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主张在这个场景中,让主人公直接对观众说话,用这新颖的手法,让观众参与到影片中来。
于是,电影中的男人又开始指挥,《未完成交响乐》的乐曲响起。
实际上,观众在看这部影片时,已经或多或少地参与到影片中来了。他们是被电影深深打动才忘我地参与其中的。
观众鼓掌。
当然,这只是观众心里想的,见诸行动的也只限于情不自禁地鼓鼓掌而已。
男人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指挥,当然不会有声音;女人则违反电影的原则,在银幕上对观看电影的观众讲话。她说:“诸位,如果认为我们值得同情,就请鼓掌吧。如果大家给我们鼓掌,我们准能听到音乐。”
我是想用《美好星期天》的这场戏,激发观众情不自禁地鼓掌,从而与情节的展开直接联系起来,观众由此成为电影中的人物。
但关于最后的高潮,我们却意见相左。就是这对贫困潦倒的男女在空无一人的露天音乐厅听幻想中的《未完成交响乐》这个场面。
对我的设想,植草打算拍成这样:两个主人公听到本来没有人的音乐厅传来掌声,他俩一看,只见昏暗的观众席上到处坐着和两人处境相同的恋人们,鼓掌的就是他们。
这个剧本描写的是战败初期一对贫穷恋人相爱的故事,这对于性格软弱、看重人生阴暗面的植草来说,堪称绝好材料。所以,关于这个剧本,他和我几乎没有不同意见。
我觉得植草的设想也的确恰如其分,挺有趣,但是仍坚持我的意见,没有让步。这倒不是因为像植草所说的那样,他和我是本质上截然不同的人,其实没有那么深奥的理由。我只是按自己的设想,在导演方法上冒一次险。
这个神出鬼没的植草可能是过够了流浪生活,写《美好星期天》的时候非常沉静,每天写个不停。
这种导演上的冒险在日本未获成功,日本观众硬是不给鼓掌,所以效果不佳,但是在巴黎成功了。法国观众狂热地鼓掌,在不绝的掌声中,当空无一人的音乐厅舞台上传来管弦乐队的演奏声时,观众十分激动。
不知道这家伙前世跟我结的什么缘,说不定哪天他就忽然从我眼前消失,哪天忽然又冒出来,而且在外面净干些使人大吃一惊的事。听说他有时去当采石的苦力头,有时在哪个制片厂当群众演员,还和吉原妓院街的妓女私奔,而这期间又写了一部很好的话剧剧本……
拍《美好星期天》中的这场戏时,还有一个难忘的插曲。
总而言之,圭之助这家伙,总让我提心吊胆又无可奈何。
指挥《未完成交响乐》的演员沼崎勋,是个极为少见的完全不懂音乐的人。
他这么一说我才明白,怪不得《藤十郎之恋》露天布景这部分戏里有个来回瞎窜的流浪汉把我气得够受,原来竟是他。
不懂音乐者也有各种类型,沼崎则连声音的高低曲折、缓急轻重等都一窍不通,这一点,连音乐导演服部正也束手无策了。
几年之后,植草自己“招供”,他接了我的五元钱并没走,而是改扮成一名流浪汉,戴着一顶足能遮住脸的斗笠混过我的眼睛,照样领了一份群众演员费。
然而光束手无策终究无济于事,所以服部和我每天亲自给全身发僵、动作笨拙地练习指挥的沼崎做示范,教他如何用指挥棒指挥《未完成交响乐》。
我简直惊呆了,问他来干什么,他说到这儿当群众演员赚几个钱。他说得十分轻松。我很忙,如果此时跟他闲扯起来就分了心,所以立刻给了他五元钱让他回去。
我这个人本来就很笨,拨个电话号码的手势也像黑猩猩一般,可是在教沼崎的过程中,服部居然给我下了权威人士的定语。他说,黑泽老兄指挥《未完成交响乐》第一乐章已经完全胜任了。我下多大功夫教沼崎,也就无须多说了。
我仔细一看,原来是植草。
主演这部影片的沼崎勋和中北千枝子还都是名气不大的演员,大家还不认得他们,所以只要把摄影机藏好,拍外景时丝毫不惹人注目,完成得很顺利。
这是个戴着不合尺寸的假发髻的家伙,他向我打招呼:“喂,小黑!”喊了一声便对着我笑了。
我们是这样偷拍外景的:把摄影机放在盒子里,外边用包袱皮包好,镜头处留个窟窿,提着它走。
拍电影的原则,是演员无论如何都不准看摄像机。我想狠狠地训那家伙几句,就朝那人跑去。
有一天,我们在新宿车站拍中北走下火车的镜头,为此,我们把包着摄影机的包袱放在车站上,等火车进站。可是一个老头偏偏站在摄影机前不走。
在我们一起写《美好星期天》的大约十年之前,我正在露天拍《藤十郎之恋》外景,当我在吊车上指挥群众演员时,有一个家伙忽然挥起手来。
我觉得他太碍事,便捅了捅他的侧腰。这老头赶快伸手掏出钱包看了看。他错把我当成扒手了。
像圭之助这样毫无变化的人是少见的。究竟是因为天真呢,还是由于固执?他既软弱又有股韧性,既是浪漫主义者又是现实主义者,净干些让人替他捏一把汗的事。总而言之,从小学时代起,他就是个让我提心吊胆的家伙。
还有一天,我们用这个“包袱”拍摄从大街走来的沼崎和中北,可是却出现了一个专找美国兵的妓女,站在“包袱”前不停地挠臀部。
我们朝夕相处,从对方将近中年的神态中,各自看到了自己少年时代的影子。二十五年星霜虽然像梦一般逝去,现在,我们又回到了互称小圭、小黑的时代。
这可糟了,结果只拍了那妓女和她挠臀部的动作,尽管沼崎和中北走过来了,却始终没有拍进镜头。
我们在写作过程中渐渐留意到,尽管两人表面上变了,精神和意志却一如往昔。
那天,沼崎穿一身皱皱巴巴的西装,外面穿一件大兵的外套;中北穿的是皱皱巴巴的风雨衣,围一条围巾。这两人的穿着打扮全是当时常见的,同样装束的男女极多,他们在人群里毫不显眼,无论导演还是摄影师,常常不知他俩在哪里,不得不东张西望,四处寻觅。
自黑田小学毕业已有二十五年,“植草式部”与“黑泽少纳言”再次联席而坐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三十七岁了。
当初设想的这两个角色都是十分平凡、随处可见的人,现在看来,这个设想非常正确。现在我感到,与其说这两个人是影片主人公,倒不如说是战败后不久,在新宿车站上萍水相逢、可以与之亲切交谈的青年男女更合适。
随后,我马上就开始写《四个恋爱故事》中的一篇。这是个短篇,而且故事早已在头脑里形成,所以只花了四天就完成了。这样,我就和植草圭之助联席而坐,开始写《美好星期天》的剧本。
《美好星期天》上映了。几天以后,我收到一张明信片。
后来,我想干脆先动笔,就简单地写了个报纸标题式的梗概:强抢银行的三人一伙的强盗,逃往长野县山岳地带,搜查总部移到日本阿尔卑斯山麓。然后让三个强盗逃进白雪皑皑的日本阿尔卑斯山,警察跟踪追击。再由谷口千吉适当地加上他的登山经验与知识。我们按照这样的安排,每天不停地写下去,居然写出了一个很有趣的故事,花了二十天就完成了《银岭之巅》的剧本。
明信片开头是这样写的:
我和谷口隔着桌子相对而坐,面面相觑了三天,一个好点子也没有想出来。
影片《美好星期天》放完,影院灯亮了。观众都站起来,但是,有一个坐着不动在抽泣的老人……
首先,就谷口千吉导演的《银岭之巅》来说,当时只有一个简单的构思:要拍一部以男性为主、动作性强的作品。谷口是生长在山区的人,所以要以山为主题。
我接着看下去,情不自禁地要喊出声来。
我按照规定写了三个剧本。如果不是情况紧迫,对新东宝有强烈的对抗意识,坚决反对他们的明星中心主义,这项工作是很难完成的。
这抽泣的老人原来是立川老师!
《四个恋爱故事》中的那一个剧本是在《银岭之巅》完成之后、同植草一起执笔《美好星期天》之前,花了几天时间写成的。
就是那位非常疼爱我和植草、精心栽培过我们的立川精治老师!立川老师在明信片上继续写道:
为此,我先和植草圭之助商量了一下《美好星期天》的框架,具体结构交给植草。《银岭之巅》则由我和谷口千吉共同执笔。散会后我们留在伊豆温泉把剧本写成。
我从片头字幕上出现编剧植草圭之助、导演黑泽明开始,就热泪滚滚,银幕也模糊了。
决定由我执笔三个剧本:《四个恋爱故事》中的一篇、谷口千吉的《银岭之巅》和我的作品《美好星期天》。
我立刻和植草联系,决定请立川老师到东宝公司宿舍来吃饭。当时虽然粮食供应困难,但在东宝公司吃鸡素烧还是办得到的。
这次伊豆会议的结果,是决定拍摄由衣笠贞之助、山本嘉次郎、成濑巳喜男、丰田四郎四位导演执导的《四个恋爱故事》,五所平之助的《现在第一次》,山本萨夫、龟井文夫的《战争与和平》,我的《美好星期天》,以及谷口千吉的处女作《银岭之巅》。
我们俩有二十五年没和立川老师一起吃饭了。遗憾的是,老师瘦小干枯,牙也不结实了,吃肉好像很费劲。我想关照一下给他弄些软的来,刚站起来他就连忙制止,他说:仅仅看到你们俩就是一次盛宴。
那时的气氛,完全像大会战前夜的作战会议一般,非常热烈、紧张。
植草和我恭谨地坐在老师面前。
新东宝发表了大肆吹嘘、罗列着明星名单的作品表,我们为了与之对抗,把坚决据守东宝制片厂的导演、编剧和制片人请到伊豆温泉旅馆开会,商讨东宝作品表。
老师仔细地看着我们,不住地嗯嗯着点头赞许。
东宝与新东宝两个制片厂,自然而然地各自树立了导演中心主义和明星中心主义的旗帜,一决雌雄——简直是兄弟相争的战国时代。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师,眼泪渐渐遮住我的视线,老师的面孔变得模糊不清。
十位主要演员去了新东宝,我们的根据地——东宝制片厂连一个明星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