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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战

结果,《三宝垄之花》遭到彻底否定。

这位检查官脸色苍白了。

我认为,那时内务省的检查官们一个个全是神经不健全的人。他们都是迫害妄想狂,都有虐待狂、受虐狂和色情狂的性格特征。

我说,那么庆祝天长节也是错误的啦?天长节是庆祝天皇生日的,是国家规定的节日。照你这么说,这是不是英美习惯、岂有此理的行为呢?

他们把外国影片里的接吻镜头全部剪掉,凡是女人光着脚或露膝的画面,也一律剪掉。

结果,这位检查官被我诱导进了圈套。他本来是把生日蛋糕当作问题的,可是自己把它升了级,从而否定了庆祝生日。于是我抓住机会向他提问。

他们把剧本中“工厂的大门敞开胸怀,等待着前来义务劳动的学生们”等词句,都说成是淫秽,别的就可想而知了。这是检查官检查我写的一个电影剧本时说的话。

检查官说:“庆祝生日这种行为基本上是英美的生活方式,现在写这种场面,真是岂有此理!”

我始终不懂这句话有什么淫秽之处。可能读这个剧本的人也没懂吧。当然,对于精神不正常的检查官来说,这词句自然是淫秽的了。

我问他:“庆祝生日不行吗?”

为什么呢?因为他会从“门”这个字形象地联想到“阴门”!色情狂对什么都会产生卑劣感情,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淫秽的。用淫秽的眼光看待一切,一切自然就是淫秽的了。

《三宝垄之花》里,有一个场景是一个日本人为在同一单位工作的菲律宾姑娘过生日。检查官说这是英美的一套,对我提出责难。

对这些人,只能说他们是天才的色情狂。

我的《森林的一千零一夜》和《三宝垄之花》,就是被内务省这号检查官们左一个不行、右一个否定而葬送的。

尽管如此,这种名为检查官的杜宾犬(影片《六犬大盗》中出场的德国狗),的确被时代的权力饲养得很好。

那些检查官也迎合时尚,动不动就下结论说我们模仿美国和英国的一套。只要一提不同意见,他们就感情用事,挥舞权力大棒。

再没有比被特殊时代的权力饲养得十分驯服的小官微吏更可憎的了,纳粹就是如此。希特勒当然是个疯子,但是细想一想就能明白,从希姆莱或艾希曼直到他们的基层组织,可以说天才疯子辈出。集中营里从头目到看守,无一不是难以想象的衣冠禽兽。

万事都是这样横生枝节,实在让人无法忍受。

战争期间内务省的检查官也是一例。他们这些人才恰恰是该被关进监狱的。

我把那饰带拿到检查官那里给他看,那检查官又说,尽管的确是神庙的神车车轮,但既然看起来类似菊花图样,那就是菊花了。结果只好把这镜头剪掉了事。

我现在是极力控制对这些家伙的憎恨,告诫自己不要行文激烈,但是想起他们的所作所为,就难以控制,恨得我浑身发颤。

尽管如此,有一次我们还是被检查官召去,告诉我们,影片里有菊花图样,要把那个镜头剪掉。我们说不会有那种事。仔细一查,原来是妇女饰带上画着神庙祭神用的神车车轮。

我对他们的憎恨竟是如此之深。

当时,皇室的徽章是绝对不容冒犯的,甚至与皇室徽章相像的图案也一概禁止使用。为此,我们在电影中使用服装几乎慎重到神经质的程度,菊花图样或与此相类似的东西概不使用。

战争末期,我和朋友们立下共同誓约,如果真的到了一亿人“玉碎”的局面,我们就到内务省门前集合,把他们杀光之后再去死。

检查官的意见是绝对的,不容许提出异议。

关于检查官的事就到此打住吧。我现在有些兴奋过度,这对身体不妙。

战争时期的日本,言论自由越来越少,尽管公司决定要拍我写的剧本,内务省检查后却否定了。

后来拍了脑血管X光图我才明白,我的脑大动脉是弯的。据说,正常人全是直的。这种异常现象是先天的,医生诊断为“真性癫痫症”。难怪儿童时代我常常闹痉挛。还有,山本先生也常说我有虚脱症,但是我不知道在工作中有时会出现短时间的茫然自失的情况。脑最需要氧,一旦供氧不足就会出危险。我这异常弯曲的脑大动脉疲劳过度或者过分激动时,血液循环一间断,就会出现癫痫症状。

从这时起,为了当导演,我开始了恶战、苦战的生活。

总之,我在检查官那里倒了大霉。因为我反抗过他们,所以他们更恨我。

准备工作甫一开始,我的计划就因为胶片受到配给限制而搁浅了。

虽然被他们枪毙了两个剧本,但是我还要写下一个,这就是《敌中横断三百里》。

这种写完就喝的生活持续了一年半,我才着手筹备执导自己写的剧本《达摩寺的德国人》。

这是根据山中峰太郎的冒险小说改编的电影剧本,描写的是日俄战争时建川侦察队的故事。

我们每天晚上先躺下,然后露出脑袋喝酒。那样子仿佛是探出洞口的蛇一般。就在这期间,我们竟然成了真正的大蟒了。

日俄战争时的建川少尉,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已升为中将,当了驻苏大使。对于把侦察队的事迹搬上银幕的事,他特别感兴趣。因此我想,内务省的检查官大概不会对此说三道四了吧。

这么能喝,是从拍摄《马》这部影片时开始的。副导演很忙,住在旅馆里,吃晚饭的时候没空喝酒,一般是赶紧吃完饭,就东跑西颠地准备明天的工作。等回来的时候,旅馆茶房已经睡了,但是他也觉得我们怪可怜的,就在我们的枕头旁摆上一排酒壶,并在烫酒的火盆里架上水壶。

其次,那时的哈尔滨附近还住着很多白俄人,其中有很多哥萨克人,还小心翼翼地保存着他们的军服和军旗,这对于拍摄影片是个有利条件。

好了再写剧本,领了稿费再喝。

有了这两个极好的条件,我向公司提出,要拍摄《敌中横断三百里》。

也许是东宝公司怕我拿稿费太多,喝酒过量出什么毛病。事实上我的确喝多了,每当胃病要发作的时候,就和谷口千吉去爬山。在山里游荡一天,夜里喝不到十分之一升就睡觉,胃痛很快就好了。

当时东宝公司制片部长森田信义是最高决策人。他看了我的剧本,“哦”了一声说:“有趣……不过……”

我想,这实在是荒唐事,然而没有去和他们计较。后来大映公司的董事问我收没收到稿费,我一五一十地讲了。那位董事大吃一惊,说了一声“岂有此理”就去了会计室,拿来一百元交给了我。从此以后,我每给大映写个剧本就办这么个奇怪的手续,形成了惯例。

总而言之,他说这个剧本很有趣,无论如何也应该把它拍成电影。但是,我是新手,把它交给我拍未免分量太重,云云。

大映给的稿费是两百元,我的月工资是四十八元,按年薪算是五百七十六元。如果我给大映写三个剧本,东宝平均一个月赚二十四元,换句话说,东宝不是用四十八元月薪雇的我,我是以月薪二十四元受雇于东宝。

这话一点也没错,我写的这个剧本虽然没有战争场面,但描写的却是大会战之前处于对峙状态的日俄两军。

《角力》、《泼妇》就是给大映公司写的。大映公司把稿费寄给了东宝,但是东宝提了五成。我一问理由,答称:你拿着东宝的工资,提成是理所当然的。

结果,这部《敌中横断三百里》就呜呼哀哉了。

这是我能赚钱的工作。主顾是大映公司。

若干年之后,森田先生想起此事还后悔地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失策。他说:“如果让黑泽拍了它……虽然我感到遗憾,但当时有不得已的苦衷。”战争时期,电影界本来就是无风三尺浪,苦难重重,当然没有余力让我这样一个新手干那样的大事。

把钱喝光之后,我又开始写剧本。

拍片计划一落空,经山本先生和森田先生帮忙,在月刊《电影评论》上发表了这个剧本。尽管这样,我的心情仍然相当沮丧。

这期间,我们谈的全是电影,所以不能把这些活动说成是无意义的游荡,但是胃增加了无益的负担倒是不可否认的。

那时,有一天我在《日本电影》这个刊物的广告上看到了植草圭之助的名字。这本杂志上登载了他写的剧本《母亲的地图》。

我用这笔钱和情投意合的朋友们一连几天大喝特喝。日程照例是这样的:先在涩谷喝啤酒,然后到数寄屋桥的一家小菜馆喝清酒,最后去银座的酒吧喝威士忌。

我从银座大街的书店里买了这本杂志,刚出书店大门,不期然地碰见了植草。这时我看到,他上衣的口袋里装着刊登我那剧本的《电影评论》。

当时我的月薪是四十八元,如果这是副导演工资的最高额,信息局的奖金就真是一大笔钱了。

这简直巧得令人不可思议。我和植草从黑田小学时代培养起来的友谊,从这天起又开始延续。

政府信息局悬奖征集电影剧本,我拿《寂静》和《雪》两个剧本去应征,前者得了二等奖,奖金三百元,后者获一等奖,奖金两千元。

在银座大街见面的这一天,我们俩干了什么,谈了什么,已经忘了。后来,植草进了东宝的剧本部,不久我们就在一起共事了。

我拍完《马》之后就从副导演的职务中解放出来,专写电影剧本,只是偶尔干干山本先生的代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