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蛤蟆的油 > 懦弱与渺小

懦弱与渺小

我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发给我的活动经费少得可怜,而且还常常中断,所以一天只吃一顿饭的时候很多,甚至有时都吃不上饭。住处连个火也没有,要睡觉的时候,我只好到澡堂把身子泡热了再睡。

现在想起来,那是十分轻率的,而且是蛮干行动。但是,这条路我一直走到一九三二年春天。

那时一个工人出身、和我经常联系的联络员跟我说,他把预定下次能领到活动经费的日子计算好,再把给他的活动经费按天数平分,每份就是一天的饭钱。然而我却难以照办,为了填饱肚子,钱花得毫无计划。把钱花光而又没有非办不可的事时,我就躺在被窝里忍受着饥寒。当发行工作处于困难阶段时,这种忍饥抗寒的日子就少不了。还有一条路,就是到哥哥那里求助。但他曾说过“你的热度也会很快就降下来”,所以我这个生性倔犟的人是不会去求他的。

我只是模模糊糊地对日本社会感到不满和憎恶,只是为了反抗它才参加了这具有反抗性的运动。

那时,我住在水道桥附近一家麻将馆的二楼,一间四叠宽窄的屋子,终年不见阳光,光线十分昏暗。有一次我得了感冒,发高烧,动也不能动。烧得神志不清,总能听到楼下洗牌的声音,那声音时近时远,时大时小。我听着这种声音迷迷糊糊地过了两天。房东老爹因为两天没见我露面,颇感奇怪,就来到楼上。他一进我这充满汗臭味的房间,看到我憔悴已极的面孔,吃了一惊,说:“我马上请医生来。”可我坚决反对,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读了《资本论》、《唯物史观》,但是不懂的地方很多,所以如果让我站在《资本论》和《唯物史观》的立场上分析和解释日本的社会,那就太勉强了。

我不确定这场感冒是不是真的没什么大不了,可我知道医生一来可就不得了了,因为我身无分文。

事实就是如此。

房东老爹下楼去了,过了一阵,他的女儿给我端来了粥。此后她一天给我送三次粥,一直到我病愈。

还有过这么一件事:我被一个宪兵抓住了,他还没有搜我的身时,我说去趟厕所,他领我去了,还把门给我关上。我赶快在厕所里把携带的联络文件吃进肚里。结果,他很快就把我放了。这件事使我尝到冒险的滋味,觉得很有趣。换穿各式各样的服装、戴上眼镜乔装打扮也很有趣。遭检举的人越来越多,《无产者新闻》人手不足,我这参加不久的人没多长时间就做了助理编辑。当时的总编辑跟我说:“原来你不是共产党员啊。”

那是一位什么样的姑娘呢?我现在想不起来了。但是她的情义我永远难忘。

我每次去联络地点之前,为防万一,总是先把逃脱的路线研究好。这个方法此时起了作用。我跑得并不快,但好在我年轻,又是按照已看好的路线跑,一下子就把他们摆脱了。

卧病期间,我就和《无产者新闻》的伙伴们断了联系。那时,我们对顺藤摸瓜式的检举十分警惕,彼此都不把住址告诉对方,只有见了面才定下次再见的地点,所以联系一断就毫无办法了。

这些家伙站起来和我拔脚就跑,几乎是同一瞬间的事。

如果想取得联系,还是能想出办法来,但那时我刚病愈,身体十分虚弱,也没有这份气力。

一个雪天,我按照指定地点,来到驹込车站附近的一家咖啡馆。我刚推开门,不由得大吃一惊。咖啡馆里有五六个汉子,一见我就立刻站了起来。我一看便知道,这是特高刑警[1]。这些家伙的脸上有个共同的特征,就是爬虫类的表情。

老实说,我是以联系不上为借口,想从艰苦的非法政治活动旋涡中逃脱出来。谈不上对左翼运动热度消失,因为我的热度本来就不高。

一开始,我只说到哥哥家去暂住几天就离开了家,此后屡换住处,有时住在支持者的家里。开头我担任街头联络员。政府的镇压手段非常残酷,和我联系的人常常不能如约出现,或是因为遭到检举,从此再不能来。

大病初愈后,我拖着两条晃晃悠悠的腿,从我中学低年级时代常常走过的路来到水道桥,从这里走向御茶水,过了御茶水,上了圣桥。

当时,《无产者新闻》已转入地下,报纸名也改为罗马字拼音,印在做衬底的花纹之中。我成了这个机构下属组织中的一员。当时,如果参加非法的政治活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遭到警察逮捕。至于拘留所,我在做无产者美术研究员时已经历过了,如果再次被捕,绝不会被轻易放过。记得那次被捕之后,父亲来探望过我。一想起父亲的表情,我心里就十分难过。

过了圣桥,走下左边的坡道,朝须田町的方向拐过去。这里有一个叫电影宫的电影院。我从登在报纸上的电影宫广告中看到过哥哥的名字。

后来,我对无产者美术运动感到厌倦,转而参加了无产者的非法政治活动。

我曾经登上过弯弯曲曲的坡道,而今我又要走下坡道回到哥哥那里。

这样的日子里,有一天我在代代木车站站台上意外地遇见了植草圭之助。那时我们谈了些什么,现在已经记不得了,我大概正为自己的问题苦恼,所以心不在焉。植草也一样。即使他听说我已参加无产者美术运动,成了文学同盟的一员,似乎也漠不关心,只是随口答应而已。

写到这里,我想起草田男的诗句:

这里有才能出众的画家,但总体来说,这个艺术运动还谈不上注重绘画的本质,而是倾向于以并未很好消化的政治理论为指导来绘画,我对此持怀疑态度,因而渐渐失去了绘画的热情。

回首柳暗花明引泣,但慨初生牛犊无惧。

无产者美术同盟标榜的现实主义,与其说是现实主义,倒不如说更近于自然主义。我认为,它距离库尔贝的现实主义的犀利程度还差得很远。

[1] 特别高等警察的略称。战前日本为压制反对天皇政府的思想、言论、行为而设立的秘密警察。

一九二八年,我开始出入位于丰岛区椎名町的无产者美术研究所,还在这个所新办的展览会上展出了我的绘画和招贴画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