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那演员和他的跟班终于明白,这事要去山本摄制组休息室问。我同山本先生说:他们来的时候可别给他们好脸色看。
在这种情况下,我当着山本先生的面跟摄制组的人先说好,如果那位演员又迟到了,我就喊:“停止!今天到此结束!”大家就立刻离开摄影棚,把那位演员和他的跟班扔在那里就回家。
果然,那演员还是跟班来了,他怯生生地问:“今天停拍的原因是由于我(或者老师)迟到吗?”
事情起因是找来的演员太随便,常常迟到,不能按时开拍。总是这么迟到,即使山本先生不发火,摄制组的人也按捺不住了。如果经常出现这种情况,工作就难以开展。
这时我接过话茬儿:“大概是吧。”我这样回答之后,看了看山本先生。
没有办法,我就必须在适当的时候让大家知道,山本先生为这样的事发了火。
先生大概颇感为难,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可是我没管这些,对着那位演员还是跟班毫不客气地开了炮:“日程表不是为了让大家迟到才定的!”
山本先生实在不是爱发怒的人。他即使很生气,也不形之于色。
第二天起,这位演员就准时进摄影棚了。
剩下的只有董事们、山本先生和我们副导演。这就是人们对董事的回答,也是对我的回答。
山本先生对副导演从来不发火。
席上董事讲了话,对大家为了使《忠臣藏》如期上映作出的巨大努力表示感谢。但是大家都像通宵守灵的吊丧客一样低头听着。他的话一完,照明部的人首先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行个礼走了。随后摄影部、录音部等各部门的人也相继站起,默不作声地行个礼陆续离开。
有一次拍外景,一对搭档之中的一名演员没有被通知到。
董事们坐在上座,我们相继入座。但是累得精疲力竭的摄制组全体成员已经没有干杯的豪情了,什么都不想吃。大家唯一的愿望是赶快去睡觉。
我赶紧跟第一副导演谷口千吉(那时他是山本摄制组第一副导演,后来升为导演,有《银岭之巅》、《阿万和阿铁》、《拂晓逃脱》等杰作)商量怎么办好,可是阿千一点也不着慌,到山本先生那里郑重其事地说:“山本先生,今天××不能来了。”
食堂仓促备了些酒菜,摆满了桌子。
山本先生吃了一惊,望着他问:“为什么?”
全部拍完之后大家要拍个纪念照,这时厂长赶来说,尽管没什么好吃的了,还是请大家到食堂干一杯吧。
“因为忘了通知,所以不能来了。”阿千理直气壮地回答道,就像是山本先生忘了通知似的。
这天,是这段时期少见的晴天,碧空如洗,我加红滤色镜拍摄义士们攻入吉良府邸的夜景场面,拍成了漆黑的夜空与洁白的瑞雪相映衬,十分出色。到了拍门内的场面时已是真正的黑夜了,待全部拍完已到了夜半。
在这方面,阿千是P·C·L的著名人物,任何人都学不了他这一招。
山本先生眯着睡眼不住地点头,好像很费力似的站了起来。
山本先生对于阿千这种实在不像话的态度也并不生气,只是说:“行啦,我知道了。”
我从屋顶下来,跑到山本摄制组休息室,山本先生正躺在长靠椅上打盹儿,我连忙把他叫醒。我说:“后门的雪马上就做好。请您先从后门拍吧。这个时间里,我把大门的雪弄好,先拍大门的镜头。您拍完了后门,就请接替我继续拍大门,我再去做门内的雪,做完我立刻拍门内的镜头。等您拍完大门的戏,然后再接替我来拍门内的……”
结果,那天只好凑合着拍了这对搭档中的一位演员。办法是让那演员回头说:“喂,干什么哪?快来呀!”这样,就把戏接下去了。
“喂,做雪景!下雪吧!”
后来,山本先生带着阿千和我到涩谷喝酒。路过正在上映这部影片的影院门前时,山本先生停步对我们说:“等一下,进去看看。”
随后他领来一大批人,并大声喊道:
我们三个人坐在影院里看了这部片子。当看到那对搭档缺了一人的场面,那人回头说:“喂,干什么哪?快来呀!”
“问我干什么?赤穗义士打进来的那天下大雪呀。没雪拍不成片子!”我说完照旧把盐撒下去。稻垣老头仿佛很不耐烦地仰着脖子看了我一阵,叨叨咕咕地回了大道具办公室。
这时候,山本先生问阿千和我:
大道具总管(姓稻垣,总是板着面孔,一个老侠客式的人物)走来,抬头一望,发话了:“你干什么?”
“那个人在干什么?难道在拉屎吗?”
我提着一桶盐登上后门,骑着门楼屋脊,往门楼上撒盐,制造雪景。
阿千和我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规规矩矩站得笔直,在昏暗的影院里向山本先生深鞠一躬:“实在对不起!”
那是在拍《忠臣藏》的时候。这部影片的第一部分由泷泽英辅先生执导,第二部分由山本先生负责。第二部的结尾是赤穗义士们打进吉良府邸,杀了吉良。为了赶上上映日期,大家争分夺秒,最后距上映只差一天了,还没有完成。不论山本先生还是公司董事,都不抱准时上映的希望了,可是我却没有死心。为此,我到露天布景地去察看。大门、后门、门内的布景全都齐备,可是任何地方都没有一点雪。
周围的观众看到两个大汉忽然站起向一个人鞠躬,无不吃惊地看着我们。
当了第一副导演之后,这种毅力和与生俱来的坚持自我、顽固任性合而为一,就成了异乎寻常的执着。
走出电影院的时候,他把我俩领到一旁,亲切地教导我们说,那种情况下,这么办也许效果还不错呢。总之,这件事只能说明山本先生为了培养副导演,不惜牺牲自己的作品。
这种精神,为我们培养了最重要的“工作毅力”。我自己就是这样经山本先生培养出工作毅力的人。
他对我不惜心血着意培养,却在某杂志上这么写道:“我对黑泽君,只教会他喝酒了。”
山本先生对大家的信赖,促使我们团结一致,都以这样的精神对待工作。
如此人品的山本先生,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才好。
本多描绘木纹这件事,正说明大家无不兢兢业业、努力工作,尽可能使山本先生的作品更好一些。也可以说是为了酬答山本先生的信赖,大家才这样做。
关于电影,关于电影导演工作,我从山本先生那里学到的东西,在这里是写不完的。
本多木纹太守是本多猪四郎的绰号,那时他任第二副导演(后来成为导演)。一次,大道具周转不灵,他没办法,只好用涂料做些假柱子和护墙板。为了使木纹逼真,他总在不停地描绘木纹,描得不像,就打磨干净再重新描。因此,他得了这么一个“木纹太守”的绰号。
山本先生才是我最好的老师。
这里举个本多木纹太守的例子。
我认为最好的证据就是,山本先生的学生(山本先生最不愿意听这句话)的作品却根本不像他的风格。
有时紧张到极点,我们就用唾液湿湿眼皮,这样眼睛会清爽些,再继续干下去。大家无不倾注全部精力,使作品好些、再好些。
山本先生对于追随他的副导演,决不干改变他们个性的事,而是一心一意地着力于发掘他们的个性;而且丝毫不让我们有从师学习的拘束心情,而是让我们充分地发展自己。
那时我常常这样遐想:弄一个大房间,铺满被褥。有了它,得空就钻进去睡一觉。
当然,尽管如此,山本先生也曾对我发过火。那是为了搭一台表现江户时代的露天布景的时候。
不可否认,正是因为如此艰苦奋斗,我才得到很好的锻炼。那时深感苦恼的,是从来没有时间好好地睡觉。那时,摄制组全体成员唯一的希望大概就是不被打扰地睡上一觉。况且我们当副导演的比其他成员更辛苦,当别人去睡时,我们还要做下一步的准备工作,不能去休息。
现在,那个字我已经忘了,总之是一家商号门口挂的招牌上的字。一位演员问我那是什么招牌,我也不认得招牌上的字,因此不知道是卖什么东西的,于是胡乱回答他说,那是卖药的招牌。
那时,P·C·L用从其他公司拉来的导演和明星巩固自己的阵地,从而发展为东宝电影公司。为了在电影市场上同其他公司竞争并获胜,我们不得不在极其严峻的条件下一部一部认真制作,所以任何一项工作都是艰苦的。
这时,山本先生叫住我:“黑泽君!”
在山本摄制组工作期间,每天都心情舒畅,而且充实。有什么意见我都直言无忌,而且大多被先生采纳,所以工作上有股干劲。
我从来没听过先生那么严厉的口气,吃了一惊,望着山本先生。
这段时间大约四年,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口气跑完了这段上坡路。
山本先生这么生气的面孔也前所未有。他气冲冲地对我说:“那是卖香荷包的招牌。随随便便说话可不行!不知道的事情就该说不知道!”
我在山本摄制组任副导演期间完成的主要作品有:《认真的金太》、《千万富翁》、《吃惊的人生》、《良人的贞操》、《藤十郎之恋》、《作文课堂》、《马》等。在这期间,我从第三副导演晋升为第一副导演,并且能胜任代理导演、剪辑、配音导演等工作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种自由的、彼此真诚相待的关系,是山本摄制组的特点。
这几句话,我刻骨铭心,至今难忘。
要提拔新人当副导演的时候,对其人的品格、素质,先生一定是反复调查研究,直到一清二楚之后才作决定。但是,对一经决定录用的副导演,不论其工龄长短、资历深浅,均一视同仁,认真地听取他们的意见。
还有,山本先生很善于谈天说地,仅是酒席间天南海北的闲谈给我的教益,就举不胜举。
先生对任何事都持灵活态度,从不强求统一。对于名利,一向淡泊处之,性格坦率直爽,唯独对副导演的人选固执到令人吃惊的程度。
他兴趣广泛,特别在饮食方面,堪称美食家,他告诉我世界上很多很多的美食。山本先生的观点是:连好吃不好吃这种简单评价都说不准的人,不够做人的资格。他精通美食,所以在这方面我也学到了很多知识。
可能没有像山本先生这样注重副导演人选的导演了。拍片准备阶段的第一步是组织摄制组,山本先生总是首先考虑让谁担任副导演。
还有,山本先生在古典美术,特别是古代家具、什物、工艺品等方面造诣很深,十分喜欢民间工艺美术品,也传授给我许多这方面的学问。
写山本先生却从即将逝世的先生写起,这似乎有些可笑,但是,我只是想说明,即使到了这般时候,山本先生念念不忘的仍是副导演的问题。
我是学绘画的,对这方面的知识特别感兴趣,后来我从山本先生那里得到了更深的教益。
我在莫斯科接到先生去世的讣告。
坐火车去拍外景的时候,山本先生一有时间就和我们副导演做一种游戏。
他自己现在毫无食欲,却如此津津乐道这类话题,我认为其用心恰恰表现了先生的本色,他大概是希望以此显示他是高高兴兴地把我送走的。
这种游戏是设定一个主题,据此写个短镜头剧本。
他说有一家菜馆专卖传统味道的鸡素烧,让我务必去一趟,而且把菜馆的地点详细告诉我。接着又谈起从前我们一起去吃炖牛肉的那家馆子,以及那里的炖牛肉味道如何等等。
这种玩法既可学习编剧和导演工作,也是有益且有趣的消磨时间的游戏。谁也没有胜过山本先生,因为他的短镜头剧本非常有趣。
“那样就行。”谈完之后,先生忽然谈起鸡素烧来。
比如以“热”为题的短镜头剧本,山本先生是这样写的: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可事到如今再细谈那些,让先生担心就不好了,所以只好说:“您尽管放心,人似乎好得过了头,工作上倒是挺认真的。”我撒了一点谎。
场景是卖牛肉鸡素烧的二楼。
我刚说完,先生就微微一笑说:“光会把你的话记在本子上的副导演可不行啊。”
夏天炎炎的夕阳,灼烧着业已关严的纸窗。窄小的房间里,一个男人满头大汗,擦都不擦地向女招待求爱。
“人不错呀。我说的话他全部记在本子上,他会干好。”
旁边的鸡素烧锅咕嘟咕嘟地响着,汤快要熬干了,满屋子牛肉味儿。
他马上接着问我:“苏联方面的副导演,怎么样?”
这个短镜头剧本,把“热”这个主题充分表现出来,而且那死皮赖脸地向女招待求爱的汉子,活灵活现,十分有趣。
我说完安慰的话之后,先生以微弱的声音客套地说:“百忙之中前来看我,实在……”
副导演们对山本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
病床上的山本先生瘦了许多,鼻梁本来就高高的,现在显得更高了。
山本先生极富人情味,对他的回忆,我是写不尽的。
山本先生住在成城以北的丘陵地带,从大门到门厅是个斜坡,混凝土铺的甬路逶迤而下。甬路正中是山本夫人精心培植的带状花坛,群花争奇斗艳。心头沉重的我,总觉得这花过于鲜艳了。
山本先生晚年得到勋章,在为他举行的庆祝会上,他登台发表讲话。他是这么说的:“我的祝词还是短一些好,因为短才叫缩词(祝词),长的就是长词(悼词)了。”[1]
我怀着这种感伤的情绪去了山本先生的家。
为山本先生举行葬礼时,我正在苏联拍片,未能参加。
苏联方面的工作至少需要一年零几个月。在这期间,山本先生万一有个好歹,我是无法脱身赶回来的。
那时我如在日本,一定写一篇沉痛的悼词。而今,我是怀着为山本先生写悼词的心情写这部分文章的。
我是在为拍摄《德尔苏·乌扎拉》即将前往苏联时得到这个通知的。
因为是悼词,所以就长了,请大家原谅。
一九七四年八月,我得到通知,说是山本先生卧病,病情堪忧。
[1] 日语中“缩词”与“祝词”同音,“长词”与“悼词”同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