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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九十

姑妈快辞世时,父亲让我代表他去看望。那时姑妈安安静静地躺着,我坐在她的枕旁。她说:“小明,辛苦了。你父亲呢?”

人们都说,从姑妈那时的健康状况来看,她可能活到一百一十岁。可居然有这样的混账医生,他说,如果姑妈吃松树或别的什么树的根会更加长寿,所以净让她吃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结果,姑妈没活到九十岁就去世了。

我说,父亲因事会晚到一会儿,然后退到给我安排的房间。但是我三番五次地被叫到她身边去。每次她都问:“小明,你父亲还没来?”

姑妈走路时从不说话,到了她要去的那家门前,才回过头来把早已用纸包好的五角银币递给我,说声再见。那时的五角银币对孩子们来说可是一笔大财。但我不是为了银币才陪她去的,而是为了听她说“再见”这句特别有魅力的话,那声调使我感到难以言喻的温暖和亲切。

我总觉得姑妈此刻好像歌舞伎《忠臣藏》中的力弥一样。父亲终于从东京赶来了,但此时我已动身回了东京。

这样写来,读者也许以为她是抄着手,举止粗俗,但并非如此。她把袖子甩上去,攥着袖子走路,就像仙鹤或鹭鸶张着翅膀飞一样。和她迎面相遇的人无不惊奇地看着她走过去。跟在她后面的我,既有些害臊,也有点扬扬得意。

几天后,姑妈去世了。

姑妈年纪已经相当大了,花白的短发、黑黑的牙齿[3],完全是一副长者的风度。她外出时一定穿一件披风,两手放在袖子里。

我无法原谅那个让姑妈吃奇奇怪怪东西的医生,真想抓一把松针揉成团塞进他的嘴里。

这位姑妈特别喜欢我,我也特别喜欢她。她来东京时,父亲总是隆重款待,以烤鳗鱼招待她。那时这种菜特别贵,我们难得吃一次。姑妈总是留出一半递给我,“小明,给。”她去拜访哪家亲朋好友,我也总是跟着。

[1] 出自日本歌舞伎名作《劝进帐》,弁庆与富均为剧中主角。

不仅房屋构造表现出这家人的门第,只从嫁到这家的姑妈的举止风度就可知道这家的气派。那真是凛然难犯、压倒一切的威严。

[2] 冈崎正宗(生卒年不详),为日本镰仓时代的著名刀工,其作品一向被视为传世珍品。

她是我父亲的姐姐,嫁给了秋田县大曲的富㭴家。这户人家,就是那个让弁庆念化缘簿的富㭴[1]的子孙。在大曲,她家尽管不大,但毕竟是有护墙围着的大户。她家的顶梁大柱是一个木雕的力士,上署“左甚五郎作”。常见的木雕工艺品都署着“左甚五郎作”,但这个力士是否真是左甚五郎的作品就不得而知了。另外,听说富㭴家有正宗[2]锻打的短刀,可是我没见过。

[3] 当时日本妇女仍以黑牙齿为美,用醋或茶泡铁片,以此浆染牙齿而成。

秋田的故事即将写完时,有一个人我无论如何也要写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