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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与酒

然而作为一名导演来说,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副导演们是认真观察过的,不会说错。

据副导演们说,我一发火就满脸通红,鼻尖苍白,很适合拍彩色片。我从来没有在发火时照过镜子,是否果然如此就不得而知了。

下面我要写的则是比爱发火还糟糕的顽固症。

总而言之,我这人常常发火。

《马》这部影片的结尾一场戏是在马市上卖马驹。其中有个情节,是主人公阿稻姑娘从马市的货摊上买了酒,提着一升的大酒瓶,穿过马市上混杂的人群,回到家人那里。家人正围着那已经找好主人的马驹,给它举行告别宴。

这位摄影师特别喜欢吵架,但这次我这么顶撞了他,他竟然未置一词,可能是把他那股邪火给灭了。

这时,阿稻听到农民们唱的东北民歌,他们和自己一样在给转了手的马驹举行告别宴。在就要和亲自饲养的马驹离别的阿稻听来,这歌声悲不自胜。

我一听就火了(我这个人实在爱发火,确实不好),说:“摄影机的位置在那里的理由及其理论上的根据,就是因为我太累了,不愿意动弹。”

本来,《马》这部作品是山本先生偶然从马市的实况广播中听到而构思出来的,他在广播中听到那姑娘的哭声,所以用阿稻这个人物做了《马》这部影片的主人公。因此,马市这场戏中的这一情节,可以说是整部作品的核心。

这位摄影师是个事事都要讲道理的人,他说:“为什么要在那里?你说说理论上的根据。”

尽管如此,陆军省马政局来了命令,要求剪掉这一情节,理由是违反了禁止白天喝酒的法令。

刚拍完一个镜头,我累得很,就坐下来休息。摄影师问我下一个镜头的摄影机位置在哪里。我指了指座位跟前告诉他:“这里。”

我一听就火了。

还有一次要赶拍一部影片,我担任代理导演。

这个镜头剧本里本来就有。影片开拍时,马政局主管情报宣传的上校(马渊上校,是个顽固且蛮干到底的人物,因作风如此,所以人皆称之为马渊旋风)也曾到场。这部作品的摄影工作十分困难,全部采用斜穿过马市广场的移动摄影。要求聚集在马市的群众给以协助,也是一项很棘手的工作。同时,广场上到处有泥泞和积水,在这种地方铺上木板,上载移动摄影车,因此这项摄影本身就是俗话说的“干一千次未必成功一次”的工作,难度极大。然而一切都奇迹般地获得了成功,拍出了十分精彩的镜头。

他的话惹得我火起,我说,即使理论上完全正确,淡而无味的东西照旧淡而无味,毫无办法。结果,我们俩吵了一架。

今天却要删去这个情节,实在令人气愤。

有一位爱讲道理的剧作家用三段论法写剧本,他说,自己的剧本是正确的。

我坚决反对!

我讨厌动不动就讲一通道理,也讨厌爱大摆理论的家伙。

我们的对手是当时用来吓唬夜啼小儿的陆军,直接打交道的则是马渊旋风,所以事态极其险恶。

结果,显示OK的蓝灯亮了。

山本先生、森田先生(森田信义,本片的制片人)也认为除了删减别无他法,担任剪辑的我却坚持绝对不剪。

我一时火气大发,狠揍了一下麦克风。

首先,所谓禁止白天喝酒,这件事本身就不合情理,荒唐透顶,根本没有讨论的余地。

一次,我们要录打人脑袋的声音,结果打了很多东西,录音师总是不说OK。

其次,本来是批准拍摄的,如果说声“对不起,请把这个地方剪掉”,还勉强说得过去;现在是不管青红皂白,强制删剪,这使人难以遵命。

还有这样一件事。

上映日期迫近了,有一天半夜,森田到剪辑室来找我。我一看他那副神态,立刻说:“不剪啊!”

然而过了六十岁,这脾气暴躁的毛病也没见好。直到现在还常常火冒三丈,但冒完也就完事,不像宇宙卫星那样会留下辐射能,所以我自己也常常想,这毛病还不算坏。

“我理解!”森田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说,“你凡是这副表情的时候,我就知道说什么也白搭。但是,光这么拖下去也不行啊。现在你就上马渊上校那里去一趟吧。”

他也许说对了。

“去干什么?”

事后伏水对我说:“你还是个孩子啊,简直像个脾气暴躁的孩子。”

“剪还是不剪,我希望有个结论。”

我本来就在生自己的闷气,这时,从装玻璃珠的箱子里抓了一把银色玻璃珠朝伏水砸去:“好,流星!”

“上校说得剪,我说不能剪,去了也只是互相对峙而已。”

伏水坐在摄影机旁,仰着脖子看着我心急如焚的样子,还朝我大声喊:“快点儿!”

“如果到了那种地步,也就只好那样了。反正你去一趟好了。”

当时我们正在拍星空的镜头,我爬到布景的天棚上,用细线吊玻璃珠。线乱糟糟地缠成了团,实在难弄,急得我火烧火燎。

果不出所料,到了马渊上校家里,我就和他相持不下了。

还有一回是发生在伏水修先生(现任导演,他也曾给山本先生当过副导演)还在我们摄制组任副导演的时候。

森田一开头是这么说的:“黑泽君说绝对不能剪。这家伙是有悖情理的事绝对不干。请多多包涵吧。”

我把盒饭朝制作科长脸上砸去,制作科长满脸饭粒。

他说完就扭过身去,一声不吭地喝起马渊夫人端来的酒。

这样的伙食吃上一星期,身体实在顶不住。摄制组的成员发牢骚,我向公司提出要求,请他们考虑一下,是否配些紫菜卷等,制作科表示同意。所以我对摄制组宣布,从明天起,盒饭将大有改观,打消了大家的怨气。没料到,第二天的盒饭照旧如常,仍然是饭团和咸萝卜。摄制组的一位成员大怒,把那盒饭朝我面前一摔。我勃然大怒,但立刻克制住了,拾起那盒饭就去了制作科。制作科在公司院内一角的露天布景场地上,我走到那里得用十分钟。我边走边劝自己:别发火,千万别发火。然而这团怒火越走越大,当我拉开制作科办公室的门时,已到了快要爆发的程度。等我来到制作科长面前,终于爆炸了。

我和马渊上校把各自要说的话说完了,只好沉默不语,一味喝酒。

公司的盒饭是米饭团和咸萝卜。

马渊夫人不停地端来烫好的酒,每次都放心不下似的,看看我们三个人之后退出去。

我们忙于工作,午休的时间常常被挤掉,午饭就吃公司的盒饭,而且还得狼吞虎咽,这样的生活有时会持续一个星期以上。

这种状态持续了多长时间,我无从计算,总之,马渊上校是个酒豪,他家的酒壶全都拿出来了,而且他夫人端来烫好的酒后就会随手取回空壶,这样往返多次,可见过了相当长的时间。经过长久的沉默,马渊上校突然把面前的小桌挪到旁边,双手触地对我深深一礼:“对不起,剪掉吧!”

当了导演之后也没改掉。而在担任副导演期间,这毛病就闹出了问题。

到了这个地步,我也理解对方的心情了,只好说:“好,剪吧!”

我这人脾气暴躁,而且顽固。

这样一来,三个人就不用再喝闷酒了,结果喝了个痛快。我和森田告辞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旭日高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