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出哑剧,说的是天色已近傍晚,一个糊涂虫茫然伫立,望着通红的晚霞和归巢的乌鸦。表演者表现出人物形象的滑稽可笑,也使人感到那景色的苍凉和人物内心的凄楚,总之,把情和景全部呈现到了观众面前。我对这位表演者的演技不胜惊叹。
直到现在我还不能忘记一位助兴艺人表演的《糊涂虫的傍晚》。
另外,这个时期的电影已经进入有声时代,我把至今印象仍然深刻的作品列出如下:
落语、讲谈、音曲、浪花节,这些为民众喜闻乐见的曲艺,对我后来的电影创作起到了难以估量的作用,这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当时我只是随随便便地欣赏而已。而且,在这期间,我除了领略到著名艺人的艺术技巧之外,还接触了许许多多助兴艺人的技艺。他们常常借曲艺场一席之地,展示自己的艺术才能。
《西线无战事》(迈尔斯通),《西线战场1918》(巴布斯特),《最后的同伴》(伯恩哈特),《地狱英雄》(惠勒),《巴黎屋檐下》(克莱尔),《蓝天使》(斯坦柏格),《犯罪的都市》(迈尔斯通),《公寓街谈》(金·维多),《摩洛哥》《羞辱》(斯坦伯格),《城市之光》(卓别林),《三便士歌剧》(巴布斯特),《议会在娱乐》(夏莱尔)。
我不仅在这两家影院看电影,哥哥介绍的好影片在别的影院放映时,我也到那里去看。但能充分品味出曲艺场艺人的技艺之精妙,则是拜这段在神乐坂附近长排房的生活所赐。
有声影片的出现,宣告无声影片时代结束了。对无声影片来说,必不可少的解说人的存在受到了威胁。就在这个时期,哥哥的生活受到了深刻的影响。
那时,神乐坂有两家影院,一家是放映西洋片的牛込馆,一家是放映日本片的文明馆。曲艺场有神乐坂演舞场,此外还有两处,只是现在已把名字忘了。
不过,哥哥在浅草区的一流电影院——大胜馆当主任解说人的工作却未受什么影响,所以我也就继续舒舒服服地过我的长排房生活。
我住在这里的时候,利用这种票,白天晚上净跑电影院或曲艺场。
就在这期间,我渐渐注意到,住在这长排房的人们尽管性格开朗,说话诙谐幽默,但还掩盖着阴森可怕、极其黑暗的另一面。
总而言之,这里的生活对我来说非常新奇,就像看三马或京传的滑稽小说一样有趣,同时也是一种很好的学习。因为这里的老人大概是在神乐坂的曲艺场里看管观众脱的鞋,或者是在电影院当杂役,所以他们很容易弄到额外收入,私制类似曲艺场或电影院的定期票,然后以便宜价格租给附近的人们。
这阴暗的另一面,也许无处不在,也许它就是人们生活中本来就存在的另一面。天真的我第一次看到了通常被人们遮掩起来的另一面,这不能不引起我深深的思考。
还有人在本来就够狭窄的屋子里弄个阁楼出租。有个卖鱼的年轻小贩就租了这么一间阁楼住。这汉子每天一大清早就带个铁皮箱上鱼市去卖鱼。他拼命地干活儿,每个月一定穿上漂亮衣裳嫖一次女人,以此为乐。
比如,有一个老人强奸了自己年幼的孙女;一个女人每天晚上疯疯癫癫地说要自杀,吵得大家不得安宁,一天晚上她想在房檐下上吊,被大家狠狠嘲笑和揶揄了一通,结果跳井而死;还有一位继母虐待丈夫与前妻的孩子,这和古老的故事一模一样,令人惨不忍闻。我这里只把这些事例写出来,其余略而不谈,请大家原谅。
“瞧你说的,人家那是爱嘛。用被子裹起来往外扔,是怕伤着她男人。”
后娘用艾苦我身,
“今儿早晨我在门口晒太阳,隔壁扔出来一个被卷儿,一下子掉到我眼前。我一看,隔壁男当家的从被卷儿里爬了出来。你说隔壁这位女当家的够厉害的吧。”
我为后娘买大艾,
大人们的交谈竟然是这样的:
为讨她欢心。
连小孩子都会说:“爸爸,你昨晚上卡在哪儿啦?妈妈可吃醋了。”
这是古典川柳[1]中的名句。古老的故事中常有描写后娘虐待前房子女的。继母对毫无过错的孩子横加摧残,把点着的艾绒绑在孩子身上烤他。但是孩子为了讨后娘的欢心,还得为后娘去买折磨自己的艾绒,而且还要大的,可以想象出那孩子是多么凄惨。这首俳句深深地揭露了后娘虐待前房孩子的罪孽。
住在这里的大多是土木建筑工人,而且看起来,无固定职业的人占大多数。但是大家都很讲义气,互相依靠,团结一致。他们生活清苦,日子却过得很快活,充满了诙谐和幽默。
继母为什么虐待前房孩子?如果说出于憎恨丈夫的前妻而虐待其子,这是没有道理的。我认为这完全出于愚昧。愚昧是人的疯狂病症之一,以虐待没有反抗能力的孩子或小动物为乐的人,纯粹是疯子。然而这类疯子并不认为这是犯罪,却认为是理所当然,所以难以对付。
起初我百思莫解,凭哥哥的收入,大可不必住在这种地方,然而过了许久我才懂得,这里的生活别有一种情趣。
有一天,我在哥哥家里待着,住在同一排房的一位主妇哭着跑进来,她两手紧紧捂着前胸,双肩一耸一耸地哭得十分伤心。
哥哥家的格局是这样的:一个宽宽的门厅,进门就是一个两叠大的房间,再往里是六叠大的屋子,此外就是厨房和厕所,空间并不宽绰。
我一问,原来是她隔壁那家的主妇又在折磨前房的孩子了。因为孩子哭得很厉害,她就从旁边的厨房小窗望去。只见那家后娘把孩子绑在柱子上,孩子肚子上拴着一个很大的点燃的艾绒卷。跑来的主妇还想跟我说什么,可望了望门口又突然噤口不语了。此时,一位略施粉黛的女人正经过我门口,颇有礼貌地向门里打了个招呼就朝大街走去。邻妇目送那女人的背影,骂了一句畜生,狠狠地说,刚才面孔还像个女鬼一般,可立刻又成了这副模样。原来,方才从门前走过的,就是那个虐待前房孩子的后娘。这实在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人。邻妇跟我说:明先生,趁她不在,把那孩子救下来吧。经她劝说,再加上哥哥上班不在家,我就迷迷糊糊地跟她去了。果然,朝那家的窗户一望,只见一个女孩子被男士用的腰带绑在柱子上。我从开着的窗户跳了进去,像个小偷似的溜进了那户人家,给那女孩解开了带子。
哥哥住的长排房以及这里的小巷,那气氛和落语里提到的江户的长排房完全一样。这里没有自来水,只有古老的水井和井台,住户好像全是东京大地震时幸存下来的人。在这些人心目中,哥哥好像流浪武士,很像讲谈中的堀部安兵卫,所以被大家另眼相看。
那女孩却翻着白眼瞪着我,恶言叫道:“你干什么!简直是多管闲事!”
就这样,我住到哥哥那里了。虽然一个月后我搬到了附近的住处,但除了在那里睡觉外,其余时间全都在哥哥家里。我曾跟父亲说,离家后我就住在哥哥家里,而今这番谎话竟成了真。
我吃了一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说:“我挨绑倒好,不然更受折磨。”我仿佛挨了个嘴巴。
哥哥耸耸肩膀。“不是有点吧。好,到我那儿去。”
我能解开绑她的带子,然而无法把她从捆绑她的境遇中救出。
我摇摇头。“只是有点累。”
对这个孩子来说,人们的同情是毫无意义的。那种温情反倒给她招来更多麻烦。
我到电影宫后台去找哥哥的时候,他大为吃惊地看着我,说:“小明,怎么啦?病啦?”
“你快把我绑上!”她恶狠狠地对我说。
刚病愈的我又贸然闯了进来。
我只好把她重新捆绑起来。简直狼狈透了。
从牛込区神乐坂朝矢来町方向去的一角,有一条仿佛江户时代遗留下来的、至今毫无变化的小街。小街上有三栋长排房,虽然换上了带玻璃的门,然而其余都还是老样子。哥哥就住在这里,他的家里,还有和他同居的女人以及那女人的母亲。
[1] 日本俳句的一种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