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蛤蟆的油 > 只有一个日本

只有一个日本

东宝制片厂也组织了俳句会,常借东京郊外的寺院开展活动。这并非是为了吟咏俳句、自得其乐,而是因为一离开东京,就能找到些吃的东西。饿肚子的人聚在一起,头脑空虚,搜肠刮腹也作不出什么好的俳句来。当然,不论什么事,不倾注全部心思是不会有成就的。

所以,要表现自己,就必须寻找与社会问题毫无关联的表现方法。俳句之所以流行就是这个缘故。虚子的花鸟讽咏之道,直截了当地说,就是用不着担心受检查官申斥。

当时我也作了不同题材的俳句,但没有一首能在这里公之于众,全都是忸怩矫饰的肤浅之作。

我们在战争期间都像聋哑人一样,什么也不能说。想说的话,也只能像鹦鹉学舌似的反复重复军国主义那一套。

那时,我从虚子的书上读到一首他大加推崇的俳句。那是以瀑布为题的作品:

谈这部作品之前,我想再稍谈一点战争时期的自己。

瀑布来高处,源头之水皆平静,到此成激流。

我战后的第一部作品《我对青春无悔》,就是以这样的自我为主题。

我吃了一惊。这首俳句似乎是外行人所作,但它那淳朴与认真的观察,朴素而纯真的表现,仿佛朝我脑袋狠击了一拳。

我想,没有自我完善,那就永远也不会有自由主义、民主主义。

我已经厌恶自己只注重字句雕琢的作品,同时也发现自己才疏学浅,因而感到羞耻。很多事情就是这样,自己满以为懂了,实际上并没有懂。所以我想,应该重新学习日本的传统文化。

我们接受了以看重自我为恶行、以抛弃自我为良知的教育,习惯于接受这种教育,甚至毫不怀疑。

在这以前,关于陶器和瓷器我一无所知。至于其他工艺品,也只有一点皮毛的知识,更谈不上对它们的美有所认识了。除了绘画,我几乎没有任何欣赏能力。至于日本独有的艺术——能乐,我根本连看都没看过。

假使不是宣布战争结束的诏书,而是号召举国玉碎的什么书,那么,我在去的路上看到的那些人,可能已经一个个都死掉了。恐怕我也难免一死。

我先拜访了对日本古代家具什物知之甚详的朋友,求他教给我陶器、瓷器方面的知识。

我自己身上也有。

以前,我对这位专事古董的朋友多少有些蔑视,但在接受这位朋友教诲的过程中,我发觉自己不加考虑地说人家有古董癖十分错误,纯属无知。古董一行其实大有研究。原先认为那是一个人单纯出于喜好,隐居在家无所事事,实属肤浅之见。从研究学问出发,探讨日本文化史,通过艺术欣赏学习日本的古代文化,实乃一门深奥的学问。

我只能认为,日本人的性格中至少有这两个方面。

从一只只古老的饮食器皿中,能了解那一时代的状况和人们的生活方式。仅从陶瓷器来看,我就深深感到自己知识太少,应该学的很多,需要吸收的东西简直多到无限。

这究竟是日本人性格中的韧性,还是软弱?

那还是在战争时期,我在美学修养上可以说处于饥馑状态,所以很快就沉溺于日本传统的美的世界了。这也许是为了逃避现实,然而我却因此学到了很多东西。

然而在制片厂听完战争结束诏书回家的路上,那气氛完全变了,商店街的人们仿佛处于节日的前夜一般,都在喜不自胜地干活。

那时,我第一次看了能乐。

我早就料想到这次是结束战争的宣言。看到眼前这种情景,我就想,日本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

其后,我贪婪地读了世阿弥的艺术论著,以及有关世阿弥的文献和其他有关能乐的书。

去的时候,从祖师谷到制片厂的商店街上,感觉真有一亿人抱着宁为玉碎的觉悟一般,非常紧张。有的老板拿出日本刀,拔刀出鞘,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刀身。

我被能乐吸引,对它的独创性不胜惊叹,也许是因为它的表现形式和电影截然不同。总而言之,我趁此机会看了多次能乐。能欣赏喜多六平太、梅若万三郎、樱间金太郎的表演艺术,不能不引以为幸。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为了听天皇宣读诏书的广播,我被叫到制片厂。那时我在路上看到的情景永远难忘。

这些大师表演的节目很多,也使人难忘,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万三郎的《花棚》。

但是,战后日本的潮流是把自由主义和民主主义囫囵吞枣似的吞了下去,以为只要这样就可以了。

那次,舞台外雷雨交加,我看着万三郎的表演,根本没听到外面的雷雨声。万三郎从花棚出来,开始了花神之舞,这时,仿佛夕阳也喜爱她的舞姿,亲切地照在她的身上。

战后的自由主义和民主主义,都是外力赋予的,而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斗争得来的。所以我想,要想把它真正变成自己的东西,就必须认真地学习,谦虚谨慎,必须有从头做起的决心才行。

“啊,瓠子花开了。”我在奇妙的恍惚中这么想。

这是可耻的,然而它是不能不老老实实承认的事实。所以,我没有大言不惭地批判战争时期诸种事实的资格。

日本人也有这种独特的才能。

战争期间,我并没有抵抗军国主义。很遗憾,不能不老实说,我没有积极抵抗的勇气,只有适当的迎合或者逃避。

战争期间,从国粹主义观点出发,对民族传统和民族主义大加赞扬,成为一时的风尚。但是,即使不站在这种自我陶醉的立场上,我觉得也完全可以向全世界大大夸耀日本独特的美的世界。

战后,我的工作也上了轨道。在谈这方面的情况之前,我想再一次回顾战争时期的自己。

这种认识,使我产生了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