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群众演员翻身上马,跟在我们的汽车后面跑来。他们纵马疾驰,把路旁粗大的杉树与松树抛在后面。这也是很好的战国画面。
早晨,从奔驰在昏暗道路上的汽车车窗望去,只见当群众演员的农民梳着发髻,身着铠甲,手拿长戈与大刀,纷纷从道路两侧古老的农舍大门拉马出来。这番光景本身就是地道的战国风貌。
到达场地之后,群众演员们就把马拴在树林里,在树林里点上大堆篝火,围着取暖。
我不能忘记每天去外景场地的路上、开拍之前、休息时和回来时的画面。我这样说可能使泷泽先生不痛快,因为我认为这些画面比正在拍摄的还出色。
此时的树林仍是夜色未消。篝火熊熊,甲胄在身的农民们仿佛出现在火光中一般。此时我甚至产生了错觉,觉得自己就生活在战国时代,一个偶然的机会下与大队绿林豪杰在此相遇。
拍外景时,天不亮就得出发,到达现场之后,富士山顶才出现蔷薇色的阳光。
在等待拍摄的时间里,人和马都待在背风的地方,老老实实地等着。大片的芒草随风摇曳,宛如滚滚波涛。农民们的短发、马的鬃尾,都在寒风中飘舞。云在空中奔涌流动。
我们在最冷的二月份到御殿场拍外景,大雪覆盖着富士山麓的外景场地,足以把人冻僵的北风一天到晚刮个不停,脸和手冻得龟裂,皮肤宛若绉纱一般。
这情景,和本片主题歌《绿林武士之歌》的歌词大意完全一致。
《战国群盗传》的剧本是山中贞雄先生(导演)设计、三好十郎先生(剧作家)写的,随处可见山中先生的才华。
那歌词中有这样的句子:
女茶房把眼睛瞪得圆圆的,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我,红着脸就跑出了房间。大概是七年的时间把我整个变了样。每天吃六个豆包的黑泽和大口喝酒的黑泽,在女茶房的眼里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后来我去厕所路过走廊时,感觉有人在偷看我,悄悄留神一看,只见那女茶房把隔扇拉开一条细缝,仿佛她碰到的是个怪物。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使我大感狼狈。
难耐思家情,有家在远方。
七年之后,我见到了当时每天给我端豆包的女茶房。那是拍我的第一部作品《姿三四郎》之前,到御殿场来采外景时的事情。晚饭时我和摄制组的人一起喝酒,招呼我们的女茶房问:“以前来过的黑泽先生还好吗?”摄影师十分惊讶,他反问:“你问的那个黑泽先生是干什么的?”女茶房说:“就是当副导演的黑泽。”大家吃惊地看着我。摄影师指着我对女茶房说:“那黑泽先生就是这一位。”
莽莽林深处,长戈草中藏。
那时,我还是第三副导演,还没喝过酒。从外景地回来时,旅馆的女茶房给我端来茶水和豆包,我就把泷泽先生那份和第一副导演那份也领来,加上我那份一共六个豆包。我每天吃三人份的,实在可观。
从拍这部《战国群盗传》开始,我就和御殿场古老的小镇、富士山麓的原野以及这里的农民和马结下了不解之缘,又拍摄了几部古装片。
给泷泽先生当副导演期间,最令人难忘的是拍《战国群盗传》时到御殿场拍外景时的事。
拍摄《战国群盗传》获得的经验,特别是调动大批马匹的经验,使我拍出了《七武士》和《蜘蛛巢城》。
成濑先生乐不可支,大笑不止。
这一章将近结束之时,请允许我写一写伏水先生吧。
“哈哈哈……”
他的年龄并不比我大多少,但是年纪很轻就故去了。
我向成濑先生深深施礼,诚恳地道歉:“实在对不起!”
伏水本是继承山本先生音乐片才能的最合适的人才,却不幸英年早逝。我们称伏水为水先生,这位电影导演的容貌之美,简直就像画上画的一般,眉清目秀,英姿飒爽。
他纵声大笑。
山本先生也素有美男子之称,而且风度翩翩,所以伏水当山本先生的头号大弟子是最相宜不过的。
成濑先生一听,吃了一惊,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我:“原来是你呀!哈哈……”
可能是由于他早就当上导演的缘故,谷口千吉、我和本多猪四郎在水先生面前无论如何总觉得自己是弟弟辈。
“拍《雪崩》时不是有个家伙在摄影棚里睡觉吗?那就是我呀。”
山本先生告诉我说:“你们的大哥水先生病情不妙。”过了两三天,我在涩谷正等开往东宝制片厂的公共汽车时,水先生突然从火车站的人群里走了出来。
成濑先生一愣,连忙问我:“对不起?什么事?”
我知道他在关西老家养病,所以大吃一惊。
念念不忘此事的日子里,有一天导演室里正好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忽然想起此事,赶忙道歉:“成濑先生,真对不起呀!”
即使不知道他在养病,看到现在的水先生也会吓人一跳。他的病体十分衰弱,那情形甚至使我感到凄惨。
我想,要找个适当的机会向成濑先生道歉才对,可是想着想着,一晃就过了十年。
我不由得跑上前去。“水先生,你怎么啦?出来行吗?”
我简直丢人丢透了,却没有勇气说:“那是我。”
水先生苍白的脸上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过了一阵才强作笑脸。“有什么办法呢?我想拍片子,无论如何得拍片子。”
成濑先生说:“不知道哪个家伙,在摄影棚里鼾声大作,大睡特睡,实在不像话,今天只好停拍啦。”
我无话可说了。他的想法我很理解,为此感到痛楚。
从通风口出来之后,我就绕到摄影棚的入口处,正好碰上成濑先生从里面出来。我问:“怎么回事?”
水先生躺不住,他知道不能老想着等到以后再拍片,所以硬撑着走了出来。
这时,我听到照明助手大声地喊:“案犯在云彩后面!”
这天,山本先生把他送到箱根的某家旅馆里,让他安心静养,可是他已经不行了。
我赶紧从摄影棚的通风口那里逃了出去。
还有给水先生当副导演的井上深,他和我同时进来的,才华横溢,然而还没来得及晋升为导演就逝去了。井上是去菲律宾拍外景时患病去世的。他决定去菲律宾之前,曾找我商量,说可能要去菲律宾,问怎么办好。当时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回答说:“还是不去为好。”
照明部的助手把我捅醒,他说:“快跑吧,成濑先生火了。”
现在追悔莫及,要是当初坚决劝阻他就好了。
有一天,我无事可做,就在画着云彩的背景布后面,把供拍夜景用的天鹅绒大幕叠起来,躺在上面睡觉。
井上一死,山本先生的音乐片即告终止。
他在拍片时从不浪费时间,连拍到什么时候吃饭这类事情都会事前计算好。唯一遗憾的是事必躬亲,副导演却闲得无聊。
俗话说红颜薄命,看来好人也薄命。成濑、泷泽、伏水诸位先生以及井上深,都去世得太早了。
成濑先生喜欢拍许多短镜头,然后把它们连接起来。看连接起来的短镜头时,谁也看不出那是短的,就像是一个长镜头,十分流畅,你根本不知道哪里是连接之处。而且乍看起来,这些连接在一起的、毫不引人注目、极其平凡的短镜头,实际上却像深邃的大河一样,表面平静,深处却蕴藏着激流,奔涌向前,一泻千里。先生功力之高超是无与伦比的。
沟口、小津、岛津、山中、丰田诸先生也莫不如此。
我给成濑先生当副导演时,拍的作品是《雪崩》。当然,即使成濑先生这样的行家,在我看来也有其不足之处。但是无论如何,我仍然受益良多。
他们都留下未竟事业就与世长辞。
在其他摄制组任副导演的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是给成濑先生当副导演那次。成濑先生的执导风格,才称得上真正的电影业行家。
我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好人不长寿。
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在山本摄制组以外的组担任副导演的次数很少。在泷泽英辅那里当过两次,在伏水导演和成濑巳喜男那里只各当过一次。
这可能是追思逝者的感伤吧。
山本先生对我的暴躁和顽固十分担心,每当决定让我参加其他摄制组工作时,一定把我叫去,让我宣誓:“绝对不再发火,绝对不顽固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