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听到了枪声,”他继续说道,“砰砰砰的枪声,好像离我们很远似的。而且很奇怪的是它们听起来动静并不是很大,完全不像枪击那么凶残。但是他们确实来了,而且就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同学们都目瞪口呆地互望着对方,眼巴巴地瞅着老师。这是什么声音,老师?发生了什么?那些尖叫呐喊声是怎么回事?我们用一种很无辜的口气说着这些话,但是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很清楚,我们一直在满怀忐忑地等待着这一天的来临,等待着枪炮和死亡降临到我们这个普通的小村落。枪击声再次袭来,只是这次更加密集了。村子的上方也开始升起阵阵硝烟。老师慌乱之中让我们赶快跑,藏起来,但是一切都太晚了。那些士兵已经来到了我们身边,已经占领了学校,他们拿着枪,举着斧头,让我们不要出声,让我们老实坐在长椅上不准动。他们在我们各家各户的房屋之间来回穿梭,在房屋的前厅点火,拿着火把进屋纵火。他们做这些的时候异常镇定,就好像做这些罪恶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再普通不过了。我怎么向你们形容他们对我的同伴犯下的罪行呢?你们可能仅仅会问,‘他们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呢?亨利!或者奥利弗。随便你叫什么名字’。”
“是的。”我回答道。幼儿园时背诵数字口诀时的画面浮现在脑海里。
说完这些,他身子前倾了一下,用木棍拨了拨那本正在燃烧着的书,确保那本书每一页都要燃烧殆尽……
“那些士兵来的时候,我没有躲在长草丛里,”他继续说道,“我在学校,我当时八岁。那是一个傍晚时分,天气很热。我们正在背诵加法口诀:2+2=4,4+4=8,8+8=16。就跟你们在学校里学的一样,是吗?利亚姆。”
“他们抓住了你的家人?”我问道。
远处的爆炸声依然不断地响起,枪击擦出的火花以及照明灯的光亮在黑暗的夜空中像星星点点的火种,不断地伸向北方。
“是的,他们抓住了我的家人,就像我告诉过你的那样。但是我不在家门口的长草丛里,我当时在学校。我的家人都被杀了,他们死的时候都从容镇定,就像那些被杀的其他人一样。”
“我们的学校是由一排长椅组成的,蓝天白云就是我们的教室‘房顶’。孩子们每周在这排椅子上坐几个小时。我们用木棍在石板上写潦草的字,像我们中一些没有石板和木棍的孩子,就弯下身子在地上的土里用手指写字。写字之外,老师还会教我们数数、背诵字母和吟唱国歌。我们聆听老师讲我们身边的一些人和奇怪的动物的故事。老师举起一张画着‘牛’的画,我们就跟着大声地喊出来‘牛’,然后再写下这个字——牛。老师举起一张‘蛇’的图片,我们就会大声喊出来‘蛇’,并且写下这个单词——‘蛇’。老师告诉我们利比里亚的意思就是‘自由之地’,他说我们有义务努力学习、认真工作,去建设这个自由的国度。他有一个盆子,装满了年代久远、几乎褪了色的旧书。如果哪天我们表现得很好,读书很用功的话,他就会展示盒子里的书给我们看。这个时候我们总是能听到他翻开这些书时,旧书因为太过陈旧而发出的碎裂声。我还记得那些图片:纽约,加利福尼亚海滩,伦敦,白金汉宫,肯特郡,索尔兹伯里大教堂。那些图片是我对没有战争的世界最初的印象,也是对我来说最美丽的世界。”
“但是为什么呢?”
“是的,”我回答道,“确实是这样。”
“为什么?这应该有原因吗?因为这件事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当然不是这个原因。因为这是信仰之外的事情,但是这又没有超出信仰。这样的事儿每天每时都在发生着。它发生的频率就像咱们今天晚上围在火堆边烤火一样平常。人类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呢?噢,我马上就要去学习他们怎么会做出如此邪恶的事了,很快就能学会了。我很快就能知道他们能如此简单地做出这些事情的原因了。”
我想起了爸爸那句:过你想要的生活,利亚姆。就像冒险一样去生活。
他再次停顿了下来,眯着眼睛朝山谷的尽头望了望,我循着他的目光也看过去,听着什么动静。
“可能大人总是这样,”他继续说道,“父亲总是期望自己的孩子能够离开家独自生活。是吗?利亚姆。”
“那是什么?”我问他道。
说完这些,他透过燃烧的火焰望向对面的我。
“我不知道,没什么吧。没什么大事。”
“我的父亲约瑟夫是个好人,他很乐观。他的一生总是在经历各种各样的战乱,但是他说世界肯定会发生变化的。他说世界的某些地方一定会迎来和平,再也不会有战乱。在那些地方,人类会看到自己行为的愚蠢。他说像我这样的男孩总会在这个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他说我应该把自己看成是整个世界的一员,而不仅仅是在利比里亚这个国家的这个小村落中的一员。他说当我长大以后,我必须去旅行,我必须去欧洲,美洲。然后我会成为一个经验丰富、充满智慧的人回到家乡,建设家乡。他跟我说这些的时候自己总是会忍不住笑起来。听我说亨利,我,约瑟夫·美德斯,作为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在这个贫穷的小地方对你这样一个还光着上半身的可怜的孩子说着这些话。但我是对的,亨利。你必须学习,必须成长,必须有梦想,而且你必须离开。然后他亲了亲我,并且说总有一天他同样会亲吻我,祝福我的远行。与此同时,你必须工作,必须捡石头,而且必须去上学。”
然后我们一起屏气凝神仔细“巡视”了一下周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奥利弗再次讲述起来。
“我是亨利·美德斯,”他重复道,“自从开始我的‘旅程’以来,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些。”
“那些士兵他们都聚集在我们学校门口,看着坐在一旁的我们傻笑,我们都显得如此幼小,无辜和惊恐。我们的老师告诉他们必须马上离开!他说我们都仅仅只是孩子!然而我们坐在椅子上眼睁睁地看着说完这些话的老师被他们带走,然后被一枪打死。”
他把整个本子都扔进火里,看着它烧起来。
说完这些,奥利弗再次停顿。他低头陷入了沉默。这个时候,黑暗中响起一个声音。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只是不断地重复着:“亨——利!亨——利!”
“聚光灯!”
“是的,我是亨利·美德斯。今年十七岁了。你可能会问,但是我为什么要相信这些而不是相信另外的事情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除非这些是真的,所以不要质疑这些事情。你们看,我已经烧毁了那些谎言,现在留下的都是真实的。我们脚边还有谎言的灰烬。让我来告诉你们我的童年。我应该讲出来吗?是吗?我还记得那个又小又普通的名叫亨利的小男孩。那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完全不同的时代,我记得相隔百万英里以外、仿佛已经几个世纪之前的我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那个时候我们有些什么呢?什么都没有,有的仅仅是一块田,一个小棚屋。我还记得自己在尘土飞扬中跟兄弟姐妹一起玩耍的画面,那个时候是如此开心。我还记得我在烈日的炙烤中,在庄稼地的边缘处打着石桩,爸爸在百米以外的田地里唱着歌。我还记得闷热的晚上,妈妈在小棚屋里唱着歌。我还记得跟弟弟睡在一起时,他的皮肤紧挨着我时的感觉。我还记得他夜里睡觉时总是习惯在睡梦中像踢足球一样胡乱踢。我还记得我的小妹妹拍手吟唱的画面。我还记得她是怎么喊我的名字的。亨——利!亨——利!”
一束强光打在了我们上方。
停顿了片刻之后,他又开始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