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那个绰号叫“铁扒牛排”的红脸教官让我练单杠。我两手抓着杠子吊不上去,他冲我大发脾气,想硬把我推上去。我火了,一撒手从单杠上掉下来,把铁扒牛排先生压在沙坑里。结果,铁扒牛排成了撒满沙子的炸牛肉。这样一来,到学期末,我的体操得了零分,创下京华中学成立以来的新纪录。
不过在同班同学眼里,我的运动神经等于零,这也难怪,因为京华中学的体操项目是由退伍军人担任指导教官,他们只重视腕力。
不过,铁扒牛排老师上体操课时还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对于不十分重视腕力的体育项目,我可是相当拿手。我的剑道已达到了一级水平。棒球方面,我当投球手能投出让接球手害怕的球;我当游击手,处理地滚球之妙众所周知。而游泳,日本的水府派和观海派我都学过,后来我终于学会了外国的自由泳,尽管速度不快,可是按我这个年纪来说,游起来还不算吃力。打高尔夫,我轻击球的确差劲,但也并非不可救药。
他教跳高采取比赛的方法,撞掉竿的就被淘汰下去,看最后剩下谁。
我的腕力弱,吊在杠子上无力把身体提起来,这是事实,不会俯卧撑也是事实,但这并不能说明我的运动神经就是零。
轮到我跳了,我刚一起跑,同学们就哄堂大笑。当然,他们准是觉得我会头一个把横竿撞下来。出乎意料的是我轻松越过了横竿,大家为之一惊。横竿逐渐上移,撞掉横竿的人也逐渐增多,敢于向横竿挑战的人自然越来越少。然而,挑战的人中间总有我。
从自诩为少年剑士时起,我自以为已很有一番男子汉气概了,可是结果呢?这篇文章却说,我的运动神经等于零,对此我不能不提出抗议。
看热闹的人们寂然无声了。
总之,让我感到吃惊的是,我的自我认知和别人心目中的我是截然不同的。
不知道什么原因,居然出现了奇迹:只剩我一个人在挑战了。铁扒牛排也好,同学们也好,一个个无不呆呆地看着我。
我想,可能是被称作“酥糖”的时代自娇自宠惯了,甜得过了头,这才使人有酸甜之感。除了这样安慰自己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怎么会出现这种事呢?
从这篇文章可以看到,那时候我还有许多女里女气的地方。
我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姿势跳过横竿的呢?因为开头我每跳一次都听到他们哈哈大笑,我想,我的姿势一定非常奇特。
当时御茶水的大堤是……萋萋的丛生杂草,那香味令人难忘。这是一条值得怀念的大堤。挨到下课时间,我们从京华校门(说是这么说,实际上是个类似后门的普通门)解放出来,从本乡元町的市内电车站附近越过宽广的电车道,瞧准机会,蹿过禁止跳越的栅栏,赶快藏进繁茂的草丛里,这样就谁也看不见了。慢慢地、小心地走下大堤的陡坡,找个没有落水危险的地方,把书包扔到草地上当枕头,顺势躺下。如果人多,当然不能一直躺到水边,要留出一条通道。顺这里还可到水道桥附近,攀登到桥上……这只是因为我不想立刻回家。能理解这种心情的朋友就是黑泽明。我曾和黑泽一起从大堤陡坡上跑下去两三次。有一次,我们看到草丛里有两条蛇交尾,蛇身缠在一起,呈立体的螺旋状,被吓了一大跳。黑泽的作文和图画是超群的,他的作品常常刊登在校友会杂志上。有一幅静物画给我的印象至今难忘。我想,原作一定更美。我听说,年轻有为的岩松五良老师因为黑泽有如此才华,非常喜欢他。但黑泽的运动神经几乎等于零。他练单杠时,两手攀住铁杠,脚尖拖在地上,身子硬是提不上去。我非常焦虑,但有什么办法呢?他的语调像女人。我记得和这位皮肤白皙的高个子朋友走下大堤的陡坡,两人并肩躺在草地上仰望晴朗的天空时,有股说不出来的酸甜之感。
这件事,至今我都觉得十分费解。
关于御茶水的风景,以及我在京华中学一二年级的情况,当时我的朋友曾在昭和二年(一九二七年)毕业生同窗会的会报上写过,请允许我在这里引用一下。
难道这是一场梦?
那时御茶水的风景,正像京华校歌里的“唯我茗溪……”那样。夸张一点说,可和中国的名胜媲美。
上体操课时我每次都遭到嘲笑,难道我的希望在梦中实现了?不,绝不是梦。我的的确确越过了一次比一次高的横竿。而且,只剩下我一个人之后,仍然几次跳过了横竿。也许是天使哀怜我体操课总得零分,给我的背上插上了翅膀。
我入学时,京华中学和京华商业学校都在御茶水,和今天仍然存在的顺天堂医院隔着一条大道,堪称近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