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从此以后,在严酷的条件下,即使觉得已经足够了,我还是会坚持干下去,干完三倍的工作,才能勉强达到够用的程度。
在严酷的条件下,一个小时会使人感到有两三个小时那么长。但那是外界环境使人产生的错觉。实际上一个小时的工作量就是一个小时的工作量,这一点并没有变化。
这就是我从《姿三四郎》强风中拍片学来的痛苦经验。
我自以为充分地拍摄了强风中的镜头,到了剪辑的时候才发现,不仅谈不上“充分”,还有许多该拍而未拍下的,使人追悔莫及。
有关《姿三四郎》的事,要写的还很多,要想面面俱到,可能得另写一本书了。因为对于电影导演来说,一部作品就是他人生中的一个段落。
唯一的遗憾是自己阅历尚浅,没有很好地利用这难得一遇的神风。
我每拍一部影片,就经历一段五光十色的人生。我从电影中体验了各种各样的人生。也就是说,我是和每一部影片中各种各样的人融为一体生活过来的。
不过,拍《姿三四郎》外景时遇到的这次强风,对我来说简直是仙石原的神风。[1]
所以,每当我着手拍摄一部新的影片之前,总要花费相当精力把前一部作品和其中的人物忘掉。
拍《野良犬》的时候,台风把露天布景破坏得一干二净。拍《暗堡里的三恶人》时,在富士山下竟然三次遭到台风袭击,外景预定地原生林里的树木一棵一棵被刮倒。原定十天完成的外景,结果用了一百天。
但是,现在回顾过去的作品并把它们写出来,好不容易忘却的人物又在我头脑中苏醒过来,他们争先恐后拥挤不堪,提出各自的主张与见解,使我大感为难。
为《马》拍外景时,也碰上了大风。我的风衣硬是让大风从接缝处撕开了。
作品中的这些人物,都像是我所生我所养的一般,对他们每个人都饱含浓浓爱意。每一个人我都想写一写,然而却做不到,因为我的作品已有二十六部之多。如果不把一部作品中的代表人物限制在两三个以内,那就无法落笔。
从副导演时代起,我就不可思议地同风结下了不解之缘。那时,山本先生让我去铫子拍大海的波涛,我在那里等了三天,终于等来了大风,拍下了那骇浪惊涛。
《姿三四郎》的人物中,我最喜欢也最倾注心血的,当然是姿三四郎。但现在细想起来,我对桧垣源之助这个人的感情并不亚于姿三四郎。
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糟汤,足足喝了十多碗。
我很喜欢乳臭未干的人物。这也许是因为自己永远乳臭未干。反正我对未完成但处于发展过程之中的事物,有着无限兴趣。所以,我的作品中常常出现这种类型的人物形象。
旅馆的女茶房们抬着装热酒糟汤的木桶来了。
姿三四郎就是这乳臭未干的人物之一。他是没成型的但又十分出色的素材。
刚拍完剧本规定的镜头,我看到一群布巾束发的人担着东西走上荒草土岗。
我喜欢乳臭未干的人物,但对那种怎么雕琢也不成器的家伙毫无兴趣。三四郎这个人物是一加雕琢便渐渐闪光的素材,所以我在作品中拼命地雕琢他。
大家抢拍了疾驰的浓云,刚拍完,就又是一片蓝天,刚才浓云翻滚的天气似乎从来就没有过。但没过多久又是一场大风,一直刮到下午三点。这段时间里,我们根本顾不上休息。
桧垣源之助也是略施雕琢即能成器的素材。
摄制组和演员在这天佑神助的大风中拼命地工作。
然而人毕竟有自己的宿命。这种宿命,与其说寓于人的环境或处境之中,倒不如说寓于适应那种环境或处境的人的性格之中。
这对我们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了。
既有能够战胜环境和处境、性格淳朴、有弹性的人,也有因为性格刚强狷介而败于环境和处境、终于消亡的人。
外景场地是个土岗,尽管野花已凋谢,但花穗仍随风俯仰,就像台风下波涛汹涌的大海一样。原野上空,大风把浓云撕成碎片,风卷云翻,转瞬即逝。
姿三四郎是前者,桧垣源之助是后者。
路上大家顶着强风,弓着腰,艰难地前进。
我和三四郎性格相同,正因如此,源之助的性格对我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所以我对于源之助的末路是倾注着爱的感情加以刻画的。在《姿三四郎续》里,我正视了桧垣兄弟的宿命。
从旅馆到外景现场不算远,只有两公里路。
对于我的处女作《姿三四郎》,评价大体不错。特别是普通观众,由于战争期间缺乏娱乐,对它几乎是狂热的。
大家无言地互相瞧了瞧便急忙站起,马上展开了一场鏖战。人们提着或扛着早已准备好的摄影器材飞奔而去。
陆军方面,大多数人认为它不过是冰激凌和甜点心,海军情报部则认为它是好电影,电影的娱乐要素是很重要的。
一股凉风从窗外刮进来,把壁龛上的挂轴刮起,咣啷作响。
下面我要写一写内务省检查官对于本片的意见。这个意见足以气破我的肚子,损害我的健康。
只见把箱根外轮山遮住了一半的云开始动了,芦湖上空的云翻腾奔涌,好像龙要升天一般。
当时,内务省把导演的第一部作品作为导演的考试答卷来对待,所以《姿三四郎》一完成就立刻被送到内务省,接受他们的考查,考官自然就是检查官了。这位检查官找来几位导演莅席,举行导演考试。
过了一会儿,大家略有醉意,破罐子破摔地哼起歌来,忽然,摄制组的一人挥手制止大家,指着窗外让大家看。
参加我这次考试的电影导演原定有三位:山本先生、小津安二郎先生和田坂具隆先生。山本先生有事脱不开身不能出席。他知道我和检查官早就水火不相容,所以事前把我叫去,说有小津先生在,大可放心,并对我勉励了一番。
到了非撤退不可的最后一天,箱根山云遮雾掩,仍看不出有刮风的征兆。我对摄制组全体人员说,今天要坚持一天。虽然这么说了,但实际上一半是死了心,一半是无可奈何。一大清早我就把摄制组的主要成员和演员叫到一起,大喝啤酒。
我被叫去参加考试那天,心情郁闷,在内务省的走廊上来回踱步,看到两个杂役少年在走廊上摔跤。其中一个模仿三四郎的拿手招数“外挂腿过膝摔”,把对方摔倒。由此可知,他们一定看过送审的影片了。
我马上同公司交涉,要求这场戏用外景。虽然得到了同意,但只给了三天时间。我们选了箱根仙石原作为外景地,这里本来是有名的大风口,可糟糕的是偏偏这几天晴云万里,一直无风。我们面对这种情况一筹莫展,只好坐在旅馆里,从窗口仰望天空,眼看三天之限一晃就过去了。
考官们却让我在这里足足等了三个小时。
开始我们用布景制造了荒草丛生的原野,预备用大马力吹风机制造烈风。等布景做好一看,不仅没有超过其他的决斗场景,拍成的影像也苍白无力,反而把整个作品破坏了。
在这段时间里,那个在走廊上模仿三四郎招数的小杂役,大概出于同情或怜悯,给我端来一杯茶,而且只此一次。
这个场面我是这样设想的:一望无际、荒草丛生的原野,大风从荒草上一掠而过。如果没有烈风这个条件,它就不可能具有超过以前六个决斗场面的动人力量。
好不容易等到开考,岂料这考试就更不像话。
虽然说拍摄此片时没有感到多么辛苦,但表现三四郎与桧垣源之助决斗,即最后的高潮——右京原决斗的场面时,的确尝尽了苦头。
房间里摆着一条长桌,检查官坐了一排,田坂先生和小津先生坐在末座,小杂役坐在横头。大家都在喝咖啡,连小杂役都有一杯。
我登上高山,攀着嶙峋怪石奋勇前进,那已是距此极其久远的后话。
桌子前面放了一把椅子,让我坐在那里。我简直成了被告!
回来胆战心惊。
当然,我是没有咖啡喝的。
去时轻松愉快,
那气氛好像我拍《姿三四郎》犯了弥天大罪。
正如《姿三四郎》的主题歌所唱的:
然后检查官开始宣判。
因此,《姿三四郎》尽管是我的处女作,拍摄起来却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另外,这项工作还只是欲登高山而刚到达山麓的一段。既是山麓,也就没有险峻之处,所以它和在山麓野餐一样有趣。
他发言的基本精神照例是老一套,说作品模仿英美。他特别指出,神社石阶上的恋爱镜头(这是检查官说的,实际上那根本谈不上是恋爱镜头,仅仅是男人和女人在这里遇上了)是模仿英美的。那口气纯粹是官老爷的指示,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山本先生说过:“如果想当导演,你就先写剧本吧。”我当了导演之后才对这一教诲有了深刻的理解。
我想,如果认真地听下去,准得气破肚皮,于是眺望窗外,不停告诫自己:尽最大的努力,什么也不听。尽管如此,检查官怀着深仇大恨般的带刺的话仍然使我难以忍耐。
创造自己的东西和帮别人创造东西,两者是根本不同的。况且,导演自己创作剧本,对剧本的理解程度自然比任何人都深。
我没有办法使我的脸毫不变色。
然而当自己一站在导演位置上,就能很清楚地看到处于副导演(代理导演和副导演并无区别)位置时看不到的情况。这就是说,我发现了这两种位置的微妙差别。
狗娘养的!随你的便!
我任副导演时,曾仔细看过山本先生执导的情况,让我大为惊叹的是事无巨细,他都考虑得非常周到。我做不到那样细致入微,所以就怀疑自己导演才能不够。
我抄起椅子砸你这狗娘养的!
关于这个问题,我想有的人可能觉得难以理解,所以这里略加说明。
想到这里,我刚要站起来的时候,小津先生起身发了话:“如以一百分作为满分,《姿三四郎》可打一百二十分!黑泽君,祝贺你!”
此外,独立拍片之前我对自己的导演能力存在的种种疑虑,随着第一个镜头的完成都烟消云散了。所以工作十分愉快,进展顺利。
小津先生说完,那检查官当然不服,可是小津先生连理都不理他,走到我跟前,悄声告诉我银座大街一个小酒馆的字号,然后说:“喝你一杯喜酒去!”
每个人都是拍着胸脯保证,按照我的希望置备齐全。
之后我到小酒馆等小津先生,不大工夫,小津先生和山本先生就到了。
“就交给我吧!”
小津先生似乎是为了安慰我,对《姿三四郎》大加赞扬。但我始终余恨难消,老是在想,假使我抄起那把被告席一样的椅子砸了那个检查官,一定痛快之至。
“好!”
直到现在我还感谢小津先生,也因为没砸那家伙而感到遗憾。
摄制组的人也都是一心做事,尽管预算不多,管大道具和服装的人却无不置预算于不顾。
[1] 仙石原在神奈川县西南,是箱根火山的喷火口。天保年间,但马的出石藩主府邸发生内讧,据传幕府讨伐时因大风而获胜。
许许多多的人常问我对自己处女作的感想,这一点,正如我前面已写到的,我只是觉得这部作品有趣,每天晚上都盼望着明天快到,好让我完成明天的拍摄工作,从未感到过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