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同来的孩子们打听瀑布出口那个洞后面是什么样的。他们说谁也没去看过,不知道。我说,我去看看。他们无不大吃一惊,异口同声地极力阻止我:“连大人都没去过,很危险!”
这瀑布从一个露在外面的隧道式的岩洞里流出来,落到距地十米左右的水潭。这水潭像个不大的水池,水从水潭一角化为溪流流向山下。
这样一来,我的犟脾气上来了,无论如何要去,于是不顾他们惊恐的劝阻,攀上岩石,钻进瀑布流水的洞中。
这期间,我感到捕鱼有趣,所以也就不觉得那耙子多么重了。我们渐渐往更远的地方走,跟我来的孩子开头有三四个,后来增加到五个。有一天,我们进了山,发现了瀑布。
我用两手撑着洞的顶部,两腿跨在水上,脚蹬着左右两侧的石壁,朝着明亮的窗子般的流水入口处前进。支撑的手和蹬在洞壁上的脚接触到的全是湿滑的青苔,一不小心就会滑下去。
除雨天外,整个暑假我每天都过着和山野武士一样的生活。
流水在洞里轰隆轰隆地响,但并不可怕。快到洞的另一端时,大概由于精神松懈,我手脚一滑,掉进了水里。
回到家洗澡时,我已经昏昏欲睡了。我在地炉旁喝过一杯茶就再也支持不住,立刻倒在床上。
我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是怎样穿过那岩洞的,只记得刹那之间我就被冲到瀑布的出口,仿佛骑着那瀑布似的掉进了水潭里。我游上岸,只见孩子们吓得脸色苍白,个个瞪大眼睛盯着我。
晚霞映红了西天,也映在河面上,在这样的河边吃晚饭,别有风味。吃罢晚饭,天全黑下来后我们就回家。
幸亏他们没问我那岩洞的后面是什么。我的确到了岩洞后面,但根本没来得及看。
我们的晚饭常常在河边吃。
此后我又干了一件蠢事,使本村的少年们更为吃惊。
写文章当然要写“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但有些言过其实。尽管如此,那好吃的程度也确实非同寻常,和后来我热衷登山时,在山上吃的饭团的美味不分高低。
从丰川到角馆的半路上,有条叫玉川的大河,河水有一处涌着很大的旋涡。本村的少年们在河里游泳时都怕这个地方,谁也不敢靠近。我知道后立刻犯了老毛病,非去试试不可。
鱼主要是鲫鱼和鲤鱼,有时加些山蒜或山菜。筷子是削了树枝做成的。这种饭菜出乎意料地好吃。
当然,大家一听就吓得连忙阻止我。可是他们越阻止,我就越想跳进去试试。
在外边吃午饭时,因为是夏季,一般总在凉爽的森林里吃。先埋上两根“丫”字形的树枝,架上横梁,再在梁上挂锅,拾来枯枝做柴。锅倒是铁打的,用这个锅来做“贝烧”。
最后,定好条件,少年们把他们的带子连接起来,一端绑住我的胸膛,万一出事就拉这带子。就这样,我跳进了旋涡。但是,这带子反倒碍了事。
我父亲的命令竟然灌到了这小鬼的脑袋里,我在惊叹之余也就无话可说了。
我进中学后就在月岛学习观海派的游泳法,曾经练习过在载重一千石粮的大船底下潜泳。
我可不愿意每顿饭净吃咸菜,所以不得不使那耙子赶鱼,那小学生只管下网,绝对不耍耙子赶鱼。我觉得简直是岂有此理,就把耙子捅给他说:“你也赶!”他却说:“不行啊,这是命令!”
那时,发生过教师事先讲过的情况:我到达千石船中腰的时候,突然被船底紧紧吸住了。这种情况教师已经讲过,所以尽管我脊背被船底吸住,却并未手忙脚乱。我把身体一转,变成面朝船底,两手两脚猛推船底,倒爬似的从船底冲了出来。
陪我一起出去的小学生身体非常结实,他使起那耙子来灵活自如。可我拿起来一试,却感觉沉得吓人,再拿它赶鱼,简直就是一项相当累的重体力劳动了。
因为我有这个经验,跳旋涡时就没把它放在心上。可是跳进旋涡之后,就立刻被它按到了河底。因为有钻千石船船底的经验,我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能慌,不能慌,一定要从河底逃开。但是,绑在我胸部的带子被岸上的人们扯得紧紧的,我想动也动不了。
所谓长柄耙子,实际上是一杆圆木,顶端安着一块方形木板,用它推水,把鱼赶到大网里去。
我慌了神,拼命挣扎,却仍然动不了。
总而言之,午饭和晚饭必须在外面吃。这就是告诉你,如果在咸菜之外还想吃点别的,就只有自己动手捕鱼了。
这时,我只好被迫朝带子拉我的方向,从河底拼命地横爬过去,这样才离开了河底。我用脚蹬水而行,终于浮出水面。
大门外有一位本族的小学六年级学生在等我,这孩子每次都带一张捕鱼的大网和一杆长柄耙子。
本村的少年们这时真吓破了胆,个个都瞪大眼睛盯着我。
每天很早我就得起床,吃过早饭后,他就让我带上足够两个人吃两顿的米饭以及大酱、咸菜等,把这些统统装进一个大食盒,还要带上一口锅,仿佛赶出家门似的催我上路。
我敢冒这样的险,是有原因的。
把我这个中学三年级的学生寄养在这里,纯粹是父亲的主意,因为我身体太弱,想让我在这里好好锻炼。父亲在写给我堂兄的信里为我详细安排了锻炼课程,堂兄也严格遵照父亲提出的要求办事。这些锻炼项目,对我这个城市长大的人来说,是十分严酷的。
我是被寄养在丰川村的,正如前面所提,只有下雨天才不会被赶出去。那真是晴耕雨读的生活,下雨天读读书,尽管也打开作业本子,但并不认真对待。
这幢曾经是米仓的房舍,椽子像普通房舍的柱子那么粗。顶梁柱和支撑檩的大梁无不粗而结实,柱子和柱与柱之间的拱全都泛着黑光。
我读书的地方是一间有神龛的小屋。一天,我正在这里读书,堂兄走进来,从神龛下的小橱(也许是抽屉)里拿出黑泽家的家谱给我看。
这里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流水从厨房里穿过去,和村街的小河相连。据说,从前在这个厨房里抓到过鲑鱼。厨房安水闸的地方就是洗槽,鲑鱼就曾游到过这里。
最上面的一个名字是安倍贞任,这名字下面画着线,线下列着几个名字,第三个名字是黑泽尻三郎,这名字下边的线下列着许多人名,都是黑泽什么什么。据堂兄说,那位安倍贞任的第三子,叫黑泽尻三郎的,就是黑泽家的祖先。
这是我伯父的家,伯父已去世,他的大儿子成了一家之主。他家的宅子在我祖父那一代卖给了本地的富豪,现在住的是从前的一座米仓。如今那宅基地上连块房基石也没有了,院子还残存着一些过去的痕迹。
黑泽尻三郎,我是第一次听到,但安倍贞任却是熟悉的。他是历史书上有名的平安时代中期的奥州武将,父名赖时,弟名宗任,因背叛朝命,与源赖义交战战败而死。这个人是个谋反者,又是战败而死的,这使我觉得遗憾。但是,安倍贞任既然是黑泽尻三郎之父,我觉得崇拜这样的祖先够气魄,不由得勇气大增,结果闹出了钻瀑布洞掉进瀑布潭、跳进大河的旋涡等诸多蠢事。
中学三年级的整个暑假,我就寄居在这个村的亲戚家里。
回想起来,我这脑袋实在不怎么聪明。不过,尽管干了一系列蠢事,这个暑假又是这样生活的,我这个安倍贞任后裔的身体却结实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