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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卡什米尔”号的离去

戴吕施特今晨起来,绝望之至,想着要裹尸布进棺材,着了一袭白衣。这进棺的想法却不意正用在婚礼上。白色的衣裙立即将她装成了一个新娘,坟墓也变成了婚礼。

吉利亚特站在稍远处,置身于石柱的阴影之中。

戴吕施特着实光彩照人。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漂亮,也许戴吕施特的缺点就在于她或许俏丽有余却天韵不足。她美貌中的错处,如果这也算是错处的话,就在于她有点儿太过风雅了。戴吕施特安静下来时,也就是说没有受到激情或痛苦缠结之时——我们曾经指出过这点细节——是很招人怜爱的。妩媚的少女改变了容貌,变成了理想中的圣女。在爱情和苦痛中渐渐成熟起来的戴吕施特,请原谅我用这个词,便进了这一步。她依旧纯美,却更端庄了;她依旧鲜艳,却更芬芳了。就好似一朵雏菊变成了一朵百合。

埃伯纳兹尔和戴吕施特相携走到牧师前。一个做过结婚梦的人一定能体悟到他们此时所感受的一切。

她的颊上还凝着泪痕。也许微笑里还藏着一颗泪珠呢。泪迹初干,隐约可见,正是幸福的一种深暗柔和的装饰。

这真是奇异的一刻。

教长立在桌边,将一只手指置于打开的《圣经》之上,高声问道:

仪式开始了。

“有人反对吗?”

教长拿过一支笔,将记录簿新写那一页的空处填好,然后他重又站起身来,做了个手势,请埃伯纳兹尔和戴吕施特走近桌边。

没有人应声。

埃伯纳兹尔重又看了吉利亚特一眼。两颗心灵间取得了一种默契。埃伯纳兹尔早就感到其中有诈。而他没有勇气,也许根本没有想到要去揭露它。许是折服于这一无形的,但他已隐约感到的英雄主义,许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震晕了,他依旧沉默着。

“阿门。”教长说道。

“签名人利蒂埃利。他该直接来跟我说才更礼貌些。但事关同仁,我就不再苛求了。”

埃伯纳兹尔和戴吕施特朝雅克芒·埃洛德走了一步。

他将纸置于桌上,继续念道:

教长问:

“……去教长那儿取结婚许可证明。我希望婚礼尽快进行,最好是马上。”

“若埃·埃伯纳兹尔·戈德莱,你愿意娶此女为妻吗?”

教长抓起纸,扫了一眼,像是跳过大概无甚用途的几行字,然后高声念道:

埃伯纳兹尔答道:

他将一张纸呈给了可敬的教长。

“我愿意。”

“但愿这个能有用。”吉利亚特说。

教长再问:

“利蒂埃利大师傅派来的代表,就是现在在这里的这一位,为你们申请了许可并在记录簿上签了声明,”教长用手指点了点吉利亚特,以避免念出这个过于平庸的名字来,“利蒂埃利大师傅的这位代表今天早晨对我说大师傅太忙了,无法亲自前来,但他希望这桩婚事立即举行。这愿望仅凭嘴上说说是不够的。我已经做了不太合规矩的事了,如果不听到利蒂埃利大师傅亲口对我说就这样仓促行事,那可不行了。至少应当把他签名的凭证拿给我看。虽然我很愿意主持这桩婚事,但我毕竟不能仅仅听凭刚刚那一句话。得有点儿书面的东西。”

“杜朗德·戴吕施特·利蒂埃利,您愿意接受此人为夫吗?”

教长说了下去:

戴吕施特兴奋不已,以至于感到了一种心灵的惶然,好似油灯上了太多的油,她与其说是在回答,不如说是在低语:“我愿意。”

戴吕施特动了一下。

于是,按照英格兰教婚礼的惯例,教长看了看四周,他那庄严的声音在教堂的阴影里响起:

“现在可还有一个麻烦。”

“谁将此女许给此人?”

教长又继续道:

“我。”吉利亚特回答。

埃伯纳兹尔还是没有动。戴吕施特心醉神迷,也愣在那里。

出现了片刻的沉静。埃伯纳兹尔和戴吕施特感到迷醉中有着某种说不出的压抑。

“这就行了。”教长说。

教长将戴吕施特的右手放在埃伯纳兹尔的右手中,埃伯纳兹尔对戴吕施特说:

吉利亚特点了点头。

“戴吕施特,我娶你为妻,无论你好或坏,富有或贫穷,生病或健康,我爱你直至生命尽头。我发誓!”

教长转向吉利亚特。

教长又将埃伯纳兹尔的右手放在戴吕施特的右手中,戴吕施特也对埃伯纳兹尔说道:

“我的同仁,您是双喜临门,谨向您表示祝贺!您叔父去世了,您又娶了妻子,于是一方面您富有了,另一方面又得到了幸福。并且,现在,那艘汽船正待重建,利蒂埃利大师傅同样也很富有,这我可以向您保证。利蒂埃利小姐就生于本郡,我核对过她在堂区记录簿上的出生日期。利蒂埃利小姐业已成年,有自主的权利。另外她叔父,亦即她家的全部成员也同意了。您要走了,您想马上成婚,这我理解。但因为这是本堂神父的一桩婚事,我希望能用稍微神圣一点儿的方式来表示庆贺。当然我将尽量简化程序以使您满意。简短同样能保持精要。就在这本记录簿上,契约已经拟好,只需将名字填进去就可以了。根据法律和惯例,登记后即行婚礼。结婚证所需的声明已按手续办妥。我可以为这一点不合规定的地方承担责任,因为按规定,许可申请应提前七天注册;但我理解您要起程的迫切性和紧急性。好吧,我马上替您主婚。我的布道员将是新郎的证明人,至于新娘的证明人嘛……”

“埃伯纳兹尔,我愿嫁你为妇。无论你好或坏,富有或贫穷,生病或健康,我爱你直至生命尽头。我发誓!”

教长又用一种优雅高贵、彬彬有礼的口吻说道:

教长问道:

这一躬鞠得既不偏左亦不偏右。很显然,在教长的视线范围内,只有埃伯纳兹尔一人存在。埃伯纳兹尔是圣职人员,是绅士。教长的礼数既没把一旁的戴吕施特包括进去,也没顾到后面的吉利亚特。他的目光里自有一种括号,只把埃伯纳兹尔括了进去。维护这些小节亦是遵从良好秩序、巩固阶层划分的一个方面。

“戒指在哪里?”

说罢,他鞠躬致礼。

这可没料到。措手不及来到这里的埃伯纳兹尔没有准备戒指。

“我悉听吩咐,我的同仁。”

吉利亚特摘下小拇指上的金指环,将它呈给教长。这也许就是早晨在“商业长廊”的首饰店里买下的那枚“婚”戒。

可敬的教长又补充道:

教长把指环放在书上,然后交给埃伯纳兹尔。

埃伯纳兹尔看了吉利亚特一眼。

埃伯纳兹尔拿起戴吕施特兀自颤抖的左手,套在无名指上,说道:“我娶你,以此戒指为证。”

教长身上果真穿着主祭礼袍。

“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教长念道。

“我正在等您呢,”他说,“一切都已就绪。”

“但愿如此。”布道员说。

看见可敬的埃伯纳兹尔·戈德莱进来,可敬的雅克芒·埃洛德站起身。

教长抬高了声音:

一边的祭器桌上,摊放着另一本书,是本堂教区记录簿,也翻开在那里。倘若细加留心,便能注意到里面有一页是刚刚写下的,墨迹尚未干透。记录簿旁,摆着一支蘸水羽笔和一瓶墨水。

“你们结合了。”

《圣经》,摊开在桌上。

“但愿如此。”布道员说。

但在教堂深处,就在宗教改革后教堂里用来替代祭台的桌旁,有三个人,分别是教长和他的布道员,另外还有书记员。教长,尊敬的雅克芒·埃洛德坐着;布道员和书记员立在一旁。

教长又说:

由于时间的关系,同时也因为那天整个城市的人都走了,教堂里空寂寂的。

“祈祷吧!”

当他们走进教堂的时候,正好敲响十点半。

埃伯纳兹尔和戴吕施特重又转回桌旁跪下。吉利亚特仍然站立着,低下了头。

三 早有准备的自我牺牲

他们跪在了上帝面前,而吉利亚特却折服在命运之下。

小路坑坑洼洼,有的地方很潮湿,很难走。埃伯纳兹尔全神贯注地思忖着,没太在意水洼和石块。吉利亚特不时回过头,提醒埃伯纳兹尔:“当心石头,扶好她。”

四 “等你结婚时,送给你妻子”

但这人是谁?如果他真是利蒂埃利大师傅昨夜宣布为女婿的人,那么他所做的这一切又该作何解释呢?他本该从中作梗才是,可却变成了他们的保护神。埃伯纳兹尔顺从地跟着,而且他感到自己可能因此得救,面对发生的一切,立即持一种默然的赞许态度。

出了教堂门,他们看见“卡什米尔”号正开始做起航准备。

埃伯纳兹尔和戴吕施特尚未完全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一切。这个男人的介入,就仿佛溺水者抓住一根树枝。他们跟着吉利亚特,那份顺从好似绝望者碰到了第一个救星。自觉垂死之人是不难接受意外事件的。戴吕施特因着不谙事故,也就更加富有信心。埃伯纳兹尔则在沉思。戴吕施特已经成年了。英国的结婚手续的确极为简单,尤其是在本地堂区,本堂教长差不多完全拥有自由决定权。但没有得到叔父的许可,教长也能主持这桩婚事吗?这确实是个问题,但不妨试试看。无论如何,这至少是一个缓期。

“你们正赶得上。”吉利亚特说。

就好似一个幽灵将两颗灵魂引向天堂。

他们重新踏上去阿尔弗莱的小径。

渐渐的,他们离钟楼近了,埃伯纳兹尔和戴吕施特纯美的面庞上显露出一种即将化作微笑的表情。渐近教堂使得他们容光亮丽。而在吉利亚特那空茫的眼中却是沉沉夜色。

他们走在前面,现在则是吉利亚特跟在后面。

吉利亚特走在前面,步履坚定,而他们俩则踉跄着。

前面走的是两个梦游者。他们的惶惑可以说只是变换了个形式而已。他们不知身处何地,亦不知在做些什么;他们只是机械地走着,一步紧似一步,意识不到还有别的存在;他们彼此感觉得到对方就在身边,却无法将两个思想联系起来。人处在狂喜之中,往往不能思想,就如同无法在激流中游泳一样。他们穿过无边的黑暗,突然坠在欢悦的尼亚加拉大瀑布上。真可以说他们置身于幸福的天堂里。他们已经有过太多的心灵交流,此时,他们不再言语。戴吕施特紧紧挽着埃伯纳兹尔的胳膊。

他们跟着他。

有时,他们身后传来吉利亚特的脚步声,会令他们想起他的存在。他们被深深地打动了,但他们什么也没有说。过度的激动使他们如痴如醉。他们的情感是美妙的也是沉重的。他们结婚了。他们的日子还有待延续,这个以后再看,吉利亚特做了好事,这才是现在的一切。在他们两颗心的深处,有着一种隐约而热烈的感激之情。戴吕施特觉得日后一定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可眼下,他们还是接受下来再说。他们感到完全可以信赖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此人果断,不由分说地赐给了他们幸福。向他提问或是和他交谈,都不可能。一时间太多的感触涌上心头,他们被其吞没,这自然是可以原谅的。

吉利亚特用手指指教堂的钟楼。

事情的发生有时就像下冰雹,骤然纷落,把人都给击昏了。素来平静的生活中,意外事件突如其来,人们为之苦痛也好,为之欣悦也罢,但事件如此突然,实在难以理解。人们对自己的突然际遇往往懵然不知,还未能愣过神来便已被击倒;或莫名其妙地就被戴上了桂冠。尤其是戴吕施特,这短短几个小时以来,经受了各种震荡;开始是眩惑,埃伯纳兹尔竟然进了她家花园;随之是噩梦,这个魔鬼被宣布为她的丈夫;然后是悲伤,天使展翅欲飞;现在则是快乐,闻所未闻的快乐,带着一种难解的谜——魔鬼为她,为戴吕施特送来了天使。末日突然变成了婚礼;这个吉利亚特,昨天还是一场灾难,今日却成了救星。她实在不明白这一切。显而易见,打一清早,吉利亚特便一手操办他俩的婚姻大事。是他做了这一切;他为利蒂埃利大师傅担保,去见教长,申请结婚证书,在所需的声明上签字;他就是这样成全了他们的婚事。但戴吕施特全不知道。再说,她即便知道了这一切,也不会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儿。”

闭上眼,在心里存下一份谢意,忘却人间,忘却生活,任凭这善良的魔鬼把他们带至天堂,只好这样做了。澄明这一切需要太长的时间,说一句感谢的话则又太微不足道。她在这幸福的微晕中沉默不语。

“去哪儿?”埃伯纳兹尔问。

他们仅剩下一点儿思维,引导着他们往前走去。在水下,一部分海藻漂成了白色。他们的意识清醒程度恰够他们分清海面和陆地,区别“卡什米尔”号和别的船只。

“你们还等什么?我跟你们说了,随我来。”

只短短几分钟,他们便又来到了阿尔弗莱。

吉利亚特以不可置辩的口吻继续说道:

埃伯纳兹尔第一个进了小船。戴吕施特正要随他上船,突然感到自己的袖子被轻轻拽住了。原来是吉利亚特用手指钩住了她的裙褶。

“他叫吉利亚特。”戴吕施特对埃伯纳兹尔低声轻语。

“夫人,”他说,“您没料到要走。我想您大概需要一些衣裙和内衣。您会在‘卡什米尔’号上找到一只箱子,里面有女人所需的这些用品。这只箱子是我母亲留下的。本该送给我要娶的女人的。请允许我把它送给您。”

埃伯纳兹尔和戴吕施特似乎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相依而立,一动没动,仿佛醉了一样。面对幸福,如临深渊,往往有一种奇怪的犹疑。他们似懂非懂。

戴吕施特的梦醒了一半。她转向吉利亚特,吉利亚特用一种低沉的勉强听得见的声音继续说道:

“船工,您稍候。我们马上就回来。小姐,您刚才问我怎么到这里来的,这很简单,我就跟在你们后面。您已经二十一岁了。在这个地方,一旦成年可以自己做主时,结婚只是一刻钟的事儿。走水边的那条路。那条路比较好走些,海水要到中午才会漫上来。但快点儿,跟我来。”

“现在,我并不是想要耽搁您,但您明白,夫人,您想我应该向您解释一下。不幸发生的那一天,您坐在楼下的大厅里,您说了一句话。您记不起来了,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当然,我们并不一定非要记得我们说过的所有的话。利蒂埃利大师傅那会儿很伤心。那当然是条好船,也非常有用。海难发生了,整个地区着实轰动了一阵,自然这些事儿人们都忘记了。触礁的也不仅仅是他那条船。人们不可能老去想着一次海难。我所要跟您说的只是,当时大家都说没有人会去救船,可我去了。他们都说这是不可能的,可这并不是不可能的。我非常感谢您能再听我说几句。您该明白,夫人,如果说我去了那里,并不是想要冒犯您。事情其实由来很久了。我知道您时间很紧。如果我们还有时间,如果我们能谈一谈,我们会想得起来的,但能不能想起也无所谓。事情该追溯到一个下雪的日子。当时我碰巧经过,我觉得您笑了一笑,事情就是这样。至于昨天,我还没时间回家,我才从海上回来,浑身上下弄得不成样子,我吓着您了,让您觉得不舒服,这是我的错,我不该就这样上别人家去,我请求您不要责怪我。这差不多就是我要对您所说的一切了。您该走了。天气很好,又是东风。永别了,夫人。您应该觉得我跟您说几句是合乎情理的,是不是?这是最后一刻了。”

吉利亚特提高嗓门大声道:

“我在想那只箱子,”戴吕施特回答道,“您为什么不留到结婚时送给您妻子呢?”

“您叫什么名字?”

“夫人,”吉利亚特说,“也许我不会结婚了。”

“也许吧。”

“这真遗憾,因为您是个好人。谢谢!”

“还有,我没弄错,您就是昨晚那个人。”

戴吕施特莞尔一笑,吉利亚特亦报以微笑。

“不要浪费时间了。”吉利亚特说。

然后他扶戴吕施特进了船舱。

“就是我到的那一天。”

不到一刻钟,埃伯纳兹尔和戴吕施特所搭的小船便靠拢了停在海上的“卡什米尔”号。

“我不熟悉那地方。”

五 雄伟的坟墓

“在那儿,在班克角。”

吉利亚特缘水而行,迅速绕过圣彼德港,重又沿着海岸向圣桑普森走去。为了避免让人撞见,他避开了那些因他的缘故而挤满了人群的道路。

“我想不是。”

很久以来,我们都知道,他有他自己的一套行路方式,他能从各个不同方向穿过整个地区却不被任何人看见。他熟知各条小路,他的行踪曲曲弯弯不为人知;和任何一个感受不到爱的人一样,他有着怕与人亲近的习惯;他总是避得远远的。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很少在别人脸上读到欢迎他的表情,于是他就形成了这个保持距离的习惯,久而久之便成了他的天性。

吉利亚特答道:

他穿过广场,接着又穿过了萨勒里区。他不时转过身去,望着身后还停在海中的“卡什米尔”号。那船刚刚升起帆,风很小,吉利亚特走得比“卡什米尔”号要快。就这样,他低着头,在海岸尽头的岩石间走着。潮水开始上涨了。

“我认出您来了,那次您救了我。”

突然,他停下脚步,背向大海,一连几分钟凝望着岩石后的那丛栎树。岩石遮住了通往瓦尔的路,栎树就在那个叫做“矮舍”的地方。就在那边树下,戴吕施特用手指在雪地上写下了他的名字:吉利亚特。这雪已融化很久了。

突然,他叫道:

他继续走他的路。

埃伯纳兹尔细细地盯着他看。

这一天无疑是这一年来最明媚的日子。这个清晨仿佛洋溢着婚礼的气氛。那是五月已尽放华光的一个春日;天地万物好像一心在呈献它那节日的欢愉和幸福。无论是森林还是乡村,海浪还是空气,都传出喧闹的声音。在那种种热闹声中,还可听到一种喁喁私语。新生的蝴蝶停歇在初开的玫瑰花间。自然界的一切都那么鲜嫩:草地,苔藓,树叶,花香,阳光,就连太阳也好似第一次露面。卵石被澄洗一清。昨天才将出生的小鸟婉转莺啼,唱着深沉的树之颂。也许那些小鸟用它们的小嘴啄破的蛋壳还留在巢里呢。颤动的枝丫间响起它们展翅试飞的声响。它们在唱着自己的第一支歌,在展翅进行第一次飞翔。鸡冠鸟、山雀、啄木鸟、金翅鸟、灰雀、花萤和黄莺,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是那么清脆。丁香、铃兰、瑞香和紫藤密匝匝地汇在一起,是那般精致。根西岛特有的一种浮萍为沼地铺上了一块碧色台布。还有鹡鸰和翠雀,它们筑起无比雅致的小巢,正在水中畅浴。透过密如围栅的各种植物,还可以瞥见蔚蓝的天光。几朵悠懒的灰云在蓝天里嬉戏追逐,散射天女一般的光芒。到处好似被无形的嘴唇亲吻过。没有一座古墙不像新郎那样捧着紫罗兰。黑刺李树开了花,金雀花也开了;那一簇簇白色和嫩黄的花朵在纵横交缠的树枝中熠熠闪耀。春天将它所有的金光银辉掷向树木编就的巨篮。嫩枝抽出新绿。天空里传彻着迎客的鸣叫。好客的夏天已经向远归的小鸟打开了大门。这是燕子归来的时刻了。荆豆的花伞铺满了低洼小道的斜坡,山楂花正待怒放。优美和俏丽和谐相处,高贵和雅致互为补充,伟大与渺小互不侵害,没有一个音符会在这场大合奏中迷失;在大千世界无限的绚烂瑰丽中,再细微的美也有其存在的位置;一切都好似在透明晶莹的水中那么清晰可辨。到处充斥着一种圣洁的丰硕、一种神秘的膨胀,让人觉出一种正在流动的精气那激扬而神圣的力量。发光的更加璀璨,爱着的爱得更深。花间自有赞歌,声间亦有光华。一种庄严的和谐弥漫开来。芽刚一露便急着涌绽出地面。天上,地下,到处都潜伏着一种萌动,使人心旌摇荡,被这骚动迷蚀。花朵暗示着果实,每个少女也都梦想翩翩,无边的黑暗之灵思虑的生命之繁衍,在万物辐照中被激发出来。到处都是结合,无时没有婚配。生命,代表着女性与象征男性的无限结合。天气晴朗,明媚,温暖,在草地上、围墙里,孩子的笑容遍地绽放。有几个小孩在玩跳房子,苹果树、桃树、樱桃树和李树那浓密的鲜红或雪白的色彩覆满了整个果园。草地上缀满了报春花、长春花、蓍草、小雏菊、孤挺花、风信子、蝴蝶花和婆婆纳。还有蓝色的琉璃苣、黄色的鸢尾花,满地铺开,伴着那星星点点簇拥而生的小红玫瑰,也就是人们称做“红女娄”的那种小花。畜群披着金光在石间奔跑。怒放的石莲花映红了茅草房的屋顶。养蜂女正在露天劳作。蜜蜂也正辛勤采蜜。广阔无垠的天地间响彻海水的呢喃声和蝇虫的嗡嗡声。春光渗透的大自然,浸润在这万物的欲情之中。

“快,‘卡什米尔’号两小时后起航,还来得及,可你们只有这点儿时间了,快来吧。”

吉利亚特到达圣桑普森时,潮水还没有涨到港口深处。他可以从正在检修的船体后穿过,脚不会打湿,他也不会被人瞧见。一块块平平的岩石,相互间隔着一定距离,一溜儿排列在那里,正好帮了他的忙。

吉利亚特的声音变得短促而沉重,让人觉得好像发高烧时跳动的脉搏:

没人注意到吉利亚特。人群都在港口的另一端,在靠近海湾入口处的布拉维寓所。在那儿,他的名字被交口传诵着。人们尽念叨他的名字,都没有在意他这人。在某种意义上说,吉利亚特是以他自己造成的嘈杂声为掩护,通过了港口。

他在经受着这突如其来的幸福的诱惑。一个教士所可能有的种种顾虑在这颗可怜的爱心里渐渐地融化了。

他站在原先停泊凸肚形帆船的地方,远远地望着那艘小船,望着由四根铁链缚着的蒸汽机烟囱。那边,木工们已经开始动工,隐隐约约地晃动着来回走动的人。他听见利蒂埃利大师傅在发布命令,声音洪亮而快活。

埃伯纳兹尔和戴吕施特方才仿佛晕了一般,现在他们重又清醒过来,纷乱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们慢慢地明白了吉利亚特所说的意思。乌云尚未散去,但至少他们无需反抗,就让救星去安排吧。对重返伊甸园,拒绝总显得那么无力。戴吕施特不知不觉地倚在了埃伯纳兹尔的身上,她的这一举动,仿佛与吉利亚特所言有着某种默契。至于此人的出现以及他说的那番话,尽管像是个谜,尤其令戴吕施特感到震惊,但那却都是与此无关的问题了。这人对他们说:“你们结婚吧。”说得明明白白。如果有什么责任,那全由他担着。出于各种原因,戴吕施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享有这个权利。关于利蒂埃利大师傅,他说的也是事实。沉思中的埃伯纳兹尔呢喃道:“叔叔不是父亲。”

他隐没在小路中。

“这不会持续太久的。”吉利亚特说。

布拉维屋后没有一个人。好奇的人们全部集聚在前面。吉利亚特走上了花园矮墙边的那条小径。他在长着野锦葵的那个墙角停下;他重又看见了他曾坐过的那块石头;重又看见了戴吕施特坐过的那条木凳。他又看了看花园小径,那一天,他看见就在那里两团影子相拥在一起,继而消失不见了。

“我不愿,”戴吕施特的惊骇里分明已有一种欢快,她含糊不清地说,“不愿离去后给他留下悲伤。”

他重新上了路,攀上瓦尔堡的那座小山头,然后又下了山,向海角屋方向走去。

吉利亚特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又补了一句:“再说,他现在一心只想着重造那艘船。您不在的这段时间,他会整个儿忙着造船的事。他的‘杜朗德’号会安慰他的。”

乌梅天堂湾也空寂寂的。

“如果还没有成婚,他会拒绝的,”吉利亚特道,“但一旦这桩婚姻成了事实,他也只有默许了。再说你们要走了。等你们回来后,他会谅解的。”

他一大早便穿好衣服去了圣彼德港,他的房子仍保持着他早上出门时的原样。

“我那可怜的叔叔……”

一扇窗户开着。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他挂在墙钉上的那支风笛。

戴吕施特这才开始意识到这人对她所说的事情。她结结巴巴地说:

桌子上有一本小小的《圣经》,那是一个陌生人为了感谢吉利亚特送给他的。而这个陌生人就是埃伯纳兹尔。

“你们结婚吧。”吉利亚特继续说。

钥匙留在门上。吉利亚特走上前去用手抓住门匙,转了两转,将门锁住,然后将钥匙放进衣袋,离去了。

“您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他离去了,不是向着陆地的一面,而是向着大海的一面。

戴吕施特轻声打断他:

他斜穿过花园,走的是最近的一条小路,没有顾及那些花坛,却尽量留心别踩着了宿根草,这是他亲手种植的,因为戴吕施特喜欢这种花草。

“戴吕施特小姐已经二十一岁了。一切都得由她自己做主。她的叔叔只是叔叔而已。你们相爱着……”

他越过围栏,走下岩礁。

吉利亚特继续说道:

他沿着那列细细窄窄的礁石走去,就是这列礁石将海角屋和人称兽角的那块高矗海中的巨岩连接起来,吉尔德-霍尔姆-乌尔座椅就处在兽角礁。

戴吕施特抖了一下。一阵微颤从她头顶心直贯脚底。

他从一块礁石跃到另一块礁石上,好似巨人在山峰间跨越。在礁石脊峰上大步行走,看去就像在屋脊上举步。

“你们又何需说永别呢?结婚吧,你们一起走。”

稍远处,一位用抄网捕鱼的妇人赤脚蹚着水花,正向对岸走去,冲他喊道:“当心!海潮要来了!”

吉利亚特又说道:

他继续向前走去。

他们看着他,目瞪口呆。尽管变了个样子,戴吕施特还是认出他来。至于他刚才说的那句话,远非他们此时所想,因而他们都没有在意到。

到了“兽角”这块镇踞海中最高点的大岩石上,他停下脚步。这是陆地的尽头,是小海岬的尽端。

一尊罹难的铜像,便是这样一副面容。

他看了看。

吉利亚特与昨天截然不同。他梳齐了头发,刮净了胡须,蹬上了皮鞋,着了一件大翻领的白色水手衬衫,还穿上了最新的水手服。小拇指上套着一只金戒指。他看上去平静极了。而他日晒风吹之下的褐色皮肤则显得苍白。

海上,停着几只船正在捕鱼。船上,不时可以看到闪烁的银光,那是阳光下渔网出水的情景。“卡什米尔”号还没有到圣桑普森那一带海域;船上已展开了巨帆。它正处在埃尔姆和约杜之间的海面上。

他刚从侧面的一条小路进了小港。

吉利亚特绕过岩石,来到了吉尔德-霍尔姆-乌尔座椅下方。三个月前,就在这一列陡峻的石梯脚下,他救了埃伯纳兹尔。他登上石梯。

吉利亚特出现在他俩面前。

大多数石级已被水淹没。只有两三级还是干的。他一级级向上攀去。

埃伯纳兹尔回过头。戴吕施特抬起眼睛。

石级通向吉尔德-霍尔姆-乌尔座椅。他爬到座椅前,一时凝望着,继而将手搁在眼睛上,从一条眉毛慢慢滑到另一条眉毛,这手势,仿佛要将过去悉数抹去。然后,他在那岩洞里坐定,身后是绝壁,脚下是汪洋。

“为什么你们不结婚呢?”

“卡什米尔”号这时正沿着浸没在海水里的大圆灯塔移进,灯塔由一个中士和一尊大炮守护着,标志着从埃姆到圣彼德港一半的路程。

就在这时,一个悠缓凝重的声音在他们耳边响起:

吉利亚特头顶上的岩缝里,有几朵岩石花正迎风微颤。极目处海水一片蔚蓝,风从东西方向吹来,在塞尔克海湾——从根西岛只能瞧见它的西海岸——周围很少会有汹涌拍岸的浪涛。在这里远远望去,法兰西就好似一团轻雾,又似卡尔特莱的一条黄沙带。不时有一只白蝶飞过。蝴蝶就喜欢在海上盘旋漫步。

戴吕施特失声痛哭。

风很弱。海天一色,那整片的蓝凝滞着。平素的海面,一片片或深或浅的蓝色如蛇一般微微游动,那标志着暗礁浅滩潜藏的旋涡,可此时,却没有一丝的颤动。

埃伯纳兹尔双手捧起她的脑袋;此时此刻,圣女有着一种寡妇般的神态,而他却好似祖父一样。他虔诚而小心地轻抚着她的头发;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他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那是仿佛能使星星绽放的吻;接着他以令人心碎的声调,带着极度苦痛的战栗,从心灵深处说出三个字来:永别了!

“卡什米尔”号借助不到什么风力,为了利用这点儿微风,张起了它顶桅上的补助帆。整个船都被顶帆遮住了。但风从侧面吹来,补助帆迫使邮船紧贴着根西岛海岸行驶。它越过圣桑普森的航标,到达了瓦尔堡山丘。现在它就要绕过海角屋所在的岬头了。

戴吕施特跌坐在一块覆满青苔凸起的岩石上,木头人似的将袖子一直卷至手肘,露出她那迷人的胳膊,眼神黯淡,定定的。小船靠近了。

吉利亚特看着它驶过来。

他挣脱开那紧紧抱住不放的温柔的双手。

空气和海浪仿佛在昏睡。海潮慢慢涨起,不见了往日的滚滚波涛。水位已经高了,却听不到惊涛拍岸。大海发出孩子呼吸般的声响。

她紧紧贴着他,十指缠着他的脖颈,好似一边要紧紧搂着埃伯纳兹尔,一边要交合双手向上帝祈祷。

从圣桑普森小港的方向传来一阵阵轻微喑哑的敲击声,那是锤子的声音。木匠们恐怕正竖起复滑车,拉来板车,想要从船中吊拉出机器来。吉利亚特几乎听不到那传来的声音,因他背后挡着一块巨大的岩石。

“不,不要!就为了一台机器!这怎么可能?您难道没有看见那个可怕的男人?您不能丢下我。您那么智慧,一定会找到办法的。您不可能抱着要走的念头却叫我今晨到这里来找您,我没对您做什么。您对我无可抱怨。您非要搭那条船走吗?我不要。您不要离开我。不能关上一片才将打开的天空。我跟您说您留下来。再说时间还没到。啊!我爱您。”

“卡什米尔”号像幽灵一般慢慢移近了。

“必须这样做,戴吕施特。”

吉利亚特在等待。

埃伯纳兹尔重又走近她:

突然传来汩汩的水声和一阵凉意,他低头看去,海水已波及脚面了。

“不,不!”戴吕施特哭叫道。

被雨水冲蚀出吉尔德-霍尔姆-乌尔座椅的崖壁极为陡直,那儿海水又深,因此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船只可取道距岩石仅几链远的地方毫无危险地通过。

埃伯纳兹尔往后退了一步,向船工打了个手势。随之传来船与卵石的摩擦声,然后是踏在船舷上的脚步声。

“卡什米尔”号到了。它仿佛突然出现,立于眼前,好像在水中渐渐膨胀起来,又如同一个阴影在不断扩展。在大海美妙的摇荡下,这艘船在天际显示出它黑色的轮廓。那长长的帆,一时在阳光下叠起,几乎化作粉红色,染上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透明色调。潮水发出模糊不清的呢喃低语。没有任何响动打扰这影子庄严的滑进。甲板上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好像你就站在那船上一样。

这是戴吕施特平生第一次提及利蒂埃利大师傅时称他“我的叔叔”,在此之前她一直说“我的父亲”。

“卡什米尔”号几乎就擦着岩石而过。

“而我,便是死去。噢!我多么希望只有天而没有海。我想这样一来,就好办了,我们将一同离去。不该对我说的啊,您。为什么您要对我说呢?您不要走。叫我怎么办呢?我跟您说我将死去。我进了坟墓您就畅行无阻了。噢!我的心碎了。我多不幸啊!可我的叔叔并不坏。”

船上舵手在掌着舵,一个小水手趴在支索上,几位船客凭倚着船栏,在欣赏着这晴朗的天气,船长在抽着烟。然而这一切,吉利亚特都没有看上一眼。

“对我而言只有一件事可做:离去。”

甲板上有一个缀满阳光的角落。吉利亚特凝望着那一角。阳光下正是埃伯纳兹尔和戴吕施特。埃伯纳兹尔紧挨着戴吕施特,两人都坐着,沐浴在太阳的光辉里。他们优雅地相依相偎,宛如两只在正午的阳光里取暖的小鸟。装备比较好的船一般都给游客提供一种漆着薄薄一层柏油的板凳,他俩就坐在这凳上,如果这是艘英国船,那凳上还会写有“女士专用”的字样。戴吕施特的脑袋倚靠在埃伯纳兹尔的肩头,埃伯纳兹尔的胳膊则搂着戴吕施特的细腰;他们双手相握,十指交缠。这两张天使般精致纯洁的面庞仍然存在着细微的差别:一张显得更为圣洁,一张则闪烁着更为耀眼的光芒。这神圣的相拥已无需再用言语来表达。他们的结合,他们的羞赧,一切都在其中。这张板凳已是这对夫妇置床的凹室,也像一只小巢。同时,这也是一种荣光,一种躲入云层里的爱情那温柔的荣光。

他们沉默了片刻。埃伯纳兹尔重又说道:

天际一片静谧。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埃伯纳兹尔的眼里流露出谢意,他静静地欣赏着;戴吕施特的双唇微微启着;就在这可人的静谧里,就在船只打吉尔德-霍尔姆-乌尔座椅边仅几米的地方快速滑过的当儿,从陆面吹来的风儿仿佛带来了声息,吉利亚特听见了戴吕施特那柔美的嗓音:

“唉!”

“看那儿,岩石上好像有人。”

“昨晚说的话您也都听到了。”

船过去了。

埃伯纳兹尔回答道:

“卡什米尔”号将海角屋置于身后,在海浪的深波间往前驶去。不到一刻钟,那船桅和白帆便成了海面上一座与天际相交的白色方尖碑塔。水已漫到吉利亚特的双膝。

“您不要走。可我没有能力不让您走。您瞧,我原以为可以对您说声永别的,但我做不到。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勉强不来的。您昨天为什么要来?您如果打算走就不应该来的。我从来没有跟您说过话。我一直爱着您,可我不知道。只是在第一天,当埃洛德先生在读利百加的故事时,您的目光与我的相遇,我直觉得两颊发烧。我想,噢,利百加的脸该有多红啊!真是一样的,前天,倘若有人对我说‘你爱上了本堂神父’,我会发笑的。这正是这种恋情的可怕之处。它好似一种背叛。而我未曾留意。我去教堂,我看着您,您并没有特意做什么好让我爱上您。您没费这个神。您只是看着我,如果说您看着别人并不是您的错,但您这样做却让我由衷地爱慕您。我没料到会这样。当您拿起一本书,这本书就成了光明,而当别人拿起它时,它只不过是本书而已。有时您会抬起眼睛看着我。您说着大天使,而大天使就是您呀。您说到什么,我立即就能想到什么。在您来之前,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信上帝。但您来了,我就变成了一个虔诚祈祷的女人。我对杜斯说:快替我穿好衣服,我可不能赶不上弥撒。然后我向教堂奔去。就是这样,爱上一个人是这样的。可我还不知道。我对自己说:我变得多虔诚啊!是您使我明白,我去教堂并不是为了仁慈的上帝。我是为您去,真的。您那么英俊,说话那么得体,当您向天空张开双臂,我觉得您那白皙的双手好像是在捧着我的心。我已经发狂了,可我还不知道。如果您要我说出您的过错,您错就错在昨晚不该到花园里来,不该对我道明那一切。如果您什么也没跟我说,那我也还是什么也不知道。您要走了,我也许会为此难过,但现在我却将为此而死去,现在我知道自己爱着您,您不能再离去。您在想什么?您好像没在听我说。”

他目送帆船远去。

戴吕施特说:

到了外海,微风变得强劲了。他看见“卡什米尔”号升起了低处的补助帆和三角帆,以更好地利用这变得强劲的风力。“卡什米尔”号已经驶出了根西岛海域。吉利亚特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它。

在埃伯纳兹尔的眸子里,有一种交织着绝望的无言的爱慕。

水涨到腰际了。

两人沉浸在狂热的爱恋之中。

海潮升起。时间流逝。

他久久地凝望着戴吕施特。

海鸥和鸬鹚在他身边焦急地盘旋着。也许这群飞鸟间有一只来自多佛尔礁的海鸥,此时认出了他。

埃伯纳兹尔那虔诚的额头上印刻着悲凄与激情,还平添一份令人心碎的顺从,一种尽管是源于信仰,却对其暗怀敌意的顺从。在这张一直以来如天使般纯洁的脸上,却开始显现出一种向命运低头的表情。一向只思忖教义的人开始思忖命运了,对一个教士而言,那可是一种不圣的沉思呀。信仰在此崩溃。向未知的命运折腰,没有比这再叫人心烦意乱的了。面对突发的事件,人总是那么被动,生活纷至沓来,而我们只有承受它。我们从来不能预料偶然将从哪一侧突然降临。灾难和幸福宛如不速之客,来了,又走了。它们有它们自己的法则、它们自己的轨道和它们自己的重力,又岂是人能控制的!美德带不来幸福,罪恶也不会带来不幸;良心有一种逻辑,命运则另有一种逻辑,不能相协。一切都无可逆料。我们生活在混乱之中,事件接踵而来。良心是条直线,而生活则是一个旋涡。这旋涡往往在人的头顶突然布上阴霾或蓝天。而命运可没有过渡的技巧。有时命运之轮转得如此之快,叫人简直分不清两幕高潮之间的间歇,分不清联结昨日今天之枢纽。埃伯纳兹尔是个带有理性的信徒,亦是个混杂着激情的教士。那些规定必须独身的宗教自然明了这些规定的要害。的确没有比爱上一个女人更败坏教士的德行了。各种阴云,笼罩在埃伯纳兹尔心头,使他变得心情抑郁。

一个小时过去了。

戴吕施特和埃伯纳兹尔面对面地站着,四目相对,双手交握。戴吕施特在说着什么。埃伯纳兹尔则沉默着。一滴泪犹疑着凝落于他的睫间,没有坠下。

海湾锚地里仍然感觉不到外海的风,但“卡什米尔”号在迅速缩小。船看来是在全速行驶。它差不多已到加斯盖一带。

海边这些幽僻的角落,往往诱惑着女人前来洗浴,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僻静,常有人在窥伺偷听。有那么纵横交错的小径,加上茂密的植物,逃避躲藏到这里来的人很容易被人跟踪。岩石和树木遮掩了秘密的晤谈,同样也可以藏起某个见证人。

吉尔德-霍尔姆-乌尔礁周围不见海水浮沫,也没有海浪在拍打岩石。海水静静地往上涨。已快漫到吉利亚特的双肩了。

这时倘有一个路人藏于悬壁的梯级小径上侧耳细听,他一定能听到从勒阿弗莱传来的呢喃不清的说话声,而倘若他在悬崖下探过身子,他会看到就在距船不远处,在因枝杈岩石的遮隐而船工视线不能及的地方,有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埃伯纳兹尔和戴吕施特。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

在锚地泊着“卡什米尔”号,它中午才出发,所以还没有准备起航的动静。

“卡什米尔”号已经越过了奥利尼海域。奥尔塔克岩石一时将它遮没。它像日食一般,隐没在那块岩石的阴影里,然后又钻了出来。船向北方飞驶,进入了公海。它只成了一个点,太阳下,它在闪闪发光。

但这里却有一只小船,还有一个船工。船上放着一只旅行袋。船工像是在等谁。

小鸟冲吉利亚特发出声声轻鸣。

不用说,拥往圣桑普森的人越来越多。被好奇心激得兴奋已极的人们全往岛的北面拥去,地处岛南的勒阿弗莱更显得荒凉。

现在只能看见他的脑袋了。

那是上午十点不到的光景,拿根西岛人的说法,“差一刻十点”。

海水轻柔而阴险地往上涨。

二 绝望相呈

吉利亚特一动不动地看着“卡什米尔”号消隐而去。

勒阿弗莱便是这类小海湾中的一个。勒阿弗莱,这个小小的港湾其实离城里很近,但它孤零零的,仿佛距离城市很远很远。乔治堡的巨岩陡壁俯瞰着这个很不引人注目的海角,将它死死封住,这才使它显得如此僻静。好几条小径都通达勒阿弗莱。最直接的一条便是沿海而行,走这条路只需五分钟便可到达城里或教堂,但这条小道一日当中会两度被海水淹没;其他的小径则多少有点儿陡,一路坑坑洼洼,尽是陡坡。即便是在白天,勒阿弗莱也是灰蒙蒙一片。到处是兀立悬吊的突壁巨岩。棘草茂密丛生,覆于乱石浊浪之上,平添了一份轻柔的夜色。在风平浪静时分,再也没有比这海湾更喧杂的了。时不时地连树尖都会被澎湃飞溅的海水浮沫打湿。春天一到,这里就满是花朵和鸟巢,花香四溢,鸟声啁啾,还有蜜蜂和蝴蝶。倒亏了新近的工程,这些野迹而今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笔直优美的线条;到处都是砖石建筑、码头和小园子;土木工程一时兴起;人类的审美情趣容不了怪异的山峰和突兀的岩石。

海水几乎完全将他淹没了。夜晚渐渐临近,在吉利亚特身后的锚地里,几艘渔船正返航回港。

当起航的船只泊在港口里时,所有人便都从港口登船;而当它泊在海里时,人们就有权选择离海岸最近的某个泊地上船了。在所有的小港湾,都可以找到这种“乐意效劳”的船工。

吉利亚特的眼睛,一直盯着远方的那艘船,直瞪瞪的。

只要一起东风,船只都很乐意停泊海上,这可省了它们的港口费。在这种情况下,那些城里认可的船工,亦即那伙因新港建成失了业的勇敢的水手便来到码头或海边驿站,将旅客迎到他们的小船上,再将旅客和他们的行李送抵正待起航的船只。通常这些小船就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间穿梭,但它们从未出过事。东风是从侧面吹过来的,对横渡英格兰岛十分有利;船在海面上飞驶,却从不摇晃颠簸。

这直瞪瞪的眼睛,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相比。在这悲哀却安静的瞳仁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这目光含着未曾实现的梦所留下的安宁;是对另一种命运的接受,那么凄凉,宛似跟随流星坠落的那种目光。渐渐的,那无边的黑暗聚于这眉下的瞳仁里,而它的视线依然凝于天际的那一点,一动不动。就在海水在吉尔德-霍尔姆-乌尔岩礁边无限地上涨之时,那黑暗中无限的平静在吉利亚特深邃的眼中慢慢升起。

圣彼德港的港口,而今已经十分美丽、十分开阔了,可在那时候,甚或在十年前,它看上去还不及圣桑普森的小港起眼。当时,只有两弯巨弧的高墙,自河岸沿左右舷延伸出去,再在其极处相连,相连处有一座小小的白色灯塔。灯塔下有一个狭窄的出口让船只通过,中世纪时,都用铁链封港,如今上面还留有两只铁环。我们可以想象一只龙虾张开的大钳,这就是圣彼德港那座小港口的情景。这只钳子从海洋上圈围了一块海面,强迫它保持安静。但倘或来了东风,海潮便向狭道涌来,港口也就轰鸣声不绝了。那会儿,还是不要进港为妙。这正是“卡什米尔”号那天的遭遇,所以它才在海中抛锚泊船。

“卡什米尔”号已经无法看清,此时成了混杂的薄雾里的一个斑点。除非清楚它所处的位置,才能辨认出它来。

它既是圣彼德港的堂区教堂,也是全岛教长的居处。它的主持教士便是有着无上权力的主教或主教代理。

渐渐地,那一个斑点已不再具有任何形状,淡去了。

圣彼德港的教堂有三面山墙,耳堂与尖顶亦并陈眼前,它就矗立在港口尽头的水边,几乎是建在码头上。它向到来的人表示欢迎,也向离去的人挥手道别。这座教堂在全城临海的那一长列建筑物中,就好似为首的一个大写字母。

接着它变得更小了。

倘或圣彼德港人没走空的话,圣桑普森就聚不了那么多人。某个地方出一件怪事,这就好像一个吸入泵。小地方新闻流传得特别快;到利蒂埃利家窗下去看“杜朗德”号的烟囱,成了根西岛这天自太阳升起后的头等大事。所有别的事件都在此影衬下消退而去。诸如圣阿萨夫教长的去世,尊敬的埃伯纳兹尔·戈德莱神父的骤富以及他将随“卡什米尔”号的离去等等,都已无足轻重。从多佛尔带回的“杜朗德”号的机器,那才是这天关注的焦点。人们简直无法相信。船失事就已经够离奇了,再把上面的机器抢救回来,好像根本不可能。这得亲眼见了才信。别的所有事都暂搁了下来。从普通百姓到大师傅,男男女女,有绅士,有带着孩子的母亲,也有抱着洋娃娃的孩子,一家家纷纷离开圣彼德港,从四面八方拥向布拉维,都去瞧那“好看的东西”。圣彼德港的许多铺子都关了门;在“商业长廊”,所有买卖都停止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杜朗德”号上;没有一个商人被“光顾”,做成当天的第一笔生意;除了一个“形色匆促,向他打听教长住处的男人”。门还开着的铺子,全成了议论场所,人们七嘴八舌地谈论那部被奇迹般抢救回来的机器。伊佛勒兹公园里,如今不知为什么叫做剑桥公园,没有一个游客;还有高街,如今叫大街,也没有一个行人;更名作煅铁街的斯密斯大街也一样;上城里空无一人;连广场上也不见人影。就算是星期天,哪怕是皇家王室成员到安科勒斯来检阅自卫队,也不会如今天一般使得倾城一空的。而这场混乱却是由一个像吉利亚特这般微不足道的人引起的,真要叫那些严肃规矩的人耸耸肩膀了。

接着它消失了。

一 教堂边的小港勒阿弗莱

正当那船消失在天际之时,吉利亚特的脑袋也淹没在海水之中。除了大海,什么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