时他还带着一根他在马里博尔买的火腿。在火车途中他认为自己是所有乘客中唯一的捷克人,火车快开到圣莫里茨的时候他开始切火腿吃,坐他对面的那位先生直勾勾地盯着那火腿,还流着口水。当那个裁缝注意到这点时,他故意大声地用捷克语对着自己说道:‘你想咬一口,是不是,你这个老混球?’然后对面的那位先生立马用捷克语接上话,说道:‘我当然想,只要您允许。’于是在他们到达布杰约维采之前,两人一块把火腿狼吞虎咽地给吃光了。那位先生的名字叫沃伊捷赫·罗斯。”
那些布告上的标语都是各种应征入伍的德国记者杜撰的,蠢笨腐朽的奥地利试图通过这些布告来激励那些从来不看标语的士兵。当写有英勇事迹的小册子被寄到前线时,它们要么是被撕下来卷烟丝,要么是派别的用场,以便与册子里所写的罕见事迹体现出的价值和精神相符合。
这个“还”字如此令人同情地、温和地、责备地从帅克口中吐出,以致上尉把悬在空中、作势要打帅克的手收了回去。
军士长走出了守卫室,想去找个军官。帅克在看一个布告:“救护队把重伤员转移到一个隐蔽山谷中备好的马车上。马车一装满,他们就立即驶向急救站。俄军发现了这些马车,开始轰炸他们。皇家第三陆军服务中队的运输兵约瑟夫·邦格的马被流弹击中而死。邦格哀呼:‘我可怜的马啊,你怎么死了呢!’就在他哭叫时,自己也被弹片击中。尽管如此,他仍卸下马具,将三匹马拉的马车拖到安全的隐蔽处,之后他又折了回去,拿回了那匹死马的马具。俄军仍在射击。‘打吧,尽管打吧,你们这些该死的魔鬼!我是不会把马具留在这里的!’,他一边咕哝着这些话,一边从马身上卸下马具。最后他把马具拖回了马车。救护队的人大声斥责了他,因为他长时间不见踪影。这个勇敢的士兵辩解道:‘我不能丢下马具。它几乎是全新的。放弃它太可惜了,我想。我们的马具本来就不多。’然后他到了急救站,直到那时他才报告自己受伤了。后来他的长官在他胸前挂了块银质英勇勋章。”
“报告长官,”帅克以一副殉道者的表情回答道,“我这一生从没有一点儿要侮辱别人的意愿,我也从来没对哪个少将有过不好的想法,甚至做梦时都没有。他真的长得和斯拉维亚保险公司的代表普尔克拉贝克先生一模一样。他以前常来我们那儿的酒馆,有一次他在桌旁睡着了,一个爱开玩笑的人用永远都擦不掉痕迹的铅笔在他的秃头上写道:‘谨献上吾等建议:可根据保险合同第三条第三款向保险公司投保,以确保您女儿的嫁妆。’之后,当然大家都走了,就剩我和他。因为我总是运气差,在他醒来照镜子时,大为恼火,认为这是我干的。他还想扇我一大耳光。”
帅克读完这些后,军士长仍然没有回来。帅克跟守卫室里的后备兵说道:“这是个典型的英勇榜样,不过要是一直这么干的话,军队除了新马具可得不到什么别的。我在布拉格的时候,在《布拉格官方公报》上看过一个更好的范例,讲的是约瑟夫·沃伊纳博士,一个一年期的志愿兵。他去了加利西亚的第七野战步枪营。在一场白刃战中,他的脑袋中了一枪。当士兵们要把他带到急救站时,他朝他们喊,说他不需要包扎,中枪就跟挨个巴掌似的,没什么大不了。他想立即跟连队一起继续前进,但又飞来一块弹片削掉了他的脚脖子。他们再一次想把他抬走,他却开始拄着根棍子一瘸一拐地移向火线,不时用那根棍子抵挡敌人的攻击。不幸的是,另一枚炮弹又飞向了他,炸掉了他拄着棍子的那只胳膊,于是他就把棍子移到另一只胳膊,嚷着说他绝不会饶了他们。要不是他过了一会儿被流弹炸死了,天知道他会怎么样。要是那些炸弹没要他的命,或许他还能得到个英勇勋章。他的头被炸掉,滚到地上的时候,还喊着:‘置生死于度外!尽忠职守,无畏无惧!’”
“帅克,”他严肃地说道,“这个时刻终于来了,你得挨我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个耳光。你究竟为什么要侮辱那个秃顶先生?你可知道他是冯·施瓦尔茨堡少将吗?”
“这都是他们报纸瞎编的,”其中一个后备兵说道,“就算是编辑自己看到这些,不出一个钟头也会发疯。”
上尉停下步子,对帅克点了点头,示意他去一个空车厢。他跟着帅克进了车厢,关上了门。
后备兵吐了口痰,说道:“在恰斯拉夫,就我住的那个地方,有个从维也纳来的编辑,德国人,他当过少尉。他拒绝用捷克语跟我们说话,但当他被召入全是捷克人的先遣连后,突然会说捷克语了。”
少将又拿起他的报纸,再一次潜心读报去了。卢卡什上尉面色惨白,来到走廊里找帅克算账。他发现帅克站在窗边,带着一种极其幸福和满足的神情,那种神情就像是一个已经喝足了奶、正准备安睡的一个月大的婴儿。
军士长出现在了门口,满脸怒容,连珠炮似的喊道:
这位少将失望地挥着他的手,说道:“现在大多数军官都把士兵宠坏了。这就是我想说的。”
“离开才三分钟,回来就听你们讲的都是‘捷克语、捷克人’!”
少将开始了长篇大论,讲他近些年来观察到军官常用一种亲昵的语气跟他们的下属讲话,从中他看到了一种危险,即民主思想不断在军中蔓延。一定要让士兵处在恐惧之中;士兵在长官面前必须吓得发抖,必须吓得要死。军官必须和他们的下属保持十步的距离,而且不能允许下属们有自己的思想,最好是什么都不会想。这些年军官的做派真是个巨大的错误。过去,士兵像怕地狱一样怕他们的长官,但现在……
他一边往外走,显然是要去饭馆,一边指着帅克,告诉后备兵下士:等中尉一到马上把这个长满虱子的混蛋带到中尉面前。
“长官,已经这么决定了。”
“中尉肯定又和那车站的女电报员在鬼混,”军士长走了之后,下士说道,“他追那女孩两星期了,每次从电报室回来后都极其气愤,总这么说那个女的:‘就是个妓女,凭什么不愿意和我睡觉!’”
“调动你?这事他们做得可真明智。跟着九十一团,尽快上前线看看,对你没有任何坏处。”
显然现在中尉也是在这种气愤之中,因为在他走进来不一会儿后,就听见他把书狠狠砸在桌子上的响声。
“长官,在九十一步兵团。他们把我调过去……”
“没法子,老伙计,必须得带你去见他,”下士同情地对帅克说道,“很多士兵都落到过他手里,老的、年轻的都有。”
“不,我们并不是在讨论你曾经在哪个团,我想知道的是你现在在哪个团。”
下士把帅克引进了办公室,堆满纸的桌子后面坐着个年轻的中尉,他看起来很生气。看见帅克和下士后,他满怀希望地说了声:“哈!”然后下士向他报告:“报告长官,在车站发现了这个人,他没有任何证件。”
“我曾在……”
中尉点点头,好像他多年前就推算出,在这一天这个时刻帅克会因为没有任何证件在车站被抓,因为此刻任何看到帅克的人都会不可避免地认为,这副样子的人不可能有什么证件。现在的帅克看起来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外星人,天真中带着点疑惑地看着这个新奇的世界,这里的人竟跟他要证件,这种他从来都没听过的、愚蠢的、没有意义的玩意儿。
“你在哪个团任职?”
中尉看着帅克,思考了一下应该跟帅克说些什么、问他些什么问题。最后他说道:“你在车站干什么?”
“卢卡什。”
“报告长官,我在等开往契斯科-布杰约维采的火车,这样我才能回到九十一团,我是九十一团卢卡什上尉的勤务兵。我因为罚款被带到站长那儿时,不得不和他分开了。他们怀疑我启动了应急安全刹车让列车停了下来。”
“既然你是军官学校毕业的,你难道不知道一个军官是要为下属负责的吗?你做得可真好啊!还有,你和下属说话时,他简直就像是你的亲密朋友,你还没有下命令,他就说了一大堆,这就更稀奇了。再有,你竟允许他侮辱你的上司!这真是闻所未闻。鉴于这些,我必须得采取必要的措施。上尉,你叫什么名字?”
“受不了了,”中尉喊道,“说些有用的事,别给我东拉西扯的!”
“在布拉格。”
“报告长官,从卢卡什上尉和我踏进那列能尽快把我们带到皇家九十一步兵团的快车那刻起,倒霉事就不断发生。首先是我们丢了件行李,然后,简单点说,有个完全秃顶的少将……”
“上尉,”他说道,“你在哪里上的军官学校?”
“天呐!”中尉叹了口气。
对于在他检查后还有人活着,他似乎并不感到高兴。他热衷于把军官调到最糟糕的地方。为一丁点儿小事他都能让一个军官离开守备部队,将其调往蒙特内格林边境或是加利西亚某个肮脏角落里的守备部队。
“报告长官,一定得让我把所有的事都倒出来,就跟抖毛毯似的得把它抖干净,这才能让您了解所有的事。请允许我引用刚去世的鞋匠佩特尔里克教训他的学徒时最爱说的一句话,‘先脱掉裤子,再用皮带抽。’”
实际上,每次在他检查后总有人开枪自杀,这倒使冯·施瓦尔茨堡少将甚是满意地总结道:“这才像个部队!这才像个军人!”
尽管中尉不耐烦地哼了声鼻子,帅克还是继续讲着:
“很好!我要是你,肯定知道该用它来干什么,因为我在这儿看见的不是一支守备部队,而是一个脏乱的猪圈!”
“不过,那个秃头少将不是很待见我,我就被卢卡什上尉撵进了车厢过道。然后在过道里我被污蔑启动了列车应急刹车。由于那事一直没解决,我不得不留在了站台。然后列车开走了,并带走了卢卡什上尉、行李和我所有的证件。我就站在那儿,没有任何证件,身份空白得像个孤儿。”
“我有。”
帅克看着中尉,脸上满是情真意切的表情,让后者立即认为这个看起来是个天生白痴的可怜虫说的都是千真万确的事。
他是史上最可怕的视察官,如果发现任何无秩序、无纪律的事情,他就会这样和守备部队的指挥官说:“你有左轮手枪吗?”
中尉把快车开走之后所有开向布杰约维采的车次都向帅克报了一遍,问帅克为什么错过了所有这些列车。
正在这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个秃顶老头儿生气地跳了起来,冲着帅克用德语吼道:“你,蠢猪!从这儿滚出去!”说完,一脚把帅克踢到了车厢过道,然后回到车厢里向上尉介绍了自己,他的身份让上尉稍稍吃了一惊。原来这中间有个小误会,这个秃头人并不是斯拉维亚保险公司的普尔克拉贝克先生,而是冯·施瓦尔茨堡少将。这位穿着便服的少将是要去视察守备部队的,准备给布杰约维采的军队来个突袭检查。
“报告长官,”帅克微笑着友好地回答道,“在等下一趟车的时候,我坐在桌子旁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啤酒,不料又交了厄运。”
帅克毫不留情地继续说道:“在‘尤-什皮尔库’咖啡馆,曾经有个医生说掉头发是坐月子的时候情绪太激动引起的。”
“我从没看过这么蠢的人,”中尉心里想,“他也太坦白了。之前所有被带到我面前的人都会否认他们干的坏事,这家伙却平静地说:‘我错过了所有的列车,因为我在不停地喝酒。’”
秃顶老头儿没有回应他,帅克转而和上尉说道:“报告长官,我曾经在报纸上读到过一般人的头上大概有六到七万根头发,而黑色头发的人的头发要稀少些,就像我们经常看到的那样。”
中尉脑子里的所有想法最终都汇成了一句话,他对帅克说道:“你这混蛋,你这个退化的家伙。你知道形容别人‘退化’是什么意思吗?”
“您好,请问您是不是斯拉维亚保险公司的代表普尔克拉贝克先生?”
“报告长官,就在我住的纳波伊什蒂和卡特林斯卡大街的拐角,以前就有个退化的人,他爸爸是个波兰伯爵,他妈妈是个接生员。他常常扫大街,但在酒馆,他绝不允许别人称呼他别的,只能叫他‘阁下’。”
上尉不由自主地咬了咬牙,长叹一声,从他的外套里拿出一份《波西米亚报》,开始读有关德国E型潜艇在地中海的活动以及所取得伟大胜利的报道。此时,他读到一条新闻,说德国有一项可以炸毁城镇的新发明——即通过飞机投下的能连续爆炸三次的特制炸弹,然而他被帅克跟秃顶老头儿的讲话声打断了。
中尉想还是赶紧解决这个麻烦为好,所以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告诉你,你这白痴、蠢货,马上给我去买张票,赶紧上布杰约维采去。要是让我再在这里看见你,我就把你当逃兵处置。滚!”
“报告长官,我不知道,”帅克柔和地说道,“您还没有提过这事。”
帅克并没动弹,仍旧站在那儿,手还举过了帽顶敬礼,中尉用德语吼道:“出去!听不见吗!滚!帕拉内克下士,把这个蠢猪带到售票处去,给他买张去契斯科-布杰约维采的票!”
“帅克!”上尉火冒三丈,“我再次命令你,不要再给我编故事,我不想听。等我们到了布杰约维采我再收拾你!你知道吗,帅克,我要把你关进监狱!”
过了不久,帕拉内克下士又出现在办公室。在半开的门口,藏在帕拉内克身后的帅克那张和善的脸正往里窥视。
“报告长官,我告诉您的每件事都是千真万确的!他的祖父曾经离家学手艺……”
“现在又怎么回事?”
“哦,帅克,看在老天的份上,不要再用你的故事来烦我!”
“报告长官,”帕拉内克下士神秘兮兮地小声说道,“他没钱买票,我也没有。他没有文件能证明是要去九十一团报到的,他们不让他免费坐火车。”
“报告长官,我也注意到了。我也有像别人常说的敏锐的观察能力,但它总是来得太晚,总在倒霉事发生之后才出现。我的运气就和那个从内卡赞卡来的叫内希勒巴的家伙一样糟糕,他常去一家叫‘娘们之家’的酒馆。他总是想学好,说从星期六就开始新的生活,但第二天他又总说:‘伙计们,一大早醒来,却发现自己正躺在警局的板床上’。特别是在他打算衣锦还乡的时候,总发生这样的事。他不是弄坏了某个地方的围栏,就是给车夫的马卸了套索,或是想用巡警帽子上的鸡毛来清理他的烟斗。他对此很是绝望,最令他烦恼的是,这样的霉运在他家代代相传。他的祖父曾经离家学手艺……”
中尉毫不迟疑地想到了一个巧妙的解决办法。
“给我住嘴,帅克!”上尉以威严的语气打断了帅克,“有朝一日,我非把你送到军事法庭上去不可,仔细审审你到底是不是世上最可恶的骗子和混蛋。千百年才会出你这么个白痴,没几个礼拜就干了那么多蠢事!你自己都注意不到吗!”
“就让他走着去,”他决定道,“到达他们团部后,让他们把这个迟到的士兵关起来。我可不想在这儿受这个家伙折磨。”
即使看见上尉摆出了威胁的姿势,帅克还是用温和的语气继续解释着:“报告长官,我真的没料到箱子会被偷。至于被偷的镜子和衣架,我已经告诉房东我们打完仗回来会把东西还给他的。敌国有很多镜子和衣架,这样房东和我们就不会有任何损失了,只要我们攻占一个城市……”
“老伙计,没办法了,”离开办公室后,帕拉内克下士对帅克说道:“你必须步行去布杰约维采。在守卫室里我们还有一块队里发的面包,你可以带着路上吃。”
“报告长官,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真的。”帅克回答道,眼睛一直盯着对面那个老头儿的光秃头顶。老头儿好像对发生的这一切没有任何兴趣,一直在读着他的《新自由报》。“整个箱子里只装了从客厅摘下的镜子和从门厅拿的铁衣架,而镜子和衣架也都是房东的,所以我们实际上没有任何损失。”
他们请帅克喝完了黑咖啡,给了他一包军用烟草和一块面包让他带着上路。半小时后,帅克走出了塔博尔,漆黑的夜里一直回荡着他的歌声。
“帅克,我绝对相信”,上尉说道,“总有一天你的下场会很惨。我真不知道你仅仅是假装成一头蠢驴,还是天生就是。丢的那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他在唱一首老军歌:
帅克强调道:“不管过去、现在还是将来,火车站总有小偷,无一例外。”
“当我们朝着亚罗梅日进发,不管你喜不喜欢,请相信它,……”
“报告长官,”帅克温和地说道,“真的是有人偷了它。车站里总是有很多小偷四处找机会下手,我想肯定是他们其中一个看中了您的箱子。这个家伙一定是在我清点完行李向您报告时下手的,我那时刚刚离开了行李一小会儿。您知道的,这些小偷总是在等待这样的好时机下手。两年前在西北火车站,一伙小偷抢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婴儿车,里面还有个女婴呢。他们还装得非常正派地把女婴交给警察局,说是他们在车厢的入口处捡到了这个弃婴。后来当地报纸还报道了这件事,谴责那个可怜的年轻女人是个没人性的母亲。”
不知道怎么回事,帅克本应该是向南走去布杰约维采,但他却径直地往西走了。
“你是说有人偷了我们的一件行李,是吗?”上尉向帅克责怪道,“谁都可以这么说来推卸责任!你这个混蛋!”
裹着他的军大衣,帅克在严寒中踏着积雪一路跋涉,像一个拿破仑军队中从莫斯科战役幸存回来的最后的老卫兵,唯一不同的是,他欢快地自顾自地唱着歌:
这次激起卢卡什上尉怒气的其实是很小的一件事:帅克照看的行李少了一件。
“我出去散会儿步,看见了那绿油油的小树。”
在布拉格至布杰约维采特快列车的二等车厢里有三位乘客:卢卡什上尉、坐在他对面一个完全秃顶的老头儿以及帅克。帅克恭敬地站在通向过道的门旁,做好了卢卡什上尉对他新一轮大骂的准备。卢卡什上尉也不管那个秃顶的老头儿在场,一路上满怀怒气地大骂帅克是畜生。
夜晚,大雪覆盖的森林里,万籁俱寂,只有歌声在回响,惹来村庄里的一阵犬吠。
第一章 帅克在火车上的不幸遭遇
帅克唱累了,在石堆上坐了下来,点上了他的烟斗。休息了一会儿后,他又继续他的布杰约维采远征冒险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