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说“麻雀”这个词时,用的是巴黎郊区顽童的口音。
“慈悲的上帝根本不在。应该颁布一道通谕,强迫上帝坚守自己的岗位。他现在待在乡村别墅里,根本不管我们的事,所以全都乱了套。我亲爱的先生,显而易见,慈悲的上帝不在主持他的政府,他在休假,现在主事的准是一个没有经验的天使,一个长着麻雀翅膀的混账天使。”
克吕班船长走到了这两个交谈的旅客的身旁,把手搭在了巴黎人的肩头。
那个圣马洛人挠了挠脑门,像是在尽力弄懂这句话的意思。巴黎人继续说道:
“嘘——”他说,“先生,注意您说的话。我们可是在海上。”
“在这尘世间发生的一切,”巴黎人继续说,“好像全都错乱了。我觉得慈悲的上帝不在这世上。”
谁也不再吭声。
“我也一样。”那位圣马洛人说道。
五分钟后,刚才听到了他们那场谈话的根西岛人凑到圣马洛人的耳旁,低声说道:
“唉,到底怎么回事,总是灾祸不断!为什么总要有灾祸!灾祸,会带来什么好处!就像奥代翁的大火,一把火毁了多少人家!这公道吗?喂,先生,我不知道您信什么教,反正我不满意。”
“是个信教的船长!”
巴黎人大声道:
天没有下雨,但一股潮糊糊的感觉。大家再也不留心这船走的路线,只觉得心里越来越不安,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忧愁之中。浓雾给大海带来一片死寂,海浪因此而变得温顺,风也停止了呼叫。在寂静之中,“杜朗德”号有着一种谁也说不清的东西,像是焦虑,又像是悲哀。
“也可能会带来灾祸。”
海上再也碰不到船。倘若说在远处,在根西岛方向或圣马洛方向的海面上还有几艘船尚未被大雾笼罩的话,那么“杜朗德”号则已经彻底淹没在浓雾中,别人再也看不见它。那悠悠的黑烟无牵无挂,在远处那几艘船看来,仿佛白茫茫的空中出现的一颗黑色的彗星。
“不错,瞧这倒霉的雾。”
突然,克吕班大声吼道:
“那么陆地上和海上都一个样。”
“混账!你刚才把方向给弄偏了。这下可给我们惹出祸来了。该把您送进铁牢!滚蛋,酒鬼!”
“他们的星球也许毁灭了。——先生,在巴黎,什么都乱七八糟的。”
说着,他握住了航舵。
“巴黎情况怎么样?”
舵手挨了一顿臭骂,退到一边,做船头的事去了。
“是的,先生。他把脑袋伸到窗口。”
根西岛人说:
“先生是从巴黎来的吧?”
“这下我们有救了。”
一个圣马洛人对他说道:
船继续快速前行。
只有那个巴黎人在低声哼着贝朗瑞的一首歌:“慈悲的上帝有一天醒来”。
三点钟左右,雾团的下方开始消散,大家重又看到了海面。
旅客们全都默不做声。
“我可不喜欢这样。”根西岛人说。
翼轮箱之间的舷梯下方,挂在铁扣上的那个松节油瓶动也不动一下。
确实,只有出太阳或刮风,雾才能消散。如果出太阳,自然是好事;可要是碰到刮风,就不太妙了。此时天色已不早,不可能出太阳。在这二月的日子,下午三时左右,太阳已经很弱。若在这关键的时刻又刮起风来,那可真太糟糕了,这往往是暴风雨的先兆。
风也停了。
再说,即使有点儿风,人们也几乎感觉不出来。
下午两点钟左右,雾是那么浓,船长不得不离开指挥台,来到舵手身旁。太阳已经消失,四周全是浓雾。“杜朗德”号仿佛笼罩在泛白的黑暗之中,在苍茫的浓雾中航行。人们再也看不到天空,再也望不到大海。
克吕班手执船舵,眼睛看着罗盘,从牙齿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传到了旅客们的耳中:
“杜朗德”号从一艘单桅船旁驶过,出于谨慎,该船已经抛锚停在海中。这艘船是根西岛的,叫“希阿勒迪埃尔”号。船老板注意到了“杜朗德”号的速度。他觉得“杜朗德”号走得不对劲,好像过分偏西了。一艘船在雾中全速航行,确实令他吃惊。
“没有时间再浪费了。这个酒鬼把我们耽搁了。”
浓雾滚滚,像被梳理了的羊毛似的一阵阵压来,遮住太阳。片刻后,太阳又重新露出脸来,显得更苍白,一副病态。人们还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一角天际,就像一条条肮脏不堪的气带,沾满油污,仿佛破旧的幕布。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我们有个出色的船长。”
在雾的下方,大海已经不那么宁静,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涌动的波浪,海面上闪动着冰冷的波光。波浪上的片片寒光使水手们感到不安,说明上面的风已经穿透了浓雾,刮出了一个个窟窿。雾团掀起,继又重落,越来越浓,有时浓得什么也看不清。“杜朗德”号彻底笼罩在冰山一般的雾团里。可怖的团团浓雾时而像钳子一般打开,露出天际的一角,继而又紧紧合拢。
根西岛人回到圣马洛人中间,对他们说:
根西岛人拿着望远镜,像哨兵一般站在船头。
“我赶着回港。雾相当大,天一黑就更大了。”
眼前出现了一片光亮,顷刻间又消失了。
克吕班又补充说道:
根西岛人惊愕地转过身。
“对,克吕班船长。”
“克吕班船长!”
“您想能怎么办呢,先生?总得追回我们那个酒鬼舵手损失的时间吧。”
“什么事?”
“克吕班船长,没什么关系。是不是蒸汽开得太足了点儿?”
“我们正冲着阿诺伊礁驶去。”
根西岛人又走回到克吕班师傅身边。
“您错了。”克吕班冷冷地说。
“今天上午在太阳照耀下,我们走得很慢;可现在笼罩在大雾中,我们却走得很快。”
根西岛人坚持道:
根西岛的那位旅客围着锅炉室在转悠,听到黑人安布朗加姆在跟司炉说话。他连忙侧耳细听。黑人说道:
“没错。”
说是偏东航行,但此刻已经没有目标。船长又把船头对准根西岛,加大了马力。
“不可能。”
紧接着,整艘船都进入了雾中。太阳变得像一轮巨大的月亮。船上所有的人顿时冻得浑身颤抖。旅客连忙穿上外套,水手也赶紧穿上油布衣。海上几乎没有一丝波纹,静悄悄的,阴森逼人。在这极度的寂静之中,仿佛有着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一切都是那么苍白,黑色的烟囱和黑色的浓烟在跟笼罩着轮船的惨白的雾团进行搏斗。
“我刚刚看到了远处有礁石。”
钻进去的那一刻是多么奇特。突然间,在船后部的人再也看不清前面的人。一道灰蒙蒙的软墙猛地把船隔成两段。
“哪儿?”
几分钟之后,“杜朗德”号钻进了雾团中。
“那边。”
“实际上,”根西岛人继续说,“您走也是有道理的。谁知道明天会不会有暴风雨?眼下这个季节,等到最后可能会遇到最糟糕的天气。”
“那边是大海。不可能。”
“一些老海员。”
克吕班仍然对着旅客指的那个方向驶去。
“他们是谁?”
根西岛人又拿起望远镜。
“我本来是想留在圣马洛的,可他们却劝我走。”
片刻后,他又跑到了后面。
克吕班回答道:
“船长!”
“克吕班船长,我担心我们会被雾遮住。”
“怎么了?”
根西岛人走到克吕班跟前。
“快掉头。”
“把旅行的兴头全给败掉了。”
“为什么?”
另一个马上补充道:
“我真的看到了那块高高的礁石!很近了,是阿诺伊礁。”
“是名副其实的海上混账。”一个圣马洛人说。
“您看到的可能是一团雾。”
“这雾可真是赖着不走。”
“是大阿诺伊礁。快掉头,天啊!”
根西岛人细看着大雾。他对两个圣马洛人说道:
克吕班猛一转舵。
如此航行,很难奏效,时间渐渐逝去。二月的天,黑夜很快来临。
就这样,船在雾的边上航行了片刻,可雾还在前进。不过,“杜朗德”号还在阳光照耀下。
只听得咔嚓一声。船侧与海上礁石擦碰的声音,是人们可以想象的最凄惨的声响之一。“杜朗德”号突然停止了航行。
克吕班命令加大马力,偏东航行。
好几位旅客被震得摔倒在甲板上。
那个被雾遮得严严实实的位置离船约有半海里远。若风向改变,还可以避免钻进那雾中去。然而那半海里的距离眼看着被占据,在缩小。“杜朗德”号在向前行驶,雾也在前进。它朝船奔来,船朝它驶去。
根西岛人朝上苍举起双手。
雾越来越大了,差不多已经遮住了半边天。雾朝四边铺开,中间还有像油珠似的东西。不知不觉中,那雾在渐渐扩大,风缓缓地推着它,悄无声息。渐渐地,雾占领了海面。它从西北方飘来,就在船头的方向,仿佛一道巨大的移动的绝壁,隐隐约约,如一面高墙耸立在海上。在前方一个明确的位置上,浩瀚的海面全被遮进了雾里,完全消失了。
“撞到阿诺伊礁了!我刚才还在说呢!”
船长站在两个轮翼箱之间的指挥甲板上,目光紧逼着舵手,咬牙切齿地直骂道:“醉鬼!”正直的坦格鲁伊垂下了脑袋。
船上响起长长的一声喊叫。
关键时刻发一通火,往往能推卸责任,有时甚至可以转嫁责任。
“我们完了。”
克吕班师傅从来不以“你”称呼别人。这次朝舵手坦格鲁伊来了这么一声怒吼,看来克吕班是真的大发雷霆了,或者他是想表现出发火的样子。
“谁也没有完!安静!”
原来是船长在冲着舵手怒吼。
克吕班的声音冷淡而简短,把那声喊叫镇了下去。
大家猛地转过身。
安布朗加姆从锅炉房探出黑黑的身子,上身整个儿裸露着,一直到腰部。
黑人冷静地说:
“你醉了!”
“船长,进水了。机器就要熄灭了。”
这时,一个雷一般的声音怒吼道:
这是令人可怖的一刻。
“杜古埃-特鲁安?英国人抓住了他。他既可爱又英勇。他很有魅力,得到了一位英国姑娘的钟爱。正是那位姑娘为他打开了锁链。”
撞礁就像自杀。即使是故意往礁上撞,后果也不会比现在这样更可怖。“杜朗德”号仿佛向礁石发起攻击,猛地向礁石撞击。礁石的一个尖角像铁钉一样扎进船身。护板撞掉了一大块,足有两米见方,艏柱被撞断,船首的倾斜部分粉身碎骨,船头被击穿,船壳开了口,灌进海水,发出可怕的咕咕声。这是个致命的伤口。碰撞的反弹力极其猛烈,把船后部的护舵板都震碎了,船舵松动,直晃动。船触了礁,四周除了大雾之外,什么也看不清。雾是那么浓,那么厚,几乎成了黑暗的世界。夜幕降临了。
说到这里,那位跑生意的巴黎人插话道:
“杜朗德”号船头在往下沉,就像一匹马,肚子上被一头公牛的尖角猛扎了一下。船已经完蛋了。
“杜古埃-特鲁安。”
海上,已经感觉得出涨潮的时刻就要到了。
“还有呢?”
坦格鲁伊已经完全清醒。遇到海难,谁也不会再醉醺醺的。他跑到中甲板,又爬上来,报告道:
“苏古夫。”
“船长,货舱里水都满了。再过十分钟,就要淹到甲板泄水孔了。”
“那圣马洛的好水手有谁呢?”
旅客疯了一样地蹿上甲板,弯曲着胳膊,扒着护栏探出身子,朝机器张望,做出了一个个无谓的恐怖举动。那个游客晕了过去。
“我是做牛生意的。”
克吕班一挥手,大家全都不再做声。他问安布朗加姆:
“你们都是些很棒的水手。”
“机器还能开多长时间?”
“是的,”圣马洛人回答说,“不同的是,我们说‘习惯’,你们说‘喜欢’。”
“五六分钟。”
“看来你们圣马洛人和我们一样,就喜欢在这片海域航行。”
紧接着,他又问根西岛的那位旅客:
“格朗维尔那一边,是危险。”
“我刚才掌舵时,您看到了礁石。我们撞到了阿诺伊礁的哪一块?”
“我的意思是说那儿很危险。”
“撞在了紫礁上。刚才,浓雾开了一条隙缝,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块是紫礁。”
“迪鲁伊礁跟芒基埃没有丝毫的共同之处。”
“既然是撞在了紫礁上,”克吕班继续说,“那我们的左边,是大阿诺伊礁,我们的右边,是小阿诺伊礁。我们离陆地有一海里。”
“那迪鲁伊礁呢?”
船员和旅客眼睛盯着船长,侧耳静听,因为紧张和注意力过分集中,一个个身子在颤抖。
“当然,会有不少发现。”
要卸掉船上的货,已经毫无作用,而且也不可能。要把货舱里的东西全卸到海里,就得打开舷门,这样进水的可能就更大了。抛锚也无济于事,船已经动弹不得。再说,若在这地方抛锚,锚缆直晃动,很可能会缠到一起去。既然机器没有损坏,只要不熄火,就可以继续使用,在这还能运转的几分钟内,完全可以借助轮翼和机器的力量,把船往后倒,从礁石中挣脱出来。但这样一来,船就会立即沉没。在一定程度上,礁石在堵着船的缺口,阻挡着水涌进船里,起着阻碍的作用;一旦缺口的障碍排除,水就不可能再堵住,而且水泵也难以打开。谁要是从受害人的心口拔出匕首,那就立即会要了他的命。从礁石上挣脱出来,无异于彻底沉没。
“海潮一退,可以上芒基埃游玩。”
底舱里的牛淹到了水,开始哞哞地直叫。
“从阿塞特沙滩看才准确呢。是七块,不是八块。”
克吕班命令道:
“从泽西岛看去是八块礁石。”
“把救生艇放下海。”
“屋礁周围也有。”
安布朗加姆和坦格鲁伊冲上前去,松开了缆绳。其他船员惊恐不安地看着。
“在芒基埃,有沙。”
“一起动手!”克吕班怒吼道。
“过去的也不太多。遇到恶劣的天气,鱼往往要撞到石壁上。”
这一次,大家都服从了命令。
“还有鱼。”
克吕班沉着冷静,继续下达命令,用的是古老的指挥用语,今天的水手是不可能听懂的:
“只有飞鸟才能过。”
“松缆。——要是绞盘卡住了,用导索环。——别再掉头了。——降下去。——别让麻绳的滑轮碰到一起去。——松开。——两头拉紧。——一起用力。——注意别碰着船头。——摩擦得太厉害了。——松滑车绳。——注意。”
“舒亚礁和孤鸭礁之间可不好走了。”
救生艇放到海里。
“我们说的苏亚德礁,就是你们讲的舒亚礁。”
就在这时,“杜朗德”号的机轮停止了转动,烟也不冒了,火炉淹没在了水中。
“苏亚德礁,你们是指哪个地方?”根西岛人问。
旅客们有的顺着软梯往下滑,有的紧紧抓着动索,与其说爬进了救生艇,不如说掉了进去。安布朗加姆抱起那个晕过去的游客,把他送到了救生艇里,然后再爬到船上。
“不一定。苏亚德礁也是单数,(1)可就由四块礁石组成。”
水手们紧跟着旅客往救生艇冲。那个小水手跌倒在地,被踩在了别人的脚下。
“既然叫孤鸭礁,自然是一块。”
安布朗加姆挡住了去路。
“孤鸭礁一块。”
“不许挤,孩子先走。”他说道。
“修士礁是两块。”
他用黑色的双臂,推开了水手,抱起小孩,把他递给了站在救生艇上的那个根西岛人。根西岛人接过了小水手。
“野礁由三块礁石组成。”
小水手得救后,安布朗加姆才让开路,对别人说道:
圣马洛人也鞠了一躬,说道:
“走吧。”
“听到法国人的这种推理,真高兴。”
这时,克吕班走进了船长室,把船上的文件和仪器扎成了一个大包。他取下了罗盘罩里的罗盘。接着,他把文件和仪器递给了安布朗加姆,把罗盘交给了坦格鲁伊,对他们说道:
“要是对礁石不了解,就不是圣马洛人了。”
“下到救生艇上去。”
“我发现您对礁石了如指掌。”
他们下了艇。船员们已经在他们之前进了救生艇。小艇里挤得满满的。海浪不时打在船舷上。
“对,总共是七块,就在芒基埃的中心。”
“现在,开艇!”克吕班嚷叫道。
“还有屋礁呢?”
救生艇上响起一个声音:
“对。”
“可您呢,船长?”
“从代雷礁到岛主礁,全数了?”
“我留下。”
“我全数了。”
人要是遇到海难,确实没有多少时间来费口舌,更没有什么时间来表示怜悯。然而,已经上了救生艇的人,相对来说要安全多了,他们还是禁不住动了感情,当然不是为了自己。
“圣马洛的先生,我好像觉得您少数了三块。”
“跟我们一起走吧,船长。”
这一来,只有圣马洛人和根西岛人在对话了。
“我留下。”
“芒基埃礁有四十八块。”圣马洛人说。
对大海非常了解的那个根西岛人说道:
“大小礁石加起来,格雷莱礁总共有五十七块。”
“船长,听我说,你撞到了阿诺伊礁。要是游泳,只要游一海里就可以到甫莱蒙。可要是乘救生艇,只能上拉洛凯纳,有两海里远。这一带有浅礁,又有雾。凭这艘小艇,没有两个小时,是到不了拉洛凯纳的。天就要黑了。海水在涨,风也在变凉,暴风雨很快就要来临。我们当然很想再回头来接您,可暴风雨一来,我们就无能为力了。您要是留下,就完!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
根西岛人接着说:
巴黎人插话道:
“不用。我们已经把它避开了,就在正南偏东方向,在我们身后。”
“小艇都满了,人太多了,再上一个人,确实更挤了。可艇上是十三个人,这可不吉利,最好还是再上一个,倒不是为了凑数。快来,船长!”
“我们得穿过那片烂石滩吗?”
坦格鲁伊也说道:
游客开口插问道:
“全都是我的错。让您留下不公平。”
说罢,圣马洛人一眨眼睛。
“我留下,”克吕班说,“今天夜里,船肯定会被暴风雨击碎。我决不离开。船出了事,船长也跟着死了。这样,以后提起我时,大家会说:他尽到了最后的责任。坦格鲁伊,我原谅您了。”
“圣马洛人,可精着呢。”
说罢,他交叉起双臂,大声嚷道:
“先生,”根西岛人彬彬有礼地继续说,“您什么都知道。”
“注意!听从命令:松开缆绳,出发!”
“还有孤鸭礁。”圣马洛人大声道。
救生艇一阵晃荡。安布朗加姆紧紧掌着舵。所有没有划桨的人,都朝船长举起了手。大家一起张嘴喊道:“乌拉——,克吕班船长!”
“还有修士礁。”根西岛人说。
“这是个让人钦佩的男子汉。”美国人说。
“要这样说,还有野礁。”
“先生,”根西岛人说道,“这是海上最正直的人。”
圣马洛人哈哈大笑:
坦格鲁伊在哭泣。
“还有舒亚礁呢。”根西岛人继续说。
“要是有良心的话,”他低声地说,“我该留下跟他在一起的。”
“当然。”圣马洛人说。
救生艇钻进浓雾,立刻消失了。
“还有格雷莱礁。”根西岛人说。
什么都看不见了。
“是块很险恶的礁石。”
划桨声越来越小,最后听不见了。
“芒基埃是什么地方?”美国人问道。
克吕班孤零零地留在那儿。
“不错,我们这些海边人,我们只有半截泡在海里。”
“海岛上的人与其说是海边人,不如说是海上人。”
当他看见自己站在礁石上,头顶乌云,置身茫茫大海之中,跟人类断绝了一切联系,远离人类的喧嚣,处在潮水慢慢涨起的大海和渐渐降临的黑夜之中,他感到无比畅快。
美国人对圣马洛人说:
他成功了。
“我们现在离海岸很远,要是在芒基埃附近,我才不喜欢有雾呢。”
这是他多年的梦想。他以命运作为抵押的远期汇票如今终于兑现了。
根西岛人鞠了一躬,继续说道:
对他来说,被抛弃就等于得到了自由。此时,他置身于阿诺伊礁,离陆地只有一海里,身边带着七万五千法郎。从来没有过得到如此精心安排的海上失事。一切都是那么圆满。确实,这次失事是事先策划好的。从青年时代起,克吕班就有了自己的想法:把正直当做生命的赌注,成为众人眼里的正人君子,然后以此为基础等待时机,让别人加大赌注,关键时刻不失时机地出手,毫不犹豫地紧紧抓住不放。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赢,把人家吃个精光,把傻瓜们抛在一边,扬长而去。愚蠢的骗子们二十次都骗不到的东西,他一次就全部得手。等待骗子们的是断头台,而他最终却大发横财。碰到朗泰纳,对他来说是一线光明。他立即制定了行动计划,让朗泰纳吐出他劫走的钱财。当然,朗泰纳有可能会告发,克吕班便以失踪来对付,即使对方告发也枉然。最妙的失踪莫过于让人认为他已经死了。为此,只好让“杜朗德”号失事。非这样不可。这样一来,人走了还留个好名声,使自己的一生成为一件杰作。谁要是看到克吕班站在这失事的船上,都会以为碰到了魔鬼,一个快乐的魔鬼。
“我也是。”一个圣马洛人说道。
他活了一辈子,就是为了这一刻。
“当然,我是当地人。”
他全身每一个部位仿佛都在说:终于如愿以偿了!灰暗的额头上闪现出恐怖的冷静,毫无光泽的眼睛深处仿佛隔着一道屏障,深不可测,令人惧怕。他眼中闪烁着的是他灵魂深处的烈焰。
“您对这片海了解吗?”
一个人的灵魂深处和外部的自然界一样,有着自身的电压,一个念头就是一颗流星;在成功的瞬间,为成功奠定了基础的形形色色的念头会突然闪现,迸发出火光;内心深藏着邪恶的魔爪;暗中觊觎着猎物,这是一种幸福,是闪光的幸福;邪恶的念头一旦胜利,就会照亮胜利者的脸庞;某些人的阴谋一得逞,目的一达到,凶残的心一旦得到满足,眼睛里就会闪现出可怖而快乐的光芒。这是欢快的暴风雨,是凶恶的黎明。这一切源于人的灵魂深处,变成了黑暗和乌云。
根西岛人对《圣经》比较敏感,他凑到了美国人跟前。美国人对他说:
克吕班的眼睛里闪现出光芒。
旅客们边吃边交谈。
这一闪光跟天上人间所能看到的任何光芒都没有丝毫的相似。
根据英吉利海峡群岛的习俗,正午十二点敲钟进餐,谁想吃就去吃。几位旅客随身带有吃的,他们在甲板上开心地吃着。克吕班什么也没吃。
克吕班心头压抑已久的邪恶终于爆发了。
“先生,”游客继续说,“在意大利,下雨最少的地方是莫尔费塔,下雨最多的是托尔梅佐。”
克吕班看了看无边的黑暗,禁不住发出卑鄙邪恶的笑声。
“或许会有雾。”美国人接过话说。
他终于自由了!他终于发财了!
“也许会下雨。”巴黎人说。
他未知的命运终于明朗了。命运的难题终于解决了。
“我觉得天气要变。”游客说。
克吕班面前有的是时间。潮水在涨,在把“杜朗德”号往上举,最终会把它高高托起。眼下,船紧紧地卡在礁石上,决不会有沉没的危险。再说,得让救生艇慢慢离去,也许等待小船的是厄运。克吕班巴不得它遭受厄运。
远处看到的那团雾越来越大了。此刻,它在天际占了一大块地方,差不多有十五度宽。那就像一团云,因为没有风,在海面上慢慢地移动。风几乎已经全停了。大海水平如镜。尽管还没有到正午,可太阳已经渐渐变暗,虽然还有阳光照射,但已经不暖和。
他站在失事的“杜朗德”号上,交叉着双臂,品尝着独自置身于黑暗中的滋味。
“那您就跟大家的习惯不合了。我们把财政秘书科尔温叫做‘小车夫’,达尼埃尔·韦伯斯特叫‘黑达尼’。至于温菲尔德·斯科特,他在奇珀瓦打败英国人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上桌去吃饭,我们因此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做‘快来盘汤’。”
整整三十年来,虚伪一直沉重地压在他的身上。他本是邪恶的化身,却硬与正直结合在一起。他憎恨道德,就像错配了妻子的丈夫一样怀恨在心。多少年来,他始终在打着邪恶的念头。打从成人后,他就披着伪装,披着这一坚硬的甲胄。而在内心深处,他是一个十足的魔鬼。他披着好人的皮,却藏着一颗强盗的心。他是口蜜腹剑的海盗,是受到正直束缚的囚犯,是囚禁在木乃伊箱中的活人,背上插着天使的翅膀,而这对一个小人来说,是多么沉重。他承受着众人尊敬这一过分沉重的负担。让人当做一个正人君子,实在太艰难了。要让这一切始终保持平衡,心里想的是邪恶,嘴里说的却是道德,真是苦差事!他本是罪恶的魔鬼,却要扮成正直的人。这矛盾的结合便是他的命运。为此,他不得不摆出泰然自若的样子,显得大大方方,强压怒火,本是咬牙切齿,却脸堆微笑。对他来说,道德是令人窒息的东西。他这一辈子过的是什么日子,真恨不得一口咬下堵在他嘴里的这只手。
“我还是愿意叫卡斯或克莱,”巴黎人说,“叫起来更干脆。”
可是,明明是想咬它一口,却又不得不亲它。
“确实是我们的习惯。我们把冯·布朗叫做‘小巫师’,把发明银行小额纸币的西沃德叫做‘小比利’,把身高只有四尺,可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的伊利诺利民主党参议员道格拉斯叫做‘小巨人’。您可以从得克萨斯跑到曼恩,您绝对听不到任何人说‘卡斯’这个名字,他们称之为‘大密执安人’;也听不到‘克莱’这个名字,那里人把‘克莱’叫做‘脸上带疤的磨坊小子’,因为克莱是个磨坊主的儿子。”
撒谎是苦差事。一个伪君子,是双重意义上的受苦人。在筹谋成功的同时,要承受痛苦的折磨。无休无止地策划阴谋,却要披着一本正经的伪装;丑恶的灵魂,却标以无瑕疵的美名。时时刻刻在骗人,永远不露出真面目,给人以假象,这是多么劳累的事!用在脑中研磨的黑料来配制坦诚,恨不得把尊敬他的人一口吞进肚子,却要表示亲热,压抑自己,克制自己,无时不在戒备着别人,同时也不断监督自己,给灵魂深处的罪恶披上善良的外装。本来是畸形的东西,却有着美丽的外表,用邪恶的手段来谋取完美的结局,口蜜腹剑,给毒药裹上糖衣,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大方,声调动人,从不暴露自己的目光,世上的事,再也没有比这更艰难、更痛苦的了。对于虚伪,最先感到可恶的往往是伪君子自己。没完没了地喝着骗人的美酒,连自己也会作呕。狡诈给罪恶增添的甜蜜,终会令罪恶的小人厌恶,嘴里总是被迫含着这种掺假的混合物,必然会有恶心的时刻,虚伪会憋不住吐出内心的想法。要把这种肮脏的东西再咽回肚子,实在太可怕了。更有甚者,不但要咽回去,还要装出得意的样子。伪君子也有尊重自己的时刻,那是非常奇特的时刻。骗子身上有着畸形的自我。蛆虫会像蛟龙一样爬行,一样昂起头。叛徒不过是一个受到束缚的暴徒,为了实现自己的意愿,只得屈居第二流的角色。这是有可能成为庞然大物的小东西。伪君子就是这样的一种侏儒巨人。
“你们这个习惯可真是怪。”
克吕班真的认为自己受到了压迫。凭什么他就不能出生在一个富翁家庭?他恨不能有对拥有了万镑年金的父母。他为什么就没有这样的父母呢?这不是他的过错。为什么不给他生命的享受,反而逼着他做工,逼着他去欺骗、背叛和害人呢?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罚他遭受种种折磨,去吹捧别人,去讨好别人,去阿谀奉承,以得到别人的喜欢和尊敬,因此而整天整夜戴着一副假面具,不能拥有自己的真正面目呢?掩饰自己,无异于遭受酷刑。人们就憎恨在其面前不得不撒谎的人。如今,时钟终于敲响了。克吕班报仇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因为杰克逊这个人很硬,就像山核桃木。至于哈利逊,他在蒂珀卡努打过印第安人。”
对谁报仇呢?对一切人,对一切东西!
“哈利逊将军叫‘老蒂珀’,对吗?杰克逊将军叫‘老山核桃木’,对不对?”
利蒂埃利对他从来都是那么好,这更是一种损害!他要向利蒂埃利复仇。
“正是这样,我们把扎迦利·泰勒叫做‘老扎奇’。”
不管什么人,凡是在他们面前他克制过自己的,他都要报仇。他要为自己报仇。凡是过去认为他好的人,都是他的敌人,因为这种人对他是一种束缚。
“先生,”游客继续说,“你们美国人是不是有给人家起绰号的习惯?凡是名人,你们都要给他们加个绰号。你们那个赫赫有名的密苏里银行家托马斯·本顿,您不是就叫他‘老金条’吗?”
克吕班终于自由了。他终于出头了。他摆脱了所有人。人们认为他已经死去,可他却活了。他要重新开始生活。真实的克吕班抛却了虚假的克吕班。顷刻间,他摧毁了一切。朗泰纳被他一脚踢到了空中,利蒂埃利被他弄得倾家荡产,人间的公道被他抛进了黑暗之中,公众舆论一片哗然,整个人类与他——克吕班再也没有任何瓜葛。
出现了一阵沉默,美国传教士寻思传播《圣经》的机会来了。
至于上帝,这两个字与他也没有多少关系。
“那我就更同意了。”
他曾经被人当做虔诚的信徒。那以后呢?
“是的,先生。”
在伪君子身上,有着隐秘的巢穴,说得更确切一点儿,整个伪君子就是一个巢穴。
“我同意。”游客说,“您是美国人吧?”
当克吕班独自一人时,那巢穴就会自动打开。这时,他才有一刻欢乐,才能使他的灵魂获得新鲜的空气。
“先生,是美国拥有五百五十万吨。”
他畅快地呼吸着罪恶。
美国人打断了对方的话说:
他的脸上,显现出了邪恶的本质。克吕班神采焕发。在这一时刻,与他的目光相比,朗泰纳的目光就像新生儿的那般稚嫩。
“先生,”游客说,“文明世界拥有的船只吨位总数如下:法国七十一万六千吨,德国一百万吨,美国五百万吨,英国五百五十万吨;再加上小船,总共一千两百九十万零四千吨。大小船只数为十四万五千艘,分布在全球的水面上。”
撕去面具,是多大的解脱啊!看到自己的丑恶面目暴露无遗,卑鄙无耻地尽情浸淫在罪恶之中,对他的内心来说,真是莫大的享受。人们的尊敬多年来一直束缚着他,这最终激起了他对无耻的疯狂追求,几乎到了对罪恶的某种难以自拔的痴迷程度。在这难以探察的可怖的灵魂深处,有着无比残忍而又畅快的炫耀,那是罪恶的淫乱。虚假的美名是乏味的,它往往激起对耻辱的向往。对人厌恶到了极点,就会恨不得去尝尝遭受蔑视的滋味。受人尊敬是令人厌烦的。放浪的堕落才让人钦佩。人们往往贪婪地看着放荡的生活,甘于耻辱,自由自在。被迫垂下的眼睛常有偷偷斜视的时候。与梅萨丽娜(2)最相似的,莫过于玛丽·阿拉戈科(3)。请看看卡迪埃尔和鲁维埃的修女(4)的结局。克吕班也一样,一直戴着假面具生活。他一心所向往的,就是寡廉鲜耻的生活。他羡慕妓女,羡慕她们厚颜无耻,甘于堕落。他觉得自己比妓女还下贱,为自己被人奉作贞女而感到恶心。他是奉行犬儒主义的坦塔罗斯(5)。如今站在这礁石上,孤独一人,他终于可以做一个自由人了。他已经自由了。真诚地感觉到自己的无耻,这是多么痛快!地狱里可能有的一切欢快和狂喜,此时他全都享受到了。伪装的债务如今已经了结;虚伪是一笔借款,撒旦已经偿还给他。克吕班为自己如此厚颜无耻而陶醉,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只剩下了苍天,他自言自语说“我是个无赖”,心里感到乐滋滋的。
那位游客和巴黎人在跟传播《圣经》的美国人交谈。他们的谈话也同样像是持续的晴天,没有一丝阴云。
人的良心,从来没有这么堕落过。
“图阿斯集市,我知道。拉罗什尔的博诺家和马朗的麦商巴布家,不知道您听说过没有,他们恐怕都常去赶图阿斯集市。”
与伪君子的彻底暴露相比,连火山爆发也大为逊色。
“还是再谈我的牛吧。我是在图阿斯集市上看见有人卖那两头牛。”
他为这儿没有任何人感到得意,但要是有人在场,他也绝不会感到恼怒。他恨不得在证人面前暴露出可怖的面目。
“十分新鲜的感觉。一个年轻姑娘,应该总是像刚从首饰店出来的样子。”
他真想对人类大喊一声:“你真蠢!”要是这样,他该会感到幸福。
“对,要整洁,干净,打扮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
没有人在场,这给他的胜利提供了保障,但也冲淡了胜利。
“我呀,我喜欢女的打扮得好。”
只有他自己目睹了这一辉煌的胜利。
“我,我就喜欢女的长得漂漂亮亮的。”
戴着枷锁,自有其魅力。这样,您的卑鄙面目谁都看得清清楚楚。
“对。”
迫使众人注意您,这本身就是力量的表示。一个犯人戴着铁链站在十字街头的高台上,那就像一个暴君,逼着众人的目光全都投向他。这样的断头台,从来都有拥戴者。成为世人瞩目的中心,还有比这更辉煌的胜利吗?逼着众人注目,是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象征之一。对于那些视罪恶为理想的人来说,卑鄙无耻便是一圈光晕。他们因此而处于统治的地位,比什么都高一头。就这样,他们变得至高无上。世人瞩目的断头台与御座不无相通之处。
“尤其是与女人的美不一样。”
所谓示众,就是引人注目。
“牲畜的美与人的美不同。”
一个暴虐的君王,显然有着示众的乐趣。尼禄焚烧罗马城,路易十四背信夺取巴拉丁领地,摄政王乔治慢慢处死拿破仑,尼古拉当着文明世界的面,公然将波兰置于死地,他们这样做,恐怕都感受到某些淋漓尽致的快乐,就如克吕班所梦想得到的一样。对受蔑视者来说,无比的蔑视所起的作用不亚于伟大的业绩。
“公认最棒的繁殖骡子的种母马,就像一只水桶,架在四根柱子上。”
被人揭去面具,这是一种失败,但自己揭示面具,则是一种胜利。这是陶醉,是自我满足的放肆和无耻,是赤裸裸的疯狂表现,是对面前一切的侮辱。这是极度的幸福。
“正是。比如普瓦提埃牝马,大肚子,粗腿。”
在伪君子的脑中,这些想法仿佛是自相矛盾的,但实际上是一个统一的思想。任何卑鄙无耻的表现,都是一贯到底的。蜜是毒汁。埃斯戈巴尔山(6)与德·萨德侯爵(7)没有什么区别。莱奥塔德修士(8)就是个明证。伪君子,是彻头彻尾的恶棍,将邪恶的两个极端集于一身,一端是教士,另一端是娼妓。他的魔性是双重的。伪君子是邪恶的雌雄同体物,十分可怖,它自我繁殖,自己变形。您要它可爱,那就正面看着它;您要它可怖,那就让它转过身来。
“这就像繁殖骡子用的种母马,越丑越好。”
克吕班的脑中布满了这黑暗一片的念头,模模糊糊,他从来不去辨别它们,但却从中获取极大的乐趣。
“驴子。我以荣誉担保,公驴要丑才算漂亮。”
黑夜中闪现的地狱之火,就像这一灵魂中翻腾的念头。
“驴子?”
克吕班一时呆着,思绪万千。他看着自己正直的外表,就像毒蛇望着自己蜕下的皮。
“先生,请您相信,在南方有驴子比赛。”
谁都相信他是个正直的人,连他自己也有几分这样的看法。
“对,不过跟安格斯公牛或萨福克公牛有一定的血缘关系。”
他又哈哈大笑起来。
“这,肯定是戈坦迪种。”
大家都认为他死了,可他却发了大财。大家都以为他已经完了,可他还活得好好的。这是对愚蠢的世人多么巧妙的愚弄啊!
“先生,我这辈子见过两头漂亮的牛。一头腿短,前胸厚,臀圆,髋宽,从颈到臀这一段很长,鬐甲高挺,膘肥体壮,身上的皮干干净净,很容易清洗。另一头全身上下都显得那么健美,壮实的身子,强健的脖颈,双腿轻捷,红白色的毛,屁股上的肉鼓鼓的往下垂。”
愚蠢的世人,自然包括朗泰纳在内。每次想到朗泰纳,克吕班都有着无比蔑视的感觉。那是石貂对老虎的蔑视。朗泰纳潜逃失败了,而克吕班则一举成功。朗泰纳带着耻辱而去,而克吕班却一走了之,有着辉煌的结局。克吕班在罪恶活动的温床上取代了朗泰纳,在这张床上,他吉星高照。
“从这个角度看,萨莱尔牛要比奥布拉克牛强。”
至于前途,他还没有十分明确的计划。如今在腰包的铁盒子里,放着三张钞票。这一实实在在的信念,对他来说就足够了。他准备改名换姓。在有的国家,六万法郎可以值到六十万。到那些地方去,用从盗贼朗泰纳手中夺来的这些钱过着正直人的生活,倒也不是个下策。拿着这些钱去投机,去做大买卖,扩大资本,真正成为百万富翁,这也不坏。
“奥布拉克牛腰圆背宽,腿短短的,一身褐色的毛。因为腿短,干活慢吞吞的。”
比如到哥斯达黎加去,那儿刚刚才有人开始做大宗的咖啡买卖,有成吨的黄金可以赚。到时再瞧吧。
拿望远镜的根西岛人凑到了那两个做牛生意的圣马洛人面前,他们的谈话大抵是这样的:
再说,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他有的是时间,可以从容地去设想未来。眼下,最难的事情已经办成。让朗泰纳吐出钱与“杜朗德”号失事,这可不易。既然这都办成了,余下的就简单了。从此之后,不可能会有任何障碍。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不可能再有什么突变。他可以游到海岸去,在夜里登上甫莱蒙,爬上悬崖,到那座闹鬼的房子去,用他事先藏在崖洞里的绳索,他轻而易举就可潜进那座房子,拿上放在屋子里的旅行箱,里边有干衣服,有食粮;而且他早就把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只要等上个七八天时间,西班牙的那些走私犯,比如布拉斯基多,准会到甫莱蒙来,到时花几个畿尼,就可以让他们把他带走。当然不是去托贝湾,当初跟布拉斯戈那样说,是为了骗他,为了防止他胡思乱想。克吕班要去的地方,是巴萨热或毕尔巴鄂。从那里,他再去韦拉克鲁斯或新奥尔良。眼下,救生小艇已经远去,可以跳下海了。船触的是阿诺伊礁,离陆地只有一海里,游一个小时就行了,这对克吕班来说,是区区小事。
“先生,有人称了一盎司苍蝇,然后数了数,总共有六千二百六十八只。”
克吕班想到这里,突然浓雾中闪现出了一条裂缝。可怕的多佛尔礁显现在他的面前。
“不错,它那么轻,风可以吹着它跑。”
“苍蝇是很少会疲乏的。”
克吕班大惊失色,看了一眼。
“它在海上迷了路,飞到了船上来休息。”
确实是那座可怕的孤礁。
“先生,瞧瞧这只漂亮的红绿苍蝇。”
这座礁石形状奇特,绝不会被看错。多佛尔姊妹礁可怕地耸立着,中间只留出一条陷阱般的狭廊,仿佛是海上的一个杀人的机关。
比如,除了在恬静的海面上,是绝对不可能听到下面这样的交谈的:
多佛尔礁近在眼前。刚才,浓雾像是个同谋,把它遮得严严实实的。
“杜朗德”号上,洋溢着祥和甚至可以说是喜悦的气氛,旅客们在交谈着。在航行过程中,只要凭旅客交谈的声调,闭着眼睛也能判断出海上的情况如何。旅客们谈笑风生,自由自在,这是海上风平浪静的反映。
在大雾中,克吕班走错了航线。尽管他十分注意,但还是犯了类似那两位伟大的航海家犯的错误:贡扎拉兹撞见了白角,费尔南代兹碰到了绿角。浓雾使他迷失了方向。他以为雾可以帮他大忙,实现自己的计划,可大雾也有危险的一面。克吕班一路朝西偏航,最后弄错了航向。那个根西岛人认定的是阿诺伊礁,使他下了最后的决心,撞了上去。克吕班确实认为撞的是阿诺伊礁。
克吕班船长绷着平常那张清教徒似的脸,十分严肃。他显得更加注意了。
“杜朗德”号被浅滩处的暗礁撞了一个大窟窿,离那两座多佛尔礁只有几链的距离。
根西岛的那位旅客手举望远镜,不时地望着一朵灰黑色的云雾,看着它慢慢地被风吹向西边,越来越远,宛若一团棉絮,沾满灰尘。
再往后两百英寻的地方,可看到一座四四方方的花岗石礁。陡峭的岩壁上,一道道裂缝和一块块凸出的石头清晰可见,人们可以顺着那些凸出的部位登上礁顶。看那峭立的石壁,笔直的拐角,方方正正的,可以想象礁顶肯定是一个平台。
风差不多已经停了。
那就是人礁。
坦格鲁伊处在目前的状况下,脚已经不太稳,手臂也已不太有力。结果,这位正直的舵手经常突然偏驶,影响了航行速度。
人礁耸立着,比多佛尔礁还高。人礁顶上的平台俯瞰着难以攀登的多佛尔礁的两个尖顶。那平台的四周,以前崩塌过,像配了楣构似的,十分规则,如雕刻的一般。再也想象不出比这更荒凉凄惨的地方了。海上的波涛在那黑色的巨礁方正的石壁上铺展着服帖的帘子,仿佛打上了一道道皱褶。那巨礁,就像是大海上和黑夜里那众多的幽灵的宝座。
我们不能说“杜朗德”号毫无偏差地行驶在平常的航线上。船员们根本就不担心。恐怕是舵手的过错,航向出现了一定偏差。“杜朗德”号好像是开往泽西岛,而不是根西岛。十一点过后不久,船长修正了航向,正朝着根西岛驶去。这不过损失了一点儿时间而已。可在昼短夜长的日子里,损失时间会惹起麻烦。空中,挂着二月美丽的太阳。
一切都死气沉沉的。空中几乎听不到一丝风声,海上几乎看不到一道皱痕。然而,在那无声的水面上,可以感觉到有无数的生命被淹没在那海底深处。
仿佛每艘船都在想着赶紧回到港口去,海上的船只渐渐地稀少了。
克吕班常常在远处望着多佛尔礁。
十一时许,刮起一阵正北偏西方向的微风,“杜朗德”号正航行在芒基埃附近的海面上,它减小马力,右舷尽量贴着风,向西驶去。天气还是那么晴朗美好,可是海上的拖网渔船都在返航。
他确信面前耸立的就是它。
“杜朗德”号在海上从来没有像这天一样出色。它的运行实在令人惊奇。
他不可能怀疑它的存在。
在寻找自然规律的同时,斗争在继续,而在这场斗争中,利用蒸汽来航行可以说是一个胜利。在海洋的任何一个地方,人类天才每时每刻都在取得胜利,这是永久的胜利。利用蒸汽航行的非凡之处,在于船被制伏了,它不再盲从于风,而是更听从于人的指挥。
突然的变化,可怕的变化。眼前不是阿诺伊礁,而是多佛尔礁。离陆地不是一海里,而是五海里。五海里!不可能游过去。对孤立无援的海上遇难者来说,多佛尔礁的出现,不啻于最后时刻的到来,看得见,摸得着。绝对不可能游到岸上去!
机器之中蕴涵着人的意志,可以与无限抗衡。而无限本身也包含着一种机制。自然力知道在做什么,往何处去。任何一种力量都不是盲目的。人必须细细观察自然力,尽可能发现其行迹。
克吕班浑身战栗。他顿时为黑暗所吞噬。除了人礁,不可能有别的避难之地。夜里很可能会出现暴风雨,“杜朗德”号的那条救生小艇挤满了人,恐怕会沉没。失事的情况也就传不到岸上了。这样一来,甚至都不会有人知道克吕班一个人待在了多佛尔礁上。除了冻死、饿死,别无出路。身上带了七万五千法郎,却不能给他换来一口面包。他精心策划的一切,竟落得个死路一条。这灭顶之灾,完全是他自己一手酿成的。没有生路。不可能得到解救。胜利变成了灾难。自由变成了囚禁。等待他的不是辉煌的未来,而是死亡。一转眼,就在雷电一闪的瞬息间,他营造的一切全都坍塌了。这个魔鬼所梦想的天堂恢复了真面目,成了坟墓。
由于风的作用,大海是一个多种力量的结合体。一艘船则是各种机器的组合体。自然力是无限的机器,而机器则是有限的力。前者取之不竭,后者机智灵巧。两者之间展开的斗争,便叫航行。
这时,刮起了风。大雾在风中晃荡,被撕裂,被扯碎,最后变得奇形怪状,一大片一大片地飞向远处。整个大海重又显现在眼前。
若从法国的圣马洛至英国的埃克塞特画一条直线,根西岛就处在这条直线的中点。而在一定程度上,轮船有着直线航行的能力,可帆船就不具备。
水不断涌进底舱,里面的牛在继续狂叫。
海上风平浪静,浩瀚无边。轮船驶过,在海面上留下了一条飞沫铺就的长街,几乎呈直线向远处延展,一眼望不到头。
夜幕渐渐降临了。暴风雨可能很快来临。
圣马洛在远处渐渐变小,继而消失了。
“杜朗德”号被上涨的潮水慢慢托起,从右到左,再从左到右,不停地摇晃,以礁石为中心轴直打转。
船轻轻松松地出发了。旅客把行李和旅行箱往凳子上或凳子下一搁,马上开始参观轮船。这已经成了一个惯例,好像是不看不行似的,哪一个旅客都少不了要巡视一番。旅客中的那个游客和那个巴黎人从来没有见过汽船,轮机刚刚转动了几下,他们便欣赏起浪花来,然后,又开始欣赏烟雾。他们看了甲板,又看中舱,一件件一点点地仔细察看所有的那些船上用具,什么铁环啦,锚抓啦,铁钩啦,铁栓啦,这些东西制作精密,装配得当,就像是一件巨大的首饰:这是金黄色的铁首饰,被暴风雨镀上了一层锈。最后,他们又围着装在甲板上的小报警炮走了一圈。那位游客评论道:“系着铁链,就像看家狗。”巴黎人听了补充道:“盖着油布罩,防止它感冒。”离岸时,旅客们照例也要对圣马洛的景象议论一番,交换各自的看法。有位旅客发表高论,说海边的景观往往让人产生错觉,在离海岸一海里的地方看,奥斯坦德和敦刻尔克简直没有一点儿区别。有人对此看法加以补充,指出敦刻尔克有两座漆成红色的瞭望塔,一座叫鲁伊迪根,另一座叫马迪克。
可以想见,只要一个大浪击来,船就会被掀起,继而随着波浪漂去。
这时,天空已不像触礁时那么黑。尽管时间离夜晚更近了,但却看得更为清楚。浓雾散去,露出了被遮得黑暗一团的天际。西边已经不见一丝云雾。黄昏时分,那天空白色一片,无比广阔。一大片微光照着大海。
起床后临出发前,他把那只装有七万五千法郎钞票的铁盒子放进了腰包,然后像平常一样,把腰包系在了腰上。
“杜朗德”号船头触礁,船尾高高翘起。克吕班登上了还没有被水淹到的船尾。他把目光投向地平线,直瞪瞪地看着。
克吕班平常总是在衬衣下面系着一个旅行皮腰包,里面放着二十来个畿尼,夜里才解下来。腰包上写着他的名字:克吕班师傅。那是他自己写的,用的是浓石印墨,写到粗皮上后永远也擦不掉。
虚伪的本质表现,就是怎么也不放弃期望。伪君子,就是一个等待时机的人。虚伪不过是一种可怕的热望。欺骗的基础正是由沦为罪恶的希望所构成的。
至于克吕班,大家都知道,那天夜里他还是回到约翰客栈睡觉。
事情确实很怪,虚伪中含着信赖的成分。伪君子往往坚信未知世界中某种谁也说不清的东西,虽然无足轻重,却能导致罪恶。
不过,他差不多还像往常一样掌着舵。
克吕班望着四周。
夜里,坦格鲁伊醒了过来。他有半夜醒来的习惯。任何一个醉鬼,都不能控制住自己,而且都有自己偷偷藏酒的地方。坦格鲁伊也有一个,被他叫做“贮藏室”。坦格鲁伊的秘密贮藏室在底舱。他把贮藏室建在底舱,显然是为了不被人发现。他觉得这个藏酒的地方除了自己之外,别人绝对不知道。克吕班船长滴酒不沾,十分严厉。舵手偷偷地躲过船长的严密监视,弄了点儿朗姆酒和金酒,全都藏在了底舱一个神秘角落的一只测水桶里;他几乎每天夜里都来这间贮藏室与之“幽会”。船长监视严密,他喝得实在不痛快;一般来说,坦格鲁伊夜里最多也只能喝个两三口,而且都是偷偷摸摸的。有的时候,贮藏室里甚至什么货都没有。这天夜里,坦格鲁伊在那里出乎意料地找到了一瓶烧酒。他确实很高兴,但更害怕。这瓶酒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酒是什么时候带上船的?怎么带上船的?他实在回想不起来。他很快把酒喝了个精光。这样做,也有谨慎的成分。他害怕这瓶酒被发现,被没收。他把空酒瓶扔进了大海。第二天掌舵时,他还有点儿摇摇晃晃的。
眼下的处境令人绝望,然而这个邪恶的家伙却没有丝毫的绝望。
返航的前夕,克吕班师傅在夜里很晚的时候来船上检查时,坦格鲁伊正在自己的吊床上睡觉。
他心里想,在长时间的大雾之后,在雾中停航或抛锚的那些船很快就要继续航行,也许远处会出现过往的人。
舵手坦格鲁伊从不离开船,连睡觉也在船上。
远处果然出现了一艘帆船。
不过,克吕班师傅还是坚决地把他留在船上,他曾以自己的名义,在利蒂埃利大师傅那儿为舵手担保。
那船自东向西航行。
坦格鲁伊,可能就是坦戈尔维尔或蒙莫朗西的传人,有着祖上传下来的绅士身份。这对一个舵手来说,实在是个严重缺陷,因为舵手整天总是醉醺醺的。
帆船渐渐靠近,轮廓渐渐可辨了。船上只有一支桅,帆为纵帆。艏斜桅几乎呈水平状态。是艘单桅纵帆船。
在圣彼德港的波尔达热,有一个做废铁生意的,叫安格鲁伊(Angrouille),此人十有八九是安格洛维尔(Angroville)的后代。在胖路易的统治时期,安格洛维尔家族在瓦洛涅选民区拥有三个乡的地盘。一个叫特里甘的神父编撰了一部《诺曼底教会史》。修史的特里甘神父就是迪格维尔领地的本堂神父。德·迪格维尔爵爷(Digoville)一旦降为庶民,就可能会叫迪古伊(Digouille)。
不用半个小时,那船就会靠近多佛尔礁。
“杜朗德”号的舵手,便是这种遭遇。
克吕班自言自语道:“我有救了。”
这是真的,不掺一点儿假。英吉利海峡群岛跟英国一样,是个等级分明的地方。如今还存在着几个等级。每个社会等级都有自己的观念,那是它们存在的保障。无论在什么地方,印度也好,德国也罢,等级观念都是一致的。贵族的高贵靠剑夺取,在劳动中丧失,但可以靠懒惰无为来维护。无所事事,就是高贵地活着;谁不劳动,谁就得到尊敬。有了职业,反而让人丢面子。过去在法国,只有制造玻璃杯玻璃瓶这一行的除外。干杯,对绅士来说,几乎是种荣耀,制造玻璃酒瓶,也就绝不是丢面子的事了。在英吉利海峡群岛跟在大不列颠一样,谁想继续当贵族,谁就得有钱。一个工人是不可能当绅士的。哪怕过去是,当了工人也就不是了。如一个水手,哪怕是方旗骑士的后代,也不过是个水手而已。三十年前在奥利尼,有一个名副其实的戈尔热传人,可惜祖上的领地被腓力二世剥夺了,不然,他是有权继承的,可如今只能赤着脚在海里捞海草。还有一个姓卡尔特莱的,现就在塞尔克赶大车。泽西岛有个做呢绒生意的,根西岛有个鞋匠,都姓格吕希(Gruchy),他们自称格鲁希(Grouchy),是指挥滑铁卢一战的元帅的表弟。古唐斯主教区的旧登记册提到了坦格洛维尔领地(Tangroville),显然与塞纳的坦戈尔维尔(Tancarville)也就是今天的蒙莫朗西有关。在十五世纪,德·坦格洛维尔爵爷的弓箭手兼戎装保管员约翰·德·埃鲁德维尔,在老爷死后,继承了“老爷的胸甲和其他甲胄”。1371年5月,在蓬托松,“德·坦格洛维尔先生”到了贝尔特朗·德·盖斯克朗的手下,“做了个青年骑士的角色”。在诺曼底群岛,家里一穷,就会很快被挤出贵族的圈子。只要把姓氏的发音稍稍改变一下,也就够了。坦格洛维尔(Tangronille)一变成了坦格鲁伊(Trangrouille),一切便明白了。
处在他这种时刻,谁都会首先想到生。
舵手出生在泽西岛,原籍是库唐斯岛,姓坦格鲁伊(Tangrouille)。坦格鲁伊是一个高贵的姓氏。
那艘单桅纵帆船也许是外国船。谁知道会不会是去甫莱蒙的走私船?谁知道会不会是布拉斯基多本人?要是这样,不但性命能保,连钱也能保住。跟多佛尔礁的遭遇,恐怕是个幸运的偶然,因为这样一来,便可以加速计划的实现,用不着到闹鬼的房子里去等待,很快就能给海上的历险画上个句号了。
“杜朗德”号上,船长克吕班除外,总共有七个船员:一个舵手;一个管煤炭的水手;一个木工;一个厨师,需要时也帮着做些其他的事;两个司炉和一个小水手。两个司炉中有一位同时兼任机械工。这个司炉兼机械工是荷兰黑人,既聪明又勇敢,是从苏立南的甘蔗种植园逃出来的,名叫安布朗加姆。他对蒸汽机很懂行,侍候得好极了。当初“杜朗德”号投入航运时,他浑身上下黑糊糊的,往锅炉旁一站,确实给这艘魔船增添了几分怪样。
成功的信念重又疯狂地钻进他那黑暗的头脑。
船上有六位乘客:一个根西岛人;两个做牲畜生意的圣马洛人;一个“游客”——当时已经有这种称呼了——一个巴黎人,像是个老板,恐怕是跑生意的;还有一个四处传播《圣经》的美国人。
说来也怪,邪恶的小人总是轻易相信胜利一定是属于他的。
克吕班师傅四处奔忙,不用说,他差不多把装运货物的事给耽误了。这一船,他只装了圣彼德港小商品店要的几箱巴黎货,根西岛医院要的三箱东西:一箱黄皂,一箱长蜡烛,还有一箱法国制鞋底专用的皮革和精选的科尔多瓦皮革。来时装运的一箱糖被压碎了,三箱红茶有结块的现象,法国海关不接受,他这次再捎回去。另外,克吕班师傅还装了数量很少的一点儿牲畜,只有几头牛。这几头牛相当随便地装在底舱里。
只有一件事必须去做。
天气晴朗,没有雾;老船长热尔特莱-加布洛的那番话好像是乱说。
“杜朗德”号陷在礁石中,其轮廓与礁石的外形浑然一体,不过在那道道锯齿中多添了一道而已,两者难以分辨清楚,加上天色已晚,光线很弱,很难引起经过的船只的注意。
离开圣马洛的时间是早上九点钟。
可要是站立在人礁顶上,在黄昏的苍茫中,就会映衬出黑色的人影,若发出求救的信号,来船无疑会发现。他们说不定会派出一条救生船把遇难者救走。
星期五早上,也就是“塔莫利巴斯”号离港的第二天,“杜朗德”号出发回根西岛。
人礁就在两百英寻外的地方。游过去不是难事,爬上去也很容易。
再也没有一分钟时间可以浪费了。
海水孤寂而凄惨。喧嚣与沉寂交替。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再也与人类无关。其存在的价值,不为人类所知。多佛尔礁便处于这般孤立的境地。四周,是汹涌澎湃的海洋,一眼望不到边。
“杜朗德”号船头触礁,所以应该从船尾的高处,也就是从克吕班所站的地方往海里跳。
多佛尔群礁中最怪的一块叫人礁。这一块至今还屹立着。上个世纪,在多佛尔群礁迷失了方向的几个打鱼人在人礁顶上发现了一具尸体。尸体旁,有很多贝壳。曾经有个人触到了这块礁石,船沉没了,那人爬上礁顶避难,靠吃海贝活了一段时间,最后死在了上面。这块礁石由此而得名:人礁。
他先放下水砣测了测,发现船尾下面的水相当深。砣子上的油脂带上了一些沾满孔虫和多种囊尾蚴的小贝壳,全都完好无损,这表明下面有很深的洞穴。尽管水面波浪汹涌,但下面的水始终都是很平静的。
四十年前,那儿有两块形状奇特的岩石,远远地就提醒海洋的过客注意,前面就是多佛尔礁。那是两块垂直的岩石,尖尖的,顶部弯曲,几乎碰到了一块。看去,就像是海底的一只大象伸出的一对牙齿。只不过这对牙齿像两座高塔,是壮如高山的大象长出的巨齿。黑暗的魔鬼城的这两座自然高塔之间,只留下了一条狭窄的过道,那里,浊浪滔天。这条窄道弯弯曲曲,如同两堵高墙之间的一段小巷。两旁的那对岩石被称为多佛尔双礁,一个叫大多佛尔,一个叫小多佛尔,大的高六十尺,小的高四十尺。汹涌的海浪来回撞击,最终像锯子一样在高塔的底部击出一道深槽。1859年1月26日冬至的一阵狂风,掀翻了一座高塔。如今还在的,是小多佛尔礁,但已经缺胳膊少腿,残缺不齐了。
他脱去衣服,扔在甲板上。只要上了那艘单桅纵帆船,衣服总会有的。
观看海底世界,无异于观看想象的未知世界,是从恐怖的角度去探察。深渊如同黑夜。那儿也有睡眠。在那里,犯下了一桩桩无需承担任何责任的罪恶,有着绝对安全的保证。可怖的寂静中,原始的生命,像一个个幽灵,以十足的魔鬼形象出现,在疯狂地干着黑暗的勾当。
他只留下了那根皮腰带。
要是有可能,请您想象一个无数的海参在蠕动的地方。
等他脱去了衣服,他把手伸向腰带,再扣紧,摸了摸腰包里的铁盒子,接着用目光迅速察看了一下在暗礁和海浪中前进的方向,遂脑袋冲下跳进海里。
这是一个典型的恐怖世界。
因为从高处往下跳,他深深地扎入了水底。
那里,波涛汹涌,海水很深。像多佛尔礁这样绝对孤立在海中的礁石,自然吸引着需要远离人类的群兽,并给它们提供了栖身之地。水下一大片石珊瑚,简直是个海底迷宫。在潜水员难以企及的深处,有洞穴,有巢窟,有纵横交错的黑巷暗道。畸形的怪物在那里大量繁殖,相互吞食。蟹吃鱼,但自己也逃不了被吞食的厄运。黑暗中,奇形怪状的生命到处游荡,那形状煞是可怖,绝对不是给人类看的。无数的嘴、触角、触手、鳍、翅、张开的颌、鳞、爪、钳,隐隐约约,在那黑暗但却透明的海底游动、颤抖、生长、腐烂、消失。可怕的浮游物成群结队,到处游荡,做着它们要做的一切。这真是一个七头蛇的老窟。
他扎得很深,触到了海底,沿着海底的礁石游了几下,紧接着猛一使劲,想浮出水面。
只有狂风、海水和云雾,茫茫一片,没有一丝人迹。从多佛尔礁经过,没有一个不迷失方向的。花岗岩状若猛兽,面目狰狞。到处是悬崖峭壁。纯粹是死亡的深渊,冷酷无情。不欢迎任何来客。
就在这时,他感到自己的脚被拖住了。
即使在巴特-诺斯特礁,还可以发出信号;若在那儿遇险,还有可能得救。北边可见迪卡尔或第卡尔角,南边可见大鼻角。可在多佛尔礁上,什么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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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吉利海峡的这带海域,可称为西方的爱琴海,十分险恶。在这里,除了根西岛和塞尔克岛之间的巴特-诺斯特礁,就没有比多佛尔礁更可怖的了。
(1) 原文为La Suarde,定冠词La为阴性单数。——译者
再也没有更可怕的地方了。加斯盖礁(据说“白舟”号曾在此触礁沉没),卡尔瓦多斯暗礁,威特岛针礁,使得博里厄海岸险象环生的洛纳斯礁,把梅尔盖尔进口死死扼住,不得不在二十英寻处设置红色信标的布雷尔浅滩,埃塔布尔和普鲁阿附近的险滩,根西岛南边的两块德鲁伊花岗岩礁,一块叫老安德鲁,另一块叫小安德鲁,科比埃尔礁,阿诺伊群礁,拉斯岛——有一句俗语这样形容它的可怖:“过了拉斯岛,不死也吓倒。”——死妇礁,布尔和弗鲁基通道,根西岛和泽西岛之间的无路礁,芒基埃和舒塞岛之间的阿尔登礁,布莱湾和巴纳维尔之间的野马礁等等,都没有像多佛尔礁那样恶名在外。人们宁愿从上述的那些险滩暗礁中间依次走一遭,也不肯去碰一下多佛尔礁。
(2) 罗马皇后,以淫乱著名,死于公元48年。——译者
海鸟是那里的主人。
(3) 玛丽·阿拉戈科(Marguerite-Marie Alacoque 1647—1690),法国女修士。——译者
在这些文明的海洋里,即使最荒野的岩礁,也很少是没有人迹的。在阿果特,会碰上走私的;在比尼克,可遇上海关人员;在布雷阿,有凯尔特人;在冈加尔,有养殖牡蛎的;在凯撒布尔,也就是凯撒岛,有打野兔的;在布莱克-乌,有抓螃蟹的;在芒基埃,有用拖网捕鱼的;在埃克莱-乌,有用抄网捕鱼的。可在多佛尔礁,那真叫荒无人烟。
(4) 即玛德莱娜·巴梵,她和卡特琳·卡迪埃尔均为修女,生活在十七世纪初,先后被控告耍弄巫术。——译者
法国离多佛尔礁最近的地点为布雷昂角。跟诺尔曼群岛最近的一个小岛相隔的距离相比,多佛尔礁离法国海岸还要稍微远一些。这块岩礁与泽西岛的距离,差不多相当于泽西岛的大对角线的长度。如果泽西岛以科比埃尔为轴心旋转,那么圣卡特琳角几乎就可以碰着多佛尔礁了。不过,两者相距也还超过四海里。
(5) 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之子,因泄露天机被罚永远站在上有果树的水中,水深及下巴,口渴想喝水水便退去,腹饥想吃果果树树枝便升高。——译者
多佛尔,英文为Dover,很多岩礁和悬崖都叫这个名字。在北海岸附近,就有一块礁石,叫多佛尔,现正在上面建一座灯塔,因为那块礁石很危险,不过千万不要与我们所说的这一群岩礁相混淆。
(6) 埃斯戈巴尔(Escobar 1589—1669),西班牙教士,以虚伪奸诈而著名。——译者
在根西岛南边,甫莱蒙角对面,英吉利海峡群岛和圣马洛之间距陆地约五海里的海面上,有一群岩礁,叫做多佛尔礁。那是个要人命的地方。
(7) 德·萨德(Marquis de Sade(1740—1814),法国作家,其作品多有对色情的露骨描写。——译者
(8) 莱奥塔德为图卢兹的无知兄弟会修士,因强奸一位十四岁的少女而于1848年受到法律惩处。——译者